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飞翔的故事
2019-07-19李浩
李浩
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如果没有虚构,我们将很难意识到能够让生活得以维持的自由的重要性。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第一个飞翔的故事
一个人,在一个令人不安的睡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
他拥有了鸟的羽毛、喙和爪子,总之一切都是鸟才有的,重要的是他也拥有了鸟的飞翔。他发现自己在慢慢地飞起,飞到天上。
需要声明的是那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梦,因此,在梦里的飞翔也是急促与慌张的,他不断地调整和躲閃,但不知道究竟要躲闪的是什么——他变成的这只鸟一直试图躲进乌云的阴影里去,同时又在惧怕被阴影完全地盖住。
在空中他变得兴奋,但他的兴奋也就是小小地冒了一下头便被淹没在忐忑里面。那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梦,一直都是。
飞着,飞着,就在他以为可以长出口气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翅膀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沉重,他的头也是,接下来是尾巴和爪子——透过视线,他发现自己翅膀的顶端已经变成了石头,它还在扩展,他的身体正在越来越多地变成石头。
他想移动自己的翅膀,把那些“石头的”甩到下面去,阻止住它的扩展,但这样的动作完全是无效的,他不能阻止。他的喙也在变成石头,他能够感觉得到,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变厚,变硬,变成一种他不能控制的东西——不!
他大喊,并且从那个加速坠落的睡梦中醒来:真实的处境是,他被绑在一张床上。石室里,他身边的一切都是阴冷的、潮湿的,包括那个过来看了他两眼的狱卒。在他头顶的一侧,积累的水滴一滴一滴缓缓落下,侧一下头他便可以看见已经升高了些的钟乳。他计算,这应当是他被囚禁起来的第十二个早上,不过,他大脑里的那个时钟正在慢慢失灵。
第二个飞翔的故事
……从那个石室里走出来,这个狱卒有意在阳光下面待上一会儿,他要晒掉身上的寒气和渗在衣服和头发上的水分。只有在阳光下晒着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在复苏,自己,和那些被关在山洞里的犯人们是不同的。
午饭过后。这个微胖的狱卒坐在芭蕉树下,伸长了腿,脱掉靴子,让自己的下半身被阳光使劲儿地晒。阳光真的是好,他想,阳光真的是好。
想着想着他的头脑越来越重,里面一片混浊。好在这混浊虽然很厚但还是有缝隙的,于是他从缝隙之中挤过去,来到了石室之中。
“怎么又回到了这里?”他努力地想了一下但想不出什么,于是他把手伸向腰间,钥匙还在,发出哗哗哗的响声。哦,钥匙的声音让他略略有些安心,不过随即更大的不安就降临下来:他感觉自己站的地方发生着摇晃,水和呛人的灰尘被摇晃得簌簌下坠——“地震”!
并不是地震,而是比地震更可怕的:狱卒在经历一阵慌乱之后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来,这间狭窄的石室已经被一只鹰从地下拔起。它抓着不稳的石头房子,朝山崖上飞去。或许是因为高度的缘故这个狱卒感觉自己和关住了自己的石室就像一个小鸟笼的大小,或者更小一些。“放我下来!”狱卒向头上的鹰发出呼喊,可它无动于衷。
就在狱卒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的手上多出了一把铁钩,铁钩本来应是在审讯室而不会出现于牢房里的,然而狱卒并不多想,他把铁钩在手上晃动了两下,再次对鹰发出呼喊:“放我下来!把我放下去!”
鹰没有理会他。
他从石室上面的缝隙里伸出手去。一铁钩,一铁钩。
鹰的肚皮被铁钩勾破,羽毛飞散,血滴飞散,一小段肠子也露出来,狱卒的铁钩勾住这段鹰肠狠狠地下拉,成为碎段的肠子也飞散着落向了遥远的地面。这名狱卒踮着脚,用他的铁钩砍向鹰的翅膀,又是一阵羽毛飞散,血滴飞散,可这只鹰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它只是在飞,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狱卒的铁钩伸向鹰爪。鹰爪很硬,铁钩砍过去就像是砍一根大树的树干,细屑一点点落下,狱卒感觉自己就是在砍一根木头。它越来越细。
一下,两下,三下。狱卒突然意识到这只抓着石室的鹰爪就要被铁钩给砍断了,而砍断它的后果则是——
就在他意识到不能再去砍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清晰地听到了断裂的声音,然后他和关住他的石头房子骤然地从高空坠下,那速度让他晕眩。
“啊……”
——你怎么睡在了这里?监狱长在路过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满脸挂着惊恐的狱卒,皱了皱眉。他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并没有把狱卒叫醒。
第三个飞翔的故事
他在追赶着一只鸟。那只鸟实在太漂亮了。而且飞得并不高。
第三个飞翔故事里面的“他”还是个孩子,很小,很瘦,只有两条善于奔跑的腿。是的,他很小很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从地面上吹起。
真的是这样,一阵风从他背后吹过来,这个正在追赶着鸟的孩子被吹上了天空。
“妈妈”,他在天空中挣扎着,惊恐地喊着,竟然忘了自己没有母亲。
“妈妈”,他喊着,已经顾不上飞走的鸟——在路上骑车的人,在河边打草的人,在水里捕鱼的人以及正准备从桥上向桥下的水流跳进的孩子们,都目睹了这一幕。他们看着这个没有多少重量的孩子飞在天空——他飞翔的姿势实在难看,就像是遭遇了风的绑架一样。
“呵呵呵——”他们朝着他呼喊。
但没有谁能阻止他,当然也没有人想过什么阻止。他们看着,停下了手里的一切动作。看着这个被风吹起的人,在空中挣扎着,挣扎着,叫着“妈妈”,从河流的这边吹到了河的那边。
在视线里,他一点点缩小,像一只小狗,像一只小兔,像一只鸟,像一枚鸡蛋,像一粒绿豆。
“呵呵呵……”当他消失了之后,骑车的人重新骑车离开,打草的人再次俯下了身子,捕鱼的人再次撒下了网,而嬉闹着的、赤条条的孩子们,则一排排地站在桥礅上,按照原来的顺序跳向河流。这一次,他们不自觉地,采取了更为阔展的飞翔姿势。
第四个飞翔的故事
还是一个和梦有关的故事,一个人,反复地梦见自己站在悬崖的边上,在那里来回徘徊,试图跳下。在梦中这个悬崖极为清晰,就像真的,他能看到悬崖的底部,能看到缓慢行驶的车和线一样伸展的道路,看到树木和缩小的池塘。在梦中,他反复地和自己做着斗争,可不知道是哪一个自己有所战胜。
他曾反复地梦见。
关于他的梦,他曾和自己的妻子说过,和自己的朋友说过,和自己的下属说过。他们用几乎一样的口吻劝他,想开些,想开些,不用太过焦虑——他告诉他们自己似乎不是焦虑也不是想不开,而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或理由,反正在梦里那些原因和理由曾经说服过他。
“我觉得那就是飞翔。”
每次提到自己梦的时候他都隐瞒了梦中的一个细节,那就是他站在悬崖的边上向下看过去,总会看到一群黑色的鸟从空气中穿行,它们很不真实地浮在空气里,这是梦中唯一不够真实的地方。他隐瞒这个细节倒不是别的原因,大约是,它们不够真实。这些黑色的鸟在半空中没有重量地悬着,仿佛更高处有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在牵引,这些黑色的鸟不过是放远了的纸鸢。
只有飞速的下坠才能摆脱那种被牵引的状态。也许。
这是一个和梦有关的故事但我说的不是梦,这个人,在现实中的境况是,他一个人来到了一栋大楼的顶上。他站在边缘处向下看,这时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梦,以及梦里不够真实的纸鸢们。
现实是,他从楼顶望下去,看到的是小如火柴盒的汽车,它们拥挤而缓慢;车水马龙的道路一直延伸到很远;变小了的长江,有汽笛的长江绕过了他所站着的高楼,被两座桥遮挡了视线。
现实是,他从楼顶上望下去,没有看到任何的一只鸟,黑色的、白色的或褐色的,一只也没有。
第五个飞翔的故事
每次来到郊外,僻静处,他就会化身为蜻蜓。他极为享受那种“蜻蜓的”飞翔姿态,这也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驱车很远,来到郊外的原因。
第五个飞翔故事,我想把它讲得真实而不是过于幻美,所以我必须提到:他所到来的郊外和时下一切城市的郊外一样,杂草和枯掉的树枝混在一起,不远处堆满着黑色的、红色的、白纸的塑料袋,农夫山泉或娃哈哈的矿泉水瓶,泡在污水中的特仑苏纸盒,不知是从什么瓶子上拧下的瓶盖……蚊虫嗡嗡,苍蝇乱飞,河面上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溽热的、朽腐的气息,夹杂其中的还有一些不可名状、难以分辨的臭味儿。不过他并不在意。一直以来他都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他把随遇而安当作自己的美德。
他变成蜻蜓,一般而言会停在某一株靠近水面的芦苇上面,然后一待一个上午。他就是待着,不飞也不动,他的大脑也是如此,他习惯让自己空空荡荡。偶尔,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想些什么才行的时候,他就朝着水里面的自己看——水面混浊,有着一种咖啡一样的颜色,但也恰恰因为这层“咖啡质的”添加更使得水面有了镜子的效果。他看见自己的翅膀,复眼,胸和细细的腿——倒影中的他就是一只蜻蜓,具有蜻蜓的一切性质。
来到郊外、变身为蜻蜓的感觉很好,于他而言是一种特别的享受,当然也是他最有迷人之处的秘密。自从有了这个秘密,他感觉之前所不可忍受的一些事也可以忍受了,何况还真没什么不可忍受的。变身为蜻蜓,他还获得了在水面上和草丛中飞翔的能力,只是他并不太喜欢这一能力。飞翔时常会让他眩晕,远不如抓住什么更让他感觉牢固,舒服:所以他总是在变身之后飞快地选择一株芦苇或者更坚实的树枝停下来,然后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发呆。
不过天气越来越冷。
这天早上,他早早地从床上爬起,乘着黎明的薄幕再次赶往郊外。车停下来,下车,他在走出车外的那刻甚至连打了三四个寒颤,回头,车窗玻璃上竟有一层淡淡的露水。四处没有一个人,当然之前他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人,谁会来到一条荒凉的臭水渠旁边呢,谁会想到,一个人会在这条水渠的旁边变身,变成一只蜻蜓?
那个早上他再次变成了蜻蜓。空气寒冷,那股潮湿的、溽热的、朽腐的气息似乎也凝结住了,它们在变厚。变成蜻蜓的他朝着水面上飞过去,他看到对岸有一根断掉的芦苇:它是合适的。然而,当他飞到水渠上空,一股更冷的凉风从水面上吹起——前面我已经提到,当他变为蜻蜓的时候就会具有蜻蜓的一切性质。一切,这里面也包含着“冷血”的性质。
凉风吹过,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也跟着骤然变冷,变得凝固起来。突然降下的温度冻住了他的血,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翅膀和身体——他的大脑里还有未曾冻住的血,他在恍惚中感觉,自己正飘忽着朝水面坠落。这感觉,完全是蜻蜓性质的,他坠落得不快。
河水很厚,也更凉,他的翅膀落在水中之后迅速地变成了湿淋淋的木头,再也无法抬起来。水很厚,有一股更厚一些的腐烂的气息扑进他的鼻孔。在水中,他略略地想了一下便放弃了挣扎,他身上那种随遇而安的品性再一次发挥着作用: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这样其实也挺好。
是的,在冷掉的血完全地渗入到他的大脑之前,在他的思维完全地停止转动之前,他感觉很不错,竟然有种小小的惬意。
第六个飞翔的故事
终于轮到讲述我的故事了。
我的故事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我和父亲受命为可恶的、暴虐的国王建造一座巨大的迷宫,当时他告诉我父亲的是:他要把自己那头习惯伤人的怪兽关在里面,让它永远都不会出来。“我已经不能容忍它了。”国王说,“它总是乘我不备的时候出来伤人,无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这当然不好,可我制止不了,人总有不备的时候。”国王说,“我知道所有人都把账记到了我的身上,其实许多事都不是出自我的意愿。没办法,我只能把它关在迷宫里。不不不它不能死再说我也没听说过杀死它的辦法,我们把它关住就够了。”
然而关住的并不是怪兽,而是我和我的父亲:在迷宫建好之后这个可恶的、狡诈的国王取走图纸,却悄悄地命人改变了其中的几处,还封住了大门。这时我和我父亲才开始恍然:原来国王真正想关住的并不是怪兽而是我的父亲,因为他是个过于聪明的人,他懂得建造。
经过几个昼夜的冥想我父亲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叫我和他一起收集从天上落下的羽毛——这并不困难,经过迷宫上空的鸟实在太多了而它们总有羽毛要落下。困难的是找到它们,好在我们有的是时间。搜集好羽毛之后,父亲又找来树枝树棍,然后熬好了树胶。像旧书上写的那样,我父亲为他和我建造了一大一小两副翅膀,他使用大的,而我使用小的。没有什么能够难得住他。
像旧书里写的那样,我们一前一后,从迷宫里飞上了天空。开始的时候我还特别谨慎,后来慢慢地,我享受起那种飞翔的快感和轻度的“危险”,加快了速度,朝着太阳的方向飞过去。
接下来的部分则和旧书里写下的完全不同,我并没有试图飞到太阳上面去,我也没有试图追赶什么阿波罗的马车。我只是享受着飞翔,我知道我的父亲也是这样,像飞到这样高的高度,也是他一生当中的第一次。
我们飞越迷宫,为了不被国王的看守发现,我们有意迎着阳光,这样,假设他们偶尔抬头,只会看到太阳的光晕中有两个移动的黑点,而不会猜到那两个黑点是我和我的父亲。不过在远走高飞的这个过程中,我和父亲都没有预料到它的后果:
当我们越向上面飞,自我就越小,而等我们飞到云层的上面,飞到那个高度的时候,我发现属于我的自我变得更小,或者是破碎:在那里,“我”被分裂成一只又一只的鸟,而更小的部分则被分裂成蜻蜓或蝉,或者苍蝇,或者更小的、不知名的飞虫——反正,“我”没有了。
旧书当中说我因为不可遏制的傲慢自不量力地飞向了太阳,炽热的阳光晒化了粘接羽毛的胶水,羽毛脱落而我也从高空中坠落下来落进了大海——它说的当然不对。不过“我”被分裂成无数的碎片倒是真的,在空中,在那样的高度之上,我发现“我”被分裂成许多个别的事物,有大有小,纷纷扬扬,但那种属于“我”的性质却也在分裂之中变得不复存在。
“我”没有了,而我父亲却在飞过云层之前收拢了翅膀,他朝着下面扎过去——这样,他得以幸免,在自己的身体里保留住了一小点儿的“自我”。不过他的一小点“自我”在为另一位国王效命的时候也被磨成了碎片。
这,才是我的故事。
第七个飞翔的故事
一个猎人,一个和别人打赌说自己能够轻而易举爬到树上抓住猴子的猎人爬到树上。他要捕捉一只猴子,当时他的境遇是,他不得不爬到树上去捕捉猴子。
毫无疑问,他缺乏猴子的机敏,同时也不像猴子那样熟悉树的习性。守在树上,他能等来猴子却始终抓不住它们。
他想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是他把自己伪装起来:于是,他成为了高高的橡树上唯一结出的香蕉,他把自己缩在挂满的香蕉里面,就连手臂也挂上了香蕉。作为高高的橡树上唯一结出的香蕉,他当然吸引了猴子们的注意。猴子们围住他,却不敢真正地靠近。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树上的猎人感到饥饿。他决定暂时不管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猴子,而先吃个香蕉再说。他抖动着自己,将自己手臂上的一个香蕉剥开了皮——
猴子们一阵骚动,它们发出威胁的尖叫:很明显,在这个僵持的过程中猴子们已经把所有的香蕉都看作了自己的财产,现在这个财产很可能会被伪装的猎人给吞下去,这,是它们不能接受的。猎人并不想理会,或者说他原来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剥开了香蕉。一只小一些的猴子一边尖叫着一边朝他的香蕉扑过来,它试图把香蕉从猎人的手里夺走。
猎人缺乏猴子的机敏,但并不意味他就完全没有机敏。就在猴子的前爪抓住香蕉的刹那,猎人也伸出手一把把猴子抓在自己的怀里。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另一只体形硕大的猴子乘他不备,飞快地扑到他的身后,从后面猛然地推了他一把——毫无防备的他从高高的树上摔下去,竟然一直坠向了山谷。
那种下坠的过程在猎人看来,就像是在飞翔一样。
和他一起向下飞翔的还有他所携带的香蕉,以及一只仍在抓紧香蕉的猴子。
第八个飞翔的故事
当一个人具有了飞翔的能力之后他就不想再掩饰自己——就是这样,在这个故事里提到的这个人就是。当他父亲说,把挂在树上的柿子摘下来,他哦了一声,提起篮子就飞到树梢那里,很快,柿子装满了篮子。当他母亲说,去,把这袋米送去山后的磨坊,他将米袋背到肩上就飞过了河——如果非要走村外的桥,他就需要多绕五六里的山路,可飞翔让这一切变得简便。
有时,他会背上鱼叉,沿着流水的方向或逆着流水的方向来来回回。在高处,那些隐藏在水草里的鱼的脊背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早早地掌握了悬在空中甩出鱼叉的技巧。
可是,他的飞翔能力却让自己的父母感到不安。“你怎么能飞呢?太吓人啦。你不该这样。”“想想看,别人会怎样看我们,看我们这家人啊?”
于是,他们先是劝阻,在劝阻没有效果之后他们使用了别的手段,譬如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如果出来也一定先在他的腿上拴住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树上或者院子里的重物上。譬如他们会为他背上很重很重的什么重物,这样他根本无法再飞。譬如……这样吧,能够想到的办法他们都想到了,甚至,他们还听从一个道士的胡言乱语,给自己的儿子喂下了一种据说能消除飞翔能力的、难吃无比的药。
但,这没起什么作用。
他具有飞翔能力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邻居们就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躲避着他,就像躲避一头有攻击性的怪物。这个说法很可能并不确切,因为当他飞起来摘柿子的时候、去偏房上面晾晒小米或玉米的时候、沿着河流的上空准备捕鱼的时候,他家的邻居们以及周围的一些人就会拿出弹弓来打他,或者朝他的身上丢石块儿或土块儿,有几次他被击中直接掉在河水里面。左边的一个邻居,前几天还专门找他让他飞起来帮助自己去摘树上未被打净的枣,却不妨碍这个邻居在他飞到河面上去的时候掏出弹弓。在他飞起来的时候没有谁会在乎他有沒有攻击性,但一旦他在地面上从谁的面前走过,那种异样和躲避也就跟着来了。
在他具有了飞翔的能力之后,那些平日里见他和善、冲着他不断地摇尾巴的小土狗们竟然也变了脸,似乎得到了什么统一的口径,一看到他就冲着他不停地狂吠,就像怀有深仇大恨的样子。这,当然还不是最难忍受的。
更难忍受的还在后面。他的那些小伙伴们一一成为了陌路,他们不再和他一起打草抓鱼,不再一起去学校上学,在路上,他的存在变成了空气。那个总爱和他说话、给他递水和几瓣桔子的女同学也疏远了他,虽然他这时感觉她那颗突出的门牙和脖子上的痣已不那么难看。下课的时候,他匆匆出门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她仿佛被一块烧红的铁块烫到了一样跳起来,并发出尖叫——这让他很没面子,后面的两节课都没听进去。
当一个人具有了飞翔的能力之后他就不想再掩饰自己——但经历了一系列的波折和委屈之后,他决定自己“破坏”掉这个能力。也只有他知道自己从哪个地方下手才会有效地破坏。
在他的背上。透过镜子和它的反光,他使用着刀和锯子:割断那双隐形的翅膀并不容易,他很疼,那种疼痛几次都让他停下手来,不過这个坚韧的孩子并没有因此放弃。终于,他割断了自己的翅膀。
然后是一阵晕眩,他陷入到黑暗的昏迷。
一周之后他才离开医院,医生们很是尽心,但他们缝合伤口的针脚不能恭维。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了,没有了翅膀也不再有飞翔。
可是,小土狗们在遇到他的时候还是要狂吠,他走出家门,呼啸的小石子还会落到他空空荡荡的背上。邻居们还在躲避着他,仿佛他是一头有攻击性的怪兽,只是还没有进行过攻击而已。他的父亲母亲,也依然是那副愁眉苦脸,依然会把他关在屋里或者坠上重物才让他出门。有突出门牙、脖子上长着难看的痣的女同学依然与他疏远,现在,她用刻刀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线,并在这条线上涂上了墨水。只有他的那些小伙伴,又重新接纳了他——
他们接纳的方式是,让他爬到高高的桥上向下跳,但不能用飞翔的姿态,只能全身团成一团才行。他们接纳的方式是,几个孩子,抓住他的手和脚把他按在水中,非要看他扇动翅膀的样子,他们要把他的翅膀“灌出来”。
沉在水中,他的眼泪不断地涌出,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割掉了翅膀是没用的,不再会飞翔也是没用的。他的命运因为“飞翔”已经改变,却并不能因为舍弃而变回原来。
第九个飞翔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红脸的神仙遭受到雷公的击打而跌落到我们那里,据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他在天上是一个铁匠。他为什么得罪了雷公和我们要讲的故事无关,所以不会再提,我估计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并不知道。一位神仙跌下来跌到了凡尘,当然会引人注目,许多许多的人都会不远万里地骑马、骑牛、骑驴、骑骆驼或者是骑鹿,风尘仆仆地前来——跌落在我们村庄的神仙让他们失望。不过个子高大一些,脸红一些,别的似乎没什么两样。他不会让人长生的咒语也不会撒豆成兵,唯一擅长的就是打铁。不远万里骑马、骑牛、骑驴和骑骆驼而来的人并不想见一个木讷的铁匠,面前的这个神仙一点儿也不符合他们关于神仙的标准——他们在赶过来之前,心里早早地就有了标准的神仙的样子,“还不如关羽呢。”
只有骑鹿前来的那个人在离开的时候依旧兴致勃勃,因为这位神仙铁匠为他的鹿打了一对保护鹿角的铁套,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偷盗鹿茸的盗贼伤害到他的鹿啦。
神仙在我们那里住下来,一住就是三年,当然天上的时间和地上的时间完全不同,我在这里说的是地上的时间,我们所运用的时间。开始的时候这位神仙天天想的是如何回到天上,后来他就不那样想了。据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当地人用他们的粮食和水果,用他们的善良、热情和怯懦,用他们的……这么说吧,他们用三年的时间终于把那个看上去憨厚、木讷而朴实的神仙给惯坏了,把他培养成一个专横跋扈、颐指气使、胡作非为的暴君,虽然他并没有提供任何的神迹,以帮助到当地人。他做不少的坏事、错事,而且绝对容不下批评,也容不下辩解,那些敢于批评他的人都被他用铁锤击打过头、胸或者脚趾,凡是被他的铁锤打过的地方就会留下永远的伤口,至死也不会愈合。据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他们已经是不堪其扰。在我之前写过的那篇题为《跌落到我们村庄里的神仙》的小说中,我曾原原本本地记下了他的暴行和愚蠢,以及他又是如何变成那个样子的;我也曾原原本本地记下了我们村庄的祖先如何密谋,设计捕杀了这位神仙,不过关于结局,按照小说的设计原则我进行了虚构。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实话实说,那位神仙的结局并不像我在小说里说出的那样: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父亲和叔叔,以及整个村庄的人都参与了谋杀计划,他们终于乘着这位神仙酒醉的时候杀死了他——他的身上布满了刀子的划痕,可他并没有因此真正地死亡。他身上的刀口一一裂开,我的祖先们看见从那些刀口处窜出一只只红兔子,好在他们早有防备。所有的红兔子都被集中在一张大网里,村里人想出办法,将这些兔子投入井中,然后投下石头,铺上石灰,盖上刻有符纹的井盖。他们以为这样足够了,那个神仙不会再次复活,他也永远不会再回到天上去——可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他们想错了。
第二年,井的一旁长出了一棵奇怪的树,树干是红色的,树叶的筋脉也是红色的,它生长得很快。第三年,这棵树就长成了一棵非常高大的大树,树上开始结出一种暗红色的果——不好,那个神仙还活着!这棵树就应是他的化身,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据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所有人都听说了这样的话,他们不敢不信但也不想相信。于是,村里人又开始集中起来商量,如何将这个死掉的神仙再杀死一次。有人提议用火来烧但马上遭到否决:这个神仙铁匠天天和火打交道是不会怕火的。有人提议,我们用斧头吧,说这话的人话一出口便遭到了自己的否决:这个神仙是铁匠,他怎么会怕铁器呢?不会。最后的办法是,先用木钩把树上的那些果子钩下来,然后泡在混合了女人经血的冷水里去。
木钩很容易就钩到了果子,很容易地,便把那些果子拉了下来。让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父亲和叔叔他们惊讶的是,这些果子落到半空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地炸开,在里面,飞出了一只只红色的小鸟。它们一飞出来,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那样,闪烁着、飘忽着,飞快地向着天空中窜上去。
根本拦不住它们。
第十个飞翔的故事
“那个把天空看作是故乡的人是有福的。他必然会融进天空的怀抱里去,和星辰、云朵与光融在一起。这,才是他应有的命运。”
当时,坐在他身侧的那位女孩并没注意到他写下了什么,只是看到他把一句话写到了纸上。她提醒他,能不能把一侧的遮光板拉下一些,飞机已经升至了万米高空,机翼折射出的阳光太过强烈,而他却笑了笑:“你不觉得,外面这景色实在太美了吗?这可是在地面上看不到的。”随后,他又补上一句,“美得简直让人能够融化。”
美是美,可她没有兴趣,那时她的全部想法只是睡上一觉。老土,她在心里暗暗地鄙夷,没坐过飞机吧。现在,谁还用圆珠笔写字。
一个自私的人。那个女孩又一次暗暗地断定,她把自己的头侧向左侧,又侧向右侧,再次侧向了左侧:机窗外的阳光实在晃眼,它强烈得让人难受。本来,她如果不曾提醒身边的这个人也许会让自己好受一些,也许不会那么仔细地注意到阳光,但现在,她不能忽略。
请你把遮光板拉下来吧。这样,我睡不着。女孩说,她用了一点儿加重的口气。那个正朝着窗外看的脸回过来,女孩看见,他的眼睛里布满了厚厚的血丝。“哦,好吧。对不起。”
遮光板拉下来,女孩却没感觉客舱里的光线有多大的变化。不过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闭上眼睛,仿佛要努力睡着的样子,然而她已经没有了半分的困倦。飞机有一阵气流带来的颠簸,她睁开眼,然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这样她就不会再注意到窗边旅客的表情,而那位旅客也看不到她的。
她在想自己的这场旅行。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她,真的要在这座城市待下去么?她所遇到的,会不会一帆风顺,会不会能有想要的幸福?
事后她说她真的没长想事儿的脑子,只要一静下来想点什么很快就会睡过去,那天也是。她只想了一些问题的开头便头一歪,进入到梦乡。她做了一个又一个混沌的梦,但当她被叫醒的时候那些梦竟然像空气消失于空气中那样,没有半点遗迹。“请问,你身侧的那位先生……”
她的身侧没人,而遮光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重新打开,外面的白云就像铺陈的海面,平静而又喧闹。“他去洗手间了。”女孩说,她说得异常笃定,“你不会是怀疑,飞机飞到了高空,你的一位乘客突然消失了吧?”女孩看了空姐两眼,她的眼睛很细,长得不算漂亮,“这也太幽默了。”
“卫生间里没人。他,似乎也没有离开过座位。”
靠近过道的胖子也向空姐证实,窗口的那个人根本没有去卫生间,没有。否则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即使是在他睡着的时候。“我是看着他消失的,”胖子说,“不过当时我觉得自己是眼花的,或者睡着了。”后排的乘客提供了同样的证据,她说她正在看机舱屏幕里播放的电影,靠窗的那个人则伸着头朝窗外看。一阵灿烂得让人恍惚的阳光扫过来然后消失,随着这片光消失的还有靠窗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四十多岁。有点儿秃顶。”
空姐倒是极为淡定,似乎这样的事她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没有什么可慌乱的,真的,不用慌亂。她叫女孩将小桌板上的纸拿给她,在把那张纸递到空姐手上之前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记住了上面的话。“真够酸的。还是个文艺青年,不,文艺中年。”
“那个把天空看作是故乡的人是有福的他必然会融进天空的怀抱里去和星辰云朵与光融在一起这才是他应有的命运。”过道处的胖子将纸条上的字念了一遍,他的声音不算太小,前后两排的人应当都能听得见。“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是有预谋的,他就是要到天上……”
“现在,我们还不好轻易地下判断。”纸条终于传到了空姐的手上,前排的几位空姐和身穿白色衬衣的两个男人,正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是什么意思么。他也不能说走就走吧。胖男人使劲地摇着头,一脸不解。“他,不会是什么外星人吧?”
第十一个飞翔的故事
“那个把天空看作是故乡的人是有福的。他必然会融进天空的怀抱里去,和星辰、云朵与光融在一起。这,才是他应有的命运。”多年之后那个女孩还会不时地回忆起让她记忆深刻的那次空中飞行,一个人,竟然可以毫无征兆地从她眼前消失,“融化”在天上,而且没对飞行造成任何的影响……
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的旅程改变了女孩的命运甚至改变了她的性格,至少在她自己看来如此,假如不是那次旅程她的选择不会像现在这样,她不会有现在的生活,无论这生活在别人看来是幸运的、幸福的还是糟糕透顶的。“那个把天空看作是故乡的人是有福的……”那张纸片上的句子印进了她的脑海,从来,没有一件事能在她的记忆里有这么深的刻痕。
她迷恋上了飞行。每次飞机飞至万米高空,在平稳中巡航的时候她就把目光探向窗外。她试图再次找到那个消失的人,也许他正坐在某个云朵上,惊愕地望着飞机从一侧飞快飞过,携带着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有时,她觉得那个从飞机上消失的人会飞过来凑近玻璃,朝着窗子里面看。当然他也可能重新坐回飞机里,和另外的乘客们一样摇晃着打盹,听着音乐,或掏出一本薄薄的书来……在那个时候,她都会把随身准备的小纸片拿出来,在上面抄录下“那个把天空看作是故乡的人是有福的。他必然会融进天空的怀抱里去,和星辰、云朵与光融在一起。这,才是他应有的命运。”有两次,她在抄录完这段句子之后又在旁边添加了一个词:矫情。第二次抄录的时候,她在矫情的后面又添了一朵花,不过因为飞行颠簸的缘故那朵花画得并不好看。
不止一次,她把自己所遭遇的不可思议讲给自己的闺蜜,同事,男友——一个人就那样从她身侧消失了,唯一的痕迹就是他留在小桌板上的纸片和上面的字。据说背后还有几个字但当时她和小眼睛的空姐都没注意到,下飞机的时候,她听到另外两个空姐在窃窃私语,说的是纸条背面。“怎么会?”无论是闺蜜、同事还是后来的男友都表示不解,不信,他们说没有在报纸上、网络上读到相关的消息,也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件——你不是在做梦?好吧好吧我相信你,只是这样的事别和别人说了。你说了人家不但不会相信,还会怀疑你。是的,是啊,真是不可思议。像是鬼故事。哈哈,要是外星人就有意思啦。
只有一个同事,一个刚入职不久、戴着大耳环的小女孩,听完她讲的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件之后用力地把吸管里的可乐吸完,然后斜着脸问她:“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她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没有关系啊。一起坐飞机的乘客。她甚至记忆了他的模样,没有特别的印象。她只记住了这张纸片和上面的字。
“可你就是放不下他,不是吗?”
是啊,她放不下。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可她还总是想起来,她甚至想了解那个“融化”在天空中的男人过得怎样,他是怎样做到的……前几日,她去医院例行体检,做CT的时候两位护士费了不短的时间,她们还叫来一位中年医生。经过几次反复的磋商后,她们决定告诉她:她的心脏上方有一个极为特别的小洞。可她的所有指标都是正常的,那个小洞对她的健康没有影响,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为了保险起见,她们建议她留下来手术。
“没事的,”她想现在她应当想清楚了,“这个小洞,其实是为了让一个消失的人能够在中间穿行。”
第十二个飞翔的故事
如果冬夜,一个旅人……他骑在一个空荡荡的煤桶上。我们把这个没有重量的人称为“煤桶骑士”,有时候我們会遇见很多,有时候却只会在漫长的冬天里遇见一个。
“请往上看看,你们就能发现我了。我想求你们给我一铲煤。如果肯给我两铲,那我可就太感激啦。”煤桶骑士骑在煤桶上,他轻轻地敲着玻璃,外面的寒气把他的眼泪都冻住了。“如果能听到煤劈劈啪啪倒入桶里的声音该多好啊!”
在我们城市,一般而言煤桶骑士遭遇的结局会有两个:一个是他获得了煤,我们城市里的好心人实在很多,不过在这时煤桶骑士的贪婪就开始发酵,他会再次请求:“好心人啊,请你再给我加上一铲吧,当然如果能加上两铲就更好啦。”这样的贪得无厌实在让人讨厌,假设好心人也并不在意多一铲煤的损失,他就会怀着怒气向骑士的煤桶里加煤,一铲一铲——“啊!”煤太重了,煤桶骑士连同他的煤桶一起朝楼下坠落,好心人能够听到他摔到雪堆里的响声。另外一个结局则完全相反,打开了窗户的女人不肯向骑士的煤桶里装煤,不仅如此,她还解下自己的围裙朝着煤桶骑士用力地挥动——煤桶没有什么抵抗力,骑士也没有,他和他的煤桶会在围裙掀起的风中呼啸着飞远……
偶尔,在哪个冬夜,你会听到风声的呼号,听到树梢上煤桶撞击树干所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就知道又一个煤桶骑士被风卷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