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冯至《里尔克
——为10周年祭日作》
2019-07-12北京贺桂梅
北京 贺桂梅
一
我30岁的时候,开始认真地阅读中国现代作家冯至20世纪40年代写就的一系列作品,他的诗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和小说《伍子胥》,他翻译的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和其他诗作,他的研究论文《里尔克——为10周年祭日作》和论著《论歌德》。从那时起,冯至这个时期的作品、译作和研究文章,就常常是我阅读的对象,直到今天。作为一个文学专业的研究者和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青年,文学作品从我识字开始就一直接触,但没有哪个作家像20世纪40年代的冯至这样,成为我时常咀嚼和品读的对象。
对冯至的这种阅读,最早的动机是从文学研究开始的。当时,我刚刚完成全部学业留在北大任教,从事一个叫“40—50年代转型期作家研究”的课题。冯至是我的研究对象。但这种阅读却不仅仅是专业性的,我感到有些在人生经验中遭遇的思想与情感的困惑,在这样的阅读中能够得到无名的疏解。在完成那个课题之后,冯至依然是我不时阅读的对象,那是一种学术研究之外理解自我和人生的需要,而冯至的作品也常常能够满足我的这种需求。后来我读到他这样的话:“我不是学者,没有写过一定水平的学术著作。但我一生没有停止过读书,也经常写作。我读书,有如饥渴时需要饮食,却不曾像营养学家那样分析饮料和食品的成分;我写作,不过是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人们说这是文学创作。”冯至说自己不是学者,自然是谦辞,但我却觉得他说出了学术研究的真谛。学术研究的对象未必都是自己喜欢和认同的,但如果学术工作不能和自己的精神需要、生命历程发生关联,那么研究也不免是空洞而且缺乏持久的内在动力的吧。
回想起来,20世纪40年代的冯至能够对我产生这样大的吸引力,文字的流丽、优雅造就的特殊美感是很重要的原因。同样的诗句,读完他翻译的版本再读其他人的译本,感觉便不那么完美。这使我意识到文字和形式本身的意义。但更重要的,是他展示给我的一种独特的生命智慧和生命哲学阐释。那时我正从青春期步入中年,青春期时常遭遇的矫情和混乱情绪似乎要告一段落,而未来的生命如何展开却并没有清晰的考虑。冯至却告诉给我一个生命展开的图景,告诉给我另一种人生体验的可能性。
我从他翻译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理解了怎样对待“寂寞”,怎样独自“担当”自己的生命而成为一个“新人”;我从他的《十四行集》中懂得了如何对待烦忧——“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如何敬畏生命——“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如何接受平凡——“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如何包容世界——“我在深夜祈求,用迫切的声音: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我也从他的《论歌德》中,去理解什么是生命的“蜕变”、反否定精神和向外而又向内的生活……
那些语言有一种神奇的抚慰和舒解作用,启发我更深地沉浸在生命自身的内在体验中。文字越是单纯,就越像是反复抚摸后的石铁,有一种沉静的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的光泽。我常常在这样的文字中安静下来,也从此慢慢摆脱青春的烦扰,步入自己的中年期。
二
这其中,冯至那篇评述诗人里尔克的短文《里尔克——为10周年祭日作》,是我读得最多也认为最经得起咀嚼的文章。这篇文章写于1936年,那时冯至刚刚结束他在德国的留学生涯回到中国,开始步入他的20世纪40年代;那一年正逢里尔克逝世10周年,冯至写下这篇纪念文章,向中国读者最早比较全面地介绍里尔克。让我着迷的,其实不是里尔克本身,而是冯至关于生命、关于诗歌、关于不同生命阶段的精神境界的描述。
关于里尔克如何跨越了早年的浪漫派风格而步入中年写作,冯至这样写道:
在《祈祷书》里处处洋溢着北欧人的宗教情绪,那是无穷的音乐,那是永久的感情泛滥。在这无穷的音乐与永久的感情泛滥中德国18世纪末期的浪漫派诗人们(他们撇开了歌德)已经上演了一番无可奈何的悲剧。他们只有青春,并没有成年,更不用说白发的完成了。但是里尔克并不如此,他内心里虽然也遭逢过那样的运命,可是他克制了它。在诺瓦利斯死去,荷尔德林渐趋于疯狂的年龄,也就是在从青春走入中年的过程中,里尔克却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他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他到了巴黎,从他倾心崇拜的大师罗丹那里学会了一件事:工作——工匠般地工作。
冯至关于18世纪末期德国浪漫派诗人的描述,几乎可以直接移用来描述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歌和知识界的普遍情绪。“无穷的音乐与永久的感情泛滥”,更是我自己对青春期的切身体验。相信每一个在青春期拿起笔写作的人,都对这样的情绪感同身受。我最早投入文学阅读和自发地写作,始于初中时期。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新时期”弥散的文学浪漫主义氛围里,我周围有许多文学爱好者——我的姐姐们、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和我的几个能够互换书籍的文友。我从那时开始读泰戈尔的《飞鸟集》,读屠格涅夫的散文和小说,读19世纪的司汤达和罗曼·罗兰,也读中国“朦胧诗”和现代文学作家的作品……并且模仿他们开始写诗和散文。当然,写得最多的是日记,那种无病呻吟的情绪和意识流水账记录,我一直坚持到北大研究生毕业。高考毕业时选择北大中文系,也就是为了这种爱好。那是真正的“感情泛滥”,身陷青春期的混乱情绪中,文学能召唤我的是情绪的共鸣,而我用笔写下来的,也是无穷的音乐般的情绪汹涌的印痕。那时,我也曾努力参加北大学生的文学社团活动,并投过几次文学竞赛的稿件,可惜都被退回,评语是“感情无节制,文字不讲究”。所以,我这种不入流的写作是真正的“抽屉文学”。但这并没有彻底打击我的文学热情。写日记记录自己的情绪和感受,阅读有共鸣的文学作品,对我像是稳定自己生命的某种仪式。
但是,我并没有学会如何控制这种情绪和书写文字的技艺。所以,冯至所说的从青春走入中年的过程中,“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这种不仅是写作也是生命的“新的意志”,对我是全新的意识。特别是我正逢生命的转折期,努力地要“告别青春”但又似乎总也无法摆脱情绪的困扰,冯至的这种描述正如他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前言中所说,对我是“对症下药”,是“恰逢其时”的疏导。
于是,这些句子对我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
一般人说,诗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尔克说,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他在《随笔》里说:“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是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这不只是在谈论诗歌的技艺,我更把它看作是一种生活态度和理解生命的途径。我们需要表达的不是个我的“情感”,而是普遍的广大的“经验”,是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这是一个忘掉“自我”而进入“世界”的过程。我懂得了真正的成熟和深刻,不是炫技般地展示一己之我的喜怒哀乐,而是把自己看作与万物同等的存在,用“心”去体会、感受、领略世界上的人与物。这样一个忘掉自我的过程,让更大的世界进入我的视野。我似乎获得了某种“闲暇”来体会燕园的春花秋月和四季轮换:在初春的时候,坐在未名湖边体会春水的涤荡,坐在花草丛中观看一朵花的美好,它们如何自内而外地静静开放时的热烈;在深秋的某些天,会看见蓝天的高远和开阔,银杏的黄叶在温暖的秋阳下缓缓坠落时的静谧……这是真正的诗意,可我不再急着要把它们用文字写下来。我好像是从那时起就不再写日记了,内心却感受到了一种余裕和从容。
冯至描述了里尔克在《布里格随笔》中写到的那个过程:先是“观看”,然后是“回想”,比“回想”更深的是“回忆”,比“回忆”更深的是“忘记”,“直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他说,那才是“第一个字”形成的时刻。冯至的《十四行集》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规整的诗歌形式,箴言一般的文字和内在的情绪韵律,使这本只有27首十四行诗的薄薄的小册子,让我百读不厌。
2011—2012年间,我有机会在日本神户大学教书一年。海港城市清雅幽静的居住环境、关西地区美好洁净的山水和弥漫着历史幽灵的名胜古迹,对我是一种奇异的生活体验和情感教育。在那里,我常常会想到冯至的诗句,想到他说的“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的观看。在语言不通的环境里,“观看”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需要,而异国的日常生活也常常是孤独的,但我不再感到“寂寞”。我每天有如此多的闲暇来观看周围的花草树木,体验日式山水的风景以及萦绕在古寺大佛之上的历史。在奈良的唐召提寺,站在高大的古佛和巨大的木制建筑下,一瞬间感受到众生的渺小和历史的绵长,我有一种无名的感动;穿行在京都比叡山雨后的云杉树丛中,草木的清香和水雾的包裹,使我感到一种透彻心肺的迷醉……这些感受和体验,让我再次有写日记的需要,我把它们写在了《西日本时间》这本书里。从那时直到现在,西日本的山水和风景就沉积在我的感官记忆里,并启发我去更多地理解自己生活其间的北京和中国。这也算是冯至教给我的一份生命礼物吧。
三
后来,我开始慢慢感觉到,仅仅是“观看”和“忘我”也是不够的。当对世界和人生的体验变得丰富之后,有另一种新的需要和意识在产生。我留意到在《里尔克》中,冯至这样写到晚年的里尔克:“这时,那《新诗》中一座座的石刻又融汇成汪洋的大海,诗人好似海夜的歌人,独自望着万象的变化,对着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流,发出沉毅的歌声:赞美,赞美,赞美……”这是一种更高的综合,是主体在包容世界之后的一种新的创造。让那些进入内心的万物重新融合并创造为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比现实世界更高的精神王国。那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冯至在20世纪40年代完成《十四行集》的同期和之后,倾注全力研究的是杜甫和歌德。或许因为时代经验的差别,我总是难以进入冯至所描述的杜甫世界,但是对于他的歌德研究,特别是他在1948年完成的《论歌德》却产生了浓厚的阅读兴趣。冯至关心的歌德是别样的,他关注的不是那个写《少年维特的烦恼》的青春歌德,而是那个完成《浮士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和《东西合集》的晚年歌德。他把这称为“人的教育”。有这样的句子让我觉得熟悉而亲切:“人生如旅行,中途总不免遇见一些艰险。最艰险的地方多半在从青年转入中年,从中年转入老年的过渡时期……在这行旅上,歌德却给人以一个好榜样。”冯至将这概括为人的生命作为“有机体”的“蜕变论”。他解释歌德的思想说:“有机的形体不是一次便固定了的,却是流动的、永久演变的”,于是“青年”“中年”“老年”的生命有机体想象和人生修养,便在这样的叙述中形成。如果说中年是“真实的生活者”,那么老年将是更高意义上的生命的完成与综合。在冯至那些阐述歌德生命哲学的文章中,我很喜欢那篇《歌德的晚年》,讲他对美的“断念”,对情感的“限制”和工作的“责任”——“在这寂寞的晚年,断念和工作,成为歌德生活的原则”,“从此只看见一个孜孜不息的老人在寂寞中不住地工作。”歌德就是在这样寂寞的工作中,完成了他一生都在写作的两部最重要作品《浮士德》和《威廉·麦斯特》(学习时代与漫游时代)。他创造了另一个包容了现实世界而又比现实世界更高的精神世界,而使此后的人们可以像他那样生活。这是“修养小说”的真义,也是最高的人文理想。
但是,除了20世纪40年代的那些文字,我没有能够从冯至后来的创作和研究中读到更多的满足。他20世纪80年代也写过一些关于歌德的学术文章,并没有引起我同样的阅读兴趣。冯至自己也说,这些文章“虽然略有自己的见解,却总觉得不深不透”。在我读来,虽然有更细致全面的学术考辨,但不再有20世纪40年代那种文字上和内在情绪上的情致和感染力。这或许因为自己体验不到其中的深意,或许因为晚年冯至也没有完美地捕捉住那更高的生命的情态。在冯至的一生中,20世纪40年代怎么看都像一个奇迹,一次灿烂的精神爆发,就像他在十四行里写到的那样:“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在歌德生活的18世纪的德国,人文主义的理想乃是成为“完整的人”——“既不是像启蒙运动那样完全崇尚理智,也不是狂飙突进时期那样强调热情,而是情理并茂,美和伦理的结合。”这种古典的人文理想和生命修养的理念,我是通过冯至20世纪40年代的文字和精神状态才触摸到的。虽然对冯至晚年的作品有许多不满足,但在我看来,他仍旧是20世纪中国作家中少有的超越了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人,因为他对那个“克服了青春的里尔克”和“古典式的歌德”做出了最多体认和阐释。他对我的许多启发都是由此而来。他不仅教会我如何看待文学,也教会我如何看待生活,每天每时去体认并领略生命的奥秘。这也是我常常感到有需要回到20世纪40年代的冯至,去阅读他的十四行诗,他的里尔克和他的歌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