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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军人的迷失与救赎
——试论《人性的污秽》中法利的生存困境

2019-07-13薛瑞强天津师范大学天津300387

名作欣赏 2019年30期
关键词:规训退伍军人老兵

⊙薛瑞强 [天津师范大学,天津 300387]

近年来,尤其是20世纪以来现代战争不断的美国,退伍军人的精神和心理创伤以及他们的生存问题愈来愈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卫报》于2018年9月26日的一篇文章曾指出,美国退伍军人尤其是18岁至34岁的年轻退伍军人的自杀率飙升,根据文中引用的报告显示自2008年以来,每年有6000多名退伍军人自杀,2005年至2016年,退伍军人自杀率上升了25.9%。另有官方报告显示,2016年退伍军人的自杀率是非退伍人员的1.5倍。之所以出现此种状况,有着生理、心理和社会原因。已经退伍军人大部分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PTSD的症状包括诸如肌肉紧张抽搐等神经性生理疾病,也包括很多精神和认知问题,例如因不断回忆到的创伤事件而感到精神低落,甚至认为会再次发生,因而持续性地惊恐和战栗,情感上和他人隔绝,总是保持警惕和神经紧张与烦躁,注意力无法集中,容易受到惊吓等。在社会生活方面,也面临着就业和社会保障的困难,针对这些问题,美国成立了退伍军人事务部(VA),为退伍军人提供心理和生理医疗,以及权益保障、教育和就业支持等服务,并成立了专门的服务网站,并取得了明显的成效,据VA报告显示从2005年到2016年,接受VHA治疗的退伍军人的自杀率(13.7%)远低于未参加VHA护理的退伍军人(26.0%)。美国的MTC网站也是专门为退伍军人建立,使得退伍军人能够与战友、亲人和社会保持联系,分享退伍军人的故事,关注他们的心理问题,并提供咨询和帮助服务。不仅美国,在加拿大也有类似的退伍军人的心理和精神问题,据《环球邮报》2017年12月 7日报道,1976年至2012年间有1486名加拿大退伍军人自杀,在25岁之前死亡的435名退伍军人中有40%死于自杀。有媒体报道,参加过伊拉克和阿富汗战役后的英国退伍军人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疾病的概率大大增加;据澳大利亚有关部门的统计,2002年至2015年间,澳大利亚男性退伍军人的自杀率比所有澳大利亚男性高出14%。退伍军人的生理和精神问题及其生存困境已经成为全球普遍性的问题,并成为政府、社会组织、媒体和公民关注的焦点,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人性的污秽》中法利代表了典型的处于困境中的退伍军人形象,本文将依据文本从规训和治疗、检验和朝圣以及最终本真自我的发现与救赎等角度展开讨论。

一、身体被规训之后

身份认同包括社会集体认同和个人的认同,而个人的认同不仅涵盖了个人区别于他者的身体层面的独一无二性和辨识性,更强调了个人所参与的社会角色和职能,个人的认同不仅能具有自然性和独立于与他者的关系网之外,而是必然内含有社会集体文化的意识并由此建构起来,因此“认同,也包括‘我’的认同,总是社会建构的产物”。退伍军人回归日常社会场域后面临着社会身份认同的转变,不免感到精神的焦虑和迷惘。国家通过纪律训练军人,但只是将其当作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和工具,一旦这一目的完成,军人就会因利用价值的消失而被忽视和遗忘在社会的角落。“战争在战略上是政治的延续。”越南战争作为政治家权力斗争的产物,普通士兵只是充当了这种斗争的牺牲品,当战争的泥潭日益给国家带来负影响时,民众会将这种负影响转移到对退伍士兵的敌视上来。法利回到家乡并没有获得周围群众的欢迎和安慰,反而是对他感到陌生和恐惧。他为国家统治者即那位躲避征兵待在白宫的人奉献自己的血汗,最终却一无所有。法利的两次出征标志着自我逐渐消除自身的人性而加强兽性的过程,也是自我开始精神越界和失控的开始。战争的空间使法利的自我认知产生了变化。第一次出征的时候,他似乎扮演了是一个局外人的欢快角色,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满不在乎;第二次出征时候他开始变得疯狂,自身的兽性被激发出来。作为一名直升机的门射手,他奉命将地面移动的目标都毁灭殆尽,没有人性的思考,没有对平民的生命关怀和保护。另一方面,军事的纪律和战争技术使得每个士兵加强了自身的战斗力,并加强了军事统一体的协调性和战斗火力,但这种纪律却忽视了个体精神维度的人文关怀,使得被规训的个体丧失了主体性和个人自决自为的能力,士兵只是被编排在密集的序列中的肉体,通过命令的系统调度来完成一系列活动,“这里不存在理解命令的问题,所需要的仅仅是根据某种人为的、预先编排的符码,接收信号和立即做出反应”。政府将法利训练成一个杀手,通过战争信条和纪律的执行,在表面看来他的能力得到了增强,被训练成具有战斗性力量的杀手,但实际上却是自我掌控力的衰弱,自主意识和本真自我的衰减,对自我命运失去了掌控的权力,充当了国家军队暴力机器里的一个微弱又不可或缺的齿轮,正如福柯所言:“纪律既增强了人体的力量(从功利的经济角度看),又减弱了这些力量(从服从政治的角度看)。”个体能力的增强加剧了自我受他者支配的程度,也使得自我出现迷失。法利在回归正常的生活场域后,并不能实现自我的再认知和将认识视域重新回归到常规的轨道之上,因为服从纪律的杀人角色认知已经占据了意识领域的疆土并扎根于此,而始终无法褪去自身的支配力。而当现实中的身份客观转变已经发生之时,退伍军人不再是战场上攻击的杀手,而仅仅是和普通人一样去生活,这种现实和意识的错位矛盾使得法利无法实现自我的定位,出现自我身份意识的迷惘。这里的身份迷惘主要是个体对自我的体认产生错位所造成的心理焦虑。

退伍后的自由只是表象,深层次上则又被纳入到被监视的权力关系网之中,个体被分配在精准区隔的空间内受到控制。重返家乡的法利被周围群众敌视的目光所环绕,同时在自我家庭的小空间内丧失了自我存在的意义,他被自己的妻子福妮雅骗去退伍军人医院,退伍军人医院实质上是精神病院,自己的两个孩子也离开了他。最后他找不到能够维持自身生活的工作,没有任何的经济补偿和精神慰藉,战争似乎给他带来的只是毁灭。在医院里,退伍老兵都有一种幻灭的情绪,将最后的死亡看作是一种解脱悖谬人生的途径,法利也谈到自己早在越战中就死亡了。在他记忆中不断闪现的越战场景似乎构成了他自身的存在方式,只有在记忆的空间他才真正能够得以存活,回忆使得过去一直绵延不绝,而现实继续游荡徘徊于过去的链条,尽管这种记忆使得他更加难以摆脱神经的癫狂症,以致产生了精神的幻觉,于是在自己房间内将越战残忍的场面重新投射出来并覆盖了自己的意识,现实中的房屋空间同时和记忆中的战场空间交织扭曲在一起,“法利突然看见了那一切,一切,就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忍受着酷热、忍受着淫雨,他自己厨房桌子旁地毡上的泥泞、巨蚁、杀人蜂,他腹泻、头痛,他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弹药短缺,肯定活不过今夜,等着死亡来临”。他的感官发生了错乱,时间感和空间感发生错位,精神意识都被瞬间转移到曾经的存在时空之内,肌体的痛感、对温度、湿度等的感知都在无意识中被过去的感知回忆所覆盖,这种回忆并不是单纯的画面,而是一种综合性的多维感知体验。战友惨烈的牺牲经历更让法利感到狂躁,对战友无法实现生命的拯救,而随后又要去执行冰冷的军事任务,因为军队的官僚并不将对战士的生命尊重当作自身的信条,而是对上级命令的绝对执行作为自己的标准,丝毫不会考虑任务的艰难和生命牺牲的程度;与此同时,军官自身却并不出现在需要牺牲生命的战场前线,而是让那些鲜活而又年轻的生命去碰撞无情的战争之轮,最后只能是生命惨遭被碾压的命运。正是因为过去经历的生理上的强烈感官体验和心理上的震颤,使得这种多维的时空感知内容能够深深锲刻在法利的意识内部,并等候媒介的触发来重新开启回忆的机制,甚至不需要开启,而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瞬间侵犯到意识里,造成理性意识的退隐。

身份的转变使得生存状态急剧变化,日常化的生活因为疯癫的行为而变成新的战斗。法利退伍之后失去了自身的人格尊严和对自身价值的确定,面临着生活方式剧烈的转变,日常平凡而琐碎的生活社交活动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完成的任务,“伤后神经紊乱症”使自我隔绝和封闭,“穿干净衣服,大家相互问候,大家微笑,大家参加派对,大家开汽车……我不再能衔接得上”。以他为代表的越战退伍军人群体,是社会边缘的群体,战争使他们的心灵受到伤害,而战后的生活境遇却像无形的战争,社会始终以严酷的态度对待他们,自我受到了更加严重的精神侵犯,战争时期对美好家园生活的乌托邦想象也随之破灭,“越战老兵是些在战后岁月里亲身经受了生活中一切罪孽的人:离婚、酗酒、毒品、犯罪、警察、牢房、毁灭性的精神压抑、无可控制的哭泣、想尖叫、要砸东西、双手颤抖、身体痉挛、面部紧绷、从头到脚大汗淋漓”,种种心理的问题和疾病伴随着他们。在退伍老兵路易的安排下,一次法利和几位老兵来到一家中国餐馆,看到服务生后,因为他是和越南人相似的有色人种,就有了一种条件反射式的杀戮和憎恨冲动,他只能在他人的帮助下,让理性强行却不稳定地压制住这种欲望,朋友让服务生和法利保持距离,“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们会把菜单送过去给你的,你只要保持距离就行了”。然而最后法利还是向服务生发起了瞬间疯狂的攻击举动,当然这个举动并没有造成伤害。在饭店剥豌豆的中国女人身上的气味,也令法利感到紧张和焦躁。这种神经刺激反应症状,并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条件反射,同时也是心灵受到创伤之后的敏感,和对周围事物认知上的错乱,正如福柯所言:“一方面,神经疾病患者是非常容易激动的,他们十分敏感,神经脆弱、机体敏感;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有一个敏感的的灵魂、一个躁动不安的心,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极易产生强烈的交感。”这种肉体和灵魂的敏感最终损害的却是通向灵魂本真意识的知觉。战争对人造成的伤害之一就是自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攻击性,将目中所见之人作为敌人来对待,即使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最亲密的亲人,因此老兵路易斯刚回到家的几天就将自己用手铐铐在电暖气上,防止自己杀害亲密的家人。这也是因为战争使受伤害者患上将任何人当作假想敌的认知错乱症。这种认知错乱症本质上并不是生理性的疾病,而是自我身份迷失和无法定位后的焦虑和迷惘,然而这种疾病是借由官方的权力支配下的话语所断定的,一位具有硕士学位的非洲裔姑娘判定了法利和其他老兵的疾病,这种处于中心地位的话语宰制,实现了对社会成员的精准区隔,以此来加强对个体压制的规训,约束具有对社会主流话语形成威胁和不稳定性力量的边缘群体。

二、治疗、检验和朝圣

越战后的退伍老兵大多数被“越战战后综合征”(Post-Vietnam Syndrome)和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所困扰,他们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以回忆或梦境的方式重新体现在心灵之中,个体痛苦经历的缠绕使得他们产生对外部世界的反应迟钝、精神烦躁、认知障碍等一系列精神问题,成为一种“官方的精神失调症”,退伍军人医院应运而生。但退伍军人医院并不能够医治退伍军人的精神创伤,它成为封锁退伍军人的监狱。法利目睹了福妮雅和木匠的偷情,并且依靠国家训练军人的能力发现了房子里的烟味,并勇敢地将两个孩子解救了出来,虽然孩子仍然失去了生命。从对生命的关心和自我主动进行实践的层面看,他在这里没有犯任何错误,却仍然被曾经的火警同伴抓去了退伍军人医院,他们将他送进上锁的病房,把他捆在床上进行肝病的治疗。然而精神的创伤使得他的精神出现了错乱,在半夜掘别人的坟墓并躺在里面。退伍军人医院只是统治者借以支配战争的受害者和抹去他们反抗性的空间,疗养院本质上不具备治疗性,尽管治愈了他们的肉体疾病,但它的目的是实现对退伍军人的肉体和精神规训,以便使他们在离开疗养院后能够继续服从在社会的全景式监狱的制约之下。这种权力的控制正如战争中所受的控制一样,使个体始终无法摆脱精神的“监狱”。而退伍军人医院作为权力控制的场域,按照福柯的观点,它将所控制的个体打上二元的标志,即正常和非正常、疯癫和心智健全、有害和无害等标签,通过权力控制场域精密和无缝的分割来加强规训的效力。退伍军人作为特殊的群体被认为是精神疯癫的非正常人群,是被监视和规训的对象。他们由于情绪的不稳定性、生活保障的缺失性,和自身已有的暴力技术而被社会冠以潜在罪犯的标签。退伍军人医院的治疗虽然借助于束缚退伍军人的身体,但并不产生恐惧和威慑力,真正的惩罚产生于个体催生出自我罪恶感,将自我客体化为他者进行治疗和规训的对象,在这种客体化过程中逐渐恢复自我意识和理性。这种惩罚不是对话,而是在程序运作之中的自我克制和他者的约束与矫正。这种有形的规训渗透在社会之中就是一张权力之网,但并不能解决法利面临的迷失和焦躁的困境。

实现矫正需要对矫正的效果进行检验,依托一种惯例化的活动实现人群规训效果的最大化,有时这种规训由同类协助而完成。中国餐馆“和谐宫”是这些退伍老兵常光顾的场所,也是他们正常生活的记忆能停留的地方,通过食物为他们的疯狂和创伤提供了治疗和抚慰的安全空间,但离开“和谐宫”后,可能他们对自我重新确证的记忆也会消失。中国餐馆也是作为退伍老兵进入社会的检验场域,退伍老兵在这里正常地吃饭作为向社会正常人转化成功的标志之一,“和谐宫”具有某种特别性,它不像其他社会空间一样是完全敞开式的,而是具有半敞开式性质,具有一定的隔离性和隐蔽性,这种一定程度的隔离性可以给他们提供一种安全感,首先是其所在的地理位置即具有隐蔽性和边缘性,“中国餐馆坐落在布莱克威尔北面的边缘上,正好在门窗给木板钉死的造纸厂那头的公路沿线,背朝河”。其次,其内部的空间布局也具有阻隔性,“和谐宫是个幽暗的地方,沿墙三三两两地点缀着人工植物,大约共有五十张桌子顺着长形的餐厅排成几行。只有三五张有人,而且隔得很远,似乎没有别的顾客注意到刚才在餐厅尽头就餐的这五个人中发生的短暂的骚乱”。这种建筑空间的隔绝感正符合了退伍老兵的自我心理防御机制,这种防御机制形成的目的是阻止社会目光的侵犯性审视,让自我受创伤的心灵保持在可控和平稳状态。采用这种自我防御的机制,来源于社会全景敞式监视的自我监视,自我不仅是被监视的对象,同时也是施加监视行为的主体,中国餐馆为退伍老兵提供了自我的监视和约束空间,借由官方话语的疾病界定暴力,退伍老兵对自我的非正常性认知使他们将自我约束于一个自我监视的空间,防止对社会外部完全敞开式的公共空间造成越界侵害。这种自我约束和监视有时也需要依靠同类人的力量来施加于自我,尽管个体某种程度上排斥这种自我监视,但又不得不主动去接受这种自我戒律,“大块头契特和伯波卡特各坐在法利的一边,他们被路易指派为今晚的宪兵,知道倘若法利做出一个错误的动作他们应如何反应”,法利的一举一动都在被同类监视,并且要被矫正一切疯癫和非正常的举动,日常举动障碍显现出他需要被矫正的“未成年状态”,而战友的帮助则近似于一种象征理性权威的“家庭”式的关怀。中国餐馆也是一种过渡性质的空间,使得退伍军人向社会空间的回归减少阻断性和疏离感,以便使得他们能够最终融入日常性的生活。此时的退伍老兵的身份焦虑不仅仅体现在自我的认知障碍,同时内心在寻求他者对自我的体认来实现社会地位的认可,这种身份来自于社会关系的塑造。但这种塑造并不是被动的,而是在积极的建构和社会压力的束缚二者之间张力之中体现,这种限制力量来自于他者的观念,会阻碍个体去实现自己意愿表达的身份目标。当这种张力处于不平衡状态,个体身份建构的主动性被严重压抑之时,会产生本真身份的缺失。

身份的缺失有时也依赖于建构一个精神的中心并使其神圣化,从而达到灵魂的依托。法利无法达到正常人的生活节奏,战争的阴影始终徘徊在他的心灵内部,通过法利的精神问题,可以看到战争对人的后遗症是有持久的影响的,而且并不仅仅是肉体的破坏,而是精神的毁灭,要想重建被毁灭的精神空间,避免不了痛苦和折磨。在法利他们看来,去越战纪念碑面对着死去战友的名字,是实现精神解救的标志,但他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的重量,伤痛的回忆不愿重新触碰,纪念碑既是救赎的地方,但又是可望不可即的领域。路易是越战退伍的老兵,他通过各种渠道帮助治疗他们的精神创伤来实现自我的治愈,将其他退伍老兵带去华盛顿的越战阵亡将士纪念碑,他将纪念碑当作朝圣之地。现实的空间被作为内心空间焦虑不安的补偿物,通过真实空间的定位和趋向它的身体行动,来摆脱精神苦痛和灵魂空间的内部危机。然而这种朝圣之旅对受到心灵创伤的老兵来说,是很艰难和痛苦的,因为惨烈的战争记忆和对战友的悲痛会随着纪念墙上的名字被触发,对他们的心灵再次造成冲击,因而匹茨堡的仿真纪念墙就成为一种缓冲性的替代物,被路易采纳来作为对退伍老兵的考验,退伍老兵并不能够像常人一样承受这特殊的精神冲击,他们曾谈到,“斯威夫特第一次来看墙的时候,他不能走下巴士,大伙得把他拽下来,一路不松手,直到他和墙相对而视,后来他说‘你能听到墙在哭’”。退伍老兵的创伤记忆是他们永远不愿触碰的领域,而纪念墙使得这种记忆重新产生,他们无法抑制对牺牲战友的悲痛情感,因而这种朝圣之旅只能是沉重前行而又心灵痛苦。纪念墙也是创伤记忆的承载体,是回忆的空间,纪念墙使得退伍老兵或战死于战场的士兵亲人能够在这个空间达到一种对逝去生命的对话,这种对话不仅是对他们牺牲生命的纪念,同时也是对战争对日常伦理空间的毁灭的思考。因此纪念墙承担了一种跨越时空的空间功能,参观活动使得记忆也被随之开启,退伍军人面对纪念墙即是在以现有的存在去重新体认过去伤痛的记忆,并将这种沉痛和反思的体认承担到精神之中,将这种承担作为重新走向生活的起始点。纪念墙活动的军乐演奏使得这种对话和纪念具有了庄严和肃穆的色彩,但这个活动作为一种官方的意识形态宣传手段具有教诲性;而在真正的人性关怀层面上,却并没有抚慰退伍军人的心灵伤痛,退伍老兵的精神创伤只能靠自我来解救。

三、回归自我本真

罗洛·梅曾谈过:“我们的大部分焦虑通常是在当我们所坚持的对作为自我的存在非常重要的某种价值观受到威胁时产生的。”法利所受的军事信条的训练被剥除之后,原有的价值观已然瓦解,原本被中心纪律所压制的自我开始逐渐觉醒,他进入了一个可以主动建构自我的自为的领域,但在转变的瞬间他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精神落差。法利对福妮雅和祖克曼的跟踪可以被看作是法利对自我身份迷失之后,想通过自我内心中的惩罚手段来对现实事件进行评判,并以此实现对自我价值的再发现和确认,现实世界中的法律已经不再是正义或非正义的标准,法利的认知错乱症并没有使灵魂本真失去存在,他以自我立法的形式对福妮雅和祖克曼实施了惩罚。可以说,法利只有在实施惩罚计划的时刻他才是最清醒和符合本真的罪恶一面的,并在惩罚计划的实行中实现了自我生命意义变相的确证,尽管这种意义的获取方式违反了人性的道德和社会法律,但又无人使灵魂受到伤害的法利从自我迷失中真正得以解脱,他只能依靠这种反人性的手段,实现了一种畸形的报复和欲望的满足,作为精神的补偿和慰藉。然而这种补偿却是暂时和不稳定的,在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看来人的焦虑来自于信仰的缺失,信仰已被纳入到个体性格的内部,并成为人的自我选择的坚实依靠乃至人格本身的组成要素,而信仰的缺失之所以导致焦虑是因为其会导致个体完整性格的残缺和自我心灵无所可依的无助状态,这种心灵状态导致了自由意志的瘫痪和无序。因此,最后法利归隐到密林中的湖泊旁钓鱼,这是摆脱工业化时代各种欲望的天人合一,是和自然之灵进行的对话和自我净化的投射,在未经污染和绝对保守秘密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实现了与上帝的接近和信仰的重建,正如法利所说:“这就是我的座右铭——一个潜意识力充满伤后神经紊乱症的人的座右铭:远离人群,接近上帝。”美国超验主义即认为自然具有精神象征的本质,自然和精神通过隔断世俗欲望可以实现净化和精神调节的功能,是构成生命宇宙的元素,自然是神圣的显现。法利看似在远离世俗社会走向了孤独,但正是这种孤独使得法利能够以和物质世界的分离和超越的姿态去体味大自然的崇高,而自我作为创造物和大自然一同构成上帝神圣的显现,普遍的一种精神性存在通过直观进入到法利的意识中,使他和上帝合二为一。法利在密林与湖泊之中摆脱掉了世俗的自我,以及与此相连的欲望、疯狂、野心,通过对大自然超然直观的顿悟领会到真理,这种领悟在于人和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以及个人自身的精神维度和自然的共情。通过理性去洞悉和接触普遍精神,将自然纳入到精神之中,将世界置于上帝的秩序之中。法利归隐的空间具有一种镇静的作用,远离了城市喧嚣的噪音和拥堵的交通,消弭了世俗的报复和忧虑,使得法利的精神创伤不仅能够消解,同时也使得他体验到崇高的精神和自我心灵的净化,可以说这种空间正是法利心灵空间的外化,人和自然实现了精神层面的和谐共生。湖泊和密林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一种“角落”的空间,象征着个体的遁逃和朝向外在空间的封闭,“角落成为宇宙的对立面。一个人在角落里不同自己言说。当我们回想起在我们的角落里度过的时间,我们首先回忆起来的是沉默,我们思想的沉默”。法利在自身所在的角落里得到精神的平静和慰藉,这是受到创伤之后的精神避难所,他将自身隐藏在不为人所知的大自然,然而这种封闭和遁逃却指向了另一个广阔的宇宙,在这种宁静与平和的环境中,他能够思考存在的意义和上帝的真理,并实现了内心空间的完满和广阔性超越,密林湖泊在封闭之中又被法利的想象构成了现象学的广阔形象,成为纯粹精神性的存在,因而在静止的身体和内心的运动之中具有了无限性,正如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所言:“当我们静止的时候,我们身在别处;我们在浩瀚的世界中想象。”密林和湖泊在内心空间之中膨胀,和沉思的宁静碰撞并发出回响,成为法利灵魂的巢居之所,内心空间和外空间的激荡敞开了救赎的希望。法利将自我置于宁静之中,真理的源泉在他心中流淌。

退伍军人的社会身份具有边缘化色彩,战争的非正常状态和日常化生活之间的巨大反差也使得身份转变具有了突变性。当战争后的日常生活使退伍军人丧失了原本的社会职能和身份后,历经战争的非正常状态而回归到庸俗化的日常生活轨迹,由于战争对心灵的创伤以及对新的社会身份探寻的迷茫,使得他们产生了精神的焦虑,丧失了自我的身份定位,也开始怀疑和质疑战争的本质,更多的是对自我的生命意义产生了迷惘,他们由于精神的创伤而成为易受刺激的社会边缘群体。他们被送往北安普顿的退伍军人康复所进行精神疾病的治疗,去中国餐馆进行社会检验,以及最后去往匹茨堡的纪念碑去完成精神朝圣,但最后都无力去实现身份焦虑和创伤的解救。被国家机器所规训的法利在退伍后进入到更深层次的规训之中,被作为精神疯癫者以强力进行矫正,法利被本能的欲望驱动去报复来实现规训之网的突围,但最终他通过逃遁到“角落”的密林湖泊去直面内心广阔的精神宇宙,实现自我的净化和救赎。他们竭力去想要忘却战争但又要依靠对战争纪念仪式的朝圣去实现解脱,尽管过程是充满挣扎和痛苦的,通过焦虑和迷惘的产生以及对它们的克服,法利在冒险中逐渐建构了自我。正是因为对自我的探寻才使得他产生了焦虑,而在这种克服之中他寻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正如罗洛·梅所言:“当个人能够面对焦虑经验,并进而成功地走出来时,他自我人格的正向层面也随之增长。”退伍军人具有无穷的自我建构的可能,在焦虑的突破中最终会实现本真人格的发现。退伍军人问题已经在政府、媒体和公民的关注下,逐渐引起社会的重视,无论是退伍军人管理机构的成立以及专业的数据统计,媒体的采访报道,乃至关注于此的文学创作,都将这一原本处于边缘化地位的社会场域置于广泛的关注之中,但问题的解决非一朝一夕,但可以预见的是,社会持续的关注和退伍军人自我的探索最终都将共同促进退伍军人困境问题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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