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纯文学看底层文学的审美书写
2019-07-08刘明菊
刘明菊
摘要:新世纪以来成为文学热潮的底层文学,聚焦于社会底层人群的生存现状与精神症候,以直接介入现实生活的方式反映社会底层群体的苦难,折射社会转型所带来的诸多社会问题,并对中国现代性社会进行反思与批判。本文试图从纯文学的角度,阐释底层文学的概念,结合文本作品,从文学主题、创作姿态、人物意识形态等方面探索底层文学审美书写的特色,剖析底层文学审美书写存在的局限性。
关键词:底层文学;审美书写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向市场经济的逐渐转型,不仅促进经济、科技、教育等领域的发展,也影响了文学的创作与发展。90年代以来的底层文学,从主张回归文学自身的纯文学文化氛围中走了出来,以底层人民作为文学创作的核心,展现出了自身独特的魅力与特色。
一、底层文学的概念
80年代以来的文学,从“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镣铐之中挣脱,重获自由,小说和其他文学样式一样,从寒冬中迎接春天的到来。“80年的人们经历了太多的现实变动和思想变动,而对于文学来说,已经不可能的进入有权威性的话语来维系文学统一的规范式”[1]。1985年以后,文学发展从一元化趋向多元化。主张“让文学回归到文学自身”,强调文学自身独特性,注重形式、技巧、叙述的探索和创新,注重表达个人抽象情绪和感受,强调创作精神自由的纯文学,或是80年代后期以荒诞、非理性、反逻辑的形式,颠覆传统,反叛现实的先锋文学,因自身回避对现代性社会的直接描述而削弱了读者的阅读期待,再加之西方思想与文学范例,现代媒介传播等外界因素的干扰,导致他们在90年代逐渐失去了话语权。
当纯文学与先锋文学的热潮退去,新的文学思潮尚未完全确立,文学陷入没有总体性特征的尴尬局面之时,以社会底层的小市民、乞丐、下岗职工、暗娼和进城的农民工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底层文学逐渐成为文学焦点。底层文学具有两种写作形式,一是知识精英作家写底层生活。以曹征路、王祥夫、刘继明、陈应松、胡学文、罗伟章等人为代表的底层文学作家,他们主要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力图突破意识形态的限制,摆脱政治的干预,秉承严肃、认真态度进行艺术创作。2004年发表在《当代》杂志上的文学作品《那儿》,是底层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现实主义力作。另一种是底层劳动者写作底层,底层劳动者根据自身生活经验和社会阅历,切身站在底层人民的角度来书写底层的生活需求与和精神困苦,从而促进了底层文学新分支—打工文学的诞生。深圳打工者林坚所创作的短篇小说《深夜,海边有一个人》拉开了打工文学的帷幕。
不管作家是知识精英还是底层劳动者,他们将文学回归现实主义行列,紧贴时代关心的话题与人群,以“苦难主题显示出重新历史化的倾向,文学叙事重新校准价值尺度,重新揭示历史的本质和深度”[2],反映出底层人群生存困苦,精神无奈与情感飘零的现状,揭示出城市现代化进程所带来的后遗症,对其进行批判与反思。
二、底层文学的审美书写特色
五四时期的鲁迅就已关注到底层人民的生活,他通过阿Q、祥林嫂、闰土等底层人物来痛斥封建礼教对于人的荼毒,左翼文学作家茅盾,通過描写底层人民生活的《林家铺子》《春蚕》等作品批判阶级斗争、批判政权和社会,而90年代以来的底层文学以进城务工者和城市边缘人群作为书写对象,以此折射底层人群的辛酸生活与精神漂泊,并在审美书写方面表现出独特的魅力。
(一)选择性的“取经问道”
底层文学以揭示底层人群生存境地与情感生活为目的,挑选符合时代又适合自身的内容,在审美书写方面向纯文学的创作经验与方法进行选择性的“取经问道”,具有以下表现:
首先,苦难主题的沿袭。在现当代文学的历史上,以苦难为主题的小说早已屡见不鲜,例如反思小说,反思极左的历史,同情一代人的遭遇与命运坎坷。张贤亮的《绿化树》以苦难为主题,讲述青年知识分子不畏苦难,超越苦难,完成自我救赎的故事。90年代的文坛历经多种主题,如爱情主题、死亡主题、暴力主题之后,底层文学理智性地沿袭纯文学的苦难主题,回归现实主义行列。将叙事对象的范围缩小到进城务工的农民和没有城市身份认同的边缘人这两大类,以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回归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以苦难作为窥视普通人的现实生活与欲望的窗口,撕开经济发展所包裹的甜蜜外衣,反映底层人群遭受着生活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暴露出社会内在肌理的肮脏与罪恶。如贾平凹的《高兴》中收破烂的刘高兴,刘庆邦《家园何处》中堕落为暗娼的停,历尽坎坷,丧失斗志,在偌大的城市中无可归依,坠入无法被城市认同的精神挣扎。
其次,征用纯文学严肃性的创作姿态。最早引进纯文学概念的王国维在《论哲学家与美学家之天职》的文章中曾说:“美术之无独立的价值已久矣,此无怪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而纯粹美术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无人为之昭雪者也”。王国维认为纯文学不是谎言和虚伪的文学,而是要以一种忧国忧民意识和真切关怀去书写一个普通的生命,去关注弱小生命的真实生存。80年代的纯文学摆脱政治的干预之后,争取文学获得想象的自由,因此,作家们以严肃性、真实性的创作姿态去提升文学的整体艺术气息,真实地表达自身的个人感受与经验。对于纯文学的严肃性的创作态度,底层文学作家选择征用与收编,以真实故事作为小说基本素材,反映社会变动的现实。例如刘庆邦短篇小说《神木》,讲述两个来自农村的农民,为了自己养家糊口,专挑进城务工的农民下手,谋害其性命并嫁祸于煤矿事故,诈骗煤矿主的赔偿金。刘庆邦以社会真实新闻素材为基础,通过自己文学想象,表达个人对农民工苦难生活的悲悯,批判社会底层人民工作环境无保障,个人生命受到威胁的社会现状。
李云雷在《如何扬弃“纯文学”和“左翼文学”》一文中曾说:“‘纯文学与‘底层写作它们体现出了相当的一致性,”,它们均“力图以严肃的艺术态度进行创作”,此外,背负知识分子使命的底层作家,客观真实地反映底层生活风貌,反映社会问题,以引起社会疗救的创作目的与“纯文学”作家的创作意图具有一致性,均带着严肃性去“写出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心理”。[3]总之,底层文学在合理性的范围内,对纯文学中合乎自身创作观念的那一部分写作经验进行了选择性征用与收编。
(二)民间理想的建构
陈晓明曾在《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一书中提到“民间理想”一词,是指一种“非权利形态也非知识分子的精英文化形态的文化视界与空间,渗透在作家的写作立场、价值取向、审美风格等方面。作家建构起来的民间理想,并不是单纯的现实生活的理想,而是与人民大众在现实生活之中展现的乐观态度与对苦难的理解紧扣在一起,知识分子作家在這样的写作之中,将自己隐藏在叙述之中,讲述老百姓的故事,而为了达到表现民间理想的创作意图”[4]。
底层文学在进行民间理想建构的过程中以人民性作为亮点。所谓人民性,“从它的意义层面上讲,作品中描述的对象是当下的人民群众所关心和能有感同身受的,作品应当反映的是社会现实、真实生活,需要具有广泛代表性和深刻的揭示性,并且作者要通过人物形象作为代表,传达出当时普通群众的愿望和生存诉求。”[5]底层作家围绕着人民性来书写底层人物生存状态、生活方式、价值信念和道德理想,以此真实地构建现实社会图景,从而渗透出作家个人聚焦阶层问题,关照社会结构与历史变迁,直指社会不公平现象的理性思维与悲悯情怀。例如作家贾平凹,以八九十年代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底层人群为原型的作品《高兴》,展示出农村进城者刘高兴等背井离乡的农民,由于被现实压迫而进城闯荡,陷入生活条件简陋,追逐城市身份认同却被城市人所排斥和歧视的尴尬处境,从而表达个人对底层生活的关怀与同情。
人物崇高意识性,是建构民间理想的另一大特色。底层作家们怀着民间理想的创作意图,立足于社会学角度来分析当下底层人群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症候,呼唤人性美好与纯真,维护底层尊严与价值,倡导社会公平与正义。因此,对社会转型下底层人群的生存道路进行探索时,以苦中作乐的生存哲学作为精神内核,赋予底层人物崇高的意识性:乐观的生存意识与人道主义关怀。贾平凹的小说《秦腔》讲述了改革开放以来清风镇的农民,面对传统农村生存形式遭受严肃挑战,传统文化遭受冲击,以进城打工或家乡创业等方式乐观地面对社会与时代的巨变。曹征路《霓虹》中下岗女职工倪红梅,面对第二任丈夫游手好闲,而家中老人与孩子需要照顾的生活现实,她选择迎难而上,个人扛担起生活的重担,卖身赚钱养家,供女儿读书。她以家人幸福作为个人幸福的前提,作为个人生活下去的希望。贾平凹《高兴》中拾破烂的刘高兴,以乐观的形态战胜现实的苦楚,即使靠着卖血、卖肾的钱盖起结婚的新楼,即使是现实生活中同为底层地杏胡和黄八应经吃上饺子和排骨,而自己吃着仅撒了食盐的面条,他能乐观地想象出面条辣子足,食醋多且红油旺,在想象中吃出鲍鱼燕窝的味道。底层作家希冀用笔下人物去正面引导社会大众,传达直面现实的人生价值观念,领悟苦中作乐的人生哲学,寻找生活的光亮。
金钱是腐蚀人心灵的毒药,苦难是敲碎人意志的利器,可贵的是底层人群的生活虽受到金钱与苦难的影响,却在精神上保留着关怀弱者的品质。《高兴》中的乞丐知晓刘高兴拾破烂的身份后,反倒自掏钞票,仗义相助。五富,黄八等在食不果腹的情况下,主动定期募捐,帮助妓女孟夷莼筹钱破案。《那儿》中朱卫国,心系国营铁厂三千下岗职工的生活问题,省吃俭用地为下岗职工进行上访活动,始终有着墨子“爱人如爱其身”的博爱意识。《霓虹》中的倪红梅,得知姐妹遭受政府官员性虐待后,主动地带着众人去政府门口要求当事人赔偿,不畏强权,勇敢发声,维护受害姐妹的利益。底层作家在字里行间中表达出底层人群生活贫穷却精神富足的事实,赞扬底层人群人性的美好与善良,歌颂他们在自身能力有限的情况下甘愿付出,关怀弱者的良好品质。
三、局限性
底层文学的出现,丰富了文学写作内容,拓宽了文学发展的方向,提升了大众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引发了大众对于三农,下岗职工再就业、阶层贫富悬殊等社会问题的思考。底层作家们介入对改革的反思,完成“对劳动者与劳动价值的一种伦理捍卫,并且也完成了对自己心灵的净化和提升”。[6]然而,底层作家们以精英知识分子的立场书写底层,其自身身份的限制就已决定他们无法真正表达底层人民真实困境,并在文学写作方面具有局限性。
首先,叙事模式化、雷同化问题。底层文学通常采用底层人物遭受车祸、病症、牢狱之灾、阶层欺辱等情节突出苦难主题,致使其叙事模式化问题。刘庆邦矿工题材小说《走窑汉》和曹征路下岗职工题材小说《霓虹》的情节设置,均采用女性受到男领导欺辱,正义之人替受害女性讨回公道的模式,突出弱势群体的苦难以及对不公现象的勇敢发声。除了叙事情节的模式化,也存在叙事对象的雷同化现象。例如刘庆邦《家园何处》的妓女停,曹征路《那儿》的杜月梅,《倪红梅》的倪红梅,贾平凹《高兴》的妓女孟夷莼,这几部小说的妓女人物形象十分相似,俊俏长相,匀称身材,勤劳持家,贤惠能干,心地善良,是男性所爱慕的女神,然而被现实所逼迫,在走投无路之下沦为暗娼,苟活于世间。底层文学叙事情节模式化和叙事对象雷同化问题,致使其精品甚少,削弱了底层文学反映社会现实的目的性与深刻性,漂浮于苦难表面,欠缺对社会秩序与阶层意识的剖析,对社会文明进程的反思不够深入。
其次,生存诉求虚假化。底层文学创作者,大多数是未亲身经历底层苦难生活的大学教授或者作家,他们带着简单的人道主义情怀,未将自己置身于同底层人民平等的位置来书写底层。思想资源匮乏与批判、反思意识的不足,导致他们理想化以为底层民众的生存诉求是生存自由与情感自由。《高兴》中高兴与刘夷纯清晰地意识到毫无生存技能与积蓄的自己,无力承担生活的巨大负担,所以两人放弃了凑合过日子的想法而选择继续独身于城市中,以流浪的形式追逐着生存自由。《霓虹》中的妓女倪红梅,在物质条件与情感自由之间做出选择,以担心女儿和婆婆无人照顾为由,拒绝了嫖客—教授的求婚请求,拒绝了摆脱妓女身份与享受荣华富贵的机会。现实生活中,即使是社会底层人群,也同样有欲望与对美好生活的期盼,教育程度偏低的他们每天焦虑的是更加实际的问题,例如如何在社会中生存下去,走出困境,而不是对于生存自由、情感自由等精神层面的高层次诉求,所以底层文学中刘高兴或是倪红梅等人物自身的行为与意识具有理想化、虚假化倾向,难以具有说服力。
精英知识分子的作家们在创作中添加自己对于底层诉求的理解,寄予个人的美好愿望,希望底层人民获得生存自由,爱情的自由,从而实现一个既能‘自爱又能‘爱人,每个人的利益都能受到保护的和谐社会。尽管作家的创作意图本身没有过错,却遮蔽了底层人民的真实诉求,使底层文学整体游离了真实的反映社会现实的写作意图,带给读者的是一道精美的文化大餐却又不能真正满足读者对于底层人物生活和底层人物意识的深入理解,留下的只是虚假的故事言说虚假的诉求。
参考文献:
[1][2][4]陈晓明.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3]李云雷.如何扬弃“纯文学”和“左翼文学”?——底层写作所面临的问题[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6(05).
[5]黄药眠.论文学中的人民性[J].文史哲,1953(06).
[6]张清华.“底层生存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J].文艺争鸣,20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