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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鱼记

2019-07-10朱斌峰

当代人 2019年6期
关键词:红鱼华子黄毛

◇朱斌峰

红鲤

我和老余头又隔着江面默默相对了,我游在江里摇着红鳍看着他,他坐在岸上提着钓杆却看不见我,这种奇怪的守望已经保持好多年了。

江心洲上的人都说老余头老糊涂了:一个老渔民身子佝偻,骨头都被江水锈住了,还整日拎着钓杆渔网坐在江边做什么,难不成在温习旧日的捕鱼时光?洲上有好几个这样的老头儿,老跑船工总爱坐轮渡去洲外却找不着回家的路,老理发匠总在磨剃刀却没人光顾他的理发店,老退休教师一喝醉就追着野水鸭跑……人老了,或许就会变得固执、痴妄、古怪起来。洲人说得合情合理,可我晓得老余头没有迷糊,他的心里应该藏着洲人琢磨不透的秘密。

长长的汽笛鸣响之后,一股带着汽油味的旋风卷过,华子骑着摩托从轮渡上驶来。华子是老余头的孙子,在洲对岸的城里送快递,整日戴着小红帽骑着摩托车,匆匆穿梭在大街小巷里。我不喜欢他身上的气味,赶忙把头扎进更深的水里,躲开那生猛的家伙。江水跟风不一样,风爱听洲人的壁脚,用尖利的嘲笑把事儿宣扬开来,而江水只把洲人的秘密悄无声息地旋进深处。我钻进漩涡,漩涡是江水的耳涡,在那里我能听到洲上的任何动静,当然也能听到爷孙俩的对话:

“爷爷,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整日往滩头上跑,要是跌进江里咋办?”

华子有些担忧,他希望爷爷能老老实实坐在自家屋墙根晒太阳,可老余头总像石碑一样立在江畔,他能不担心爷爷被江水捎走么?

“爷爷,你这样能捕到啥红鱼啊!”

华子有些烦躁,他听爷爷含含糊糊说过要等红鱼。他想买个玻璃鱼缸搁在家里,再往缸里放几条红金鱼,让爷爷钓着玩儿,可他晓得爷爷毕竟还没老得像猫。

“爷爷,你总站在江边,到底要做什么?”

华子有些生气,他不明白为啥爷爷会越来越固执,难道爷爷患上老年痴呆症了?

……

华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老余头不答话,偶尔喃喃一句“我要等红鱼”,声音低而含糊,像是担心水中的我听见。

我不晓得老余头说的红鱼是什么,他若是想捕到一条红色的鱼儿,那注定会失望的。这条江里除了我是全身通红的红鲤外,只有长着一口白牙的黑鱼、鳞片金黄的黄鱼、形体黑胖的鲫鱼、鱼肚灰白的鲢鱼、背脊青黄的草鱼,就是没有红颜色的鱼类——跟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余头怎会不晓得这些呢?难道那个熟谙水性的老家伙看穿江水,发现我的踪迹了?

洲上没人知晓我的存在,没人确信江里一定有红鱼,就跟不敢相信天下有白色的乌鸦一样。他们觉得老余头的话是在犯傻气,可我听得惴惴不安。作为鱼类,我们担心渔网渔叉,更担心从上江化工厂流来的黑水,稍有风吹草动就惊恐不安,东游西窜,把江水都弄乱了。我们跟洲上人一样总是焦虑不安,也许那些忧心是多余的。

以前洲上有个传闻,说江里藏着百年难见的红鲤鱼,洲上人只要喝了红鲤汤,就能鲤鱼跳龙门,离开沙洲过上另一番比想象还美好的生活。虽然谁也没见过那种像火一样热烈的鲤鱼,能捕到的鲤鱼都是褐青色的,可传闻还是像三月的桃花,不时吐出迷幻的红来。

洲人至今仍煞有介事地说,老余头的儿子黄毛就是因为喝了红鲤汤才去洲外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个黄昏,老余头家的小院里飘出一阵鲤鱼汤的香味。洲人闻出那股稠稠的味儿里,夹着一片老姜的辛辣、两块豆腐的滑腻,还有一股让舌头发硬的奇异味道。洲上的狗闻风而来,摇着尾巴,围着他家紧闭的院门嗅来嗅去。馋嘴的花木匠也踅摸过来,把耳朵贴在院门上,听见院里老余头在跟十来岁的黄毛说话:

“儿子,这鲤鱼汤你要多喝哦。”

“嗯。”

“这可不是一般的鲤鱼汤哦。”

“有啥不一样?不就是味道比鱼腥味还呛人么?”

“这……这……你二爷爷就是喝过这种鲤鱼汤,才参加游击队,解放后去城里生活的。”

“嗯。”

“儿子,你晓得不?人跟人不同,有不一样的活法哦。”

“哦?”

“比方说洲上的人,跟鱼一样游在江里,一辈子都逃不脱这条江。可有的人能跟鸟一样,把家筑在城里的高楼上。”

“这样啊。”

“儿子,你只要喝了这鲤鱼汤,长大后就能走出沙洲,去城里生活!”

“啊!”

……

花木匠听完后,捂着嘴退了回去,逢人就窃窃地说:老余头捕到红鲤,把红鲤炖汤给儿子黄毛喝,黄毛就要远走高飞了。洲人不肯相信花木匠的话,花木匠急了,就把老余头父子俩的对话添油加醋地学给洲人听,洲人这才有几分信了,他们猜测着:余家的二爷的确参加过革命走出了江心洲,老余头是洲上水性最好的渔老鸹,捕到红鲤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他们将信将疑地等着老余头的儿子黄毛离开沙洲,步上青云之路。那时,洲人想离开江心洲真是太难了,他们不像我们能随着时节随江水迁徙,也不像现在的洲人能进城打工洲里洲外来回,而是被一种叫户籍的东西拴住了。他们只能凭着考学、参军的机遇才能离洲而去,否则就得留在洲上子承父业过活。洲人揣度着那个长着黄毛的伢子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开沙洲,他们从梦游神般的伢子身上看不出大学生的迹象,从瘦马猴般的伢子身上看不出军人的英武之气,只觉得黄毛伢子只是爱下象棋而已,就越来越觉得不靠谱的花木匠又说谎了。

可长大后的黄毛果真走出沙洲,去城里国营煤矿了。老余家那个当过游击队员的二爷退休后没有子嗣,黄毛是顶二爷的职才当上矿工的。从一个渔业社的渔民子弟变成国家工人,在当时的洲上是个大喜事。黄毛离开沙洲的那天早晨,洲上的野水鸭都嘎嘎嘎地叫了起来,他把一头黄发梳得油光可鉴,穿着崭新的西服,走上欢叫的轮渡。他向着弥漫着鱼腥味的沙洲挥了挥手,向着江里成群结队的我们挥了挥手,就走出了八十年代的江心洲。

后来,我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消息:先是听说黄毛在地底下挖乌金,过上旱涝保收的日子——那时的老余头把黄毛戴着矿灯帽的照片挂在自家的墙上,很是自豪的。许多年过去后,又听说那个传说中乌黑发亮的煤矿忽然关闭了,矿工们下岗了,黄毛生活没有着落了——那时的老余头总皱着眉头,悄悄送鱼送米去城里矿山。再后来,听说黄毛去建筑工地上干活儿,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像折翅的鸟摔死了——那时的老余头一下子就老了,总一个人喝闷酒,一喝醉就站在江边,对着水里自己的影子说话:“洲上的江里是条活路,矿山的井下是条活路,工地的脚手架上就不是条活路么?无论走哪条活路,魂儿都能回来吧?”他嘴里的酒气太大,把我们的子孙都熏醉了,一条条小鱼仔乱摇着尾鳍,就像失去舵手的桨。而这个时节,洲上人出入江心洲就是一张车票的事儿,老余头还想捕红鲤做啥?

华子骑着摩托车突突突驶去后,我从漩涡里游出来,又看向滩头的老余头。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跟他默默相守,难道是在等他变成一条游在岸上的鱼?

华子

我不信江里有红鱼,也不信那个红鲤的传闻。

我有那么一闪念觉得爷爷念叨的不是“红鱼”,而是“訇鱼”,就是父亲除黄毛之外的另一个绰号——听说姓余的他小时候总是迷迷懵懵的,偶尔会骇然大叫,那在洲上称作为“訇”,于是他就又落下了“訇余”这个绰号。爷爷站在滩头,是在等父亲归来吗?我被这个念头搅得心悸了一下,便赶忙把它从脑瓜里删去,就像剔除一根鱼刺,我宁愿相信爷爷是在等待一条红颜色的大鱼。

我还记得父亲长了一头让人生气的黄发。应该说,我在八岁前看父亲还是挺顺眼的,那时他是煤矿井下采掘工。他在家时常一边擦拭带着编号的矿灯帽,一边嘲笑别人。他说:他在小街菜市场遇见早年的伙伴,那家伙做了鱼贩子,一身鱼腥味。他说:矿上那个红鼻子工人辞职去了南方,被人骗得身无分文了。我不知道他得意什么,他又没有像家里的母鸡下个蛋出来。他一到街上就跟人下象棋,矿上人说他棋下得还行,奇怪的是总在蹩马腿上犯迷糊。至于他在井下干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那时的父亲跟矿上的工人一样,只是不像他们那样嗜酒而已。

那个黄昏,父亲跟张伯伯坐在街上下棋,下得路灯都灰灰白白地亮了起来。

父亲摇着黄头发,笑眯眯地看着张伯伯,从袖管里探出手,“啪”地敲下一匹马喊:“将军!你死棋了!”

张伯伯愣了愣,笑着把父亲的马挪开:“你这马腿蹩住了,怎么跳得过来?”

围观的人哄笑:“余师傅,你的马真是神啊!总是那么来去自如,天马行空!”

父亲的脸慢慢红了,忽然发出骇人的叫声,露出少年訇余的模样:“这怎么是蹩马腿?这怎么是蹩马腿?”说着硬把马往前跳。

张伯伯伸出大手,再把马挪开。

几番下来,两人扭在了一起。父亲瘦小,张伯伯又高又胖,那场面看上去就像猴子在跟大象搏斗,哄笑声更五颜六色了。

每个父亲都有可笑之处,我没有因为这事嫌弃父亲。直到矿山倒闭后,我才开始烦他的。那时,好多下岗矿工就像被遗弃的孩子,打滚耍赖后,就忙着去寻找别的乳房了,父亲却整日窝在街上车棚里下棋。妈妈愁着脸唠叨:“你就不能去私人煤窑干活啊?”他气鼓鼓的:“我是国家工人,怎能给私人老板打工?那些私人煤窑就开在矿上附近,是在挖咱们矿山的煤脉!”“那你跟老爷子联系联系,咱们把老爷子捕的鱼,从洲上贩到城里卖啊。”他怒气冲冲:“不行!我是从洲上出来的,我那样做,还有啥脸面回洲上!要是干捕鱼卖鱼的活儿,我当初离开洲做什么?”“那咱家怎么过日子啊?”他咬起牙:“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国营煤矿,就这样说不行就不行了!只要换个矿长,咱们矿山还会红火起来的!”……妈妈的一句话就能引出他满肚子的牢骚,他的肚子就像腌坏了菜的菜坛子,冒出酸气。

再后来,矿上人陆陆续续外出找活儿干,就没人陪父亲下棋了。父亲闷坐在家里,把矿灯帽擦得更勤了。从矿上大食堂下岗的妈妈却是忙碌的,去纺织厂做挡车工,在高档小区做环保员,可那就像小鸡啄米似的,啄不去家里沉闷的黑。妈妈在再就业的道路上四处碰壁,脾气越来越坏,总冷着脸发火:“你说你喝过鲤鱼汤,鲤鱼跳龙门了。我看你是吃了朱砂,吃神经了!”“你一个乡下来的下岗工人,还死犟着!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还给你送吃送喝的,你还有什么脸面?”“你在家坐吃山空,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还是个男人吗?”……父亲的脸越来越黑,就像在酝酿雨水。他不说话,可我知道他的肚子已变成炸药罐,就要引爆了。

果然有一天,就在妈妈絮叨时,父亲突然发出骇人的尖叫,摔碎了一只碗。那天过后,妈妈就不见了,她给我留下纸条,说是去别的城市打工了,挣了钱就回来。可我左等右等,她都没有回来。我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妈妈,生怕引来他的尖叫。说实话我挺可怜他的,我长大后绝不会做他那样的男人,一个连蹩马腿都不懂的男人,一个神经质发出訇叫的男人,一个连父亲都做不好的男人。其实,矿上好多人过得比以前更滋润了,曾经的井下工人张伯伯当上私人电子厂的车间主任,见到以前的矿长都昂着头;隔壁的家属工在街边开了小饭店,人都胖了一圈儿;那个曾被父亲嘲笑过的红鼻子工人在南方发达了,回城开了个大超市。可父亲就是一根筋没转过来整日窝在家里,也许他习惯了井下的巷道,不能适应地面上的工作吧。可一个又穷又固执的男人终究是可怜又可耻的。

那天,爷爷又从沙洲到矿上送鱼送米来了,他跟父亲面对面默坐着,就像两尊黑菩萨。半晌,爷爷说:“儿子,你得找条活路了。天上飞、水里游、地上爬,都是活路,你不能这样下去啊!”说完就背着空空的蛇皮袋,蹒跚着向公交站走去。父亲看着爷爷的背影,眼睛就湿了。从那以后,父亲就去工地上打工,人也慢慢活泛起来,喋喋不休地跟我说起他从洲上来矿山报到的情景,拿他做反面教材劝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开始带些劣质烟酒去洲上看望爷爷了。若无意外,我相信他会越来越像个好父亲的。

可十岁那年,父亲的身影就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永远定格了。他穿着破旧的矿工服,推着快要散架的自行车走出矿山家属区。他回头对我喊了一声:“华子,别乱跑,等爸回家啊!”他的黄头发在风中摇曳着,让我想起了黄昏的日光。就那样,他走出了矿区,就再也没回来。他在我还没有完全消去对他的嫌弃之前,就在建筑工地上摔死了。我到现在还不愿承认,那个黄发被血染得鲜红、身子被摔得又小又扁的人就是父亲,我宁愿相信他去找妈妈了。

爷爷也觉得父亲没有死,他说父亲变成鱼了,无论去了哪儿,都会从江里游回洲上的。难道爷爷站在江滩上,嘴里喃喃着“訇余”,就是要把父亲变成的鱼唤回去?

红鲤

老余头一定在心里自问:为啥洲上的伢子没喝过红鲤汤,却都纷纷逃出沙洲了?——这就跟我总弄不明白江水为啥不能倒流一样,是个谜团。

老余头在儿子摔死后,就把孙子接到洲上养活。华子就像寄居在洲上的螃蟹,长大后跟洲上的伢子一样,毛都没长全,就逃离沙洲去城里寻活路了。老余头晓得早已空去的江心洲,是没办法留得住华子的,就连大黄鱼也懒得来江上产卵。即便花木匠说只要给伢子吃江豚籽,就能把他们留在洲上,老余头也不肯相信这个传闻了。再说,老余头已好久没见过江豚,那些圆脑瓜爱憨笑的家伙好像销声匿迹了。以前洲人不稀罕江豚,逮住它们不吃,只是把它们肥厚的油脂熬出来点灯。可现在洲上建起一个江豚养护场,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头江豚当宝贝一样喂养着,说是保护濒临灭绝的水生动物。就算洲人吃了它们的籽不走了,难道能当作珍稀动物养着?

其实,老余头并没有给儿子喝红鲤汤,而是用朱砂涂在青鲤身上炖汤给儿子喝的。他不仅骗了儿子,也骗了自己,多年过去,他记忆里的那碗青鲤汤已经变成真正的红鲤汤了。

老余头出身渔民世家,祖辈就住在渔船里,漂在江面上,居无定所。后来,政府把那些渔民组织起来成立了渔业社,老余头家这才上岸筑居了。洲上的渔业社按捕鱼工具又分成若干大队,张卡捕鱼的渔民编成一个大队,渔网捞鱼的渔民编成一个大队,就像是专门围剿我们的军队。老余头只有一个儿子,那个黄毛伢小时候爱梦游,有时睡到夜半会迷迷怔怔下床,光着脚丫走在洲上,对着黑狗笑,跟着野水鸭跑,蹲在滩涂上说话,想唤醒江里的小鱼。老余头觉得儿子的脑瓜里藏着奇怪的小鬼,那样下去会成为洲上的疯子傻子的。他心里着急,却不敢带儿子去洲卫生所看病——要是被人知晓老余家的伢子脑瓜有病,那他家在洲上就名誉扫地了。于是,他从中药铺买回朱砂,想用那红色的药物把儿子脑瓜里的小鬼驱走,让儿子安下神来变成洲上正常的人。可儿子不肯吃朱砂,老余头就把朱砂煮进鲤鱼汤里,诓骗儿子说那是能让人走出沙洲的红鲤汤,说着说着自己就信了——也许红鲤就是身上长着朱砂的鲤鱼吧。

喝过鲤鱼汤的黄毛不再梦游,却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偶尔会发出骇人的尖叫。幸好他酷爱下象棋,只要下棋就会稳稳当当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就跟老僧坐禅一样。老余头这才松了口气,虽说朱砂没有将小鬼打出来,些许被象棋的车马炮镇住了。黄毛棋艺进展神速,先是下败了爱吹牛皮的花木匠,然后下败了戴眼镜的学校老师,最后只能跟洲上退休的邮递员对弈了。老余头捕到时鲜的江鱼,总要送两条给老邮递员,讨好那个陪他儿子下棋的老头儿。于是,傍晚时分,老邮递员就着老余头送来的江鲜和一碟花生米,跟黄毛喝起酒来。

老邮递员喝得满脸酡红,伸手拍拍黄毛的脑瓜:“哦,在这洲上只有你能陪我下棋喽。”

黄毛眨眨眼:“就是!他们都是臭棋篓子!”

老邮递员笑:“来,陪我喝一盅。”

黄毛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呛得像小狗一样直吐舌头。可几杯酒下去,他就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来,抿一口酒,哈一口气,夹一粒花生米,有章有法了。他觉得自己的脑瓜越来越大,就要摆脱瘦小的身子飞起来。他呵呵地傻笑着,没有看见老邮递员眼里闪现出的泪花。

黄毛抬起红红的小脸问:“嗯,洲外真的好么?”

老邮递员含含糊糊地应:“好,好。”

“那我长大后,能像你一样当邮递员么?”

老邮递员坚决地摇起头:“不行!”

“难道只有你儿子才能当邮递员?”

“不是啊。天下的邮递员都不是我儿子,可你不行。”

“为啥?”

“因为你小子……下棋都不懂蹩马腿的规矩……用不好马,怎么能给人送信?”

老邮递员说完就笑了,笑出满脸的泪花。听说他以前在大城市当大学老师,后来被打折了腿送到洲上来的。虽说洲上的鱼骨汤治好了他的腿,可落下了一到冬天就腿疼的毛病。

黄毛并不觉得老邮递员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可看着老头儿的笑样,也晕晕乎乎地跟着笑起来。

夜色越来越浓,一老一少都醉了,拿着筷子捉起桌上散落的花生米。他俩动作已经不灵活了,夹得花生米活蹦乱蹿,就跟捉螃蟹似的。

多年后,老余头把华子带回洲上时,老邮递员拄着拐杖,上前拍着华子的头,咧开漏风的嘴说:“走!下棋去哦——”虽然华子的头发并不黄,可他把华子当成黄毛,以为那个去洲外当矿工的伢子从时光里回来了。他不晓得华子讨厌下棋,爱躲在家里看《动物世界》,看长颈鹿伸长脖子吃新鲜的树叶,看大象卷起鼻子洗澡,看豹子凶猛地追击猎物……那些活物就生活在黑白电视上的森林里。

老余头不会把华子看成黄毛,他觉得孙子远比儿子健康。老余头早就觉得儿子不适合做渔民,那个迷糊的儿子看不出水深水浅,分不清水里活物,学不会划船捕鱼,那样的人显然不能跟江水打交道,只适合像颗螺丝钉铆在工厂的机器上。于是他一次次去找城里的二叔,那个前游击队员擅长弄炸药,炸过日本鬼子的碉堡,可耳朵被炸聋了,解放后就被安排在煤矿当爆破工,专心致志地炸起井下的煤层来。二叔没有结婚,无儿无女,耳聋又健忘,任凭别人说什么都唔唔着。老余头烹鱼买酒,陪二叔喝酒。如若不是二叔的模样有些像父亲,老余头都觉得面前的二叔是个陌生的老人。老余头的父母死得早,都死于血吸虫病,老婆在一场大水中坐着木盆漂走了,其实他对他们的印象早就淡漠了。后来,儿子如愿以偿地顶职进了矿山,老余头沾沾自喜地想:当年给儿子喝的红鲤汤果然是有神效的。

老余头把儿子弄到城里上班,让洲人很是羡慕。有人说老余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有人说还是有个干革命的二叔好,也有人说老余头不愧为捉到过红鲤的渔老鸹,对此,老余头只是笑笑说:那个矿山大食堂的馒头又白又大。他不晓得儿子临行时,老邮递员送给儿子一粒橡胶棋子“马”。其实,每一个洲人离开江心洲时,我都会把一条江送给他们,只是他们不晓得而已。我送给黄毛的是倒流河,送给华子的是回流江。

华子

我知道我不属于江心洲,也不属于矿区,我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地儿。

我十八岁就来到城里,找到的第一份工就是在父亲摔下的地方当保安,那儿不再是工地,已经成了大型商厦。我戴着大盖帽,一次次仰头看向十六层大厦的楼顶,无法想象父亲从那上面飞下来的样子,却心里莫名发慌,总觉得会有什么从头顶砸下来。有一天,我踱到广场的阅报栏前,看见报纸的角落里有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两句:鸟翅的暗影覆盖楼顶/父亲在黄昏中走失/我们是孤儿/不必回家——我蓦地轻松地笑了,他妈的诗人真会拽词儿。我就像从撞晕中醒来,不再担心头顶,慢慢把自己变成城市里的野物了。之后,我做过歌舞厅里的服务生、流水线上的焊接工、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孔雀,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狡兔,一会儿变成猎豹。我的耳边常常响起赵忠祥在《动物世界》的配音:“春天到了,又到了交配的季节。随着湿润季节的来临,干涸的大地上,下起了瓢泼大雨,万物开始躁动……”我想我不会在森林里迷路的。现在,我是快递小哥。每天早晨,我和戴着红帽子的同伴排成队伍,跟着领班一起喊:我准备好了——然后骑着摩托穿行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送包裹送外卖,就像给一张张嘴喂食似的,晚上再让街巷穿梭在睡梦里。其实城市就是条江,流来淌去,没有方向,我只是游在里面的一尾鱼。

我没有把江心洲当作故乡,可花木匠总是以乡邻自居跟我拉呱儿。花木匠老了,却还像女人碎嘴儿。他也来到城里,跟在他儿子后面搞装修。他隔三差五地给我打电话,抱怨说现在的木匠不刨不凿,不榫不卯,只剪剪裁裁木板,用气钉枪打上铁钉就行了,这样的木匠活儿还是一门手艺么?他伤感地告诉我洲上的老邮递员走了,是一跤摔下江里的——那瘸腿老头儿又不会游水,到江里去做什么?他虚心地向我讨教,城里夜总会的小姐为什么穿得那么少,是为了节省布料吗?当然,他每次的话题都要从我父亲谈起,似乎在固执地提醒我什么。我对花木匠说的事儿并不感兴趣,只关心同居三个月的女友忽然不见了,她能去哪儿呢?只关心同是小红帽的快递哥被私家车撞了,丢失了一条腿;只关心曾经的伙伴忽然变得衣冠楚楚起来,他是在哪儿捡到第一桶金的呢……这是一座招工启事跟寻人启事一样多的城市,我们能被浪头抛上浪尖,也能被江水淹没,我哪有空闲跟一糟老头儿聊陈年旧事啊。我有些烦花木匠,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跟他儿子聊,非要找我说话儿。我有时真想朝他吼:你他妈的又不是我父亲!

这天,我正骑着摩托行驶在送快递的路上,花木匠又打来电话,压低嗓子神神秘秘地告诉我:我爷爷在江里捕到一条红鱼了。我漫应了两声,就匆匆挂断手机,飞快地向香格里拉小区驶去。等往香格里拉送完十三个包裹后,我站在小区门前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有九个未接电话,都是花木匠打来的。我很生气,那个姓花的老头儿难道疯了?他那么疯狂地给我打电话做什么?我只好回打过去,花木匠一接电话就急急地说开,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你爷爷在江里捕到红鱼了,你快回去看看啊。”我把手机移开,抬眼看向别墅成群的欧式小区,觉得江心洲离我很遥远,虽然我骑摩托半小时就能抵达那儿,但却远得像梦一样。

花木匠还在我耳边聒噪,我忍不住了,朝着手机吼:“不就是红鱼吗?我回去做什么?我他妈忙着呢!”电话那端哑了,我刚想关掉手机,花木匠的声音像风中的雪花,柔软、缓慢而坚决地向我扑来:“华子,你还是回家看看吧,越快越好哦。”那声音不像是花木匠满是烟味的嘴发出来的,仿佛是来自云层的呼唤。我就像被一只从空中伸来的大手在头上摸了一下,心里倏地一动,想起父亲从天上摔下的那天,老师破天荒地收起不耐烦的表情,慈祥地对我说:“你爷爷在校门口等你,给你放三天假,你跟你爷爷去吧……”我眼前一黑,被风呛出了泪花。我意识到爷爷可能出事了,而“爷爷捕到红鱼”不过是花木匠善意的谎言。

“红鱼”确实是洲上最古老的谎言。父亲就曾牛皮哄哄地说过,他是喝了爷爷的红鲤汤,才从洲上来到矿山的。父亲也曾买来红线织成的鲤鱼挂在我脖子上,矫正着我的理想:我原来想做煤矿运输队司机,可他说只要我挂着那红线鲤,就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地当上火车司机。我不知道江里到底有没有红鱼,可我晓得爷爷是不会捕到红鱼的,花木匠只是想以“红鱼”的名义让我回洲上去,他以“红鱼”为谎要掩盖什么真相呢?

我被日光照得一阵晕眩,捂着头蹲了下来。奇怪的是,我想的是爷爷,眼前却出现了父亲的模样。他坐着罐车从矿井上来,就像被煤渍过似的。矿工服穿在他身上原本有些宽松,被风吹起就跟张开翅膀一样,而此时却扭麻花般紧紧缠在身上。他头顶的矿灯亮着,却驱不开身上的黑。他笑了,龇开的牙白得吓了我一跳。他扬扬手里的象棋子说:“马三进四,卧槽!”我刚想从喉咙里挤出“爸”,他又随着罐车下井而去。然后,爷爷才出来了。日光编成的网从天上罩下来,网住了他。他佝偻的身子慢慢舒展开来,变成了一尾红色的大鱼,在摇着鱼鳍……我摇摇头睁开眼,慌忙把脑瓜里的幻觉摆开。

车水马龙的城市又淹没而来,我有种窒息的感觉,赶忙定定神,抹去就要钻进嘴里的涩泪,向江心洲驶去。我想:也许爷爷真的等到了那个叫“訇余”的父亲,也许爷爷变成了一条红鱼在等着我。

红鲤

我是亲眼看见老余头落进江里的。当时,我跟他像往常一样隔着江水默望着。日光亮得灼眼,老余头在岸上眯起眼,我在水里也眯起眼,一大把年纪的我们都不适应过于热烈的光线了。忽地,老余头睁大眼睛,盯着江面喊:“红鱼!红鱼——”那声音从他沉默多年的嗓子里发出来,显得有些怪异。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幕景象:他不是看到了红色的鱼,而是看见一只挂着红绸的木船正在江上缓缓驶来。他喊着喊着,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纵身跳进江里,游了数米后,就随着他眼里的红船漂走了。

我终于知晓老余头说的红鱼,就是那种挂着红绸的木船了。很多年前,江上时有水患发生,洲人就在滩头建起生生庵,专设一只系着红绸的红船,为过往船只提供救援,用钓钩渔网把溺水而亡的人捞上岸,将无人认领的异乡人掩埋于洲尾的大坟园。在老余头常待的滩涂下,就埋着一块石碑,上有清同治元年九月刻的《再修生生庵序》碑文。可洲人记不得这个往事了,他们怎肯相信一个孤老头会在滩头等着红船把他收走呢?老余头就是带着这个秘密,随着那只红船漂走的。

华子

我赶到江心洲,滩头上果然没了爷爷的身影。洲人说:他们看见爷爷在江边站了许久,忽然喊起来:“红鱼!红鱼——”然后就像风筝一样滑进了江里。洲人没有捞到爷爷,不知爷爷是沉入江底还是顺水漂走了。我坐在滩头,抱着头呜呜地哭。我不知道爷爷喊的是“红鱼”还是“訇余”,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也许是泪花打湿了眼,我睁开眼时模模糊糊地看见,江里竟然有一头红色的大鱼盯着我。我抹去泪水细看,那条鱼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尾鳍游进江里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花木匠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他说:其实,洲上在没有铁壳轮渡前,有一种木船在摆渡,洲人把那渡船叫“红鱼”。他还说:我爷爷的爷爷就是洲上的摆渡人。我听得有些迷糊:难道爷爷整日待在江畔滩头,就是在等那叫“红鱼”的渡船?他是要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摆渡呢?难道他是被很多年前的渡船接走了?我宁愿相信爷爷变成了我刚才看见的红鱼,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后才游走的,他游出了沙洲,游出了这条江——

现在,我偶尔会想起那条江里的红鱼,我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看江了,原来江里是有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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