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景
2019-07-19王松
王松
燕鸣茶馆出事,是在正月十五的晚上。
出的也不是大事,就是让底下的观众喊了倒好儿。来茶馆儿园子听玩艺儿的都是老观众,眼毒,耳朵也毒,一丝一毫都瞒不过。好就捧,还是真捧,出了差子喊倒好儿还是好的,再急了就往下轰,甭管多大的角儿,一点儿面子不留。据说当年马连良来演出,还是义演,出了点差子,当时连茶壶茶碗都扔上去了。让观众喊了倒好儿的是朱胖子。朱胖子说相声跟师父罗鼓点儿一场。用行话说,朱胖子逗,师父罗鼓点儿给捧。这个晚上是元宵节,老话说,没出正月都是年,也为喜庆,师徒二人就说了一段《对春联》。这是一段老活,行里也叫《对春》,是两个人用对春联的方式找包袱儿的一段相声。说到中间时,朱胖子出了差子。当时罗鼓点儿说了一个上联:“小老鼠偷吃热凉粉”。按规矩,朱胖子应该对:“短长虫盘绕矮高粱”。这个对联看似简单,其实暗藏玄机。老鼠甭管多大,刚一落草儿的也叫“老”鼠,不能叫小鼠;凉粉即使刚出锅,也得叫“凉”粉,没有叫热粉的。同样,七尺长的长虫叫“长”虫,半尺长的也叫长虫,不能叫短虫;高粱甭管一丈高,还是一寸高,都得叫“高”粱,没有叫矮粱的。所以这个对子也就堪称“绝对儿”,是这段相声的“眼”,内行的老观众等着听的,也就是这个对联儿。可当时朱胖子走神了,师父罗鼓点儿说了上联,“小老鼠偷吃热凉粉”,他一张嘴说成“矮长虫盘绕短高粱”。這一下就驴唇不对马嘴了。底下的观众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先是有人嗷儿地喊了一嗓子倒好儿,跟着就开始起哄,再后来干脆这边跺脚那边就拍着桌子敲起了茶壶盖儿。其实罗鼓点儿当时就听出来了,正想给朱胖子“缝”一下,打个马虎眼混过去,不料底下的观众不饶,已经闹起来。这时倘再硬着头皮说下去,底下的茶壶茶碗就得飞上来了,只好赶紧作个揖,拉着朱胖子下来了。一到后台,罗鼓点儿抡圆了给了朱胖子一个嘴巴。朱胖子年轻,刚二十多岁,可让师父的这一下也打得一激灵。罗鼓点儿打完没再说话,抓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口茶,想了想,又叭地把茶碗摔在地上,扭头走了。
后台管事的叫徐福。徐福也没遇上过这种事。燕鸣茶馆在南市一带虽算不上大园子,可向来角儿硬,活儿地道,这在街上是都知道的。这大年根儿底下的,让人喊了倒好儿,不光是丧气,真要传出去也好说不好听。于是就走过来,叹口气对朱胖子说,今儿这是怎么了,出这种漏子。朱胖子刚挨了师父一个嘴巴,心里正没好气,没说话,摆摆手就出来了。
朱胖子叫胖子,其实并不胖。胖子也分几种,有人胖在脸上,也有人胖在身上。胖在身上的用老话说,叫“贼肉”。朱胖子长的就是“贼肉”,身材又匀称,看着还挺精神。
这个晚上,朱胖子一出来,“三条”也跟了出来。
三条跟朱胖子是师兄弟,俩人说相声都拜的罗鼓点儿,行话叫“叩门儿”。罗鼓点儿口儿甜,语速快,包袱儿也脆,一张嘴就像京戏里的锣鼓点儿,艺名也就是这么来的。朱胖子和三条是同一天拜的师。一开始罗鼓点儿看好的不是朱胖子,是三条。说相声要长相儿。长相儿不一定好,但是得带人缘儿,行话叫脸上身上都有“买卖儿”。用行里人的话说,不要一帅,就要一怪。朱胖子的长相儿就不带“买卖儿”,说不上帅,可也不怪,不帅又不怪,就叫貌不惊人。倒是这三条,罗鼓点儿觉着有点儿意思。三条长得宽肩膀儿,两根胳膊细长,脑袋也长,看上去就像麻将牌里的“三条”,于是罗鼓点儿就给他取了这个艺名。但三条长得怪,脑子不行,教一段《八扇屏》的“贯口儿”,朱胖子几天就背下来了,三条一个月也下不来。不光下不来,嘴还像个喷壶儿,一张嘴唾沫星子乱飞,气得罗鼓点儿说,听你的相声得打雨伞。后来罗鼓点儿就不想再跟他着这个急了。可既然拜了自己,总得给他口饭吃。于是就跟后台管事的徐福说了说,平时只让他捡场。赶上后台谁有事,临时让他垫个场。
三条平时跟朱胖子最好,还不光因为俩人是师兄弟,朱胖子在后台,也总替三条说话。三条虽说偶尔救场也上台,但平时就是个捡场的,后台的人也就都拿他不当回事。偶尔谁饿了,就让他出去给买块烤山芋,也有的支使他去买烟。再后来越来越过份,干脆还有人让他给沏茶倒水儿。有一回马大手让三条把茶碗给他端过来。马大手是弹三弦儿的,十根指头又细又长,两只手伸出来,一张开像两个蜘蛛。马大手刚从台上下来,把三弦儿立在旁边,往凳子上一坐,大模大样地冲三条喊了一嗓子,茶,给我端过来。三条刚要去端,朱胖子把他按住了,回头冲马大手说,你自己没手?马大手一愣,在后台还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眨巴眨巴眼才回过神来,说,我这手是弹弦儿用的。朱胖子说,听你这意思,是不是撒尿也得让人给扶着?这话就难听了。马大手的师父是唱西河大鼓的,西河跟相声不是一个门儿,可论着跟罗鼓点儿一辈儿,所以马大手虽已五十来岁,却跟朱胖子是平辈儿。但毕竟比朱胖子大二十多岁,也就倚老卖老,瞪着朱胖子说,小猴儿崽子,要不是看着你师父的面子,我今天非得管教管教你!朱胖子当然不吃这套,瞄他一眼说,我师父你得叫师大爷,看他面子,你还真不配,倒是你自己,以后小心点儿,别再让人家管教了。朱胖子这话一说,马大手的脸登时涨红了。马大手前几天刚让人打了。他勾引一个唱铁片儿大鼓的女人,让人家男人知道了,一天晚上带几个人来到后台,把他没脑袋没屁股地暴打了一顿。打完临走时说,今天不打你的手,是给你留着这碗饭,下回就没这么便宜了,先把你十个指手都掰折了!朱胖子一见马大手的脸臊红了,也就没再往下说,扭脸冲着后台所有的人说,出来都是混饭吃的,干这行,谁比谁也高不到哪儿去,伺候长辈应该,可以后谁再拿三条不当人,别怪我不客气!说着把三条叫过来说,从今儿起,除了师父师叔师大爷,别人谁再叫你干这干那,啐他!
这以后,后台也就没人敢再支使三条了。
朱胖子这个晚上从园子出来,没走几步三条就跟了上来。三条说,我知道你今天就得走神儿。朱胖子没说话,继续往前走。三条又说,你是看见台下的唐先生了,对吗。
朱胖子站住了,回头看一眼三条,又接着往前走。
三条说,我也看见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
三条说的唐先生,是南门外杏斋诊所的中医大夫。当初唐先生刚来燕鸣茶馆时,并没有人注意。茶馆儿是个人杂的地方,尤其这种唱玩艺儿的茶馆儿,其实就是杂耍儿园子,来的人三教九流。最先注意唐先生的,是三条。三条脑子慢,可眼里有事儿。他发现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看着不像做生意的,面皮白净,举止斯文,可要说是教书先生,也不像。他每回来了都是坐在左边靠墙的那张茶桌,且不捧角儿,也不起哄,任台上说得平地起雷,唱得晴天霹雳,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其实说相声的最怕这种茶座儿。来茶馆儿听玩艺儿图的就是一个乐儿,你在台上把包袱儿使得满地滚,他那张大板儿脸还一直像个门帘子似地冲你耷拉着,既然这样,您把这门帘子挂家里好不好,何必花钱跑到这儿来找罪受。但三条注意到这个男人,一直没跟朱胖子提。后来朱胖子跟唐先生认识,是因为后台的小桃红。
小桃红是唱京韵大鼓的。当初拜的师父是桃又红。这桃又红是个角儿,且是个大角儿,唱了一辈子京韵大鼓,一辈子没嫁人,也没开门收徒。直到晚年七十来岁了,才收了小桃红这唯一一个徒弟,算开门,也算关门。后来小桃红唱红了,师父桃又红的身子骨儿也越来越差,就不常出来了。去年八月十五,桃又红忽然有了心气儿,想来后台看看小桃红的演出,又说,要是底气还够,也顶得上来,也许再上台唱一段儿,遛遛嗓子。管事的徐福一听当然高兴,还特意让人把门口儿的水牌子也写上了,说今晚要有桃又红来压台,唱的名段儿《忆真妃》。常来燕鸣茶馆儿的老观众都有日子没听桃又红了,水牌子一立在门口儿,晚上的观众也就满坑满谷,座无虚席了。但桃又红这个晚上来了,也许是路上累了,再加上一到园子有些兴奋,刚到后台突然就不行了,浑身大汗淋漓,手脚冰凉,接着就不停地干呕。燕鸣茶馆毕竟不是大园子,后台这边一忙,前面的人也就听见了。这时,唐先生就来到后台的台口,问三条,里边是不是有嘛事。三条赶紧就把桃又红的事说了。
唐先生听了想想说,你带我去看看。
三条带着唐先生来到后台。这时桃又红已经让人扶着躺下了,脸色白得像粉莲纸。唐先生过来,先给桃又红摸了一下脉相,又问,最近可吃过药,吃的是什么药。旁边的小桃红赶紧说,曾让街上的解先生看过,解先生给开了一副“桂枝汤”,应该是对症的。一边说着就想起来,又说,今天刚又去抓了药,方子还在这里。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个药方。
唐先生接过看了看,又问,你师父,一直吃的是这个药吗?
小桃红说,是,一直吃这药。
唐先生摇头说,这桂枝汤是对的,只是解先生把其中的一味药弄错了。
小桃红一听睁大眼,忙问,错在哪儿?
唐先生指着方子说,芍药,生姜,大枣,炙甘草,这几味都没毛病,既然是桂枝汤,关键也就是这个桂枝,桂枝虽然也对,可解先生却用了肉桂树皮。说着又摇摇头,这肉桂树皮的功效是向下的,这就错了,错是错在用反了,桂枝的功效主生发,所以才把它用在外感风寒的表虚症,一向下,也就没用了。说着又笑笑,当然,也不至于有别的事。
也就是这一次,朱胖子才知道,这个穿蟹青色长衫的男人姓唐,街上官称唐先生。后来三条告诉朱胖子,他已打听清楚,这唐先生的诊所在南门外,叫杏斋诊所。他不仅医道精深,用药也堪称一绝。奇绝之处就在于从不用复方,无论什么病,都是一味药出奇制胜,所以街上的人都叫他“一味唐”。据说曾有个住在宫北大街的女人,连续数月腹泻,求遍全城的名医,用了无数的方济一直不见效果。后来这女人来到唐先生这里。唐先生看了,只给她开了一味生山药,并叮嘱碾碎,用粳米熬粥。这个女人先还不太敢信,这几个月用的各种药剂已经不计其数,腹泻一直不见好转,只用一味生山药就能治好,这怎么可能。不料回去试着按唐先生说的方法熬了粥,只吃了几次竟真就好了。这女人不解,去问别的大夫。别的大夫听了也都摇头,说只知道生山药能止咳平喘,可以补肺气,却不曾听说还有止泻的功效。三条说,还有一件事就更奇了。据说鼓楼西有个三岁的孩子,突然出了疹子,可让几个大夫看了都连连摆手,说已无药可治。最后来到唐先生这里。当时唐先生一看也大吃一惊。原来这孩子已经遍身出满疹子,且颜色发紫。中医讲,疹子应该是向外发散的,如此称为顺症。可眼前这孩子的疹子却是向里,中医称是毒邪内陷,难怪别的大夫都已不敢收治。但唐先生只开了一味羚羊角。不过旬日,这孩子身上的疹子竟就透净了。据说这个唐先生如此使用羚羊角,街上的大夫听了无不叹服,都说,真可谓仙方。
三条说,这唐先生每天接诊,只限十个人。
朱胖子听了奇怪,问,为什么?
三条说,闹不清,只是听说。
这个晚上,朱胖子已经预感到自己得出岔子。刚一上台,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左边靠墙那张茶桌的唐先生。罗鼓点儿早说过,在台上最怕分神,神一走,嘴就不是自己的了。果然,这个《对春联》的段子本来挺瓷实,可说着说着,一走神就没人话了。
朱胖子走神,是因为小桃红。
小桃红这时虽已唱红了,却越来越厌倦这种日子。去年八月十五的那一场事之后,师父桃又红也就一直病病恹恹,一进腊月,眼看着病得越来越沉。捱到腊月二十三这天,也就走了。桃又红走的那天,事先没任何征兆,一大早还显得挺有精神。小桃红跟了师父这几年,也养成师父的习惯,早晨先遛嗓子。这天早晨,师父说,她底气已经顶不上来,要不,还真想唱两口。早晨喝了一碗粥,中午又吃了个包子。按习惯,师父中午要小睡一会儿。可这个中午,说要化妆。小桃红以为师父晚上又想去园子,就说,要想去,就再过过,这个时候去了,倘再出点事,也给后台找麻烦。桃又红听了只是笑笑,又让小桃红把她那件玫红的旗袍拿出来。这时小桃红才觉出不对了。师父平素是轻易不穿这件旗袍的,除非有重大的事。她想问师父,但话在嘴里转了转还是没问出来。到傍晚时,桃又红已化好妆,也穿戴齐了。这时才对小桃红说,为师要走了。她招了下手,讓小桃红过来,然后拉着她的手说,以后作不作艺,另说,但是得好好儿做人。这样说完,就让小桃红再给她唱一段《忆真妃》。小桃红这时已经说不出话了,嗓子眼儿像堵了一团棉花。勉强撑着只唱了两句,师父就已经走了。小桃红看着像睡熟了一样的师父,就这么强忍着把一段《忆真妃》唱完了。
这以后,小桃红也就更不爱说话了。
小桃红在后台候场时,对朱胖子说,她送走师父,才知道人这辈子的无常。
朱胖子不懂,问小桃红,无常是怎么回事。
小桃红说,师父曾给她讲过,人这辈子,随时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就是无常。说着又叹息一声,看着这个台不大,每回一上去,站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听着台下的人们闲聊说笑,一片沙沙拉拉嗑瓜子儿的声音,心里先就没了张嘴的兴致。一边说着,又苦笑笑,可没兴致,也没办法,就像师父说的,吃张口饭的总得张口,不张口就没饭吃。
朱胖子虽和小桃红不是一个门儿,可行里的事,也无非就是这点事,就算吃的是张口饭,但张口和张口也不一样。心境不同,唱的段子也就不同。从今年开春,小桃红在台上就经常唱《忆真妃》。这《忆真妃》当初是小桃红的师父桃又红的看家段子,只要她在,没人敢唱。小桃红唱,也是得了师父桃又红的真传。用后台管事徐福的话说,当初是让师父桃又红一口儿一口儿“喂”出来的。但外行人听,只能听出个好儿,内行听,就不光是好了,还能听出一个“神”。正如台下的老观众说,倘闭着眼听,活脱儿又一个桃又红。
但是,朱胖子听,却还能听出一另番滋味。
朱胖子对三条说,当初桃又红唱《忆真妃》,是句句入情,现在小桃红唱,却是句句动情。朱胖子说,入情和动情自然不是一回事,入情是入到《忆真妃》这段子的情里。而动情,却是动的自己的情。朱胖子本来最爱听小桃红唱《忆真妃》,可现在不爱听了。不爱听不是不喜欢听,而是觉着,小桃红把这段子唱得变味儿了。也不是变味儿,是唱得太悲了。每当听她在台上唱到:“……雨打窗棂点点敲人心欲碎,风摇落木声声撼我梦难成,当啷啷惊魂响自檐前起,冰凉凉彻底寒从被底生……”朱胖子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干这行的人,都说不迷信,其实个个儿迷信。当初就有人劝过桃又红,别总唱《忆真妃》这种段子,不光伤气,也压运。果然,桃又红这辈子虽说唱成了角儿,可说来说去自己知道,也没真正的扬眉吐气过。现在小桃红又这么唱,朱胖子就觉着也不是好事。
小桃红的长相儿不漂亮。唱鼓曲的女演员不要漂亮,但要有味儿,上了妆,往台上一站就得是那么回事儿,还没张嘴就得看出好儿来。小桃红长得就有味儿,虽说总是淡妆,也不戴首饰一类的珠光宝气,可这种清新淡雅在南市的大小园子也是独树一帜。当年桃又红看中小桃红的,也就是这一点。这些年,想“叩门儿”的一直都是别人来求桃又红,有自己来的,也有烦人托壳的,但桃又红都是客客气气地拒之门外。这一回,却是桃又红主动提出来,想收小桃红。曲艺行里无论哪个门儿,拜师都要请客,行话叫“摆知”,也就是吃这样一顿饭,向行里人知会一下的意思。小桃红“摆知”是朱胖子帮着操持的。也是师父罗鼓点儿发了话。罗鼓点儿早年死了老婆,这些年一直暗暗喜欢桃又红。可桃又红虽没明说,意思也已让所有的人知道了,这辈子不想再走这一步。罗鼓点儿虽已没了这门心思,但只要遇上跟桃又红有关的事,能帮的还是尽量帮一下。其实就是没有师父的话,朱胖子也想帮小桃红。朱胖子知道小桃红要“摆知”摆不起,可桃又红说了,收小桃红是开门儿,也是关门儿,意思也就是这辈子只收这一个徒弟。这一来,这个“摆知”就不是一般的“摆知”了。朱胖子为这事儿去了一趟当铺,把自己的一个银锁当了。这银锁还是当年自己过周岁生日时,爹妈给打的。三条一再劝朱胖子,这事儿可得想好了。朱胖子倒没犹豫,觉着这没什么可想的,为了小桃红的这场“摆知”,也值了。“摆知”之前,罗鼓点儿也塞给朱胖子两块大洋,并一再叮嘱他,这事儿别往外说。朱胖子不傻,心里当然有数。这顿饭是在“鸿宾楼”吃的。行里该请的人都请了,该到的也都到了。本来挺顺利,可快结束时,出事了。
出事是出在馬大手这一桌。当时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该上饭了。一个小伙计来到桌子跟前。这小伙计是刚来的,不懂规矩,他想看看这桌上坐了几个人,好给端几碗饭。倘是有经验的伙计,在旁边拿眼一溜也就有数了。但这小伙计不懂局,伸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这就不太礼貌了。其实桌上的别人也看见了,都只当没看见。马大手却横了这小伙计一眼,放下手里的筷子问,你数嘛?他这一问,又坏了。小伙计听拧了,以为马大手问他数嘛,是问他的属相。于是随口答了一句,我属狗。他这一说更坏了,错上加错,也就成了他数桌上的人,是在数狗。这一下马大手更不干了,抄起跟前的酒杯就冲这小伙计扔过去,跟着就骂起来。他这一骂,别的桌上的人也都听见了,知道这边出了事。按说这样的日子口儿,又正在“摆知”仪式上,就算真有什么事也得压住,这么闹,就是不给桃又红面子。但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马大手这样闹,也是成心。他是故意要想给桃又红难堪。马大手有个女徒弟,这女徒弟有个表弟,一直想拜到桃又红的门下学京韵大鼓。可托过几个人,都在桃又红那里碰了钉子。后来这女徒弟就跟马大手说了这事儿。马大手觉着自己是弹弦儿的,只要是唱鼓曲的都得给点儿面子,也想在这个女徒弟面前露露脸儿,当即就大包大揽。可他去跟桃又红一说,也碰了个不软不硬的橡皮钉子。桃又红只说,自己这辈子人不想嫁,徒弟也不想收,除了在台上,一回家就自己一个人,不能再有第二个喘气儿的,别耽误了人家孩子,还是另叩门儿吧。马大手碰了钉子,回来生了几天闷气,慢慢也就想开了。桃又红这人的脾气个,用行里的话说是“个了蹦子”,这谁都知道。人家不想收徒,你总不能强逼着人家收。可这回,马大手一听说小桃红要在鸿宾楼“摆知”,且叩的正是桃又红,心里的火儿一下就上来了。如果这样说,她上回驳了自己就不是决计这辈子不收徒了,只是不想收自己介绍的这个徒弟。也就是说,她是成心驳自己,不给面子。所以这次来,马大手先带着一脑门子的官司。
马大手把酒盅冲这小伙计扔过去,小伙计一下了吓坏了,知道自己惹祸了,赶紧过来连连作揖央告,求马大手大人不计小人过。其实在这“摆知”的宴席上,本来也不宜把事闹大,马大手借这个台阶儿训这小伙计两句,也就过去了。可马大手本来就憋着找茬儿,这一下可逮着机会了,哪里肯放过,越嚷声音越大,说着说着还摔筷子砸碗。旁边有人提醒他,差不多就行了,见好儿就收。马大手却像没听见。这时坐在另一桌的罗鼓点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回身冲马大手嚷了一嗓子,让他别再闹了。罗鼓点儿虽然只比马大手大几岁,但跟马大手的师父是一辈儿,在马大手的面前论着也就是个长辈。可他这一嚷,马大手借着酒劲儿也回了一句,说罗鼓点儿别在这儿鼻子眼儿插葱,充“象”,要管去管自己的徒弟,他马大手不尿这个。这一下罗鼓点儿真火儿了,起身过来,抡圆了就扇了马大手一个嘴巴。马大手哪里吃过这样的亏,一下让罗鼓点儿扇愣了。可这一下,酒也给扇醒了,捂着脸瞪着罗鼓点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但这时,马大手的一个徒弟不干了。这徒弟叫“二冬瓜”,一见师父挨了打,立刻就过来替师父说话。可他就忘了,他是马大手的徒弟,在罗鼓点儿的跟前只是孙子辈儿,这事哪有他说话的份儿。他这样过来一说话,罗鼓点儿连看也没看他,朱胖子和三条立刻过来了。不等朱胖子动手,三条把这“二冬瓜”一揪,就扔到外面的街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