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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何为人
——刘慈欣科幻小说对“基因编辑”技术的反思

2019-07-13卢军王文林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名作欣赏 2019年30期
关键词:刘慈欣天使基因

⊙卢军 王文林[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2018年11月8日,中国新生代科幻作家刘慈欣在“克拉克奖”的晚宴上说道:“后来我发现,周围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像科幻小说了。这种进程还在飞快地加速,未来就像是盛夏的大雨,在我们还来不及撑伞时已扑面而来。”颇具戏剧性的是,当刘慈欣不无感伤的预言还在华盛顿的上空余音未消之时,这场“科幻大雨”却已然降临在现实土壤上。2018年11月26日,南方科技大学生物系副教授贺建奎宣布:其研究团队已成功运用基因编辑技术使“免疫艾滋病的婴儿”诞生。此消息如同平地起惊雷,引发了一场舆论风暴。起初,一些媒体为此项技术的“新突破”叫好,但随即而来的是122位生物医学领域科学家发表联合声明,谴责这是一场人类滥用基因技术的“闹剧”。短短几小时内,舆论风向呈现180°急转弯,其中蕴含的黑色幽默值得玩味。大众对基因编辑的讨论早已超出科技层面的关注而涉及伦理问题、社会公平问题、潜在危险问题。

可以说,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人类从未像今日这般在现实世界里,手握着“基因魔剪”,行使着修改与创造物种的职能,使自我身份转变为造物主的角色。而这些曾经只能发生在科幻小说里的故事情节也随之褪去往昔的神秘色彩,演化为当下前沿科技生活中的冰山一角。刘慈欣曾因当代科幻小说创作呈现出想象力“疲软”的状态而感慨道:“作为一名科幻作家,我想我们的责任就是在事情变为平淡之前把它们写出来。”而回顾其二十多年的科幻文学写作历程,不难看出他始终凭借其前瞻性的创作视角预言着未来科技的发展趋势。早在1998年,刘慈欣就以基因技术为题材创作了《天使时代》,几近完美地预测出二十年后震动全球的基因编辑婴儿诞生事件。而在2005年创作的《赡养人类》和2010年创作的《人生》等科幻小说中,他则以人伦道德为衡量标准,重新审视基因技术存在的合理性,探讨人类应该如何看待科技,以及“基因编辑”技术对于人类究竟是带来光明的普罗米修斯,还是隐藏着罪恶与毁灭的潘多拉魔盒。

20世纪末,生物基因技术自产生之日起就被国内外学者渲染上浓厚的伦理色彩,而人类置身于不同的伦理立场审视这一议题便会产生迥异的见解。如今,宗教人士已敏锐地感知到科技力量对于造物主意志的僭越,其所信仰的无所不能的上帝形象正在逐渐坍塌。身为新生代科幻作家代表的刘慈欣早在创作于1998年的《天使时代》中就针对“基因编辑”的议题发出自己的诘问。在小说《天使时代》中,联合国舰队以“文明与伦理”为由,借助科技文明的产物“航母与飞机”轰炸弱小的国家桑比亚。这一切皆起因于博士伊塔在十五年前利用“生命BASIC”的编码对21043个受精卵进行重新编程,最终仍有20816个胚胎成活并正常分娩成人,他们也因此具有了消化野草和树叶的能力,可以克服本土物资的贫瘠并使其人种得以生存与繁衍。而这种基因编辑的行为,无疑触及了人类伦理道德的边界。来自“文明”国家的领导人将伊塔视为“撒旦”,要以上帝的名义逮捕他,空乘小姐黛丽丝也在残杀基因改良人“卡多”后,高喊出“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的荒诞言论。刘慈欣借此重新思考“人何为人”的定义,因此他将人类文明史上有关“人”的哲思与现代科技世界相连接,通过书写“基因改良人”的诞生探索“人”之定义,以及“改良人”与普通人之间对立的伦理关系。

在小说中,刘慈欣多次描绘了基因“改良人”死亡的场景,当黛丽丝杀害“改良人”卡多后,红色的鲜血从卡多的头颅中流出,昭示着“改良人”与真正的人类并无不同,他们的生命同样脆弱不堪,他们的血液也同样是红色的,因此刘慈欣借助科学家伊塔之口道出:“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的孩子。”如何对自身做出界定,是困扰人类数千年的问题,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曾提出:“人们坚信,与植物和动物相区别,人乃是会说话的生命体……唯语言才使人能够成为那样一个作为人而存在的生命体。作为说话者,人才是人。”然而,仅仅通过语言交流即可界定何为人类的话,须将其他动物的专属语言体系排除在外,那在科技场域里孕育而生的高级人工智能与基因改良婴儿皆可囊括在人类的大家庭中,但结合当下语境来看,此言论是不攻自破的谬论。刘慈欣在《天使时代》中并未陷入“海德格尔式”的桎梏,他没有将任何一种价值观纳入“人何为人”的体系,而是对先前哲人的思想一一进行辩驳,如小说中的将军菲利克斯所言:“人类对于生命进化的干预,并不会造成法制与伦理的崩盘,事实上,人类一直在与自然生育进行着对抗,女性的流产是剥夺胚胎正常成长的权利,克隆技术的应用使唯有两性才可繁殖的神话破灭,试管婴儿的诞生则颠覆了胚胎体内受精的原理,如今却成为人类对于自我种族繁衍的革命性创举。”在这些事件发生后,人类先是急迫地谴责与抵制,但随着科技的进一步发展,那些所谓的法制与人伦很快就会接受与适应这些新型技术,因此刘慈欣借菲利克斯之口在小说中流露出对于人类“大惊小怪”“伪善”举动的揭露与嘲讽,认为他们的行为不过是“上帝视角”的“饱汉不知饿汉饥”的道德批判。在小说后半部分,造物主伊塔站在夕阳的光影里,对菲利克斯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您将会看到,想象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此言论的抒发渗透出作者对于“基因编辑”的另一种思考:那些所谓的人类文明与道德伦理,真的可以凌驾于人类对于温饱与安全的最原始的渴望之上吗?而这一种近乎“零道德”的哲学思考恰好呼应刘慈欣在日后所创作的“三体系列”小说中的“黑暗丛林法则”,可谓当代人类步入“后人类时代”构建伦理道德的重要一步。

将“科技至上”奉为圭臬的科学派认为,当意识到“生物学父母”可能将自身的劣性基因传播给下一代时,人类有权利选择利用“基因编辑”技术进行改良,以避免后代存在同样的缺陷。然而,技术的应用也伴随着过度人为干预的风险,人类对于“完美后代”的追求是否会促使他们成为手不沾血的“纳粹”,并沉溺在“技术狂欢”与“优生学”的语境之中,践行着消灭“低端人口”的疯狂计划,从而导致难以挽救的社会失衡与人性沦丧呢?针对“基因编辑”这一议题,刘慈欣在其小说《天使时代》中,寄寓了他面对“物种平等”“人类道德”等问题更为深刻的思索。

在刘慈欣所构建的“美丽新世界”中,博士伊塔曾不止一次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如“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只是想吃饱饭”,“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使般高贵”,以及“人要是饿得厉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作者通过对伊塔言语的描写,呈现出人类在遭遇极端困境时,在生存需求与道德法则之间形成的巨大张力,而“善与恶”的伦理准则在其面临难以果腹的情境下,不过如空中楼阁般不堪一击。造物者伊塔的理念中,人类所谓的道德皆是“文明”国家虚伪的说辞,它可以将自己包装为“拯救世界”的口号,发动残酷的战争把弱小的国家变为废墟。小说《天使时代》传递给读者的观念是:在人类面临食物匮乏的威胁时,伦理道德是无法使人饱腹的,若是想要生存,就必须放弃伦理束缚。因此有评论者提出,刘慈欣创作于21世纪后的科幻小说,常体现出一种以“黑暗森林法则”为表现形式的“宇宙零道德”的哲学理念。而书写于1998年的《天使时代》完全可以被视为“黑暗森林法则”的前身。在小说《三体之黑暗森林》中,刘慈欣将宇宙比作一片黑暗森林,每种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他人即地狱,当其面临暴露自身的危险时,唯一应该做的就是举枪消灭之。《三体》将人类的道德理想放置在并无“道德”的宇宙空间中,正如同《天使时代》里,联合国主席对饥饿的桑比亚人民宣传着生物安全与仁义道德一样荒诞可笑。在“生存至上”的语境中,刘慈欣揭示了伊塔的所作所为“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是对自己种族生存的负责任的做法,与善良和邪恶无关”,揭示了生活在物质条件富足世界的人类往往高估了“道德”的有效场域。在《天使时代》中,刘慈欣通过对时空的选择将“基因编辑”的主题放置在一个拥有“真实饥饿”与“虚伪道德”的未来世界。在这里,“精神与财富”象征着压迫,低级文明倘若想要生存下去并不能将希望寄托于高级文明虚假的善心,而是应该突破所谓的道德束缚去攻破由高级文明所制定的生存规则。从这一视角来看,《天使时代》所表达的“生存理念”可以说是以“基因编辑”为主题的小说的“黑暗丛林法则”,这种“零道德”的思考方式,彰显了刘慈欣尝试给予人类基于生存现状的“撒旦式”的反抗。

如今,无论是有关于“基因改造”题材的国内外科幻小说,还是当下媒体舆论的风向调转,皆体现出人类已然接受了“科技改变生活”的理念,并希望通过基因技术的优势造福于自身与后代,因此这类硬核技术会被普遍应用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趋势。但在中西方的科幻小说里,基因技术所构建的社会形态却不容乐观,从19世纪科幻小说鼻祖玛丽·雪莱创作的《弗兰肯斯坦》到20世纪英国作家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两位作家皆向读者展示了一幅理性与科技至上的未来恶托邦(Dystopia)景象。

在《美丽新世界》中,赫胥黎为读者设置出一个未来场域:在遥远的2532年,一切都被科学理性设计得一丝不苟。婴儿在胚胎阶段就已经被“合理”地筛选与“编辑”,其恋爱经历都遵循着精确的公式,甚至死亡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个人都快乐地生活在自己所在的社会阶层里,无欲无求,安享着此生永久的平静。但赫胥黎却借助主人公伯纳与约翰的反抗撕破这“美丽新世界”的虚假布景,试图让读者反思:科技理性的疯狂发展真的会给予众生所谓的幸福吗?刘慈欣在2010年创作的科幻小说《人生》中,同样也延续了赫胥黎的“技术反思”主题,讲述了进城务工的农村女青年因爱慕繁华的都市,接受了莹博士的实验要求,希望可以生育出拥有自己全部记忆的“早熟婴儿”,但她在与腹中胎儿的对话中发现,已拥有成年人记忆的胎儿并不想降生于世,因母亲记忆中多是农村的贫瘠、生活的窘迫。胎儿对母亲说:“我不要生出去,不要生出去!我怕外面!”最终,胎儿选择悄然扭断脐带自我毁灭。在与胎儿的母亲的对话中,莹博士谈及对记忆遗传的认知:“现在我明白了进化为什么关闭人类的记忆遗传,对于在精神上日益敏感的人类,当他们初到这个世界上时,无知是一间保护他们的温暖的小屋。现在,我们剥夺了你的孩子的这间小屋,把他扔到精神的旷野上了。”小说结尾,那孩子的母亲后来与一个普通工人组织了家庭,有了正常出生的婴儿,莹博士见到他时,“他忙着伸出细嫩的小手去抓晨雾中飞扬的柳絮,从黑亮的小眼睛中迸发出的是惊喜和快乐,世界在他的眼中是一朵正在开放的鲜花,是一个美妙的大玩具。对前面漫长而莫测的人生之路,他毫无准备,因而准备好了一切”。可以看出,刘慈欣在《人生》中,探讨关于人类“基因编辑”的议题时加入了一丝人伦色彩,有别于《天使时代》的逆反性。莹博士自我矛盾的言语显现出科技的局限与羸弱,这似乎也说明现代人奉为信仰的科学并不是理性唯一的标准,因为“疯狂”的科学家会创造出“疯狂”的科学,理性同样也可能发展为一种毁灭哲学。作者从一个“胎儿”的视角出发,言说其对于科技极速发展所带来的阵痛的深刻反思,揭示任何一项技术都必须尊重人的生命,而任何实验都不能以一己之私,或者追求所谓的“历史性突破”而罔顾生命人伦。

此外,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赡养人类》则另辟蹊径,讲述了精英阶级利用胚胎基因筛查和编辑技术生育出“完美小孩”,从而使其“高贵”血脉得以延续,而缺乏购买技术资金的底层大众只能选择“劣等的”自然生育。这意味着在未来的社会中,少数人从胚胎期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优秀”。作者指出“基因改良”将导致社会贫富差距日益增大,地球上1%的人将掌握99%的资源。阶层固化现象加强,造成社会动荡,因为彼时“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这就是堪称科幻寓言小说的《赡养人类》对基因删选和编辑技术造成的严重贫富差距现象的概括。如今,基因编辑技术已跳出科幻小说的藩篱进入现实世界,当人类高喊着“科学万岁”时,却忽视了在财富分布不均的历史与现实时空里,极少数的富人将会占有绝大多数的科技资源,基因编辑技术也会沦为将富人打造得更趋于完美的“人”的世界。未来,郝景芳笔下的“北京折叠”将会演变为“世界折叠”,变化的终点究竟是什么,科幻小说也无法给予我们更为准确的设想。

刘慈欣早期创作的科幻小说《天使时代》《人生》《赡养人类》,皆体现了科幻作家对于基因编辑技术的深刻思索以及现世关怀,其笔下的技术如同蒙面的异域女郎,吸引着人类本能的靠近与探索,但他同时也在小说中警示众人:技术本是中性的产物,抵制技术并不是明智的选择,而控制人类无限的欲望才是不使技术恶魔化的重要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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