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和神实主义
2019-04-18卫毅
卫毅
第一次采访阎连科是在2011年。那时候,他的房子正面临拆迁。这次见面,说起当年的情形,大家都有点不敢相信这已经过去了8年。“你看我这满头白发,老得不成样子了。”阎连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总是谦和待人,说话的声音几乎高不起来。他给你发短信或微信,都有称呼开头,末尾有时还会加上自己的署名,像一封完整的信件。
8年里,阎连科又写了好几部小说,每部我都读了。甚至他每出版一部小说,我都恰好有机会见到他。这无意中构成了一个漫长的采访,你不是在此时才补课去看他写的东西,而是一直在做采访准备,或者说,那些散漫的聊天已经构成了采访的内容。更巧的是,我这些年采访过许多学者,他们正好是阎连科的重要研究者,这又构成了一篇报道所应有的外围采访。
一切看似水到渠成。但眼前的阎连科仿佛他在香港科技大学住所窗外的清水湾,那里何止是一湾水,更是连着整个南海,甚至太平洋。阎连科已经是一个国际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了超过30种语言。有一个印度洋上的小岛国想出版阎连科的作品,但被他的经纪人拒了,因为版税实在太少,经纪人觉得这会影响到整个海外版权的销售。阎连科觉得可惜,他倒特别想去这个小岛转转。海外各种活动的邀请很多,有的地方太远,舟车劳顿让他的腰椎颈椎受不起,他不是每个都接受。最近他的作品又有越南版本发行,他倒想去越南,他从未去过越南。
阎连科在1978年底参军,1979年初就碰上了对越自卫反击战。他射击技术精湛,几乎是要被优先挑选之人。但阎连科能写东西,是部队的文书,参与宣传工作,此时获得了参加军区创作班培训的机会,最后没去战场。文学,仿佛他命运的指挥者,在关键的时候,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这也带给他思考。他会思考什么是“军事文学”,什么是“文学”。不管你生活在哪个群体,如果思考足够广阔,就会看到更大的世界。关于越南,关于战争,关于此间的人,对阎连科精神世界的构筑都有极深影响,所以,我把这些写到了文章的开头。
2019年第8期封面报道 《 阎连科 作为世界和自己的旁观者》
阎连科在那栋已经被拆迁的房子里完成了對“神实主义”的定义和诠释。这些年,他开始有意识地实践这一写作思想。他将“现实主义”进行了分层。“控构现实主义拒绝思考与深刻,世相现实主义貌似思考与深刻,生命现实主义追求思考与深刻,灵魂现实主义完成思考与深刻。”这是阎连科对于“现实主义”的一段论述,我在夜里读到时,大为震动。这让我反思我们在面对各种“现实”时,是否做了更努力的思考,而不是让“现实”就这么白白地流淌而过。万物就在眼前,我们看到了,便理解了吗?庄子云:“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神实主义是将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打通,两个世界的探究足够深入,才足够平衡。
“我们脑子里每天那么多想法,我们都写下来了么?”阎连科所说对我有启发。我们写人同样如此,我们只是文辞漂亮地将一个人写得生动?生动是为了什么呢?如果只是表现了人的外在面貌,而无法连接其精神世界,就只能停留在认识一个人的基本层面,而忽视了更完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