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涧》“桂花”意象的般若新解
2019-07-13刘少第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州510641
⊙刘少第[华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州 510641]
一、“桂花”的多重含义与《鸟鸣涧》的两重境界
(一)“桂花”意象的多重含义
学界对“桂花”的释义,主要有以下几种:第一,“春桂”说;第二,“月光”说;第三,“隐逸之志”说;第四,“百花之代称”说;第五,“虚构之物”说,认为“桂花”与《袁安卧雪图》中的“雪中芭蕉”一样,均为“嫁接”之物。
其实,以上五种说法都隐含了一个“实名”预设,认为名实之间有真实的相应,这既有违于《鸟鸣涧》以文字般若融合缘起性空和真如无为,所表现出的诗理和诗境,又忽略了王维的中观见地,故未能圆满契合诗人的理想。
(二)《鸟鸣涧》的两重境界
《鸟鸣涧》的独特之处在于诗人以文字般若,将缘起性空的思辨理境,和性空缘起的妙有境界融为一体。诗眼“空”字位于文本腰部,将文本分为上下两段,上段体现缘起性空的动态逻辑,下段正显无为境界,上段以人法二空之因,顿入下段诸法实相之果。虽然上段修空之因,可引发下段空性之果,但是空性境界是绝对的无所得境界,并非待因而后有。
结合文本分析:“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包涵人的活动、自然景象、时空的转变,对这一切相,文本用一个“空”字总结,《中论》言,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空”字用在此处,意在说明缘起性空的思辨理境:其一,“人”“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诸缘起法,缘起无自性故空;其二,自性空的抽象哲理属于名言,逻辑思维同样非自性实有,亦非自性实无,不落有无二边,即名言亦空,隐含了“空空”的理境;其三,以上都是由名相推演而出的抽象理境,但是真如无为的现量境是当下直显,这是“空”字的最后发力处,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离开自性空的名言,显现实相般若的观照之境——“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亦即活泼泼的妙有之境。
实相般若如何发起观照现象呢?《周易·系辞上》:“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性空缘起,固能感知“月出”“春涧”“山鸟”惊鸣,一片生意盎然,鸢飞鱼跃之象。
综上所述,《鸟鸣涧》的成就有三,一是由组合意象配合“空”字揭示出缘起性空的抽象哲理;二是“空”字解脱了名言推理的束缚,以创造本身之存在,呈现法尔境界;三是本诗的文字般若,有机地结合了高度抽象的思维和诸法实相的境界,启发学人领悟无为,不落顽空。
二、“实名”预设不能圆满解读《鸟鸣涧》“桂花”意象
根据上文对《鸟鸣涧》两重境界的分析,可以看出《鸟鸣涧》内涵“自性空”的动态逻辑和观照般若的“妙有”之境,那么“实名”预设是否足以解释“桂花”意象的含义呢?
(一)“实名”的逻辑预设
“实名”是指,我们把一切抽象的逻辑符号,形象化为思想中潜在的图像,而这潜存的图像,一定要同宇宙里面一个独特的对象有一对一的对应,并且同它符合就构成真理,不符合就构成错误。就这套逻辑转变成知识论而言,在制定一个名词时,我们是把这个名词当作直接对象来看。方东美说,先秦时代的《荀子》就有“制名以指实”,魏晋王弼的《老子微旨例略》有“名以定彼”,这都是把逻辑上的一切名,当成有形世界的一个工具,或者把思维上的一切名称,化作一张张具体的图片,然后拿着这些思维图像和名称卡片,在外在世界中寻找与之有一对一的符合的独特对象,“然后物以定物,名以定名,那个定名就可以指称一个固定的对象”。
(二)“实名”预设在解读“桂花”意象时的逻辑展开
我们把上述“制名以指实”的逻辑,用在分析“桂花”意象时,就是学界对“桂花”一词所采取的思维方式:王维在逻辑上成立了“桂花”这个符号,这个符号同现实世界中一个独特的对象有一对一的符合,然后把它变成知识上的理论,也就是“桂花”变成了我们思想上的固定的图像,现实情况是“桂花”所构成的思维图像不止一个,桂花=春桂、桂花=月光、桂花=隐逸之地、桂花=百花之代称、桂花=虚构之物,这些图式同宇宙中特定的对象又各自构建了对应关系:1.桂花=春桂→春桂;2.桂花=月光→月光;3.桂花=隐逸之地→隐逸之地;4.桂花=百花之代称→百花;5.桂花=虚构之物→虚构之物。那么“桂花”究竟和哪一个具体的事物构成绝对的一对一的符合呢?以“桂花”这个符号来寻求外在世界特定的对象,其结果是宇宙中没有哪个事物能够与这个符号有绝对的符合,却是大家按照各自的立场把“桂花”这一名词与所代表的独特的事物凑合成了一对一的符合,然后物以定物,名以定名,那个名称就可以指称一个固定的对象,继而各自认为自己的语言图像,和图像所对应的宇宙对象,共同构成的判断才是真命题,别人的都是假命题。
王国维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比领于理想故也。”可以说学界对“桂花”意象的探讨只是单向度的趋向王维“心境从外物摄来的影子”,困于写境之外物,而忽视了本诗所造之境和诗人的中观见地,更运用“实名”的逻辑,把“桂花”当作数学中的一个“常项”,而不是“变项”来处理,结果造成了学术纷争。
三、“假名证虚”的逻辑预设与“桂花”意象解析
(一)空宗中的名物关系
李润生说:“日本中观学者梶山雄一更依《中论·观六种品》义,反复推论,获致‘语言与其对象的关系,不是同一,亦不是别异。具有这种矛盾性质的语言和对象,都是没有体的空的东西’这个结论。”所以“语言和语言对象俱是缘起性空的,故知语言与对象的关系属缘起的一类”。也就是说中观学者并不认同语言和语言对象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真实的存在,通常认为语言似乎可以与事物真实相应,只是一种方便。僧肇师:“夫以名求物,物无当名之实。以物求名,名无得物之功。物无当名之实,非物也;名无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 ”肇公以语言和语言对象关系的无真实性相应,破除了语言和语言对象的真实存在。
依照中观的遮诠门,无有实自性的语言,亦无有实自性的语言对象,更不存在有实自性的二者的关系,三者都无自性,乃自性空的现象有。而实名的逻辑在龙树菩萨所宣扬的中道教义里,根本无法成立。任何对佛教有较深刻认识的人,都不会采用名实之间有实自性相应的思维观念,以王维的中观学养,他绝不会在《鸟鸣涧》中使用“实名”逻辑,综合《鸟鸣涧》所表现的思辨理境和妙有境界,《鸟鸣涧》只可能采取“假名证虚”的思维逻辑。
(二)“假名”逻辑预设的建立
以中观的见地,名言只能是假名,不可以把它当作具体的对象来看,回归到假名本有的抽象的指称作用上,它所指称的,就不局限于一个固定的对象,而可以指向一切世界的一切可能,却不为任何一种境界所束缚,是以成立“假名证虚”的思维逻辑。
方东美在《中国大乘佛学》中把“假名证虚”的动态逻辑用在知识的领域,创造性地划分了三个层次的知识,第一层是“无知”,即人类设想出来的,在外在世界中并不存在的知识,比如“金山”。第二层是论“有”的知识、关于某物的知识。第三层是绝对的知识,它的知识对象超越了“有”“无”的限制,是无上正偏知。其中论“有”的知识,都是在感觉世界里面就宇宙的各种差别境界,肯定它的对象,然后在空间系统、时间系统里面,做一个合理的安排,产生的一套理论,因此是现象本体论。第三层绝对的知识,是用“空无化的逻辑”把普遍本体论变成非本体论,在非本体论上再讲无……直到非有非无,那是宇宙最完满的秘密。丁福保说:“一、遮诠门,谓遮遣其所非也,又谓拣却其余也。如涅槃说不生不灭真空寂灭是空门之言诠,遮情门也。二、表诠门,谓显其所是也。又谓直示自体也。如涅槃说常乐我净三德秘藏,是有门之言诠,表德门也。”其实,第三层知识也就是一真法界。
(三)“假名”预设可圆满解读“桂花”意象
在充分吸收学界对“桂花”意象原型探讨的基础上,结合“假名证虚”的逻辑所构建的知识层次,可知:第一,“桂花”可以指向设想出来的、在外在世界中并不存在的对象,比如“嫁接”之物说;第二,“桂花”可以是关于某物的知识,即知识所知者,在感觉、心理世界里面能够找到的对象,比如“春桂”“月光”“隐逸之志、隐逸之地”“百花”……第三,“桂花”还可以指向无上正偏知。
因此,王维说“桂花”不一定非要指称一个固定的对象,它是一个逻辑的指称作用,不可以把这个名词当作直接对象来看,以“假名证虚”的逻辑思维,“桂花”可以和现实之物有着多重对应,它既能够突破时空界限在虚空中找到对象,也可以在心灵世界中找到位置,还可以设想出其他可能,指向玄之又玄的众妙境界。道生法师云:“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①方东美:《中国大乘佛学》,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83页。
②彭玉平:《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4页。
③朱光潜:《谈美》,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3页。
④李润生:《中论导读》,中国书店2007年版,第76页。
⑤李润生:《中论导读》,中国书店2007年版,第77页。
⑥僧肇:《肇论集解令模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34-136页。
⑦方东美:《中国大乘佛学》,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91—94页。
⑧丁福保:《佛学大词典》,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