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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三的面纱

2019-07-08冯伟

福建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大白话苏三祥和

冯伟

在米镇的东南方向有一个院落,住着十几户人家,这个院落1949年前叫“祥和大院儿”,1949年后叫“红卫街五组”,可没有几个人这么叫的,仍然叫它祥和大院儿。

祥和大院儿是旧社会的一个大地主郑祥和留下的。听说这个地主有些像南方大地主刘文彩那么有钱、霸道。老婆就好几房,全家几十口人都住在这个院子里,远近闻名。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政府给分了房子分了地,大地主郑祥和因罪大恶极给毙了,那些老婆孩子也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只留下这么个院子。

祥和大院儿一共住十三户人家,都是普通市民,我家就是其中一户。我的父亲是铁路工人,我们家属于铁路家属,其他的人家都属于地方居民。那时的生活过得拮据,家家基本都一个样子,没有攀比,日子过得也就稳稳当当、平平淡淡。

正对我家院门有一户姓苏的人家,后搬进来的,不属于祥和大院的老户,可也有近二十年了。人们管这女的叫苏三。苏三没有丈夫,领着两个男孩儿。大的比我大一岁,叫大崽,小的比我小一岁,叫二崽。大崽和二崽长得不像中国人,大脑袋,大鼻子,大嘴,深眼窝,蓝眼睛,面皮粉白,人高马大的,还生着一头带卷儿的黄毛儿,院子里的孩子都叫他们外国人,至于像哪个国家的人我们也搞不清。那时在我们的眼里外国人长得都是一个样子,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苏联人、阿尔巴尼亚人、南斯拉夫人长得都差不多,分不出哪个国家的,只要不像中国人,就是外国人。在祥和大院儿,有人管苏三叫苏大姐,也有叫苏阿姨,还有叫苏小妹的。其实,真正这么叫的人也没几个,无论大人孩子在背地里都叫她苏三。无非是在大街上遇见了,实在躲不过去了才叫她一声苏大姐、苏阿姨什么的。祥和大院儿的人们表面上很尊重她,可在背地里尽说人家的坏话。

那会儿,院子里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只有苏三家是两个,整个院子里的孩子都出来也有三四十人。每到放假的时候,祥和大院儿就闹得不得了,乱哄哄的,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男孩子一伙,女孩子一群,打弹子,扇啪叽(叠成三角的烟盒),跳皮筋儿,丢手绢儿,吵翻了天。只有苏三家的孩子和我们玩的不一样,他们打的是竹板儿,吹的是“气球”。竹板儿就是那种表演曲艺说快板书用的竹板子,打起来噼里啪啦的,很脆,也很有节拍,边打嘴里还要边嘟囔一些顺口溜儿:

我说的是,唐僧西天去取经,

他们师徒四人跋山涉水赶路程,

唐僧他骑着一匹白龙马,

猪八戒沙僧紧跟行……

听起来挺有意思,但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可气球对我们来讲就很新鲜了,我们从没见过大崽他们玩的那种气球,白白的,大大的,有些透明,用手一碰就飘起来了。

苏三的两个儿子,大崽的学名叫苏铁,二崽的学名叫苏黎。大崽和二崽哥俩很随和,也很和睦,从不像我们这些人家的孩子吵吵闹闹,哭哭叫叫,动不动就打到一块儿去了。大崽和二崽出出进进总是一对一双的,而且很干净,不像我们一天造得像泥猴儿。

祥和大院儿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在院中任何一家乱走乱窜,甚至睡觉吃饭,唯有苏三家不能去,自然她家的孩子也绝不可以到别人的家里来。当时我才十几岁,还说不清是为什么,如果说一家两家让苏三给得罪了,那么全院十二家不可能都得罪,想必是有一定问题了。可我总是有逆反心理,你大人越不让我去,我越是要去,就像不让碰的东西,我偏要碰一碰一样。渐渐地对苏三家既有一种疏远,又有一种神秘感。我敢说所有在院子里玩儿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想到苏三家去看看的。包括大人,特别是那些大男人,更是有一种向往。

苏三白天很少出来,即便出来头上也要包着纱巾,很难看清她的真正面目。有人说是为了防太阳晒,才把头包起来的,可一年四季她都怕晒吗?人们就难以理解了,也就惹得院子里一些人猜疑。特别是那些女人,更是满嘴的不是,臭美,脸还蒙上了,有能耐一辈子不出门儿。苏三白天出来得不是很多,晚上天黑了却经常出来。

苏三还有一点与众不同,就是她的穿戴。苏三一年四季总是穿旗袍,夏天穿夏天的旗袍,冬天穿冬天的旗袍,无论从颜色到款式都不拘一格,很扎眼。那个年代,在米镇没有女人敢穿旗袍,我的母亲和其他院子里的女人都是穿着那种要胸没胸,要腚没腚,要条儿没条儿,水汤汤的,蓝、白、黄、黑四种颜色大众化的衣服和裤子。苏三的穿戴同样引起了院子里好多女人的飞语:有病,不正常,封资修,花儿姐,都什么年代了还穿那种东西。我的母亲虽不说什么,表面上也是和其他的人差不多,那目光就是别扭,就是排斥,就像钻头拧着一股劲儿,锋利地往上戳。

在我十一岁那年春日的一个下午,星期三,学校放假。我们每星期三的下午都放假,这一天是老师备课或政治学习。我中午吃完饭,草草地写了作业,到外面来玩儿。

正是春日,阳光明媚的季节,那种明媚能让你领略到一种生机、一种蓬勃、一种生活的美好。院子里没人,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晒到脸上,有些像把脸贴到母亲的怀里,舒舒服服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年久了,一半枯死,一半还活着,死去的部分早没了绿叶,活着的一半依旧是那么蓬蓬勃勃。春天的树冠还不是那么丰腴,嫩绿的颜色,看上去那么柔弱,一副经不起风霜的样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长在古老的枝干上,显得不那么协调,有些像年迈的老人长了新的头发,妖里妖气的,不正经。我走过去,正想爬到树上玩儿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打竹板儿的声音。我寻声望去,是苏三家的大崽站在他家小院儿的门前。大崽见我瞅他,便向我招了招手,示意让我过去。我看了看四下没人,就跑了过去,随他进了院子,关上门。大崽把我领进了他家。

祥和大院兒每家屋子的大小基本都是一致的,大也大不了多少,小也小不到哪儿去。大崽家的格局和我家的完全一样。进门是厨房,往右拐再进一个门就是卧室,没有卫生间。那会儿,整个祥和大院儿几十口人只有一个茅房(厕所),公用的,在院子里老槐树的后面。茅房只有两个坑位,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到了早上,你就能常常见到一些人在茅房的门前徘徊,他们或是抽烟,或是在原地打转,等里面的人出来。那时的人老实,在外面憋着的也毫无怨言。

可以说,苏三家绝对没有我们家富裕,但很干净。那种干净法儿让院子里的那些不干净的人意想不到。苏三家不是简单的窗明几净,而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洁净。灶台上、灶台下、炕面上、地面上都是一尘不染;包括锅碗瓢盆儿都是锃光瓦亮。让那些日子过得邋遢的人看了望尘莫及。苏三家除了干净,整个房间的摆设还透着艺术的味道。那是一种不张扬,透着淡淡的雅致的味道。进了屋,迎面的地上放着个大躺箱,箱子已经很是老旧了,原本红红的漆面明显斑驳,可也是亮亮的,仿佛有一种渗出来的釉色。就像一件很古旧的东西,经过长时间的磨蚀,透的那种光亮,看上去让人心里明快。箱子的上面摆放着一尊白色的一般家庭都有的瓷制毛主席半身像,像的左右两侧是两只古色古香的陶瓷花瓶。花瓶上,一只插着鸡毛掸子,一只插着两把唱戏用的扇子;躺箱的左侧,也就是屋子的东侧放着一架缝纫机,用一块白地儿蓝花的小花布蒙着的,上面是一台留声机(那时这个东西很少见,我也是后来才认识);缝纫机的对面是一铺炕,勉勉强强能容下五六个人。炕席已经很旧了,有些发黄,看样子已经有几年没换了,破损的地方糊着一块块小花儿布,为整铺炕做了点缀,就像一束束小黄花绽放在那里。明亮的玻璃窗上还贴了一些剪纸,红色的,有鸳鸯戏水,有喜鹊登梅,还有个大红的“福”字,太阳一照,看上去明晃晃的,耀眼、喜庆得很。而整个屋子最显眼的还要属门对过南侧躺箱上的那面墙,墙上有两排相框,里面镶着照片,那照片全是女人的剧照,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那么动人,那么美。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照片和这么美的女人,就问大崽,这女的是谁?

大崽回答说,这都看不出来,我妈呗,是我妈的剧照。

你妈?你妈是唱戏的?我吃惊地瞅着大崽,又瞅了瞅剧照上的人。

大崽说,就是我妈,我妈从前唱过戏。

我把眼睛凑到照片上去看。照片是黑白的,大多由于年久了有些发黄,只是保存得十分完好。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剧照的内容很丰富,有《秦香莲》《拾玉镯》《玉堂春》等。

我很是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照片里拔出来,又把目光搁到了大崽的脸上。这张脸和照片里的脸有明显的区别,心想,大崽怎么就像个外国人呢?

你妈呢?我问。

去街上买菜了。大崽又说,咱们玩儿打竹板儿好不好?

我说,我不会打竹板儿。

大崽说,我教你,好学。

我们就拿起了竹板儿打起来。竹板儿分大板儿和小板儿,小板儿也叫碎嘴子,是配合大板儿的,大板儿打一下,碎嘴子也要响一下或几下,配合得很有节奏。我见过别人的竹板是用细绳连着的,大崽的竹板却不同,他的板子用红绸带连着,板子一打,那块红绸就跟着上下翻飞,很耐看。

大崽先打,一下一下的,能打出点儿来,噼噼啪,啪噼噼,噼噼啪啪,噼噼啪,有板有眼,再加上他说的快板儿词,就有一种艺术的味道了。

我问,你是跟谁学的?

大崽说,还有谁?我妈呗。那样子满自豪。

我说,你妈会打竹板儿?

大崽说,不仅会打竹板儿,还会拉京胡,还会唱戏,什么戏都会唱。咱家还有戏装呢,哪天我拿给你看,可好看了。

正说着,大门响了。我透过窗子望去,大崽的妈苏三回来了,她的头脸上仍旧是包着白纱巾。我赶忙对大崽说,我得回家了。

苏三见我跑了,就说,玩一会儿呗。

我没回头,也没说话,一口气跑回了家。妈正在厨房洗衣服,见我惊慌地跑回来,说,跑啥?让鬼追了!

在这里我要说说我的父亲。记得在我记事以后就知道父亲爱听那种古装京戏,那会儿在米镇演得最多的是现代京剧样板戏,没有古装京戏,爸是怎么爱好上的古装京戏我也说不清,只知道他喜欢这样一段唱: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心好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的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待来世变犬马当报还。

可当时不准许唱这些,它们属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属于封资修的东西。街面上唱的都是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什么的。苏三每天都要唱样板戏,大多唱的是《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唱段《定能战胜顽敌渡难关》:

风声紧,

雨意浓,

天低云暗,

不由人,一阵阵坐立不安,

……

爸很是喜欢听苏三的这段唱。苏三唱戏的时间大多是在晚上我们家吃完饭以后,爸这个时候总是要坐在一把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烟,听从窗外传来的唱,或头或脚,随着板眼摇晃,那个得意,那个满足,简直就是他人生的一大乐趣,一大幸福。这时,妈的脸色是最难看的,吃瓜打皮地说,天天听也不烦,将来给你请个戏班子来,让你听,我就不信没有她唱得好。又说,你这辈子托生错了,应该托生个戏子,说不定能弄个角儿什么的。爸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一般很少发脾气,也很少跟妈顶嘴,那感觉就是没有我母亲的存在。苏三的唱腔是圆润的,有起伏的,抑扬顿挫的。那唱腔从她的家里传出来,绕过老槐树,伴着火红的夕阳,不紧不慢地飘到了我的家里,给爸带来了无限的享受……

要说在少年时期我做得最羞耻的一件事就是那一次吹气球。

一个夏日的上午,在上完第一节课的时候,我们走出教室玩儿。平时在学校,女同学玩儿跳绳、丢手绢、跳皮筋,男同学玩儿弹玻璃球儿、扇啪叽。那天下课我们男同学没有玩儿这些,出乎预料的是大崽拿出了一些气球给我们吹着玩。十几个男同学爭先恐后地抢着,将气球吹鼓,再一个个抛到天上去,整个校园里就有无数个气球在空中飘着。那些玩别的东西的同学也觉着新鲜,停下来,指着空中飘着的气球喊,气球!气球!还是白色的呢。其实我们谁都见过气球,可都是一些红的黄的还有蓝的绿的,白气球还真就没见过。渐渐地大多男同学都感兴趣了,开始在校园追逐,抢着,奔跑着。一时间闹得校园乱哄哄的,直到上课的铃声响了,我们才拿着放了气的气球走进教室。开始没有什么反应,真正有反应的是那天的晚上和第二天的上午。

由于是夏天,白天很长,一家家都吃完了晚饭,太阳还没有下落的意思。这个时候也正是一家家吃完饭闲聊的时间。人们撂下碗筷,抹了把嘴儿,来到外面,坐在老槐树下,伴着渐渐下落的夕阳,扯南唠北,谈东论西,既温馨又惬意。这种场合是缺不了我们小孩子的,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最开心,不需要写作业,更不用在教室里看老师的脸色,就是一个玩儿。全院一共十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在院子里转着,玩耍着。我猛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摸出在学校玩过的气球,嘴对嘴儿地吹起来。那气球开始是瘪的,用嘴一吹就渐渐地膨胀了,直吹得我脸红脖子粗,气球才被吹鼓,薄薄的圆圆的大大的,比我们的脑袋还大。这一吹把其他几个孩子也唤醒了,也都纷纷掏出衣袋里的气球开始吹,吹大了,系紧嘴儿,然后向天上一抛,整个院子就像升起了无数个圆白的“月亮”,在我们的头顶上飘动着。

我们玩儿着,开始大人没在意,可看着看着就出了问题。第一个看出问题的是我的母亲,她坐在树下,人群中,手里做着针线活儿,当她的目光触到飘动着的气球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定睛细看,眼睛一下子大了。特别是看到我也在玩得乐此不疲的时候,她的脸“腾”地红了,有点像正在燃烧的夕阳。母亲立刻收拾了手中的活儿,几步蹿到我的眼前,一下子扯住我的耳朵,狠命地往家拽。我的兴奋一下子变成了恐惧,嘴上边喊着气球,身子边随着母亲的牵扯往家走。来到家里,母亲一下子将我推到了炕上,又慌忙地反插上房门,脸色紫青着问我,在哪儿弄的那东西?

我有些懵了,问,啥东西?

妈说,你玩的那东西。

我想了想说,那是气球。

媽上去扇了我一个耳光,说,啥气球?谁给的?

我捂着被打疼的脸,说,就是气球嘛,大崽给我的,好多同学都有。

妈说,都有怎么了?都有咱也不能有!

我委屈道,玩气球怎么了?

妈又打了我一个耳光,说,那个东西就是不能玩儿,再玩儿看我不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脑子里只想两件事,一个是气球,再就是妈打我的那两记耳光。大概是下半夜,我蒙眬地睡了,还做了个梦,梦中有无数个气球在天上飞,像无数个太阳照耀着我,紧接着就是妈的无数双手把那无数个太阳抓碎了,然后就伸出那双大手向我打来,我被惊醒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基本上忘记了昨天的事,也忘记了夜里的梦,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我虽跟大崽和二崽是一个班,但从不一起上学,我每天都跟一个叫“大白话”的同学一起走。大白话叫王福才,是个学习很差的男生,别看学习不怎么样,却喜欢窥探别人的事儿,无论是谁家,大事小事他都知道,什么哪家的两口子为了多吃半碗饭又打仗了,哪家又来了客人在家里又住了几天,临走的时候又拿走了什么东西,包括一些晚上大人们的事儿他都清楚,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开始我很奇怪,他是在哪儿听到的这些东西呢,后来才明白都是听他妈说的。大白话的妈是个快腿婆,哪有事儿哪到,是个“万人烦”的人物。可她自己感觉很好,觉着天下的事儿没有她不晓得的,总是喜欢人前显胜,看看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祥和大院儿没我不行。渐渐地她就成了“万事通”,人们没事的时候拿她取笑,说,“万事通”,有什么好事儿,给咱讲讲呗。于是,她就给你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越讲越疯,越讲越悬,越讲声音越大。

上学的路上大白话对我说,你知道咱昨天吹的是啥吗?不是气球。

我问,那是啥?

大白话神秘地说,避孕套。

我问,啥是避孕套?

大白话说,避孕套都不懂,回家问你妈去。

就这样我带着疑问来到了学校。刚进校门,铃声就响了。

按课程安排,那一天第一节课应该上算术,可进来的却是教政治的班主任锡老师。这是个从来不会笑的人,即便笑了也是无比的难看。她的那张脸白得没有血色,像一块冰冷冷的,那笑容一旦绽开,就像冰上出现了的裂痕,没有灿烂,只有冰裂的炸响。

只见锡老师站在门前,一脸的怒相。由于是夏天,每班上课的时候门窗都是敞着的,这样班和班上课的朗读声就能从教室的门窗传出去,或传进来,一荡一荡的,像唱歌。于是,那些老师们讲课就有了激情,相互比着,声音越来越大,特别是学生的朗读声更是悦耳。

锡老师很胖,只要往讲台上一站,黑板的三分之一就没了。她十分严肃地往台下瞅了瞅,没有说上课,突然说,苏铁,你站起来!那声音是严厉的,而且说话的时候有几粒唾沫星子闪着光,暗器一样从口腔里喷出来,至于喷到什么位置就说不清了,或者是喷到了讲桌上,或者是喷到了地上,或者是喷到了坐在前一排学生的脸上。我们底下的同学当时就是一愣,这是怎么了?还没上课呢,干吗把大崽叫起来?

苏铁站了起来,很是奇怪地瞅着班主任老师,像是在问,我怎么了?这时再看锡老师的脸就有些变形,本来那一脸肉是横着长的,那会儿看上去就有些发抖,像煮熟的鸡,肉烂透了要掉下来一般。

锡老师瞅了眼苏铁,几步来到他的面前,声色俱厉地说,把你衣袋里的东西都给我掏出来。听了这话,我们同学有些糊涂,老师让大崽掏衣袋干什么?就都去瞅大崽。只见大崽晃着大脑袋,很是无所谓又很是不情愿地掏着自己的衣袋,一共掏出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竹板儿,一样是气球。那气球没有吹鼓,瘪瘪地瘫在书桌上,很难看,像一口痰吐在那里。这时同学们都站了起来,锡老师厉声道,都站起来干什么?坐下!又用粉笔指点着书桌上的气球问,这是什么?在哪儿弄的?大崽瞅了眼老师,又瞅了眼气球,不说话。这时老师的脸和桌上的气球是一个颜色。我在想,恐怕大崽不知道那气球真的是什么。

锡老师又加重语气问,我问你,这是什么?在哪儿弄的?

大崽瞅了眼老师,说,气球,妈给的。

听了大崽的回答,锡老师的脸无奈地向上仰了那么一下,突然说,恶心!恶心!你给我出去,滚出去!太不像话了,污泥浊水!

就这样,大崽被撵出了教室,然后书包又被老师给扔出门外。扔书包的瞬间,我发现老师很是恶心地打了个冷战,随后抖着腔说,以后你不用上学了!

我敢说,在我念小学的五年中,第一个学的真正不是课本里的成语只有这句“污泥浊水”。尽管我当时没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完全可以认定这句话绝不是什么褒义词。当我后来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我又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把大崽的这种行为视为污泥浊水。

大崽就是为了一个“气球”被学校开除的。后来我长大了,知道得多了,才明白那“气球”的用途。事实上在大白话跟我说的那天晚上,我就问了母亲,啥是避孕套?结果是遭到了母亲的一通臭骂。

我第二次去大崽家是在大崽被开除的第二年的阴历四月份。

米镇每年的阴历四月十八是庙会,在方圆几十里是颇有影响的,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过年,拜庙的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把整个山庙堵个风雨不透。这儿的庙叫米镇山娘娘庙,里面供着云霄、琼霄、碧霄三位娘娘,说是保儿孙平安的三位神仙。庙设在离米镇较远的一座叫米镇山的山上。那会儿交通不便,到庙里上香要徒步,去一次来回要一天的时间。

说来也怪,在我的记忆中,每年的这一天都是阴雨绵绵的,即便不下雨,也是个大阴天,像菩萨真的显了灵。于是,就有人说这是三霄娘娘同情天下人流的眼泪,也可以说是她们的悲伤。越是这样人们越信,而且信得虔诚。无论家里什么条件,到日子都要去拜一拜,送上一些香火。这一天去上香的人每家起来得都很早,而且要在太阳还没有出来时就得动身,说是那个时间三位娘娘的眼睛好使,能看见人间的一切,祈祷是很灵验的。我的父母同大院儿的其他人家一样,早早地动身上山了。

对我们孩子来讲这一天自然是快乐的,有些无拘无束,因为这一天有三霄娘娘的庇佑,大人们不可能指责我们。

大崽被学校开除以后,虽说不上学了,可我们还是总见面,至少每天能见一两次。开始我们为大崽被开除感到惋惜,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了。大崽被开除,大崽的母亲苏三也没上学校去找,就让儿子这么在家待着,由她教儿子的文化课,再说还有二崽在学校学习,学完了再教哥哥也未尝不可。

大崽胖了,比在学校念书的时候胖了很多,乍眼看去已经不是学生的模样了,由于他长得高大壮实,才十几岁就像个大小伙子。

大人们都上山去了,孩子们吃完早饭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跑到了院子里玩耍,女孩子跳皮筋儿,男孩子弹玻璃球,扇啪叽。大崽和二崽也出来了,站在门前看我们玩儿。正在我玩得兴奋的时候,二崽跑过来对我说,廷国哥,大崽找你。我回头看了眼大崽,说声不玩儿了,就跑到了苏三家里。

苏三的家依旧是老样子,只是院子里多了两个高低不等的单杠。开始我不明白是干什么用,还以为是晒衣服的,后来是大崽告诉我是他练功压腿用的。大崽说他在家里除了学习,他母亲苏三还教他唱戏、练功。我看着他,感到很奇怪地问,你还会唱戏?

大崽说,会,妈教的,还是古装戏呢。说着,就唱了起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今何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当时我不明白他唱的是什么,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人面桃花》。大崽唱得拿腔拿调,绘声绘色,很像那么回事儿。当时我很感兴趣,就说,你也教教我吧,我也想学。

大崽说,没事儿,包在我身上了。但我不能教你古装戏,属于帝王将相,封资修,只能教你唱样板戏。后来我跟他学了《沙家浜》中郭建光唱的《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那一天大崽不仅给我唱了戏,还给我练了功,下腰、开叉、翻跟头,看得我眼花缭乱,佩服得不行。折腾了一阵,大崽又领我进了他家的屋,挡上窗帘儿,打开灯,从柜子里拿出戏装给我看。我看着戏装很是稀奇。那戏装是反叠着的,而且有一种酒的味道。我问大崽怎么有酒味儿?大崽说,妈说戏装不能洗,用完了只能用白酒喷,然后反叠着放起來。大崽,说着就把衣服穿到了自己的身上给我看。那是一件唱京剧旦角儿的戏装,长长的,肥肥的,红红的,很漂亮。我敢说,在那个年代那是我看到的最好看的衣服了。从那以后我对颜色就有了反应,一见到鲜艳的衣服就冲动,甚至心慌得不行。

由于戏装的肥大,大崽穿在身上很是可笑,也很是发傻,水汤汤的,当他舞动起来的时候,又是那般的好看。我有些羡慕地问,你学这干吗?

大崽说,妈说,将来让我唱戏。

我说,唱戏?那就是戏子。

大崽说,戏子有什么不好?妈说以前唱戏可好了,哪儿都能去,还能吃好的穿好的。

于是,我也把戏装穿在了身上。我的个子矮,且瘦,戏装套上去挑不起来,像一只瘦猴穿着件大大的花衣服在耍怪,怎么看怎么滑稽。

玩儿累了,我们就坐在他家的炕上,大崽放留声机给我听。那是我第一次享受这种“外来货”,越听越喜欢,越听越爱听,心想,我爸要是有一台就好了。留声机里放出的不是歌曲,也不是样板戏,是古装京剧,我听不懂,虽说不明白,但就是爱听,我渐渐地有一种爸听戏的那种感觉。

我家又丢鸡蛋了,这是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在我家始终没有破的一个悬案。可以说从我记事起到十五岁我家丢过无数次鸡蛋,而每次案件的发生都要殃及我们四个孩子。

在米镇,过了四月十八娘娘庙会,再过几天就是五月端午。那一年的端午节我们过得很憋屈,除了吃几个粽子外,一个鸡蛋都没有吃到。

端午节是在阴历的五月份,在我们那儿正是夏初刚过不久,天儿不凉不热,山上的树该绿的绿了,地里的花儿该开的也开了,可谓山河秀美,景色宜人。

以往的这一天天刚亮,在我们还没有睡醒的时候,妈就要给我们四个孩子的脚脖和手腕上拴“五彩线儿”,传说是辟邪,防虫咬,是真是假我们也说不清。反正到这一天的清早,妈就把“五彩线儿”给拴上了。红黄蓝白黑,每个孩子的四肢上都要缠那么一圈儿。等妈做完饭,再把我们喊起来,洗漱干净,准备吃饭。这一天吃饭和往日不同,先是围着饭桌坐下,妈给我们每个孩子分上三五个鸡蛋,然后说,今天是端午节,吃鸡蛋吃粽子,吃鸡蛋滚运,吃粽子是沾鲶鱼的嘴,不能让江里的鱼吃了屈原的肉。说完了,我们才能正式开饭,吃粽子和鸡蛋。

我敢说,我母亲绝不知道屈原是什么人,我也敢说母亲的这番话一定是从母亲的母亲那里学来的,每年说一次,一句不多,一句不少,绝对传承,没有杜撰。

可这一年我们没有那么开心,不仅仅没有分到鸡蛋,连“五彩线儿”都没有拴,更没有听到母亲的那番话。

端午节的前一天,母亲就把粽子包好了,包好了也不能吃,一定要等到第二天的正日子吃。就像一个仪式,非得到时辰不可。那粽子的清香味儿要在我们的家里香一夜。这一夜,我们兄妹四个都睡不好,盼着第二天早上拴“五彩线”,分鸡蛋,吃粽子。我们讲了很多过端午节时的乐子,什么谁吃粽子把牙粘掉了,又有谁把不舍得吃的鸡蛋放臭了等等。说来也怪,往日时间过得像流水,可那一天晚上的时间就像被粽子粘住了,凝固了,停滞不前了。挨了一夜,本想第二天早上早早地起来,可就是醒不了。什么时候妈喊了,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这一天母亲起得也比平时早,扫地抹灰收拾屋子,然后是做饭。这时爸也起来了,虽说爸起来什么活儿都不干,像干部似的屋里屋外地转,可只有这样妈干起活来才有精神头儿。在我家女人就是为男人活着,妈就是为爸活着的。

我们赖在炕上不愿起来,能听到妈做饭的声音,还能闻见粽子的味道。每当闻到这个味道,就像我们过年闻到了鱼肉的香,我们的心情就无比亢奋。这一刻,我们家也是极其温馨,觉着妈就是好,家就是好,没有什么比母亲更亲的了。

我们在炕上躺着,听着母亲干活的声音,闻着粽子的清香,可闻着闻着就听到了哭声。我们兄妹四个就吃惊地坐了起来,相互望着,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心里说,妈哭了?

我们只是听着,谁都没敢动。妈的哭声是委屈的,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这时,爸走了进来。我问,妈怎么了?爸没理我,拿起自己的烟走了出去。

爸是铁路工人,在祥和大院儿只有爸一个铁路工人。铁路工人属于国家工人,就像干部,吃皇粮的,和在地方工作的人不一样,赚的钱也比在地方工作的多。从表面上看在铁路工作的人就是要比在地方工作的人的地位要高一些,牛气一些,受人尊重一些。所以,爸在整个祥和大院儿就是要比别人家的男人被人高看一眼。爸的出出进进和别人家孩子的父亲就是有所不同,虽不是什么干部,却就像是干部。妈也总是喜欢把爸打扮成干部的样子,给爸穿中山装,穿皮鞋,让爸梳背头。时间长了,院里院外认识爸的人都管爸叫干部,干部上班了,干部下班了,干部吃完了等等。那个亲切,根本就没有捧的感觉,仿佛就是干部了。好在爸配合得也极其自然,听了问话,用目光跟人打了招呼,然后昂着头,挺着胸,背着手,迈着方步,连笑都不笑,就走了过去。既理所当然,又傲慢无穷。其实爸在铁路干的活很一般,是搬道岔的,就像《红灯记》中李玉和干的活儿。

爸刚拿烟出去,妈就走了进来。我们看着妈,她红肿着眼睛,目光湿润润地站在我们面前,问,你们谁偷吃鸡蛋了?

其实这并不是个新的问题,在这之前我们家已经无数次丢鸡蛋了,妈也无数次问过我们。

母亲一共养了六只鸡,去年被黄鼠狼掐死了一只,还剩五只,五只大芦花鸡个个下蛋,可以说母亲把这五只鸡视为珍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这五只鸡下的都是红皮蛋,那时市场上卖红皮蛋的少,红皮儿鸡蛋贵,一般人家舍不得买,自然我们家的鸡蛋就比别人家的精贵。

我们四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没偷鸡蛋。

显然我们的回答母亲是不满意的,说,你们没偷难道是我偷了吗?明明是二十个鸡蛋,我数了好几遍,过节了,准备每人给你们分几个,怎么就丢了十个呢?说着又流下泪来。这时,爸在外面干咳了一声,妈擦了眼泪,又说,偷了也没关系,说一声就行,以后就不要再偷了。你们说剩下这几个鸡蛋还怎么分?

我们咽了咽唾沫,很是恨那个偷鸡蛋的人。我又瞅了眼小弟小妹,说,妈,我们真的没偷。

妈听了,又一下子把脸放下,大着嗓门儿说,出鬼了!出鬼了!家鬼闹家神儿了!随手抓起炕上的笤帚,不分青红地向我们打来。我们吓得大叫着直往炕里躲。这时,爸在外面又咳了一声,妈就不再打我们了,流着泪走了出去。

我说过,爸是很少言笑的人,即便说话音量也很少放大,越是这样越是有一种威慑力,在家里我们和妈都怕他。母亲虽说对我们也严厉,我们却不是那么惧怕,全家人对爸就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哭过那么几次,可唯有这一次我的记忆最深刻。母亲来到厨房,蹲在厨房的灶台旁,依旧捂着脸“咿咿”地哭。那种委屈,透着伤感,无法言表。

这一年的端午,我们只是吃了几个粽子。事实上吃不上鸡蛋没什么,节日眨眼就过去了,可丢鸡蛋的事儿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吃完早饭,我们正常上学。这一天,同学们都格外的高兴。他们把在家里没舍得吃的鸡蛋拿到学校,见到同学就开始显摆,看谁家的鸡蛋大,看谁家的鸡蛋皮儿红。他们看着,玩儿着,对比着,鸡蛋和鸡蛋相互顶着,看谁家的鸡蛋硬。全班那么多的同学只有一个拿红皮儿鸡蛋的,就是苏三的二儿子苏黎。

同学们很羡慕二崽有两个红皮儿鸡蛋,大伙都围着他转。二崽自然是兴奋的,边显摆边说,我们家还有,十来个呢。

二崽也拿雞蛋让我看了,说你看我这鸡蛋多大,红皮儿的。不知怎么一看那鸡蛋,我就想起了我家丢的鸡蛋,也是红皮儿的,仿佛那鸡蛋是从我家鸡的屁眼儿里下出来的。

我说过,父亲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爱看戏,什么戏都看,只要有戏来米镇演出,不管花多少钱都要看。内行人管爸叫“票友”,外行人管爸叫“戏皮子”。

米镇又来唱戏的了,这样的好机会爸从不错过。晚上,爸早早地吃了饭,又重新洗了脸,将头一丝不乱地梳了梳,脱掉工作服,换上中山装。爸刚要走,妈突然说,把廷国也带上吧,我嫌他在家闹腾。

事实上,我那时近十三岁了,根本就不可能闹人,可妈说了,我虽然不怎么满意,为了看戏还是忍了。我瞅着爸,爸看了眼妈,妈谁都没看,在那低眉顺眼地忙着干活儿,最后只听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我大喝一声,走啊?!我吓了一跳,当时抠嘴的手就不抠了。我敢说,那是我一生中听爸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妈吓得一哆嗦,厨房的水缸也被震得发出“嗡嗡”的响声。

我知道妈反对爸看戏,可又没办法。当时我们做孩子的不理解,你不喜欢为什么还让他去?后来我大了,才明白那是妈的一种无奈。

米镇只有一家戏园子(影剧院),不是很大,在腰街,是旧社会时日本人留下的,在当时有这样的环境就算很不错了。天已经黑下来了,前来看戏的人很多,可以说座无虚席。那时候的娱乐实在贫乏,即便大街上有人吵架也要围个里三层外三层,惹得无数人观看。我跟着爸来到戏园子,爸先是买了票,然后领我进去。那是我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场合,就像我后来进了人民大会堂的那种感觉,眼睛不够使,心跳过速,万分激动。我和爸坐在中间靠前的一个位置,刚坐下不久,我就看见苏三也来了。苏三还是穿着旗袍,那旗袍是蓝色家织布做成的。由于是夏天,旗袍没有袖子,底下的开衩也很大,每走一步两条腿都很分明地露了出来,相当勾人。苏三头上依旧包着白纱巾,她在爸的身边停顿了一下,点了一下头,然后看了我一眼,就坐到前面的一个位置上去了。

我看了,小声问爸,苏三怎么来了?

爸横了我一眼,说,小孩子要懂礼貌,应该叫苏阿姨。

我胆怯地说,妈不让我跟她说话。

爸又瞅了我一眼,目光狠狠的。

我吓得再没敢说话。

苏三坐在正对着爸的前一排的位置,我们只能看着她的后背。苏三的后背是挺拔的,而且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从那里飘来。

演戏开始了。苏三才把包在头上的纱巾摘了下来。我很想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像照片里的那么漂亮,可坐在她身后却怎么也看不到。于是,就想离开座位到苏三的前面去看。可爸就在旁边坐着,我没敢。

那一天演的是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那是我第一次看《红灯记》,看得有些稀里糊涂。只记住了一个戴着黑边儿圆眼镜、留着小胡子的日本人,还记住了手拿红灯的李玉和,还有穿红袄的李铁梅,其他什么都没记住;什么“密电码”,什么“柏山岗”,根本不懂。看完戏,走出戏园子的时候,爸破天荒地买了根冰棍儿递给我,让我一个人先回家,他说他要找那些唱戏的聊聊。

我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这时妈已经躺下了,屋里黑着灯。我嘴里含着没吃完的冰棍儿,心情舒畅地摸着黑儿走进来,刚进屋妈就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你爸呢?

我吓了一跳,回答说,爸说他有事儿,给我买了个冰棍儿就让我回来了。我边说着,边在黑咕隆咚的屋里举着没有吃完的冰棍让妈看。

我感到妈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在黑暗中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你就是个吃货!

我没滋没味儿地吃着冰棍儿,糊里糊涂地挨了一顿骂,也就睡下了。可能是下半夜的什么时间,门响了,爸回来了,没有开灯,只听见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我迷迷糊糊的,仿佛还闻到了一股香味儿。爸躺到炕上,妈像是要做什么。爸说,今天不行。妈就猛地一翻身,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我满世界地宣传看戏了。其实我说不明白那戏的内容,也说不明白唱得好坏,只能是把戏中的鸠山和李玉和粗略地说一说,炫耀自己参加了一次大人们的活动,有一种荣耀感和自豪感。正在我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二崽在一旁说,我妈也去看戏了。于是,我又想起了爸那天晚上给我买的那个冰棍儿,还有他带回家来的香味儿……

事实上,我对苏三感兴趣是由大白话引起的。那天我和大白话在一起写作业,他的功课不好,老师让我帮助他,学校搞一帮一,一对红,老师就把大白话交给了我,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除了吃和住不在一起,我们基本上形影不离。写作业是在大白话家,这一天他家没人,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先是写算术,然后写语文,写完了我们就开始玩儿。弹玻璃球,扇啪叽,玩累了,就坐在槐树下纳凉。坐着坐着,大白话突然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可好玩了。那时候我们对秘密是很在意的,不像现在大多的事都公开了,秘密也不是秘密了,可那会儿秘密就是多,说话的秘密,行为的秘密,男人女人的秘密,一切都显得那么深不可测,不可告人。

啥秘密?我問大白话。

大崽妈天天晚上出去。大白话把嘴贴到我的耳旁说。

出去?去哪儿?干啥?我问。

大街上。大白话说。

黑灯瞎火的到大街上干吗?我问。

大白话说,晚上你跟我去就知道了。

我说,行,我跟你去。

秘密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悬念和诱惑,特别是在我们孩子的心目中尤为强烈。那天晚上我饭都没吃好,脑子里总是想着这件事,想着那个秘密的到来。

刚吃完晚饭,我就对妈说,作业没写完,去大白话家写作业。妈没说什么,妈知道我和大白话是一帮一,一对红。我就拿着书包,披着晚霞来到了大白话的家。这一天他的父母正好是上夜班,只有大白话和他的三个姐姐在家。大白话是他家唯一的男孩儿,父母不在家,他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谁也不敢管他。我们在他家里待着,等天黑。

不知怎么,那天晚上天黑得特慢,晚霞就像灶洞里的火,不燃尽是不会落下去的。我们趴在窗子前望着院子,盼天黑。这个季节人们吃完晚饭总是要在外面坐一坐,聊一聊的。祥和大院更是有一种特殊的环境和氛围,老槐树就像一张蓬蓬勃勃的大伞,吸引着邻居的老老少少在这里纳凉。他们谈着与自己有关或者无关的事情,聊着相互间的家长里短和鸡零狗碎之事,直到把天边的那抹红霞唠尽了颜色,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了家。

好容易太阳落山了,我急着对大白话说,天黑了。

大白话说,再等等,院子里的人都走了,咱们再出去。

我问大白话,到底什么事儿?

大白话说,到时候你一看就知道了,刺激!大白话说得神神秘秘的,我听得却有些毛骨悚然。

就这样,我们又等了一会儿,在我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大白话突然对我说,走,院子里没人了。

我敢说那一瞬我是很紧张的,从未有过的紧张导致了我手脚的不灵便,我的心跳得过速,手心也渗出了汗,眼皮都有些僵硬了。

我和大白话来到了外面。外面黑得只剩下一勾弯月挑在树梢上,虽算不上明亮,但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晃动还是能辨认出来。我们出了屋子,来到院儿外。

大白话带我越过一条马路,穿过两条街来到了工农小学的操场上,操场的尽头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的对面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横街,这条路是人们上下火车的必经之路。我和大白话躲在树丛的后面窥视着。

等了多久我也说不清,反正月亮已经老高老高了,而且越来越明亮。突然大白话说,来了,你看,来了。

我激灵一下,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问,哪儿了?在哪儿了?

大白话指着前面,说,那个女的,在路灯下站着的,你看,是不是大崽他妈?

我瞪大了眼睛细看,果然有一个女人站在路灯下,我一眼就认出是大崽的母亲苏三。她还是穿着旗袍,月光下那旗袍显得有些模糊。

她来这干什么?我问。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大白话很是兴奋的样子。

我看了眼大白话,没再问,心想,学习没精神,干这事儿倒是挺有精神头儿。

前面是火车站,由于是晚上,火车站广场没有多少人,显得很冷清。这时,一列火车鸣叫着进了站。我们看着苏三,在路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时而走几步,时而停下来,好像在等什么人。有一个男人从火车站里出来,打她的身边路过,只见苏三上前说了句什么,那人理也没理就走了。于是,苏三又退回了原处,仍然在那里等。

不大工夫,又一列火车咆哮着进了站,又有十几个人打火车站里走出来。我和大白话瞪着两眼看着,只见苏三跟走在最后面的一个男人说了话,说什么听不见,就几句话,苏三就跟那男人走了。

可以说当时我很是吃惊,问大白话,那是大崽的爸吗?

大白话说,什么爸?大崽和二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爸!

我想起妈也这么说过。

……

这一天夜里注定回家晚了,也注定挨了母亲的训斥,母亲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和大白话写完作业上学校去了。妈说,天都黑了上学校干吗?明天不许跟他在一起了,老师尽扯淡,什么一帮一,一对红,别帮来帮去再把你帮坏了。

事实上那一天晚上我回家已经是下半夜了,妈已经睡着了,也不知我啥时进的家门。

妈是在第二天早上训斥我的。那一天晚上我完完全全没有睡觉,满脑子都是那个苏三,还有那个男人。

由于早上挨了母亲一顿呵斥,心情不好,饭也没吃,就早早上学去了。这一天,我是一个人上的学,我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在离开祥和大院儿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向苏三的家里看了一眼。

自打那天晚上以后,我和大白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说的都是苏三。我们说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谈论着那个男人是谁,是干什么的,苏三为什么那么干。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苏三又开始唱戏了,唱的是《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光辉照儿永向前》。爸和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叼着烟,跷着二郎腿,听苏三唱戏,边听还边跟着哼哼,那个美,那个得意,那个满足。往往这个时候妈都是在厨房洗碗,不知怎么,这个时候妈洗碗的声音特别大,乒乒乓乓的,明显和外面的旋律格格不入。

第三次去大崽家是在我和大白话发现苏三在火车站跟那个男人走后的第四天。我清清楚楚记着那天是星期四的下午。那天放学以后,大崽在祥和大院儿的胡同口堵我,说,你不是要学唱戏吗?我教你。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看了苏三跟那个男人的事儿,也许就不想学戏了。我也说不清哪儿来的好奇心,特别是苏三的那张脸,总觉着有一种什么东西在驱使着我非好好看看不可。于是,我对大崽说,我不想跟你学,想跟你妈学。

大崽说,不行,我妈只能教我,不能教你。

我问,为啥?

大崽说,我妈不仅教我现代戏,还教我古装戏,你们不能学古装戏。

我想了想说,那好吧,可学是学,不能让我妈知道。

大崽说,行,我给你保密。

那會儿,祥和大院儿只有两个女人有工作,一个在“工农兵旅店”当服务员,就是大白话的妈,另一个在“红卫粮店”卖粮,是我一个女同学的母亲;其余家庭妇女,包括我母亲都没有工作,只能是在家做饭,料理家务。那时在米镇,女人有工作的极少,除了一些商店的店员和旅店的服务员是女的,其他行业大多是男人干,明显的男女不平等。可突然有一天街道通知妈去开会,说是她们可以工作了。不仅妈要工作了,祥和大院儿所有的家庭妇女都要工作了,简直把她们高兴坏了。这不单单是有了工作能赚钱的问题,更主要的是有了地位,有了脸面,她们可以和那些大男人们平起平坐了。大崽的母亲苏三自然也去街道开会了。

这一天,母亲异常高兴。从街道开完会,顺便到了菜市场,买了一斤猪肉和两斤韭菜,回家给我们包了饺子。我放学一进家门,就闻到了饺子的味道,口腔里立刻有了反应,哈喇子险些流出来。饺子刚刚蒸好,爸也下班回来了。妈高兴地说,他爸,咱们今天吃饺子!爸听了也挺高兴,还特意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壶酒。爸喜欢喝酒,也只是在高兴的时候。妈见爸想喝一口儿,又急忙给爸炒了一小碟儿花生米,还拍了黄瓜,用酱油拌了拌,当下酒菜。全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起来。吃饭的时候,妈兴奋地对爸说,我要工作了,在街道的纸盒厂,今天街道给咱开的会,全院儿的妇女都去了。爸听了说,咱家又多个挣钱的,将来生活改善,我可以天天喝酒。妈又说,咱祥和大院儿只有苏三一个人不能工作,说她是国民党投诚军官的女儿,有历史问题,还有海外关系,从前又做过戏子,人家不要……还没等妈说完,爸“啪”地一下摔了筷子,道,一吃饭就唠叨,一吃饭就唠叨,陈芝麻烂谷子,鸡毛蒜皮点破事儿!说罢,站起身就走。爸走的时候带着一股风,把饺子的香味也带走了。

这一天晚上,爸没在家听苏三唱戏,我们也没有听到苏三唱戏。

母亲的工作不仅给我们家的生活带来了宽裕,也给我出出进进带来了方便。母亲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母亲上班的时候,我可以随意到哪里去玩儿,这样我去大崽家的机会也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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