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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日光流年》中的身体叙事

2019-07-08李金悦

北方文学 2019年17期
关键词:阎连科

李金悦

摘要:本文主要论述了阎连科长篇小说《日光流年》中的身体叙事,从疾病、饥饿、苦难身体等角度展开分析,并对身体叙事的策略和意义进行探讨。阎连科通过身体叙事,展开了对中国农民的苦难命运、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思考,使这部小说具有中国特色和史诗气概。

关键词:阎连科;《日光流年》;身体叙事

一、引言

在阎连科耙耧山区系列小说中,《日光流年》以其独特的寓言化写作、“索源体”(1)结构等创作特色展现出了不一样的风格和深度,是阎连科长篇小说成就最为突出的作品之一。在这部作品中,阎连科讲述了因喉病无法活过四十岁的三姓村村民生存和抗争的故事,显示了中国农村所遭受的深重苦难。身体在这部小说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身体叙事在这部作品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并在阎连科的笔下呈现出不同色彩。

20世纪90年代以来,身体叙事成为许多作家的关注方向之一,中国当代文学中涌现出了众多作品。在世俗化浪潮和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下,无论是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私人生活》,还是卫慧的《上海宝贝》,对于身体的暴露和描写都相当开放,并向享乐和消费主义靠拢。隐私的暴露,大胆的情色描写,给消费大众带来了一场关于身体的狂欢。“沉重的肉身”已然堕入消费的欲流,而阎连科显现出和同时代的作家不同的追求,他作为乡土小说的代表作家,扛起了“沉重的肉身”。

苦难身体一直以来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主题之一。而创作于1998年的《日光流年》并未汇入同时代性享乐主义的浪潮,而是主动选择了苦难传统,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继承与创新。可以说,阎连科在物欲的时代洪流中逆流而动,极力探索民族精神和人类的生存本质,显示了作者的人文关怀和社会责任感。

二、《日光流年》中的身体叙事

从文本出发,不难发现作者主要描写了以下三种身体:

(一)疾病身体

在这部作品中,身体叙事首先表现在故事发生的背景——三姓村村民世代遭受喉堵症折磨,无法活过四十岁。小说的发生、发展都围绕抗争病痛展开,而这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指向意义。曾有批评家指出,“三姓村村民罹患致命的喉堵症仿佛是无缘由、不可违抗的天命,其从“人畜两盛”、享有正常寿命,到疾病缠身活不过四十岁的命运变化过程和原因被略过了,它与社会历史环境的联系是完全不清楚的。”(2)实际上,这关系着作者对于小说真实的看法。阎连科曾经谈到他读卡夫卡《变形记》的经历,他一直认为格利高从人变为虫的过程没有交代清楚,但是在阅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后,他突然明白变形的过程并不重要,作家展现的应该是“变形之后”。农民身体疾病的无缘由指向的正是农民处于底层遭受苦难的无奈和承受无端的折磨,处于底层被碾压的痛苦。

(二)饥饿身体

遭受蝗災之后,三姓村集体陷入无粮的境地。在饥饿的面前,村民们呈现出病态的虚弱。他们虚浮无力,像耷拉着的豆芽。作者描绘了许多村民饥饿的体态以及疯狂求食的事件,甚至出现即使人们知道吃土会死依然忍不住往嘴里塞的情景。这继承了张贤亮等描写“饥饿心理”的传统,但也有所不同,阎连科在这部小说中很少涉及心理描写,而是以大量的细节进行填充。这正与上文所提到的阎连科“变形过程”可以不用展现的文学观相同。

(三)苦难身体

无论是疾病还是饥饿身体,最终指向的都是三姓村村民所遭受的深重苦难。面对身体的痛苦,三姓村村民显现出了特殊的平静和漠视,他们将身体视作商品。但他们的平静是压抑太过沉重的表现,是在要么生要么死的困境面前,不得不选择出卖仅有的身体资源以生存的极致无奈。

1.男性卖皮

三姓村男性村民通常会通过去教火院卖皮来获得资金,教火院即是烧伤医院,在那个年代,异人植皮这项买卖经营火热,贫苦的农民在无法生存下去时不得不选择割皮,忍受钻心的疼痛以获得生活来源。在三姓村,没有几个成年男性腿上还有几块完整的皮,大多都割得割,卖的卖,满腿都是疤痕的粉色,可以说,卖皮成为活着习以为常的事甚至成为成年的传统仪式。

为了筹集修缮水渠的资金,第四任村长司马蓝组织村民进城卖皮。小说中详细描写了司马蓝和烧伤的县长之间就人皮价格的讨价还价,从一千块钱一见方到二百块钱一见方,人皮价格的低廉,农民生命的卑贱和无可奈何,就这样在赤裸裸的交易中展现的淋漓尽致。

2.女性卖肉

一直以来,阎连科小说遭人诟病的一点在于他小说中出现了较多的性描写,且表面上看起来粗俗放荡,认为他堕入世俗和消费的潮流。在《日光流年》中,虽然情欲身体出现次数较多,但是完全不同于暴露隐私的情色和宣泄欲望的途径,而显现出沉重的苦难和被迫压抑的悲哀,在作者笔下,性爱非但不是宣泄女性欲望的窗口,反而成为压抑女性的枷锁。

这在蓝四十身上表现的最为显著。蓝四十作为前任村长蓝百岁的女儿,为了完成父亲翻地的计划,为了留住外乡劳动力,不得不以处女之身侍奉公社的卢主任;为了帮助深爱的司马蓝筹集治喉病的资金,她又不得不踏上进城卖肉的道路。最后,因为卖肉染上性病独自惨死家中。蓝四十的一生充满悲剧色彩,她是这部小说中最具奉献和牺牲精神的女性。小说中多次写到蓝四十身体的圆润柔滑,娇嫩白皙。从幼时在油菜地与司马蓝一起天真幻想,作者从司马蓝的角度描绘,“从未见过女孩娃脱光后的身子竟会那么亮,那么嫩,红红白白,像是落日的天空中堆起来的一小团儿云。坐那儿盯着他,看见从油菜棵间露下的一块又一块的日光,圆圆的在她身上游来晃去,像初春榆树上的银榆钱。”(3)到她死时腿间满是腐烂的恶臭,一个女人悲惨的遭遇通过她身体的鲜明对比体现了出来。可以说,身体的破碎带来的是心灵的伤害。

蓝四十一生的愿望很简单,只想和司马蓝过日子,但却始终未能实现。一边是不断的出卖身体,另一边却是她带有巨大光辉的崇高形象的建立。她不仅仅是为了她的爱情,更是为了整个村庄的未来。

为了村庄的存留,第一任村长杜桑的方法是多多生养,平均每个女人要生四胎以上才行。而一味蒙昧地为了生子的“受活”,给女人带来的却是无穷的痛苦。“我坐完月子每天下身都流血,又黑又稠血和脓一样”(4)性在这里不再是享乐的途径,也不再具有唯美的模样,而呈现出血淋淋的折磨。

在这部小说中的女性,无论是卖肉还是生育,都被深深地打上了交易的色彩,底层女性被直接物化。但是无论是蓝四十还是三姓村其他默默无闻的女性,并非是为了一己私欲或是情欲享受,她们是以身体、以贞洁来作为整个村庄生存下去的基础,她们是整个三姓村的牺牲品。以传统道德观念来看,卖肉的女人本应该遭到唾弃,尤其是男性的轻视,但在这部小说中,却偏偏是男性恳求女性去卖肉,并且不在道德上轻视她们,作者在作品中构造的三姓村独特的道德观念,暗含与读者所在的现实世界的道德体系的对比。之所以对女性出卖身体有如此的态度,正是因为村庄的人们所遭受的苦难已经超越了传统道德可以承载的力度,三姓村的道德体系并非崩溃,而是在废墟之上建立了一种新的道德体系,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只要能活着,比啥儿都合算。”(5)

3.以身饲肉

蚂蚱灾突如其来,整整三天,耙耧山脉便秃成了黄褐色。再加上第二任村长司马笑笑保护油菜的命令,田地里的庄稼顷刻间便空空如也。人们纵然吃光了干蚂蚱粉,却也难以熬过这个荒年。到最后只能分掉来年的种子,却也不够全村一百来口人生存下去,于是,人们连土都开始吃了,而饿死的人仍然在增加。司马笑笑决定让各家献出残疾的孩子,送到西山梁下的沟中活活饿死,他们的死尸烂肉引来乌鸦停落捕食,人们便趁这时候打了乌鸦来吃。这卷最后则是以司马笑笑以身饲肉为结束。他开枪自杀,以鲜血引来乌鸦供其他村民打鸦。作者之所以呈现出如此惨烈的图景,正是希望通过这样极限化的表达还原出中国农村的真实面目和内核。而关于真实,阎连科认为“文学,不应该只追求人们看到的真实,还应该追求因为看不到就误以为不存在的真实,误以为虚假的真实。追求后者,是文学更急迫、更本质的任务。”(6)也就是说,作者渴望展现出中国农村的真实面貌,而如此惨烈和恐怖并不是作者本人的臆想和虚假的事实,而是作者眼中的农村和农民的真正的生存面貌,中国农村的苦难是难以断绝的。

阎连科从始至终表达了他对苦难的关注,尤其是对农民的生存状况的关注。他认为,“苦难是中国这块大土地上共同的东西,应该是由中国作家来共同承担。”(7)出生于河南农村的他,始终把目光投向经历过许多磨难的中国农村,他以自身的生命体验和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担当,伫立在农村现场。

而关注农村,关注底层,真正聚焦的是“人”,他对中国底层农民的命运展开了反思。但如果单从底层的视角来看待阎连科的创作,会限制对他作品的理解。从《日光流年》的题记中就可以看出作者有意识探索人类生存本质,“谨以此献给给我以存活的人类、世界和土地,并以此作为我终将离开人类、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遗言。”(8)阎连科构造了一个乌托邦式的世界,以寓言化的写作寄托了作者对于人类命运的关怀,对于生存的思考。在《日光流年》再版序《敬畏呼吸》中他写到,“其实我们活着,至高的境界,不是争斗,不是享乐,不是钱财和爱情,也不是我们挂在嘴上的事业与和平。而是,如何理解我们的呼吸,洞明呼吸的意趣和呼吸本源的实在。”(9)活着或者说怎样活着是这部小说的重要命题之一。从阎连科对身体的关注,可以看出他对人类生存,对生死轮回的看法和关怀,这也使得这部作品超越一般的中国乡土文学作品,从而获得世界的关注。

三、身体叙事的方法和策略

阎连科在继承苦难身体的传统基础上,融入现代化的描写,使之呈现出新感觉、新意象,直指人心。在描写到多次卖皮后蓝百岁的腿时,作者写到,“司马蓝没有觉得那是两条腿,倒像了春天砍下来要往河边砸下的柳木尖桩儿,被斧子生生硬硬砍得一端粗着,一段尖细。”作者多次使用自然意象,这些意象大多是乡村常见的景物,如柿子、烂核桃等,既显现出乡土特色,又给人以新奇的感受。同时,身体叙事整体呈现出酷烈的风格。例如,在描写染上性病之后的蓝四十的下体时,作者非但不规避,反而以十分恶心恐怖的笔触和夸张的手法呈现出惨烈的伤痕。审丑溢恶之风得到延续。

通过极限化的表达,阎连科在生与死的临界点,在生存的绝境中,通过身体的苦难展现出农民生存的艰难和惨痛。他以极端而又夸张的手法,描绘身体承受的痛楚,而越是变形,越是扭曲,越是荒诞,就越是真实。在写实的身体叙事中,阎连科融入了荒诞和魔幻的元素,这是他对现代文学苦难传统的超越。这也正符合他一贯的创作道路,他称自己的创作是“神实主义”,他是“现实主义的不肖子孙”。

在语言方面,作者大量使用方言俚语,甚至带有粗话,朴实而又有生活气息。小说中“受活”是用来描述男女双方性爱的,属于河南方言,带有粗粝的美感。在描绘身体时,文中有很多这样的表达,具有很浓厚的乡土色彩,十分贴近底层农民的生活。

四、身体叙事的意义

19世纪以来,在尼采和梅洛-庞蒂的引导下,身体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地位,身体与心灵不再是两个独立甚至是对立的个体,而是融为一体,身心同构的观点逐渐成为主流。因此,身体成为媒介,变成小说象征和意义的汇聚点。

首先,献祭身体是三姓村村民反抗的方式之一。貧困的他们没有可以依靠的事物,唯有身体能够利用,因此,他们只能主动出卖自己的身体以抵抗来自命运的不公。也就是说,小说中大量的身体叙事展现了村民在绝望中抗争的精神和反抗的意志。例如司马笑笑把身体当作吸引乌鸦的诱饵,进行他人生中最后一次也是终极反抗。

其次,作者通过描写农民身体所遭受的折磨,展现出酷烈的农村生活图景,使读者内心激荡,带来震惊和紧张的阅读体验。恐怖恶心、闻所未闻的事件和描写,撕开想象中平和的假面,带领读者探索中国农村的生存困境,深入挖掘本民族精神。阎连科出生在多灾多难的河南大地上,童年因为贫困和饥饿所遭受的折磨和身为农民的父亲操劳多度致使他很早就去世给他的成长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因此此后,他一直保持着对中国农村的关注,对农民苦难的关注。

最后,从审美的角度看,极致的身体叙事和极致的苦难,带来的是极致的悲壮。这部作品展现出了悲剧美学特征,崇高与悲壮,高尚与牺牲,互相交织。从死至生,看似是回到充满希望和纯真的起点,不过是开始又一轮的苦难,三姓村村民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抗争,无法逃脱的宿命,但他们的以身体作为抗争的资源,显现出奉献和殉道般的壮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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