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伦理载体的情志疾病
——以长篇小说《火山情人》为例
2019-07-13周思源南京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1166
⊙周思源[南京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1166]
引言
中国明代医家张景岳在其代表作《类经》中首次提出了“情志病”的概念。他认为,人在应对外在社会与内在自我产生的冲突时,机体会发生一系列复杂的变化,这些变化或概之以“情志九气”,或统称为“七情”,即喜、怒、忧、思、悲、恐、惊。西方医学界在尝试疗愈情志疾病时,常与其他学科链结,研发出了诸如音乐治疗的新疗法,以帮助患者宣泄情感。可见,情志疾病主要是不良情绪作用于人的身体基质和生理状态而产生的消极反应。在文学创作中,作品对人物塑造和情节构建是否符合其独有的“情志”特点则被当作艺术评判的重要标准之一。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在性格理论中指出,“情志”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理性内容”,是“普遍力量在人物性格上所形成的主观情绪或人生态度”,对人物的行为方式和命运走向形成重要的驱力或动因。这里所说的“普遍力量”指的是人物所处的具体时代与历史背景下的价值评判与道德准则。由此,“情志”的核心特质可归纳为时代性、个体性及伦理性。长篇小说《火山情人》正是巧妙地将历史语境、人物情志与伦理考量有机结合的典范。小说以18世纪那不勒斯王国和以英国为首的欧洲反法联盟之间的政治局势为背景,围绕史实人物“骑士”和艾玛构建情节,以女性角色凯瑟琳和艾玛所患的情志疾病为媒介,展演作家对特定历史时期女性生存状态的伦理反思。
一、以情志疾病写伦理困顿
现代小说理论家韦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1921—2005)曾指出,小说作者要想在创作中不着痕迹地纳入伦理考量,就必须精心设计,以一种冷静客观的视角确立叙事的权威性,从而奠定伦理基调。《火山情人》的开场设置在一个喧闹嘈杂的跳蚤市场入口,出场的第一人并不是小说的情节人物,而是讲故事的旁观者“我”。这样的开场意在营造“当代世界景观”,透露了作家的现实焦虑、道德立场与主体意识,以此建构伦理观察与历史事实之间的“同构互文关系”。
小说开篇不久,作家匠心独运地将作品中的人物全部推出。骑士前往女算命师埃夫罗西娜处翻牌占卜,女巫对牌面的解释即是作家对小说人物性格的归纳。按卦象来看,代表骑士妻子的“圣杯王后”有着极高的艺术天赋和超凡脱俗的内在美,她性格和顺、富有爱心,被人视为“那不勒斯宫廷里的纯洁天使”。也正是在这个天使身上,作家讨论了自己对女性身陷伦理困顿而招致情志疾病的看法。
骑士妻子凯瑟琳是彭布鲁克富甲一方的乡绅独生女,嫁给骑士十六年没有生养孩子,“一直病恹恹的”。她在这场婚姻里是个附属品,跟着骑士背井离乡,到一个对自己的哮喘病不利的地方。骑士待她不温不火,把她视作和家中藏书、乐器一样重要的“核心”,并因此得了个宠爱妻子的好声誉。凯瑟琳的这场婚姻表面和谐,实则全无真情与未来。“圣杯侍从”威廉的出现燃起了凯瑟琳对生活的热望,这是生命中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这个“诗意”的表亲因为同性恋行为屡遭驱逐,身心俱伤,避世于骑士家。威廉对凯瑟琳的尊爱让他看到自己被治愈的可能。在与威廉相处的时日,凯瑟琳也活力焕发,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状态——“想起自己长期不愉快,还无权认为自己不愉快”。威廉意欲远行时,凯瑟琳囿于自己的身份拒绝一同出走,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越来越“感到自己成了泡影”。这是一场自我的角逐,是顺从本心的召唤还是遵从伦理规范,凯瑟琳陷入了挣扎与彷徨中。
在艺术创作中,身体上的病症常被作为伦理失序的隐喻,《火山情人》里关于凯瑟琳的疾病诊断是“呼吸困难,以及心脏周围痛。没有胃口。……德拉蒙德医生认为是瘫痪。要不就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功能完全衰竭了”。凯瑟琳“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功能”实则为那份从威廉处感知到的让她焕发生命力的真情、尊重与理解。作家正是立足生命的宽度,借医生之口呼吁社会关注女性的情感诉求,为女性能够自由地追求幸福去调整伦理判词。
二、以情志疾病守伦理秩序
在《火山情人》的所有女性角色中,作家在艾玛一角上着墨最多,这是一个与凯瑟琳形成鲜明对比的女性。艾玛是个出身卑贱的乡野女孩,她的成长背景极其复杂:她周旋于上层社会的男人们之中,做过保姆,跑过龙套,还曾被诱奸生下一个私生女,后被人抵债做了骑士侄儿查尔斯的情人,最后又被查尔斯当作礼物送给了大她三十多岁的骑士,成了骑士的第二任妻子、名震那不勒斯的交际花。小说中,艾玛深知适者生存的道理,她既是男权社会的投机者又是受害者。
艾玛对于伦理身份的选择有过多次辗转。作为查尔斯的情人,她先利用查尔斯生存下去;而后,当她死心塌地爱上查尔斯时,却又被当作藏品送给了骑士舅舅。起初在骑士家,她拒绝委身于骑士,觉得这是有违伦理的荒谬之举,她每日给查尔斯写信企盼心上人接她回去,而在意识到一切皆是徒劳之后,艾玛决计要让自己的生活精彩丰富。她一面顺从于骑士的调教安排,一面最大限度地张扬性格、享受生活,并成了深受王后信赖的密友,不顾外界流传她们是一对同性情人的风闻。遇到“英雄”之后,艾玛有了第二次身份选择,作为骑士妻子的她这一次却大胆自由得多,她公开与英雄出双入对,并生下了英雄的女儿。
艾玛是个身强体健、精力无限的女人,她有一定的伦理自觉,却也敢于为追求自我幸福而忤逆伦理纲常、触犯道德禁忌。小说甚至把艾玛塑造成了一名温柔的女勇士,让这个人物去挑战男权社会的伦理秩序,使她作为男性的镜像叫他们出丑。然而,当女儿出生,英雄战死沙场之后,艾玛痛失所爱,最终疾病缠身、肥胖生疮,凄惨地离世。小说多次以画外音的方式强调“她(艾玛)的活动范围是通常女人需求的范围:关注情感,关注病痛”。与凯瑟琳一样,因情致病是作家为艾玛找到的唯一出路。骑士去世、英雄战死,艾玛作为遗孀却没有获得社会和王室的认可,被剥夺了赡养费和遗产。艾玛的病逝是小说回归历史的证明,呼应了作家让角色符合时代伦理的考量。
正如聂珍钊所述,一切脱离了“伦理现场”的阐释都是伪评判,即采用伦理批评审读文学作品时,绝不可以现今的道德立场品评人物,这也是多维度伦理批评区别于单向度道德评价的关键所在,目的在于号召批评者以历史的态度探究文学作品中人物和情节的伦理因素。不难发现,伦理评判与情志考察在对人物、事件的历史客观性上的要求是一致的。艾玛,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女勇士也终因情志疾病与世长辞,这正体现了作家站在“伦理现场”重建伦理秩序的主张。
三、以情志疾病立伦理态度
小说的另一巧思在于作者对同性情感的伦理态度。在艾玛的几个情感事件中,她与王后的同性关系是秘而不宣的,她在为王后排忧解难时显得最有力量,对此,小说在王室乘船出逃的情节中有不少精彩的描画。当仓皇出逃的王室贵族因恐慌和晕船而乱成一团时,艾玛却冷静、坚强地安抚王后、照顾病危的王子和受伤的将士,甚至充当军队的随从译员。作家把在史实中背负污名的艾玛塑造得如圣母玛利亚一样熠熠生辉。而骑士的表兄威廉则与艾玛形成了鲜明对照,他在处理同性关系时身陷囹圄,一次次逃离,又一次次陷入,他想借助虚弱的凯瑟琳找到异性爱恋的能力,以此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最终却只能活在云游四方、自我麻痹的幻境里。通过这两处讨论,作家暗示了自己关于性别伦理的态度,含而未露地表达了双性情感和谐共存的伦理理想。
依照作者桑塔格的观点,同性恋其实是一种具有先锋性的趣味,这种先锋被她称为“坎普”,那只是对人、对情感的一种别样的趣味而已,是以自由身体为载体恢复进而拓展感受力,最终实现生活方式平等的一项“人权”。为此,桑塔格在其批评散文《关于“坎普”的札记》中表示,生活的形式、风格都取决于趣味,“既有对人的趣味,视觉趣味,情感方面的趣味,又有行为方面的趣味以及道德方面的趣味”,“坎普”所彰显的趣味不应被病态化,而应被当作人类生存状态的另一种体验,应当与“规矩”的生活方式一样受到尊重。小说《火山情人》中的这座“火山”指涉的是维苏威火山,它本身就承载了作者关于双性同体的喻义。小说清楚地解释说“一个身体,一个可怕的活体,既是男性的,也是女性的身体”。维苏威火山在作家的演绎下代表了人物内心的激情,“像激情,它就是激情的象征,它也会死。大体上现在已经清楚,被视为一种疗法的缓解何时应该开始”。休眠的火山是压抑的情感,沉寂在两性身体里,需要“缓解”,需要“疗治”,这“疗法”便是重燃生活激情。
凯瑟琳惯于生活在人格面具下,如休眠的火山一般,压制激情,维系平静的表象,这平静便是死去;而作为对立面的艾玛不顾一切地燃放了激情,命运却只能如喷发的火山一样,“成为自己暴虐的墓地”。凯瑟琳和艾玛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女性在遭遇伦理困顿时做出了完全不同的抉择,却殊途同归,均以病逝结束了生命,这是小说作者以道德家的立场发出的时代控诉。
四、结语
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曾说:“最正常的人是病得最厉害的人,而病得最厉害的人也就是最健康的人……在病人身上,我们能看到某种属于人性的东西尚没有被压抑到无法与诸种文化模式相对立的程度。”小说《火山情人》以情志疾病承载道德观察与伦理思考,影射了个体存在所应坚持的伦理责任,体现了作家特有的疾病意识与伦理旨归。
①目前中西方以音乐治疗情志疾病的疗法已得到极大认可,世界上有两百多个国家成立了音乐治疗协会,例如:中国于1989年在中国音乐学院建立的音乐治疗学会,美国于1998年成立的AMTA(American Music Therapy Association)等。
②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47 页。黑格尔在《美学》第一卷中讨论情感、欲望和理性对人物行为的作用时提出,可以借用希腊语中“π'αθOS”一词来表示活跃于人内心的力量,并强调这是一种直接促成人物行为发生的具有理性特征的情感。朱光潜先生在翻译黑格尔的《美学》时将其译作“情致”。(详见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83 页)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龙创作论》中指出“π'αθOS”在中国语境下“可以十分恰当地译作‘情志’”(详见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26 页),以此强调情绪、情感与思想、意志的渗透统一、甚至相互转化的关系。本文以长篇小说中因情致病、以病言情的人物状态作为研究对象,立足情感、意志与疾病的关联,探讨小说人物“情志病”折射出的伦理困顿,故而取王元化先生的“情志”译法。
③骑士原型为18世纪中后期英国派驻那不勒斯的外交大使威廉·汉密尔顿爵士。
④W.C.Booth.The Rhetoric of Fiction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389.⑤王予霞:《文化诗学视野中的〈火山情人〉》,《外国文学评论》2002年第4期,第40页。
⑥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511页。
⑦艾瑞克·弗洛姆:《弗洛姆文集》,冯川等译,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第5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