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堕落与固守之间
——论方英文的知识分子写作

2019-07-13韩潇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西安710021

名作欣赏 2019年36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人文精神道德

⊙韩潇[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西安 710021]

20世纪90年代,物质欲望冲垮了精神壁垒,知识分子从象牙塔流落到了十字街头,生存价值被否定使他们陷入对生活的焦虑,自我颓废、忽视道德使他们陷入了品格危机。尽管有一些人坚守文化圣殿,呼吁了人文精神的复归,甚至发起了“人文精神大讨论”,众家说法也都极力肯定人文精神的存在,但是都不否认知识分子的精神颓丧。批评家以批驳之语震醒知识分子,作家们也刻画了堕落、迷茫的知识分子,达到自省的目的。刘震云以市井的眼光,在《一地鸡毛》中生动还原了精英知识分子——小林和他的老婆,在生活的折磨下变成了自私、钻营之辈。贾平凹的《废都》中,庄之蝶在社会和家庭中找不到价值感,所以他以酒交友,在其他女性身上寻找存在感,但是种种努力最后都无疾而终,自己也只能落寞出城。显然,那个时代下的知识分子失去社会的中心地位成为边缘人,彷徨、堕落成为他们的标签。方英文创作了《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着眼于精英知识分子,但是一改其他作家对人文精神失落的零碎书写,而是通过三部作品完成从还原到反思,再到启迪的过程。在小说中,作者以时空回放的方式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对人文精神的自觉信仰与九十年代人文精神的衰落形成对比;另外,人物形象设计非常极端化。《落红》中的唐子羽和《后花园》中的宋隐乔尽管有一丝人性存在,但是更多的是因品格缺失形成的邪性;而《群山绝响》中的元百了、元尚婴又是至善之人。表面看人物过于扁平,但是在特殊的年代,其存在是合理的。正因为这样,作者才能以这样的方式寻求知识分子的出路,人文精神复归的条件,探寻知识分子在堕落与固守之间的挣扎。

一、知识分子的颓废与堕落

20世纪90年代,是人文精神倡导最强,却又难以存在的年代。在金钱主义的崇拜下,精神主义已经被消解、同化。人文精神已经失去了严伟时强调的特征:“重视终极追求;高扬人的价值;追求人自身的完善和理想的实现;谋求个性解放;坚持理性。”而知识分子因性格上的高姿态和生活中的孤僻,融入不到世俗圈,但又不得不深陷物质欲望和生活琐碎的双重压力,终究以怪癖、极端的方式生活。他们拒绝理性反思,主张享乐主义,背离主流道德文化,讽刺奉献精神,从前所有推崇的人生价值被瓦解与否定,新的生活方式只是在不断逃避现实与放纵自己。

小说《落红》和《后花园》中,知识分子放弃了“庙堂”,不再“学而优则仕”。唐子羽是副局长,宋隐乔是高校老师,物质生活富裕,但是身份地位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是金丝鸟笼,漂亮但限制自由。唐子羽对官职是无为的态度,从不溜须拍马,讨厌领导开会和讲话,甚至开会的时候在会议记录本上抄些段子,“娱乐”会议。而宋隐乔不热心职称评选,还在校领导暗示提升他的时候绕弯子,平时在学校也总是特立独行,座无虚席的课堂不是因为知识渊博,而是对学生奇怪的问题发表“独特”的见解。唐子羽和宋隐乔之所以游戏工作,是因为20世纪90年代随着时局变化,工作掺杂了更多的利益因素,失去了知识分子作为实现抱负途径的纯粹性。工作、职位更像是对知识分子的嘲笑与戏弄,想离职但是又不能离职,被困于无意义的工作不能挣脱。懦弱的他们只能以叛逆、不负责的方式反击工作的虚无,因不能消解压力与苦闷而产生的消极情绪是他们颓废的表征之一。对于唐子羽和宋隐乔来说,逃离是躲避工作压抑、困苦不错的选择。小说的名字似乎预示着未被金钱浸染的乡村是最好的避难所。尽管唐子羽的逃离只在城郊,且时间短暂;宋隐乔逛后花园是因为被火车抛弃,但是能到乡村寻得内心的宁静,忘却城市工作的纷扰,调整消极颓败的心态,挽救知识分子自身的价值失落,也是知识分子在挣扎中的自我救赎。

庇护于乡村,确实让知识分子舒缓了颓废状态,但是因为他们自身道德失守,原始欲望放纵,导致本就虚无的人文精神更加荒漠化,人也更加堕落与绝望。知识分子通过不道德的性欲满足释放了精神压抑,小说通过设置唐子羽和宋隐乔在乡村与女性的关系完成了对知识分子颓败、堕落的批判。唐子羽是有家室的人,外遇对象只有梅雨妃,但一人足以证明其对家庭的不忠。遇到漂亮的梅雨妃,唐子羽觉得“有了少年的冲动”,开始向往“纯粹的爱情”。当唐子羽在解忧的郊区与梅雨妃幽会,他忘记了妻儿,亵渎了婚姻,只满足于短暂刺激的快感。另外,他对梅雨妃的情感表面看似强烈,实则只有肉欲,谈不上是爱情。因为从他们初遇,梅雨妃都是唐子羽的性幻想对象,是宽慰唐子羽的另一场所。而宋隐乔在后花园遇到了淳朴、善良的珍子和葵花,毫不客气地提出与珍子共睡的要求,明目张胆地调戏葵花。作为育人的知识分子,宋隐乔没有一丝羞愧,甚至骄傲地自喻为“女性用品”。可见,女性对宋隐乔来说只是玩物,其自身也因城市的挤压,性格变得扭曲,枉顾了道德的底线,遗忘了作为知识分子的律己要求。知识分子看不起传统礼教的虚伪,道德戒律的无下限,但是当他们沉浸在肉欲的满足中,自己已经放弃了人格的追求,品性向堕落滑坡。

对价值标准、社会环境的怀疑让唐子羽、宋隐乔们被现实所困,纠结于内心,挣扎而不得。正是这种矛盾的心情使他们寻找出路更加迫切,但是犹豫、懦弱、无力感又阻止他们前进的步伐,寻找—失望—不甘—又寻找让他们走入了一条死胡同,自身陷入无限的迷茫之中,颓废和堕落的表征只会越来越明显和严重。而且当他们放弃坚守道德、不顾品格时,就意味着已经丧失了改变现状的主动权,随意地将自己放逐,逐渐陷入人文精神的虚妄之中。

二、知识分子的固守

在《落红》和《后花园》中,作者有意突出了唐子羽和宋隐乔两位知识分子由于厌倦、迷茫而逃离,因无助而堕落,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成为道德缺失的借口和缘由。作者哀叹知识分子在挫折面前的不争,痛斥他们懦弱到顶不住压力而放弃了对理想的坚持和品格的追求。但是作者并未完全否定知识分子,而是在情节的设定上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注入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优秀品质,让知识分子在绝望、堕落的边缘及时醒悟,重新审视现实社会,审视自己。而回归家庭、坚持道义、坚守传统文化是他们在迷失之后的自我救赎,也是他们对人文精神的固守。

当事业带给知识分子的价值感消失,承担家庭的责任似乎又重新让他们找到了价值。在理想、道德、品格逐渐丧失的时期,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虽然使知识分子痛苦,但是他们也懂得责任和担当。尽管颓废已经否定生活价值的意义,但是他们依旧以韧劲抵抗琐事对信仰的侵蚀。唐子羽一家三口,妻子的崇官,儿子的孤僻都让他很厌烦,与梅雨妃的蜜恋让他摆脱了家庭、事业的烦恼,忘却痛苦和压力。唐子羽看似没有原则,情归梅雨妃,但是当她要和自己的丈夫、儿子移居国外时,唐子羽没有阻止,而是选择回到自己的家庭。这不仅仅是因为梅雨妃的离开,还因他心底有着对“礼”的坚守。就像宋隐乔,他对罗云衣的爱是专一的,极致的。本打算共度一生,但当他得知罗云衣已嫁为人妇并且要远走时,他最终选择放弃。导致他们诀别的表面原因看似是罗云衣的离开,而真正的原因是宋隐乔不愿破坏别人的家庭,他远走新疆,就是不允许自己成为第三者。尽管罗云衣给他雾蒙蒙的生活带来希望,但他还是选择遵守生活的道德规范和为人的准则,将对家庭、爱人的责任感看得最重要。

唐子羽和宋隐乔遵守自己心中的道德律,正是因为作为知识分子对传统礼教的信仰。仁、义、礼、智、信不因社会的变迁而消亡,它们成了知识分子精神骨血里的成分,并转化为无形的力量。《群山绝响》里的元百了,一生大起大落,儒家文化的修养成就其一生。第一,忠诚。他有两任妻子,第一任因疾病忽然离世,他心痛到出家修行;与第二任相爱一生,曾责怪儿媳妇用家中琐事打扰已故之人,可见他在婚姻中是极其用心的。第二,仁心。他曾因地多被划为地主,但是农民很敬佩他,因为那些地是贫苦家庭为了抵债或者抵钱收下的。第三,有礼。元百了曾是“联乡主任”、地主、农民,但是无论哪一种身份,都会和蔼地跟人打招呼。还会和帮工一起吃饭,从未嫌弃他们。第四,义气。在那个地主被打倒,别人避之不及的时代,元百了不忍曾经同为地主的莫家不仅孤寒还要忍受失去女儿的痛苦,他让自己的孙子在过年请他们吃年夜饭。第五,智慧。元百了不仅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还会观天象。他每天预测天气,并告知给前来询问的所有农民,使他们备受感激。另外,元百了用他的言行影响着全家人,家风善良、淳朴、尊礼、有德。为人先树人,元百了没有知识分子的傲气,一生重义轻利,与人良善。不管社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因优秀传统文化的积淀,元百了没有在艰难、琐碎的生活中改变他的品性,而是凭着传统文化的力量影响着生活。他有着仕大夫的爱国情怀和担当的勇气,是真正的知识分子,以品格赋予理想、道德、爱情新的价值力量。

从这几部小说情节的设置上看,唐子羽、宋隐乔这样的知识分子因懦弱而逃避,因逃离被社会遗忘,但是对家庭的责任让他们不再苟且于痛苦的现实,而是重新思考现实。元百了坚持知识分子的道德准则和生活原则,成为凄惨现实生活中完美的智者。知识分子的反思虽然依旧有着对现实迷惑,但是已经开始自我救赎,在改变现状的过程中掌握了更多主动权。作者这样的设定不正是基于对真实社会情况的思考,试图将传统文化和理想信念融于知识分子本身,重新纵深开掘人生价值,探寻人实现价值的必备条件,甚至挽救人民精神扭曲的危机,寻找与发现更多人文精神复归的可能性。

三、追溯人文精神

在小说中,作者刻画的知识分子虽然有着某种坚持,但是依旧面临精神失守。作者明白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分子失去了20世纪80年代那种自律的品格和对信仰的崇拜。小说情节上的荒诞幽默,调侃了知识分子的散漫消极与萎靡颓废,批驳他们在放弃自我中加快了对文化、理想、人文精神的消解。知识分子徘徊在堕落与固守之间,是因为对自我命运前途的担心和社会现实的焦虑。而“焦虑”是全社会的命题,作者以一种追溯式的写作方式和对传统文化的重新开掘尝试着分析与解题。其不仅怀着对知识分子整个群体的忧思,也期待着发现社会价值观的改变以及社会环境的持重。

作者以追溯式的写作方式结构小说,一方面是对知识分子的不满。就作者来看,像唐、宋二人一样的知识分子,负担不起家国情怀,沉浸于自我的悲观情绪,计较着理想中的个人前途,他们只是受过教育的懦夫。但像元百了这样的知识分子是真正的“仕”,即可献言建策,又可为国洒热血,始终相信国家,言行自律,必定成为社会的掌舵人。另一方面是对在知识分子真实状况的前提下,企图寻找从历史中找到他们的出路。从《落红》《后花园》到《群山绝响》,作者将小说的时代背景从20世纪90年代拉回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尽管当时亲情、爱情、友情都以政治为纽带,连理想都是统一的社会主义观,但是知识分子像中国传统文人一样尊礼重道,追求人格和理想,他们的思想是空前的一致与坚决,而这些是利益主义的20世纪90年代缺少和难以达到的。所以作者尝试穿越时空,在历史中找回知识分子的信心与信仰,依靠史实唤起被知识分子尘封已久的家国己任,实现对社会价值观的引导作用,以及明白坚守人文精神的重要性。将知识分子的眼光引向历史深处,减轻了他们对当下的过度焦虑。

“穿越时空的艺术建构”使作品有着历史向度的深广性,也使小说有着超越时空的文化精魂。元尚婴说:“爷爷什么时候都有一套让人坦然的说辞。”当然,这不是知识分子的巧言令色和擅于诡辩,而是集儒、释、道为一体的超然又现实,灵活又圆滑,机智又糊涂的处世态度。唐子羽和宋隐乔虽然缺少这样博大的胸怀,但他们没有被欲望和金钱操控,选择坚持了自己的原则。这说明,知识分子从心底里都是向善的。知识分子忍受着情与爱的叛离,被囚禁在生活的琐碎中,背负着难以实现的理想前行,不管是严肃的政治环境,还是物欲的金钱社会,他们都追求善良,追求美。在小说中,乡村是美的象征,不仅是自然美还承载着人情美。乡村是在没有被物质欲望践踏的地方,民风淳朴,代表着最原始最纯粹的情感。唐子羽和宋隐乔钟爱乡村,乡村不仅让他们逃避了城市的压迫,放松心灵,更让他们在乡村找到自己,发现自己。元百了一直生活在乡村,早已仿若隐居的仕人。作者在小说中营造出美的意境,人物和环境完全没有冲突的感觉,人与景的和谐上升为“天人合一”的境界。而作者将目光从历史进一步转变到人,重新探寻与谋求传统文化的精神寄托,知识分子只有将中国的文化精魂转变为骨气魄力,才能推翻历史的壁垒,让人文精神在传统文化的推动下重新被赋予新的内涵,也让知识分子能固守自己的信仰。追寻式的创作模式以及对传统文化的重新发现是作者试图还原与发现知识分子面对社会冲击坚守本心的巨大毅力,强调善良、理想、责任等都是他们坚持的动力。尽管在特定的时期其文化价值观是不一样的,知识分子往往表现出更多的对时代的焦虑,但如果他们能以穿越历史的眼光和坚定的道德律审清社会状况,纵横捭阖的气度将会取代颓废、堕落、犹豫而存在。而作者这样创作也是为了启迪现实中的知识分子,消解他们的焦虑和尴尬,让他们有对抗的勇气,并且不断反思自己,反思生活,让知识分子摆脱堕落与坚守的挣扎。

王岳川曾认为“世纪末(20世纪)的一代则成为关注当下和世俗化生存的‘开放一代’,或关注‘身体’的安逸满足或以‘漂泊’为命运的一代”。知识分子品格的俗气化与道德律的无效化促使人文精神没有了意义,社会氛围越来越焦虑。知识分子是为了金钱变得堕落,还是为了理想坚守信仰,这其实是“活着”与“生活”的选择。有些人认为活着是生活的基础,但是他们忽略了过程:如果活着是以牺牲生命中亲情、爱情、友情、理想等为代价,那么活着就是苟且,生活就是偷渡。所以,怎样重新推崇生活中的人文精神价值尤为重要,是继续局限于当前社会价值的改变,还是放眼于优秀的传统价值观,小说的主题、人物形象似乎更倾向于后者。虽然知识分子在现实环境的压迫下一直徘徊于堕落与固守之间,但是相信这种二元对立终会走向精神的整一化。

①袁伟时:《人文精神在中国:从根救起》,王晓明编:《人文精神寻思录》,文汇出版社1996年版。

②张志春:《方英文长篇小说〈群山绝响〉:小事含要义从容显张力》,《文艺报》2018年5月7日第2版。

③王岳川:《中国镜像:90年代文化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页。

猜你喜欢

知识分子人文精神道德
现代知识分子故居与“北京文学地图”
医学人文精神融入思政课的实施路径研究
如何在高中历史学习中培养人文精神
跟踪导练(五)(2)
人文精神是一种文化的自信
道德
道德认同感提高≠道德包容度提高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知识分子
你是知识分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