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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有金百年之元气,著衣冠一代之典刑”
——谈元好问对辽宋文化圈之并重集成(下)

2019-07-12山西狄宝心赵彩霞

名作欣赏 2019年10期
关键词:文化圈元好问

山西 狄宝心 赵彩霞

重外王轻内圣的道统抉择与人生取向

《孟子》至宋代由子升经,备受注重。尤其是其性善论,理学家汲取以支撑天理学说。金人则特重孟子的民本仁政理念,在道统的认定上最终与宋人分道扬镳。关于道统的内涵,唐宋大儒界定不一。韩愈《原道》言“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认为“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至自己始直承孟子,把能将仁义广施于民的王道仁政视为道统的内核。而程颐明确提出其兄程颢上承孟子接续道统,把韩愈排除在外:“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程颢)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朱熹也说直到“程夫子兄弟者出”,“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认为孔孟之后道统所以中断,是因为尧舜以来的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失传了,这与韩愈所言“道统”内涵不同,故将韩愈排除在外。金初辽文化圈儒士直承唐人,对宋代理学濡染甚少。在朝代更迭中,他们罕有在天理纲常理念下为君国殉节守节不事二朝甘当遗民的行迹。辽兴尹时立爱在金太祖收燕京后欲下平州,针对“统十万之众,据三州之地,士卒乐用,粟帛粗给,尚可以坚守岁月,以待外援”的建议,认为“大辽失政,固非一日”“天命人心,皆归有德。执迷一己,而贴祸三州,乃率其众,纳款于燕”。云中人王梅“有器略,遇事权变”,“当辽主失道,众叛亲离,而不能国。皇天佑德,假手圣朝,命将出师,扫除祸乱”,“慨然叹曰:‘大丈夫遭非常之会,当立功于世,使后人称之,何久事于桑梓间哉!’”刘撝“喜逢汉代龙兴日”所展示的是以仁政为道统内核的从道不从君理念。宋文化圈儒士在天理、性善等哲学层面与二程理学藕断丝连,面临女真、蒙古相继入主中原,二程攘夷观念已不适应新形势,所以他们扭转了二程理学的尊孟方向,顺应了金代夷夏一体的演进历程,以通达的观念选择了韩愈《原道》所倡推行仁义重在外王之道统内涵,与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重在修心内圣的道统内涵剥离切割。赵秉文虽承认“独周程二夫子绍千古之绝学,发前圣之秘奥”,但批评周敦颐、程颢之徒“以韩、欧诸儒为不知道,此好大人之言也”,肯定韩愈言仁义而不及道德,谓“后儒之扶教,得圣贤之一体者多矣”。王若虚肯定欧阳修“学者当力修人事之实,而性命非其所急”之说,认为“此于名教不为无功,而众共嗤黜,以为不知道”,“愚谓欧阳子不失为通儒”,更与畅言心性的理学分疆划界舍玄虚而取务实。至元好问则更明确界定道统的内核:“草昧之后,道统方开……有天地,有中国。其人则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其书则《诗》《书》《易》《春秋》《论语》《孟子》。”(《遗山集》卷32《博州重修学记》,以下引《遗山集》只加注卷数篇名。)显而易见,这是旗帜鲜明地选择了韩愈的道统方向。其实,元氏早年就接续赵秉文、王若虚之说,对韩欧程朱之学已有评判抉择:“学道有通蔽,今人乃其尤。”“大儒不知道,此论信以不。我观唐以还,斯文有伊周。开云揭日月,不独程张俦。圣途同一归,论功果谁优……九原如可作,吾欲起韩欧。”(卷1《赠答刘御史云卿四首》)他虽认为韩欧与程朱皆对承传儒道有功,但受民本仁政之终极关怀左右,故要取径于“经为通儒,文为名家”重视经世济民的韩欧一脉,同程朱理学重修心内圣的道统分道扬镳。后来他对理学家赵复“博溺心,末丧本”之重内轻外的劝告不置可否,晚年针对高谈道德性命的理学强烈抨击:“居山林,木食涧饮,以德言之,则虽为人天师可也,以之治世则乱。……窃无根源之言,为不近人情之事,索隐行怪,欺世盗名,曰‘此曾、颜、子思子之学也’,不识曾、颜、子思子之学固如是乎。”(卷32《东平府新学记》)后来郝经、许衡等虽然师承了赵复理学,但也秉承了元氏等担当时代赋予的济世安民重任之务实理念,从而形成内圣外王合一的北方理学特点。

清人王士禛区分北宋文化对金与南宋的影响,谓“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卷4《带经堂诗话》),翁方纲言“苏学盛于北,景行遗山仰”(《复初斋诗集》卷62《斋中与友论诗五首》),方戊昌进而认为“程氏之学行于南,苏氏之学行于北。行于南者,朱子集其大成;行于北者,遗山先生衍其统绪”(光绪七年刊《重刻元遗山先生集序》)。今人谈苏学与元好问的关系,多聚焦于诗词文章方面,这无疑是正确重要的,但不够全面。元好问称道唐宋文派,即从“经为通儒,文为名家”(卷17《闲闲公墓铭》)两方面划定,且更重视前者。其“文章,圣心之正传。达则为经纶之业,穷则为载道之器”(卷36《鸠水集引》),强调文章的社会功用,也将“经纶之业”置于首位。赵秉文“欧、苏长于经济之变;如其常,自当归周、程”,认为欧、苏在人生价值取向方面不同于理学家之以道德性命自守,侧重于经世济民及随势变通。元氏肯定韩愈之重仁义王道、欧阳修之重务实而轻空谈,故所言“经为通儒”,不仅指博古通今,更重在通权达变。在金元之际,面临蒙古横扫亚欧、动辄屠城、灭国四十、华夏频临中绝之势,元好问挺身而出,上书耶律楚材,觐见忽必烈,周旋汉人世侯,为存亡继绝忍辱负重不拘小节,以韩愈之仁义王道为目标,以欧、苏务实精神为途径,在苏学与程学之人生价值取向上重前轻后。

《论语·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宪问》:“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左传·成公十五年》:“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在不拘小节的有所为与恪守礼节的有所不为之间,先秦大儒更重前者。所以元氏进而以原始儒家理念为依据,考量仁与忠、求志与守节之利害轻重:“死生之际大矣,可以死,可以无死。一失其当,不以之伤勇,则以之害仁。然自召忽、管仲折衷于圣人之手,斯不必置论。……《语》有之:‘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信斯言也。匹夫为谅,自经于沟渎,其可与求仁而得仁者一概论乎?”(卷27《恒州刺史马君神道碑》)正是这种人生价值理念,支撑了元氏以救世济民为重的人生抉择。段克己针对程颐所提的“真儒”赋予新的理念:“儒者事业非常人所能知,要不过适用堪事而已。议者至谓不能取舍于当世,岂不厚诬哉!抑不知褒衣博带者为儒乎?规行矩步者为儒乎?弹冠远游者为儒乎?以是而名其儒,岂真儒者耶?”其诗中“孰能忍饥学夷、齐”,与金初宋文化圈何宏中《述怀》“西山饿踣更何辞”、宇文虚中寄张孝纯“有人若问南冠客,为道西山赋蕨薇”用典相同,而人生价值取向却分道扬镳。在中原易主、北族主政、社会转型、辽宋文化圈交融互补、人生价值理念板块重构之际,元好问等人的人生价值取向与金初辽文化圈李侗等相近,且有深化升华。不过他们与原宋文化圈之重殉节守节观念也未完全剥离。元好问既有“秋风不要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卷8《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之为救世济民而隐忍负重,也有“不採西山薇,即当葬江鱼” (卷2《看山》),“永负鱼腹葬”“终身志惩创”(卷2《学东坡移居八首》)之未能为国尽忠的惭愧悔恨。在“不如是则道不行”(许衡语)与“不如是则道不尊”(刘因语)的权衡中,元氏等最终选择了以亡金遗老奔走新贵救世济民的折中方略,使儒家之道既行且尊两全其美。

夏夷并重双向互补的华化方向

“孔子作《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韩愈:《原道》),着眼于衣冠礼乐的同化。由夷变夏之汉化的重要标志是自愿放弃本民族文化,如北魏迁都洛阳后,姓汉姓、服汉服,同化于汉族之汪洋大海中。后之史学家入北魏于正史,又着眼于中原传统治理模式的承续。辽朝虽自称中国,但不同于北魏之全盘汉化,在治理体系上游牧区用“国制”,农耕区用汉制,分属南北院两大系统;在文化层面保留本民族语言,创制契丹字,与汉字并行。金代的汉化程度比辽深广,但迁至中原的女真人仍用猛按、谋克制,也自创女真字,与契丹字、汉字共行。世宗、章宗针对金初君位传承抢夺之混乱血腥,大力提倡儒家忠孝观念,开创考儒家经典的女真进士科,同时又注重保留女真之尚武、俭朴、淳厚之风,以消解汉人文弱、软熟、奢华之弊。所以说就文化层面言,辽金不同于北朝时期的全盘汉化,而是力求夷夏并存、双向交流、互补共荣。因华夏人口众多,文化层次较高,在与北族的交流中为输出主流,故称这种双向交流优势互补为华化。这种华化产生的积极效应,一者是北方民族向中原文化大步靠拢时,导致形成开放改革集成自信的时代风尚;再者是为古来贵夏贱夷、自给自足、封闭自守的汉文化输入新基因,形成结构互补的新质文化。辽太祖明言“吾能汉语,然绝口不道于部人,惧其效汉而怯弱也”,对汉化弊端十分警惕。辽道宗《君臣同志华夷同风》,指的就是在国家认同的基础上,各民族之间政治上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文化上互动互补共同繁荣。金世宗“亡辽不忘旧俗,朕以为是。海陵习学汉人风俗,是忘本也。若以国家旧风,四境可以无虞,此长久之计也”,通过辽之华化与海陵王之全盘汉化的比较借鉴,对中原文明的传承取长补短。尤需关注的是契丹、女真君主不再讳言其北族身份,突破了贵夏贱夷的传统观念,将华夷文化的关系从势同水火零和博弈上升到并行不悖互补共荣的层面,超越了“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之汉化藩篱,迈向中华民族各族平等文化并存一体多元的国家民族主义境地。元好问也不贵夏贱夷。他本属鲜卑族后裔,生长于女真政权下,对北族文化有天然的亲切感,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卷11《论诗三十首》),对北族诗歌尽情赞美。他神往“大定明昌五十年”(卷8《癸巳四月二十九日出京》)的华化文治,对“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金史·文艺传序》)特别重视,称金中期以来的文坛巨匠蔡珪、党怀英、赵秉文为“国朝文派”(《中州集·蔡珪传》),《自题〈中州集〉后五首》(卷13)“北人不拾江西唾”,“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认为胡汉互补的金诗胜于具有单一性、片面性多华少实的南宋诗。关于金诗中之北族特质,今人多聚焦于女真文化要素的渗入,其实《中州集》所收诗人,除女真族外,契丹、渤海等族也名家辈出。尤需关注的是体量较大的原辽地汉人,辽代从中原虏掠安置于中京、辽东的汉人胡化很深,即使是留在原籍的燕云汉人,也被宋人称为“番人”。这些人的后裔在金代文学中几占半壁江山,成为胡汉互补的重要渊源。基此可知辽宋两大文化圈合流融汇趋同存异是金代文学特质生成的重要渊源,所以元好问对辽宋文化圈持并重集成态度。

北南并重集成出新的诗文风尚

今人多引用左仲方“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而言始文。太宗入宋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后先归之,而文字煟兴,然犹借才异代也”,将金初文学“借材异代”的人物聚焦于宋文化圈;又引用元好问“国初文士如宇文大学、蔡丞相、吴深州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为正传之宗,党竹谿次之,礼部闲闲公又次之”,也将金代文学的代表人物聚焦于宋文化圈,视“国朝文派”为宋儒后裔绍承北宋,或略了辽文化圈;即使是时贤对最能体现金诗特质的李纯甫、雷渊等奇崛诗派比较重视,也未从辽文化圈角度着眼,或略了其地缘生态的共性特点。其实在金代文学特质的生成中,辽文化圈作家的贡献几占半壁江山。除今人关注的完颜亮等北族诗人外,还应注重辽地汉人。诚然,由辽入金之汉人的现存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难以与由宋入金的相提并论。然就金朝培养选拔的进士言,金初举试,辽地人试词赋,宋地人试经义,且录取比例重北轻南,辽地进士作者基数应远超宋地。世宗在大定中所提“自韩昉、张鈞后,则有翟永固,近日则张景仁、郑子聃,今则伯仁而已,其次未见能文者”,这些人皆属辽文化圈,而未及已逝的蔡珪。金初中期辽文化圈作家如完颜亮、边元鼎、郑之聃、王寂、王庭筠等名家辈出,后期李纯甫、雷渊等豪杰派,与宋文化圈赵秉文、王若虚等对垒叫阵,最能彰显金代文学风尚的南北之异。

《隋书·文学传序》比较北南文学特点言:“彼此好尚,互有异同。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辽宋文化圈诗除延续了不同地域的特点外,又加入异族政权下文化风尚的影响。金末李纯甫与赵秉文有师心、师古之争,雷渊与王若虚有尚奇崛、主平易之争,即基于此。总体而言,辽文化圈诗人不像宋文化圈诗人那样重视风雅精神关注社会现实,而是多以自我为中心,侧重展示其内心世界。如金初王枢的《三河道中》、张斛的《南京遇马丈朝美》写晚年归乡感受,侧重于自己人生如梦的感悟和旧茅存否的关心,对政权更迭昔盛今衰的燕京状况漠不关心。张通古、任熊祥等的游山寺诗,也聚焦于个人出处进退的揪心无奈。特别明显的是,向来重在反映民瘼的乐府诗,他们亦只用来抒写个人情怀,与宋文化圈之乐府诗继承传统关注国计民生截然不同。在创作论层面,王寂 “洞清宗元不传法,此老无乃得之心”,通过赞扬画家之师心自用,宣示其诗主写性灵。再者是辽文化圈诗人比较自信张扬。首科状元刘撝梦中诗“蟾宫好养青青桂,须占鳌头稳上游”,即透露了稳登上第的自负心态。天德三年进士郑之聃虽已得第三名仍觉委屈,谓“他人莫己若也”。正隆二年殿试,海陵王让郑子聃与翰林高手夹杂其中,结果仍为状元(《金史·郑子聃传》),其高视一世、自信狂傲如此。同年边元鼎 “何日上方容请剑,会乘风雨断鲸鲵”(《春花零落》),其自负张扬有李白气度。这一自信狂傲至金末发展成为豪侠刚烈之风。元好问特别推崇的三位领袖群伦的中州豪杰高庭玉、李纯甫、雷渊皆属辽地人,雷渊、冯璧又以疾恶如仇、杀人较多闻名于世。这种风气染及宋地之性格相近者,如张伯玉、周嗣明等,形成豪侠诗派,李纯甫《送李经》及之。他们更重书写壮志难酬奇崛不平之感,如李纯甫《怪松谣》、冯璧《同希颜怪松》、雷渊《会善寺怪松》,都以怪松象喻内心盘曲乖张撑霆裂月之块垒。

元好问以宋文化圈诗学为基础,《论诗三十首》已明确表示以风雅为正体,《中州集·李经传》指出李经诗病在“或有不可晓者”,也承续了赵秉文《答李天英书》的观点。《中州集·王元粹传》言“从弟郁亦攻诗,方之其兄,盖商周矣”,在有太白气象之王郁与重反映战乱之王元粹诗的优劣比较中,表明了其以风雅为标准扬此抑彼的评判取向。但他也奉行了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之兼收并蓄理念,对辽文化圈诗也很重视。初编《中州集》时,先将平昔记忆之诗汇为一集,其中辽文化圈诗甚多;对颇受争议的辽文化圈重要诗人王庭筠,也与李纯甫齐声力挺,褒贬态度与党怀英、赵秉文、王若虚等迥异。在诗歌创作中,元氏虽宗杜甫,但对辽地人推重的李白亦并重兼承,其丧乱诗亦注重自我性灵世界的展示,如“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卷8《岐阳三首》),即用李白宏大的视角和超现实的笔法反映战乱状况。徐世隆谓其“诗祖李杜,律切精深,而有豪放迈往之气”(《遗山先生集序》),又着眼于其七律在杜之工炼整饬中寓李之雄放酣畅之风。他也自信张扬。其《学东坡移居八首》(卷2)“论人虽甚愧,诗亦岂不如”,自言其诗不比苏轼逊色。《答聪上人书》(卷39):“见之之多,积之之久,挥毫落笔自铸伟词以惊动海内则未能,至于量体裁、审音节、权利病、证真赝,考古今诗人之变……虽古人复生,未敢多让。”这话真有目空一切的气魄。郝经在“收有金百年之元气”后又提“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遗山先生墓铭》),将并州与幽州对举,指出其盖世无双英豪气之重要渊源与辽文化圈的联系。以英豪之气书写丧乱悲慨,遂有 “荡荡青天非向日,萧萧春色是他乡”(卷8《徐威卿相过留二十许日将往高唐同李辅之赠别二首》) “日月尽随天北转,古今谁见海西流”(卷8《镇州与文举百一饮》)之意象壮阔苍茫与声调高亢激越。这种丧乱诗是那同遭亡国命运的南宋诗难以媲美的,可谓是元氏对辽宋文化圈并重集成之理念结出的丰硕成果。

结语

在政治生态转型、文化板块撞击、人生价值理念的重组中,辽宋两大文化圈由迥异走向趋同,在国家、民族尤其是民生至上的认同方面,宋文化圈变异较大。这除北族入主中原的政治现实因素制约外,对士人影响极大的主因,在于金朝举试始终重词赋轻经义,“不知讲明经术为保国保民之道”,淡化了汉宋以来官方力倡的君为臣纲及以顺为正,而向辽文化圈靠拢,由君国至上转向民生至上,在哲学上将仁升至天道层面,在史学层面对不仁之君大加挞伐,大张旗鼓地宣扬为民而降的主张,这不仅在汉宋儒士中前所未有,至元代程朱理学上升为官方确定的科考内容后也很罕见。与民生至上之终极关怀相伴,其中国理念也以应天顺人为标准,以道统定正统,在治权上强调有德有力,不分夏夷;在地域上将长城以外广大区域视为内地;在治理上兼容农耕、游牧模式;在人生价值取向上也由为君国守节转向从道不从君,视救世济民为真儒。他们在理念上越过汉宋儒学,直接以孔子的“仁”及孟子的“民贵君轻”等为依据,较之于金初辽文化圈有深化有升华。

元好问在蒙古横扫亚欧、灭国四十、华夏民族频临中绝、中原文化残存若线之际,将辽宋文化圈之不辨夏夷的中国理念、民本仁政的终极关怀及经世济民的人生取向落实于行动上,以主盟儒道为己任,上书耶律楚材,觐见忽必烈,恳请救助儒士,为实施仁政储蓄治具,领袖群伦救世济民,为四大文明古国中之华夏硕果的仅存做出重大贡献。还需称道的是,他超越了以往贵夏贱夷的文化观念,尊崇各族文化互补华化,注重北族英雄气在金代文学中的重要功用,强调华实相扶有补于世的教化价值和审美价值,突破了原宋文化圈自给自足自视优越之单一封闭的局限,与南宋文学分道扬镳,认为金诗优于南宋诗,进而提出“正赖天民有先觉,岂容文统落私权”,认同夷夏皆有同华共荣的平等天赋,扬弃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人种歧视。这是充分吸收辽宋文化圈精华的集成出新,也是顺应辽金元历史发展的丰硕成果。基此,可以说元好问是辽金元先进文化的重要代表人物。

①刘真伦、岳珍校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页。

②程颐:《明道先生墓表》,《二程全书·伊川文集七》,《四部备要》第56册,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版,第278页。

③朱熹:《中庸章句序》,《朱子大全·文七十六》,《四部备要》第58册,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版,第1367页。

④宇文虚中:《时立爱墓志铭》,王新英:《金代石刻辑校》,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

⑤刘瑾:《刘中德夫人王氏墓志铭》,王新英:《金代石刻辑校》,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5页。

⑥⑨赵秉文:《性道教说》,《九金人集》,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第68页,第68页。

⑦王若虚:《〈论语〉辨惑》二,《九金人集》,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第360—361页。

⑧《元史》卷189《赵复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4315页。

⑩段克己:《二妙集》卷2,《九金人集》,台湾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第1203—1204页。

⑪《姚坤使辽》,赵永春辑注:《奉使辽金行程录》,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18页。

⑫《辽史》卷21《道宗纪》载:清宁三年,帝以《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进皇太后(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55页)。阎凤梧,康金声:《全辽金诗》收萧观音《应属和道宗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1页。繆荃孙辑:《辽文存》卷1录懿德皇后(萧观音)此诗,诗题作《君臣同志华夷同风应制》。

⑬《金史》卷89《移剌子敬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84页。

⑭楼钥:《北行日录》载:进入原辽故地,“人物衣装,又非河北比,男子多露头,妇人多耆婆。把车人云:‘只过白沟,都是北人,人便别也。’”《三朝北盟会编》第171页载:宣和间,宣抚司招燕云之民置之内地,官给钱米赡之。我军骂辱之曰:“汝,番人也。”

⑮庄仲方:《金文雅序》卷首,(台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影印江苏书局光绪辛卯重刊本。

⑯元好问:《中州集·蔡珪传》,张静:《中州集校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70—171页。

⑰《金史》卷125:《杨伯仁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24—2725页。

⑱《隋书》卷76,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730页。

⑲王寂:《题高解元所藏武元直山水》,阎凤梧、康金声:《全辽金诗》,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52页。

⑳《金史·王庭筠传》载章宗言:“闻文士多妒庭筠者,不论其文,顾以行止为訾。” 刘因《书王子端草书后》:“子端振衣起辽海,后学一变争奇新。黄山惊叹竹溪泣,钟鼎骚雅潜精神”,说出党怀英、赵渢排挤王庭筠的原因。刘祁《归潜志》卷10载赵秉文与李纯甫对王庭筠的抑扬。王若虚对王庭筠抨击更烈。元氏《王子端内翰山水同屏山赋二诗》(卷11)与李纯甫唱和共同力挺之。

㉑《归潜志》卷12,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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