七杯烈酒
2019-07-19李修文
李修文
第一杯酒,我要敬的是山桃花。那满坡满谷的山桃花,并不是一树一树,而是一簇一簇,从黄土里钻出来,或从岩石缝里活生生挤出来,铺展在一起,偶尔中断,渐成连绵,再被风一吹,就好像,世间的全部酸楚和穷苦都被它们抹消了。我知道,在更广大的地方,干旱和寡淡,荒瘠和贫寒,这些语词仍然在山坡与山谷里深埋,但是,风再吹时,这些语词都将变成山桃花,一簇一簇地从寸草不生的地方破土现身——山桃花,它们是多么赤裸和坚贞啊:满树满枝,几乎看不见一片叶子,唯有花朵,柔弱而蛮横地占据着枝头,像出嫁的姐姐,像奔命的舅舅,今年去了,明年一定还会回来,回来的时候,他们会不由分说地给你递过来他们的心意。
为了写作一部民国年间匪患题材的电影剧本,在这部电影开始拍摄的前一年,我受投资人之命,一个人前来此处生活和写作三个月。说实话,在来到陕北角落里这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之前,尽管我已经对可能遭遇的情形作了许多遍设想,但是,当我的双脚真正踏足于此,眼前所見还是让我欲说还休:真正是满目荒凉,非得要睁大眼睛,才能在山旮旯里发现些微活命的口粮;村庄空寂,学校闲置,年轻人早已都远走高飞,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年人里,好几个都是在外打工时患了重病再回来等死的人;还有我住的那一口窑洞,背对着一座山,满墙透风,窗户几近腐烂,到了夜晚里,甚至会有实在挨不过寒冷的狐狸奔下山来,从窗户外腾空跃入,跳到了我的身边。
幸亏了那满坡满谷的山桃花:这一晚,北风大作,“倒春寒”明白无误地来临,雪粒子纷纷砸入了窑洞里,我避无可避,渐渐地,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悔意,是啊,为什么我会身在此时此地?不写这部电影就一定会饿死吗?于是,稍作思虑之后,我决心就此离开,不是等到天亮,而是现在就收拾好行李离开。几分钟后,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出了窑洞,爬上了窗户外面那座山的山脊,我大概知道,在山脊上一直走到天亮,我会看见山下的公路,公路上,会开来去往县城的大客车。也就是在此时,那些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山桃花们,好像是被雪粒子砸得清醒了,这才想起我与它们还未及相亲,于是,凭空里造出了机缘,将我拦在了要害之地——
雪粒子像是携带着微弱的光,照亮了我身旁西坡的一片还未及开出来的山桃花,看上去,就好似它们的冻死之时已经近在天亮之前。我蹲在它们身边看了一会儿,叹息一声,接着往前走,哪里知道,刚刚走出去几步,一场灾害便在我身后发生了:脚底的小路突然变得颤抖和扭曲,我险些站立不住,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含混和轰鸣的声响。我回过头去,一眼看见途经的西坡正在崩塌——那西坡,好似蛰伏多年的龙王就在此刻里亡命出世,沙块和黄土,断岩和碎石,瀑布一般,泥石流一般,全都不由分说地流泻、碾压和狂奔,猛然间又静止下去,就像那龙王正在黑暗里喘息,以待稍后的上天入地,唯有烟尘四起,穿过雪粒子,在山巅、山坡和山谷里缭绕不止又升腾不止——虽说来此地的时间并不长,我却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类似的山体滑坡了,但是,这么大的滑坡,我倒还是头一回见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烟尘里,我却心疼起了那些快要被冻死的山桃花:经此一劫,它们只怕全都气绝身亡了吧?这么想着,也是鬼使神差,我竟然想去再看一眼它们,于是,便在原地里猫着腰,小心翼翼下到山谷里,再走近了山体滑坡的地方——果然,那些山桃花全都被席卷而下,却又被连根拔起,像是战祸后被迫分开的一家人,散落在各地,又眺望着彼此。我靠近了其中的一簇,伸手去抚一抚它们,而它们早已对自己的命运见怪不怪:暴风和尘沙们,焦渴的黄土和随时可能发生断裂的山岩们,你们若要我死,我便去死,总归好过哀莫大于心死。
哪里知道根本不是——突然,像是雪粒子瞬时绽作了雪花,像是一只爆竹的引线正在嗞嗞冒烟,一颗花苞,对,只有一颗,它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而后,叶柄开始了不为人知的战栗,萼片随即分裂。我心里一紧,死死地盯着它去看,看着它吞噬了雪粒子,再看着花托在慌乱中定定地稳住了身形。我知道,一桩莫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即使如此,花开得还是比期待更快:是的,一朵花,一朵完整的花,闪电般,就这么开了出来。在烟霾里,它灰尘扑面;在北风里,它静止不动,小小的,但又是嚣张的:灾祸已然结束,分散的河山,失去的尊严,必须全都聚拢和卷土重来!我看看这朵花,再抬头去看看昏暗的天光,一时之间,竟然震惊莫名,激奋和仓惶,全都不请自到。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就在我埋首在那一朵完整之花的面前时,更多的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像是领受了召唤,更像是最后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命运,哗啦啦全都开了。现在,它们不再是眺望彼此了,而是用花朵重新将彼此连接在了一起。哪怕离我最近的这一簇,早已被孤悬在外,却也开出了五六朵,而叶柄与花托又在轻轻地抖动,更多的花,转瞬之后便要在这“倒春寒”的世上现身了。
可是,就在此时,山巅上再次传来巨大的轰鸣,四下周边又生出了颤抖与扭曲之感,而我没有抬头,我知道,那不过是又一回的山体滑坡要来了,还有那蛰伏了好半天的龙王,也终于迎来了自己上天入地的时刻。只是,对不起龙王了,此时此刻,我的满眼里已经没有你了,我的满眼里,就只有剩下的还没有开出来的那几朵花。紧接着,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烟尘愈加浓烈,小石子甚至已经飞溅到了我身上,所谓兵荒马乱,所谓十万火急,全都不过如此,我还是置若罔闻,屏住呼吸等待着发落,是的,最后仅剩的那几朵还未开出来的花,我要它们来发落我。
到头来,它们终归是没有辜负我:就在它们即将被彻底掩埋的同时,它们开了。看见它们开了,我也迅疾跑开,远远站在一边,看着它们最后开了一阵子,随即,轰隆隆滚下的黄土和碎石将它们吞没,从此再无了踪影。所以,天人永隔之后,它们并未见证我对自己的发落:最终,我没有离开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而是在越来越密集的雪粒子里返回了自己的的窑洞。是啊,我当然无法对人说明自己究竟遭遇了一桩什么样的因缘,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目睹过一场盛大的抗辩。这场抗辩里,哪怕最后仍然被掩埋,所有的被告们,全都用尽气力变成了原告:也许,我也该像那最后时刻开出的花,死到临头都要给自己生生造出一丝半点的呈堂证供?也许,那座名叫“石圪梁”的村庄里,酒坊和羊圈,枣树底下和梨树梢上,更多的抗辩和证词还在等着我去目睹、见证和合二为一?
——这么想着,天也快亮了,远远地,我又看见了我的窑洞。正在这时候,一阵“信天游”从天际里响起,义士一般,持刀刺破了最后的夜幕,雪粒子好像也被吓住了,戛然而止,任由那歌声继续撕心裂肺地在山间与所有的房前屋后游走——那歌声甚至不是歌声,而是每个人都必须安居和拜服的命运,只要它来了,你就走不掉,所以,我的鼻子一酸,干脆发足狂奔,跑向了我的命运。
所以,第二杯酒,我要敬瞎子老六,还有他的“信天游”。据说,一年四季中,也就是冬天里,满世界都天寒地滑,在外卖唱的瞎子老六这才被迫回村子里住上一季,其他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黄河两岸卖唱挣活命钱。按理说,当此时春天时节,他早就该出门了,只是今年的春天实在冷得凶,他才时至今日还在村子里打转。实际上,自打我在这村子里住下,耳边就无一日不曾响起瞎子老六唱出来的“信天游”,只是因为心猿意马,听过了也就只当没听过。可是,这一日的清晨,当我打定了主意重新回到村子里安营扎寨,再一回听到瞎子老六的“信天游”,那歌声,竟然变作了勾魂的魔杖,牵引着我,在村子里四处寻找着他的所在——离他越近,我就越迷狂,他唱一声,我的心便要狂跳一阵。
瞎子老六唱道:“太阳出来一点点红呀,出门的人儿谁心疼。月牙儿出来一点点明呀,出门的人儿谁照应。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出门的人儿回家难。一难没有买冰糖的钱,二难没有好衣衫……”这时候,我已经看见了他,身背一只包袱,手持一根探路的竹竿,他正轻车熟路地往村外的晒场上走。我跟上了他,听他清了清嗓子,接着唱下一首:“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川,赶上骡子儿哟我走三边。一条条的那个路上哟人马马那个多,都赶上的那个三边哟去把那宝贝驮。三边那个三宝名气大,二毛毛羊皮甜干干草,还有那个大青盐……”渐渐地,我越跟越近,看着他费力地从小路上爬向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晒场——因为天上还洒着雪粒子,平日里还算好走的那条小路变得泥泞难行,好几回,他都差点摔倒在地,既然如此,我也就没再跟在他背后,而是跑上前搀住了他,再向他介绍我姓甚名谁。他到底也是走江湖的人,满面笑着说,他早已听说个外乡人住进了村里,又连声说我来这里受苦了,如此,不过短短的工夫,待我搀着他走到一座巨大的石磨盘旁边的时候,我们已经变得亲热起来了。
到了晒场边上,满天的雪粒子终于变作了雪花,四下里飞舞着开始了堆积。我原本以为瞎子老六前来晒场是为了拾掇什么东西,哪里知道,晒场上空空如也。在晒场边上的一棵枯死的枣树下站了一会儿,他问我,喜不喜欢听“信天游”,我当然点头称是,他便让我好好听,自己却从枣树底下走到了石磨盘边上,咬了咬牙,喉结涌动了一阵,再仰面朝天,满脸上都是雪花,到了这时,他满身的气力才像是全都灌注到了嗓子里,于是,他扯着嗓子就开始唱:“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你是哥哥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满天星星没月亮,叫一声哥哥穿衣裳。满天星星没月亮,小心跳在了狗身上……”
那歌声,我该怎么来描述它呢?枣树底下,我想了半天,终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只觉得全身里灌满了酒浆,手脚热烘烘的,眼窝和心神,也全都热烘烘的,最后,当我下意识地去环顾眼前的山峦、村庄和雪花,“命运”——唯有这个词化作一块巨石扑面朝我的身体撞击了过来——对,命运,所谓善有善报,那些穷苦的山峦、村庄和雪花,命运终将为你们送来“信天游”,你们也终将在“信天游”里变得越来越清白和美。就像此刻的我,歌声一起,我便再一次确信了自己:重新回到“石圪梁”来安营扎寨,正是我的命运。再看那瞎子老六,他不再停留在原处,却像是一头拉磨的骡子,绕着石磨盘打转,一边打转一边继续唱:“半夜来了鸡叫走,哥哥你好比偷吃的狗。一把撴住哥哥的手,说不下日子你难走。青杨柳树活剥皮,咱们二人活分离。叫一声哥哥你走呀,撂下了妹妹谁搂呀……”
这一早晨,满打满算,瞎子老六起码唱了十多首“信天游”,奇怪的是,自始至终,他都是在绕着石磨盘打转,丝毫也没有挪足到别的地方。终于结束歌唱的时候,我多少有些好奇,一边搀着他往村子里走,一边问他,为何不肯离开那石磨盘半步?瞎子老六竟然一阵神伤,终了,也不瞒我,对我说,这些“信天游”,他其实是唱给一个死去的故人的,想当初,他还没有满世界卖唱的时候,唯一的活路,就是终日里和故人一起,在这晒场上给人拉磨。他那故人,寻常的“信天游”都不爱听,要听,就只爱听些男女酸曲。每一回,只要自己唱起了男女酸曲,那故人便像是喝多了酒一般,全身是力气,到了那时候,自己可就轻省了,只管唱歌,不管拉磨。所以,时间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只要他回来,每天早晨,他都忘不了来这晒场上给故人唱上一阵子酸曲,不如此,他便觉得自己对不起那故人。
瞎子老六说完了,径直里朝前走出了几步,我也不再说话,沉默着跟上去,再次搀住了他。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待我们快到村口的时候,在两条小路分岔的地方,瞎子老六却突然止住了步子,我还以为他只是稍微地犯一下迷糊,赶紧告诉他,朝北走才能进村,要是往南走,就离村子越来越远了。他不说话,安安静静站在雪里听我说完,却解下身上背着的那只简单的包袱,冲我示意了下,再笑着对我说,虽说是一见如故,但是恐怕也再难有相见之期,只因为,打今日里起,他便要再去黄河两岸卖唱了,所以,现在,他就不再进村了。
事情竟然如此,但是,如此也好:我原本以为,自此之后,我在这石圪梁村就算交下了个能过心的人,不曾想,相亲与相别,竟然全都发生在眼前的雪都来不及下得更大一点的工夫里;只不过,世间之事,往往如此,我会在倏忽里留下,瞎子老六自然也会在倏忽里离开,一如石圪梁村外更广大的尘世里,此处下雪,彼处起风,有人啼哭着降生,有人不发一言地辞世,正所谓,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啊,这扑面而来的相亲与相别,弄不好,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这样一桩事情:我活该在这里,他活该在那里。这么想着,我便松开了手,不再搀他,再看着他一路朝南,走得倒是稳稳当当,没走几步,我终究还是未能忍住好奇之心,追了上去,再问他,他的那个故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信得过我,他走后,只要我还在村里,隔三岔五,我也许能够买上些纸钱香烛去他的坟头稍作祭奠,你看這样可好?
显然,听完我的话,瞎子老六稍稍有些诧异,下意识地仰面,喉结又涌动了一阵,然后,他才笑着摇头,又下定了决心,告诉我,他的那个故人,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骡子。什么?骡子?!我不禁瞠目结舌。他便再对我说了一遍:是啊,就是骡子。停了停,他还是笑着:一头骡子,哪里有什么坟呢?可是,在这世上啊,除了它,我实在是没有别的故人了。饥寒的时候,它在;得病的时候,拉磨的时候,它也在。要是连它都不能算我的故人,还有谁是呢?瞎子老六说完了,我还恍惚着的时候,他却已经轻悄地继续往南走了。不过,就算清醒过来,我也没有再去追上他——看看他,再看看远处的村庄,一股巨大的迫切之感破空而来,召唤着我,驱使着我,让我不再拖泥带水,朝北而去,一路跑进了村庄:是的,迫切,我要迫切地看清楚,那些寻常的庄户里,还深埋着什么样的造化?在那些穷得揭不开的锅里,在那些举目皆是的石头缝里,还有什么样的情义乃至教义此刻里正在涌出和长成?而那早已看不见了的瞎子老六,远远地又开口唱了起来:“把住情人亲了个嘴,肚里的疙瘩化成水。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胳膊弯里绵。砂糖冰糖都吃遍,没有三妹子唾沫儿甜……”
雪停的时候,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窑洞,但是却没有进屋,站在屋檐底下,紧盯着平日里早就烂熟于心的景致风物看了又看:山桃花又开了一片,羊群被赶出了羊圈,炊烟正在升起,回家等死的人开始了剧烈而漫长的咳嗽,而那些长满了整个村庄的枣树们,满身的雪花终究被新叶刺破,渐渐地,巨大的绿便战胜了巨大的白。只看清这些尚且不够,我就像是开了天眼,更多在平日里深藏于微茫和幽深之处的事物渐渐现形,被我清晰地看见:村子西头寒酸的小庙里,早起的人按照惯例正在给菩萨们供上三杯酒;学校旁边的一户人家里,女主人大病初愈,给小女儿戴上了蝴蝶发卡;还有,这村子里竟然遍布了那么多条小路,那么多条小路,我竟然从未踏足过,此时此刻,满脑子里,我只有一个愿望——那些从未踏足过的道路,我都要一一走过,那些从未亲近过的人,我都要一一亲近。
我真的像是开了天眼,打这天起,说来也怪,初来这石圪梁村时的局促和生涩,一夜之间便飞到了九霄云外:见到了人,我便凑上去搭话;见到了羔羊,我也大呼小叫著将它们赶上了山,又或者撵下了坡。不到半个月,这村庄里的大大小小,已经几乎没有我还不曾相识的人了。白天里,我在村子里东奔西走,时间便过得飞快,就算到了夜晚,我也不会闲着:刚入夜时,我多半会前往废弃的学校,去到一间教室里和人打本地的花牌,要说起来,这几乎就是赌博了,只不过,我们的赌资,最多也不过是一只小袋子里装着的几十颗红枣;夜再深一些的时候,要是酒瘾上来了,我就直奔村子东头的一家小酒坊,不管多晚,那酒坊里多多少少总会聚集着几个喜欢喝酒的人,见了面,也不管谁请客,坐下喝便是,大不了,第二天晚上自己再请同道们喝。只是那苞谷烧太烈了,不多不少,我正好可以喝下七杯,要是再多喝一杯,十有八九,我便要醉倒过去,躺倒在酒槽边上长醉不醒。
有时候,大多是在后半夜,我喝多了,往自己的窑洞里走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拐到村子西头的那座小庙里待一会儿,小庙实在太小,正当中供着高低三尊我认不出的菩萨,两边的墙壁上,还有更多我认不出的菩萨们被彩绘在其上。我其实疑心村子里的人大多也都和我一样,根本不知道这些菩萨们姓甚名谁,但是,三尊菩萨身前的一条石凳上,倒是从未间断过供奉而来的苞谷烧。春天是真正到来了,村子里的枣树们不停地随着春风起伏,月光也是明晃晃地,我便借着月光和醉意,一遍一遍地去看那些墙壁上的彩绘菩萨,又想起了白日里相熟过的人,还想起了瞎子老六,想起了石圪梁村外的茫茫尘世。如此之时,我便再也忍不住,一笔两笔,在心底里开始了画像,只不过,我画的不是菩萨,而是人,那些一日更比一日亲热起来的人——
譬如老冯。“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每回喝多的时候,老冯都拉着我的手说,“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你说对吧?”我只要说对,他便又跟我抬起了杠:“其实我觉得不对,我这么乐观的人,老天凭什么说死就要让我死?说到底,人间不值得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也没有办法再应答下去,只好任凭他喝尽了一杯再喝一杯:阻止他喝多实无必要,用他自己的话说,反正黄土已经埋到他的脖颈上来了——打一落生,他就是个私生子,长大之后,原本一直在村里学校当语文老师,渐渐地,因为没有学生可教,他也只好远走了广东打工。近十年下来,没有挣到什么钱,反倒落了个肺癌的下场,一个人凄凄惶惶地回了石圪梁村,终日里以听各种各样的老歌度日。稍有空闲,他便举着一个手机,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要和我共同分享他在手机里读到的文章,无非是些《远离负能量爆棚的十种人》和《你若安好,就是我最大的满足》之类,“写得真好,对不对?”文章在手,老冯总是先发出由衷的赞叹,迅疾又陷入了半天也拔不出的伤感,“可惜,我不能再活一遍了。”
突有一夜,我喝多了,正走在回自己窑洞的路上,迎面撞见了他,他又举着手机朝我狂奔而来,我还以为他是要找我分享好文章,不曾料到,他突然定定地在我身前站住,告诉我,他刚刚做下了一个决定:天一亮,他便要去礼泉县,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虽然没有更多的线索,但他至少知道母亲当初是在礼泉县城里帮工的时候怀上的他,那么,去礼泉县挨家挨户地打探,总归不会有什么错误。我诧异着问他,一辈子如此之长,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去做这桩事情?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对我说,他是躲不过去了——这一辈子,他其实都在躲避着这桩事,为了躲这桩事,他没做成过别的任何一桩事。当老师当不好,打工也打不好,结过婚,日子也没过好,到头来,媳妇早早跑了,自己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现在,要死了,却连死都死不好。就在刚才,他终于想清楚了,为了能死好,他不得不活好。可是,要想活好,各种各样的老歌终究没有用,手机里的文章也终究没有用,要想活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他不要再躲着那桩他躲了一辈子的事了。
春风浩荡,我和老冯身边的梨树被风吹动,梨花们纷纷落在了我们的头顶和肩头上,终了,我不免担心,时间过去了好几十年,老冯在礼泉县可能一无所获,“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老冯说,“可是,我可以死得安心些了,我这辈子也算是做了件正经事了,对不对?”我当然说对,老冯便笑了起来,他一笑,一口白牙在黑暗里便显得几乎和梨花一样白了。
又譬如马家三兄弟。这三兄弟,和旁人一样,原本都是在山旮旯里种些苞谷和荞麦求得活命的口粮,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马家的老二出门打了几年工之后,非要回来村里种兰花,而且,说干就干。晒场往西,再走两里,一块稍微平坦之地,便是他高价租下种兰花的所在——简直想都不用想,在陕北种兰花,定下这主意和生计的人,只可能是脑子已经坏了。所以,几年下来,马家的老二,年年种兰花,年年又都种不活兰花。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两个兄弟,老大和老三,也跟他一起中了魔障,各自抛下自己的活计,一年到头跟着老二作魔作障。此等行径,自然便成了一桩笑话,而我,在听说了那三兄弟的行径之后,却对他们生出了亲切之心,每隔几日,总要去往他们种兰花的塑料大棚,跟他们一起,给兰草们增湿和分盆,又或给兰草们去泥和蔽荫。尽管如此,那个人人都说不出口的结局却又早早已经定下了:甚至连一朵花都还没来得及开出来,兰草们都纷纷开始了发白发黑,很显然,它们的死亡之时,已经指日可待了。
这一晚,星辰低垂,明月悬空,天光可谓大好,然而,兰草却死了一大片。面对死去的兰草,马家的老二接连叹息,却也不曾格外惊奇,反倒出了塑料大棚,一个人沿着布满了石块的田埂信步打转:是啊,他不过是又一次遇见了坏运气,但是,反正,他也从来没遇见过什么好运气。塑料大棚里,只剩下了我和马家的老大跟老三,我便径直问了他们,这注定了的、一时半会儿都看不见收成的日子,他们还要陪着老二过到什么时候?老大的话平日里就少,这时候也只是笑,那老三,却是念过高中的人,听完我的问话,想了又想,跑向塑料大棚的一角,翻找了半天,找到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再举着书凑到我眼跟前,翻到一页,“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他念出这两句,再问我,“这句话的意思,说的是,哪怕没有人看见,兰花该咋样就还咋样,对吧?”我点头称是,他便看向遥远处田埂上的老二,“他败就败了吧,不能他败了,我们兄弟就散了。我们兄弟,一堆里朝前走着哪。”
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一时之间,月光愈加亮堂,星辰们也愈加饱满,一颗颗的,全都像是刹那间便要被汁液撑破的果实,蓦然间,我竟觉得时空正在流转,我们好似已经不在塑料大棚里,而是置身在了一幅岩画之中。在岩画中,管他旷野和麦穗,管他星空和山峦,全都铁铸一般被凝固了,然而,唯有信心穿透黑铁,仿佛地底的岩浆,仍然在呼啸着奔涌流淌。我再去看那马家的老大和老三,刹那的工夫,他们也变作了两尊寡言和笃定的罗汉:心意决了,多说一句都是妄言,唯一的道路,便是木讷和顺从。还有那马家的老二,不知何时,静悄悄地重回了大棚之内,再静悄悄地盘腿坐下,就好像,又一尊罗汉来到了众生之间,发白又或发黑的兰草们,好似一个个混沌未开的沙弥,迟早都要幡然悔悟,开出花来。
还譬如改改妹子。说起她,就得先说起卖粉条的满仓,这满仓,也不知道哪里修来的福气,虽说在西安卖粉条时出了车祸,还瘸了一条腿,谁曾想,等他回到村里,竟然中了改改妹子的意,就算一推再推,这远近闻名的美人儿,照旧是起早贪黑往他窑洞里跑,给他上药,搀他去县城的医院,还给他生火做饭洗衣裳呢?看这个样子,十有八九,怕是还要给他生娃啦。这改改,可是不得了呀,人好看不说,还在县城最大的商场里租了柜台卖皮鞋,偏偏却撞鬼了一般,听说瘸了腿的满仓回了村子,她竟关了柜台,终日里伺候起了满仓。要知道,那满仓,不光穷,还离过婚,前几年,一个人拖拽着长大的娃娃也生急病死了。人说世上黄连苦,在这石圪梁村,那满仓就比黄连还要苦。可是,事情荒唐得很,论谁也不会想到,那满仓,你猜怎么着?没天理了,他反倒根本不理睬改改,蹬鼻子上脸,对改改是又打又骂,到后来,连门都不让她上了。那改改,一个女娃娃,可怜得很哪,总是一个人买了酒喝,喝多了,就蹲在满仓的窑洞门前哭,你说,这世上,这石圪梁村,还有没有天理?
实际上,我却知道,改改妹子并未喜欢上满仓,我还知道她到底何以如此——近十年前,在西安城里打工的时候,她被骗子骗了,被迫着卖起了身子,想跑,跑不掉,想死,也没死成。恰在这时候,有一回,她被骗子们押着上街买衣服的时候,街头上遇见了满仓,当天晚上,满仓便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全都拿了出来,又去凑借了一部分,再找到骗子们,将她赎了出来。人人都说满仓穷,那是他们都不知道,早在那么多年前,满仓给改改拿出的這笔钱,就足以在县城里盘下一个铺子了,他穷,是因为他早早就把钱花在了改改身上。改改被赎出来之后,转头去了苏州打工,多年之后,终于回到县城,在最大的商场里租下了柜台。可是,那满仓,却一直没有过好,而且,这些年,因为他甚少回到村子里,所以,改改被迫着卖过身子,他又拿钱把改改赎了出来,这两桩事情,根本就没什么人知道。
大概因为我是个外乡人,也大概是因为改改妹子高看了我,有天晚上,在小庙前面,她拦住了我,似乎再也忍耐不住,什么都顾不上了,劈头便对我说起了前因后果,而后,她又央求我去劝说满仓,让他娶了她——事实上,起先,他对她又打又骂,并不是她一心要嫁给他,她一心要的,其实只是将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他,是的,那是她所有的钱。可是,她打错了算盘,每回偷偷给他留下的钱,都能被他从床铺底下、墙缝中乃至羊圈里找出来,再怒骂着砸给她,现在,她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她干脆想把水搅浑:是的,如果嫁给他是给他钱的唯一法子,那么,她也不在乎自己嫁给他。
只是,惭愧的是,尽管改改妹子对我道尽了实情,到头来,我也并未如她所愿。站在小庙门口,我一边看着她又奔向了满仓的窑洞,一边却再一回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词:命运。对,命运,实实在在地,命运给改改妹子送来了苦行,也给石圪梁村里更多的人送来了苦行,可是,就像我当初跟瞎子老六一起所遭遇的山峦、村庄和雪花,它们终将在“信天游”里变得越来越清白和美,而你们,也终将在一再的苦行里,遭逢到各自在这尘世里何以度日的真正秘密。对这秘密,我其实一无所知,也因此故,我要像满仓一样,像那些山峦、村庄和雪花一样,或是对着改改妹子怒骂,或是拜服在深夜的菩萨们身前,总归要强自镇定,总归要守口如瓶。
岂止是深夜啊,岂止是在小庙里头啊,哪怕是在梦境里,下意识地,一笔两笔,我也常常忍不住给相熟的人画起像来。说不清缘由地,每一回,只要相熟的人们踏进了我的梦境,总是会在茫茫雾气里现身,或是簇拥,或是分散,他们并无一个刻意地聚集于此,但却自有一只巨手将他们托举,再定定安置于雾气之中,一个一个,衣裳破烂,脸色黑亮,该背着箩筐的人照旧背着箩筐,该拎着酒壶的人照旧拎着酒壶,我便直盯盯地去看他们,看着看着,就认准了这样一桩事情:他们根本不是别人,其实是走下了墙壁的菩萨;墙壁上的菩萨也不是别人,不过是依次走上了墙壁的他们。一念及此,哪怕苞谷烧再烈,满打满算,我也只能喝下七杯,可是,我却不管不顾,执意对自己说,哪怕拼出性命,也要给菩萨们敬上烈酒三满杯。
是的,当此别离之际,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这七杯烈酒中的三满杯,我不会将它们端正地供奉在小庙门前的石凳上,而是会当着菩萨们的面一饮而尽。相熟的人们,还有墙壁上的菩萨们,你们有所不知,唯有烈酒灼身,我才能对得起这一场目睹、见证和合二为一;唯有烈酒灼身,此一去的泥牛入海之后,我才能够反复确信:这一生里,我的确发过一场名叫“石圪梁村”的高烧,在这场高烧之后,弄不好,不管去到哪里,只要那些名叫“山桃花”和“信天游”的病毒还在,我便定然还会迎来新的高烧——没有办法,我和这石圪梁村,无论多么不情愿,切切实实地,终于还是来到了真正别离的时候——我一心想要写出来的那部电影剧本,其实早就不用再多写一个字了。仅仅在我重新回到石圪梁村住下的二十天之后,投资人便来了电话,在电话里,他让我立刻收拾行李打道回府,因为这个电影项目已经被他放弃,我也不必再多做无用功了。而我,我却将投资人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哪怕生计没了,我也还是要在这村子里住满三个月,说起来,不过是舍不得。
所以,第六杯,第七杯,这两杯我尚能勉强喝下的烈酒,想来想去,我就自己敬给自己吧。这倒不是我有多么贪杯,实在是,就算我早早见识过了山桃花和“信天游”。三个月以来,在这石圪梁村里坐卧、游荡和狂奔的,其实是两个我——一个我,黎明即起,端坐在窑洞里写剧本,但是,因为电影的投资人喝多了酒跟没喝酒完全判若两人,我所写下的主人公也只好时而是土匪,时而又变作了盐贩子。没过几天,我差不多已经猜到,手上的这个项目很快便要化为乌有,可终究还是心存了侥幸,投资人的电话一来,我便马上开始了讨好卖乖;而另一个我,却是身轻如燕,踏遍了石圪梁村里的每一家庄户,进东家说长,去西家道短,在灶膛前谈笑,又在风箱边打盹,就好像,我根本不是什么外乡人,我其实是某一户人家里的小儿子:在外受了苦,现在回来了,我又岂能不撒娇?
严重的时候,一个我,几乎容不下另外一个我。窑洞里的那个我,在电话里讨完了好又卖完了乖之后,站在窗子前,一眼看见山巅上那只时常破窗跃入的狐狸,也难免会对自己说:错了,这些年都错了。那么多的无用功,那么多的过路人,其实不是因为别的,那不过是因为你胆小如鼠,那不过是你在用漫长的消磨回避着真正的写作。而真正的写作,如果你要它来,就得首先推开那些无用功和过路人,像另外一个我,在雨水里泥沙俱下,又在春风里滴血认亲。再看另外一个我:一时间,他满山寻找着那只早已熟稔的狐狸,狐狸也早就不怕他,找到了,他和它,也无非是相顾无言,只差敬对方一杯酒;一时间,他又在闪电的光亮里奔跑,那闪电,好似一言九鼎的风水先生,耧犁和连枷,油旋和黑粉,村后的望夫石和坟前的望子草,那些他命数里欠缺的,风水先生全都会一一照亮,再指点给他。
一个我,甚至在害怕着另外一个我——窑洞里的我做了一个笼子,许多次,尤其在接完投资人的电话之后,那么多的追悔、疑虑和不知何去何从好半天持续不退,窑洞里的我便飞快跑进了村子,将那四下里游荡的另外一个我抓捕回来,牢牢关进了笼子,哀求他,不要再想入非非了,你所渴望的奇迹,注定不会到来,你早已被注定的,无非是遇见更多的无用功和过路人。而那另外一个我却总有法子虎口脱险,逃出笼子,再硬生生拉扯着窑洞里的我,一路向前飞跑,跑过了小庙和酒坊,跑过了老冯、马家三兄弟和改改妹子,最后,当我们在晒场上站定,回望石圪梁村,但见村庄静穆,又见群山耸峙,即使窑洞里的我也不得不承认,满当当的风云之气,终究是不由分说地灌满了胸腔。可是,尽管如此,窑洞里的我反倒觉得大事不好,拔脚就要奔逃,另外一个我赶紧伸手阻拦,十有八九,两个我便厮打在了一起。
厮打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春分之日。据说是上百年的老习俗了,但凡春分,这石圪梁村里的老老少少便要聚集在一处,打腰鼓,吃干烙,入了夜之后,还要举起火把唱“信天游”,为了拍摄这些老习俗,这一天,省上县上的电视台都派了人来拍专题片。然而,正是在这一天,入夜之后,窑洞里的我得到了电影项目正式被投资人放弃的消息,不由得悲从中来,一刻也不停地飞奔而出,在半山腰的一户人家里找到了另外一个我,再拽他出来,要和他就此远离这石圪梁村,而他却仍是一如既往地执意不从。窑洞里的我当然怒从心起,一脚将他飞踹在地,再狠狠地将他踩在脚下,開始了厉声呵斥,哪里料到,他竟也一脚将窑洞里的我绊倒在地。如此,两个我便喘息着,搂抱着,却更加激烈地绞缠着,滚下了半山腰,一直滚到了正在沉默地吃着干草的羊群们边上。
恰在这时候,村庄四围的山巅之上,一支支火把从夜幕里闪现,红彤彤的,愣生生的,像是大地和夜幕的伤口,又像是人世间最清苦的美德终于被点燃了。那些小小的火焰,虽说只能映照方寸之地,但却自有乖张,如入无人之境。随后,“信天游”响了起来:“牵牛牛开花羊跑青,二月里见罢到如今。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三年二年忘不了你。白马青鬃四银蹄,马身上打盹梦见你……”一曲既罢,一曲又起:“荞麦皮皮担墙墙飞,我一心一意想呀么想着个你。心里头有谁就是个谁,就是个谁,哪怕他旁人跑成个罗圈圈腿……”
实际上,“信天游”一起,窑洞里的我便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完了,命数定了,说来说去,我到底是离不开这石圪梁村了。再看那另外一个我:也是双目炯炯地去看,也是凝气静神地去听,却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最后,终究伸出手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在羊群们身边,两个人对视着,暂未决定何去何从,不要紧,“信天游”还会再起,人间草木,山河风烟,都还会在更多的“信天游”里水落石出——果然,痛哭和诉告一般,掏心和挖肺一般,又一阵“信天游”起了,两个人在刹那里瞠目结舌:那不是瞎子老六的声音吗?瞎子老六不是在黄河两岸里卖唱挣活命钱吗?可是,千真万确地,瞎子老六就在这里,因为所有火把底下的人都变作了他,如此,所有的声音就都在和他一起,嘶唱着同一曲“信天游”:“太阳出来一点点红呀,出门的人儿谁心疼。月牙儿出来一点点明呀,出门的人儿谁照应。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出门的人儿回家难。一难没有买冰糖的钱,二难没有好衣衫……”
伴随着瞎子老六和更多人的歌声,两个我,终于落下了泪。几乎就在同时,两个我一起想起了当初的山桃花:虽说火把们在山巅上高照,但近在身前的,还是茫茫的夜幕,但就算如此,两个我却都分明看见,此时此刻,在水井边,在教室里的课桌上,在一切喑哑和微弱的物事旁边,一簇山桃花,又一簇山桃花,正在抗辩一般开出来,那些山桃花,多么像我们头顶上的“信天游”啊:那些忍饥的和挨饿的,那些天上和地下的,那些说不出口和说了一万遍都没有用的,你们终将被“信天游”重新连接,只要“信天游”还在,你们就都有依有靠——依靠来了,你们便只管去打腰鼓,只管去吃干烙和举火把,因为它们也不是别的,它们正是抗辩和烟尘里最后开出的花。就这样,夜幕下,歌声里,两个我,鼻子发酸地喘息着。最后,另外一个我终于痛下了决心,不辞而别,朝着山巅上的火把们奔去;而窑洞里的我终于不再阻拦,就只在原地站着,纹丝未动,看着另外一个我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直至最后,消失在了夜路上,消失在了相熟的人们和墙壁上的菩萨们中间。
——其时情境,就像黎明正在到来的此刻:说起来,这别离和赶路的一夜,我的确没有少受罪,一路上的山坡与山巅,和我初来时一样艰困难行,虽说时令已在春夏之交,山间的寒气却照样浓重,不由得打了不少寒战,好在是我有烈酒灼身,紧赶慢赶,天光大亮之前,公路边上,我准时等来了第一班开往县城的大客车。稍后,大客车在我身前停下,一个和我年岁差不多的人下了车,面对面地,打我身边走过去,先是跳下了干涸的沟渠,又再爬上了我来时的山坡。一开始,我并不以为意,只当那是寻常可见的江湖交错,没过多久,偶然一回头,看见正猫着腰往山巅上攀爬的他,突然就认出了他:他不是别人,他正是三个月前在此处下车再前往石圪梁村的我。
我的身体蓦地一震,将脑袋伸出窗去,想对着那隐约的身影叫喊一声,终了,却并没有叫喊出来,只是在心底里对他说:兄弟啊,我要恭喜你,你在此刻所踏足的路,迟早都要变成西天取经的路——虽说八十一难刚刚开始,但是只要你愿意,或早或晚,那石圪梁村都会变成极乐灵山上的雷音寺;想了想,我又对大客车里的自己说:兄弟啊,我也要恭喜你,你此刻所踏足的路,同样是一条西天取经的路——虽说八十一难刚刚开始,但是只要你愿意,你迟早还会遇见另外一座石圪梁村,再一次和那石圪梁村道别的时候,你还会一边鼻子发酸,一边喝下七杯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