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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 舌

2019-07-08何葆国

福建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土楼船长老婆

何葆国

五十几年前,我第一次从土楼到马铺城里,两条腿,翻山越岭,走了整整两天一夜——夜间只在山路边亭子里歇了几个钟头。而今,我从城里回土楼,四轮子,公交车要跑一个半小时,如果坐儿子开的小汽车,最快的一次跑了一个小时五分钟——这我是专门看过手机时间的。今天跟老婆一起坐公交车回土楼,差不多跑了两个小时,因为半路上车的外地游客太多了,有的人背着行李包,站在门边的踏板上一问就是一连串的问题,这车到哪个土楼?经过田螺坑土楼吗?如果到承启楼在哪转车?他们真的浪费了不少时间。

我家的欧坑土楼并不是景区,但是距离几个热门景区只有十来公里,所以有公交车经过村口。我们在村口下了车,一人提着一只行李包——因为春节刚带儿子一家回来过年,带了很多物件回家,这次只带换洗的衣服和一些日常药品,比一般游客带得还少,就显得像是回家度假一样。

其实我们就是回来度假的。今年夏天马铺城里热得太不正常了,我那房子又正好西照,八九点就开始像蒸笼似的,一整天都得开空调。虽说我和老婆的退休金又涨了一点,但是看到电费涨得更快,还是很心痛的。本来老婆想到广州儿子家里避暑,顺便看看孙子,可是一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广州也热得够呛,最主要的,儿子的丈母娘已捷足先登,我们再去就不好了。还是我脑子灵光一闪,到土楼呀,回欧坑老家,过年刚回去的,灶间、卧室都收拾得好好的,做饭、洗澡和睡觉都很方便,那里的气温比城里低五六度,大中午只要一臺电风扇就能够对付,夜间还得提防着凉呢。

“还是你聪明,现在城里人都流行到土楼避暑呢。”老婆趁机拍了我的马屁。我用一种退休会计的严谨态度对她说:“你到那些景区去住,一晚上最便宜也要一百二,加上吃喝,怎么也得二百元,这还不算门票。如果我们回到欧坑土楼,买点米,买点肉,买点青菜,再花点电费,一天不用二十元,这相当于赚了一百多元啊。”这种赚钱的感觉让人觉得很美好。

走进村子,一路上遇到不少打招呼的人。我们欧氏渤海堂衍派,在此聚族而居已经七八百年,论说起来,村里人全都是亲戚。这些年,因为周边几个村子成为热门的土楼旅游景区,欧坑村在外面打工的人也回来了不少,就近谋个饭碗还是比较容易的。退休后这些年,我每年都回来好几趟,年轻一辈也大多相识。

日头赤焰焰,但是一路有树荫遮挡,山风吹送,我们走到长庆楼前都没有流汗。顺便说一下,我们欧坑土楼共有四座,方圆各二,分别是长庆楼、长顺楼和吉昌楼、吉利楼。长庆楼是其中历史最悠久的,我爷爷是大房,生了五六个女儿后才生我父亲一个男丁,传到我和弟弟,我们就有比别人多的房间。

走进楼门厅,几个坐在槌子上的人纷纷站起身,友好地问候。我像领导一样跟他们一一握手。这种热络而亲切的感觉只有在土楼里才有,我在马铺城里的小区,有的楼上楼下住了十多年还不认识呢,退休之后要是不跟老婆说话,几天也找不到人说话。

打开灶间的门锁,推开门,一股尘味扑面而来。还是老婆有远见,过完年返城时,在方桌上和灶台的电磁炉上都盖上了报纸。现在把报纸揭开,方桌和炉具都还是干净的。我把壁扇打开,风呼呼吹一阵子,尘味全跑了,小小的灶间显得清凉无比。

“把风扇关小一点。”老婆指示我说,她弯下腰打开米缸,从里面拿起两包袋装的快速面,拿到眼皮底下看了又看。我想起过年时孙子后面几天竟然不吃家里的饭菜,他爸从村里小卖部给他买了半箱快速面,这两包是剩下的。

“过期了吗?过期就不要了。”我说。

“巧了,保质期刚好到今天,我们中午就吃这个了。”老婆说。

“也好,享受一下孙子的待遇。”我假装像孙子一样高兴。怪了,我那可爱的孙子,面对满桌的鸡鸭鱼肉,眉头总是皱成一团,何以解忧?唯有快速面。我跟他说过我小时候因为偷吃一块三层肉被母亲扯耳朵的往事,他不屑地撇嘴说,骗小孩也不是这样骗的。

吃过加蛋的快速面——蛋是老婆从家里冰箱带来的,她怕冰箱放太久放坏了,一来就派上了用场。洗刷了两只盆子,她先上三楼清扫卧室,我则从壁橱里取出茶盘茶具,端到廊道上搭建的水池里,拧开从山上引来的免费的山泉水(交过管道材料费、年度维修费,严格地说只是用量免费),哗啦啦地又是冲刷又是淘洗,同时跟左邻右舍打打招呼,互致问候。

午睡了将近一小时,感觉真好啊。我下到一楼灶间门前,拿下扣住的门环,推门而入,提起烧水壶装了水,一边烧水一边从壁橱里取出城里带回来的一罐南靖丹桂,准备泡茶。

廊道那头传过来一高一低的脚步声,有人停在了门边,挡住了灶间的部分光线。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欧宗元,不过大家都叫他船长,因为他是个瘸子,长短脚,走路一摇一晃,感觉像是在船上摇橹一样。我们是同辈,算起来他是我一个堂姐夫的侄女婿的大伯。

“阿仁,你回来啦。”船长先把长脚跨进来,然后提起短脚,把整个人运进灶间。

“坐吧,食茶。”我招呼他说。

船长在方桌前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把一只手搁在了桌上,几根手指头不停地跳起来,一上一下地叩击着桌子。

烫杯、放茶叶、冲水、斟茶汤,我端了一杯茶放到船长面前,他的手指头在桌上轻叩两下,说:“阿仁,你脸色看起来很好,头发也没怎么白。”

“白了,全白了,这是染的,过些天还要再染。”我说着,端起茶慢慢啜了一口,感觉一股香气沁入了心田,做出一种很满足的表情。

“你们城里人就是不一样。”船长眼光往旁边一瞟,满脸的神色似乎很鄙夷。

“我也是土楼人啊。”我笑笑说。

“是呀,要是当年工农兵推荐上大学,推荐的不是你,你今天就还是个土楼人。”船长说。

我从船长很认真的语气里明显听到一种异样,这是怎么了?一扯扯到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陈年往事,这都是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我的笑容立即被冻僵住了,脑子里的轮子至少转了三转才转出一句应对的话:“我就是命好啊,怎么啦?”

船长低下头,说:“你家风水好,我没什么好说的。”

这时我看到门边站着一个人,连忙打招呼说:“是你,进来食茶。”

那是“一把手”欧宗金,站在门边往里面探了探身子,脸笑笑的,他穿着长衬衫,左袖管空荡荡地抖着。

船长背对着宗金,动作敏捷地把长短脚移到板凳外,站起身,跟进门的宗金擦肩而过,他的肩膀正好往右边晃荡得厉害,触碰到宗金空荡荡的左袖管,我一下感觉那袖管要朝我飞来似的。船长没吱声,就这样踩着一高一低的脚步声走了。宗金向我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说这个船长,别理他。

论说起来,这个宗金也是同辈,他是我堂三叔公继子的大儿子,他的手是早些年用雷管炸鱼炸掉的,所以得了个外号叫“一把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他曾经在马铺城里跟人合伙开过公司,据说赚了一些钱,还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坐台小姐,气得长庆楼的老婆要上吊。折腾来折腾去,他最后还是回到了土楼里。

“阿仁,我过年就跟你说过,夏天还是回土楼好,凉快。”宗金坐下来说。

我一边应着“是啊是啊”,一边把船长没喝的茶倒掉,给宗金重新倒了一杯茶。他端起来就喝,好像渴坏了。我立即给他续杯,他又一口喝干了。

“这年头,人不按规矩,天不按甲子,马铺城里热得要人命,”宗金抬起手比画着说,“我当年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准备把这土楼里的房子卖掉,可惜那时没人接手,还好卖不掉,要是卖掉了,现在不是后悔死了?”

“此一时彼一时啊,”我很有同感地说,“那时土楼不值钱,也没人要,卖给谁?据说现在和贵楼那边,一楼灶间租给生意人做店面,一间一个月的租金就要一万块了。”

“是啊,可惜我们长庆楼还是不行,没开发,没游客。”宗金说。

“不过,要是开发成景区,每天游客爆满,你吃饭、睡觉都有人要参观,整座楼比圩日还闹热,那样也不好。”我说。

宗金不满地撇撇嘴,说:“你有退休金,当然无所谓了,我还是指望长庆楼热闹起来,最好像和贵楼、云水谣一样。”

“你当过大老板,在城里都买了房子,还想靠土楼发财?”我带着讥讽的语气说。

宗金重重地叹了一声,那左袖管也晃荡起来,说:“啥大老板?就是打工仔,赚钱的是台湾佬,我买的是二手房,当时房价不高,就是不高我还是欠了债啊,后来小儿子要在城里结婚,就把我赶回土楼来了。”

看着“一把手”一脸沉重地痛说往事,我一时不知说什么。

“还是你命好,当年工农兵上大学,跳出农门,吃谷变吃米,草鞋换皮鞋,旱涝保收,老了还有退休金。”宗金又比画着仅存的那只手说,“命好啊,工农兵上大学最后推荐的是你。”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了?這个“一把手”居然也扯到工农兵上大学,这都是哪个朝代的事了。他和船长今天是联手向我发难不成?可是据我所知,他们素来不和,像冤家一样不说话。我满心狐疑。说实在的,他们不提起,我早都忘记当年推荐上大学这回事。可是当年欧坑大队不推荐我还能推荐谁?有谁条件比我更好?我1966年就走路到马铺一中读书,那时能考到城里读初中的,全土楼乡才三个人,要不是遇到时局变化,我肯定是能考上大学的。回乡参加劳动,我表现良好,而且我父亲当时是大队副书记,我叔叔是民兵连长,我家成分好,根红苗正,不推荐我欧宗仁,难道还能推荐走路像划船的船长欧宗元或者晃荡着一把手的欧宗金不成?再说他们都只是小学毕业。

我准备跟宗金好好说一下的时候,老婆走进来了,她跟宗金打了招呼,宗金说了声“我先走了”,就起身往外走了。我连喝两杯茶,顺便把满腹的话咽回肚子里。老婆说:“我到村里转转,等会儿叫小卖部送米来,再到宗祥菜地里摘几把菜。”

老婆出门而去,灶间空寂下来。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才想起午休后还没吃降压药,便从壁橱里取出城里带来的一盒药,掰了一粒药片塞进嘴里。又喝了几杯茶。抬头猛然看见灶间门口站着半边人,另半边在墙壁后,我眨了一下眼,认出这是欧宗舍,我今年回来过年没看到他,去年过年也没看到他,已经好久没看到他了。

“进来坐呀,阿舍。”我起身招呼他。

宗舍另一半身子从墙壁后面转出来,动作缓慢地跨过门槛,半边脸在笑着,半边脸却是僵硬的。

“最近还好吧?我们是同年啊,记得你还比我小几个月。”我说着,烫杯斟茶,把茶杯端到了他面前的桌上。

宗舍坐下来,僵直地挺着身子,半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整个人显得呆滞木讷。算起来,他还是我堂弟宗祥的表同门。我记得他从小就不爱说话,总是有点魔怔的样子,独自看个蜘蛛丝也能发呆半天。听说前几年他中风过一次,多少留下了一点后遗症。

“你两个儿子,好像小的是在马铺审计局工作?前年有一段时间,我老婆腿摔断了,我只好天天去安美市场买菜,碰见过他好几次。有一次,我在马铺医院排队取药,碰到你弟弟,就是宗得,他开头都认不得我了,听说他在电力局看大门,他还是好那口啊,身上酒味很重。怪了,你们两兄弟,他是酒国英雄,而你滴酒不沾。”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多半是没话找话,发现他脸上全然没有反应,就像生锈的铁板一块,连个屑都没有动弹一下。我赶紧刹住话头,这时我想起来了,宗舍早几年就耳聋了,我说了也是白说。

宗舍怔怔看着我,突然嘴咧了一下,发出一串含混的音节,我根本听不清。又一串舌头被夹住而吐出的语音,我总算猜到了他说的是:人生海海,过一天赚一天。我叹了一声,明知他耳聋,还是忍不住饶舌起来,其实我是自说自话吧。我说:“人生海海,大家都是一滴水,最终都要消失在海里,欢喜就好,哪个人来到人世间不是哭着来,最后又哭着离去?我是越老越看淡了生死。”

宗舍抬起一只手擦了擦嘴角边的口水,朝我点点头。这让我有点惊讶,难道他听清了我的话?还只是机械性地点头?

这时一个少年家拎着一袋米走进灶间,说:“阿舅,给你送米来了。有空到我那里坐啊。”他把一袋子米放在墙角下,转身就出了灶间。这是村里开小卖部的,是我一个堂姐的姨表妹的儿子。宗舍身子一个哆嗦,起身往外走。他吭也没吭一声,就往外走了。我目送他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廊道上。

晚饭是半干半稀的“打铁饭”,这是我和老婆保留十几年的晚餐项目,她用从我堂弟那里笑纳回来的鸡蛋和青菜,各炒一盘,味道鲜美。我在饭桌上向她汇报,下午共有三个人进来泡茶闲聊。她说:“你在城里一个月也找不到三个人说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婆刚收拾好桌子,欧宗舍就出现在灶间门边。我没有招呼他,他像提线木偶一样,一挺一挺地走进来,一抖一抖地在桌子前的板凳上坐下来。他的一系列动作像是电影慢动作一样,慢得让人着急。

“你们说话,我出去转转。”老婆说着走出了灶间,往楼门厅走去。

刚刚烧了一壶水。我提起烧水壶冲洗着茶具。我像是被施了魔法,本来一气呵成的动作断成了好几节,变得慢条斯理,好像是在模仿宗舍。奇怪的是宗舍的眼光跟随我的手势上下左右移动,却是一言不发。

我倒了几杯茶,端了一杯送到宗舍面前,然后自己就啧啧有声地饮了一杯,又从别的杯子倒了一杯过来,一口饮尽。宗舍只是看着我,不喝茶,也不说话。这样的气氛显得过于尴尬了,我是主人,不得不开口说话:“阿舍,你不喝茶吗?这可是好茶,丹桂一壶,笑傲江湖,現在我们土楼也出了不少好茶,还有一款叫作洋顶岽,那茶园是给茶树喷豆浆的,还放佛乐给它们听,好茶啊,可惜我喝不起。你也知道的,那些好茶好酒,喝的人不买,买的人不喝。我也是沾儿子的光,去年中秋他从广州回来,带了一盒洋顶岽茶给我,说是朋友送给他的,我一看,这不是我们土楼出产的吗?”

我说了一通,宗舍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表情。“喝呀,喝呀。”我指了指他面前的那杯茶。他嘴里嘟哝着,好像是说,我现在不喝茶,只喝水。我端起他面前的茶杯,把茶倒掉,然后加水。宗舍端起水就喝了,水在他的喉咙里似乎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他突然像孩子似的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阿仁啊,我刚在楼门口碰到你夫人,富态啊。”这是“一把手”欧宗金的声音,人未到,声先到,他从门口探进半个头,先是看着我,然后也看到了宗舍,声调随即降低了一点,“到底是城里人,我老婆六十几岁就老得不像样了。”他荡着左袖管,走进了灶间。

宗舍看到灶间多了一个人,浑身感觉不自在似的,两手按着桌面,慢慢站起身,头低低地抖着身子往外走。

“再坐会儿啊。”我抬高声音说。

宗舍没回头,也没吱声,走出了灶间。

“这个聋子,跟他说话白费劲。”宗金说着,就在宗舍坐过的位置坐下来。这个反差有点大了,刚才坐个哑巴,现在来一个厚话屎的,一坐下来就呱呱呱地在灶间里撒满声音。

“老话说,同一个祖宗,共一盆风水。可是,一样米饲百样人,你听说没?吉昌楼欧文革的小儿子去越南搞电信诈骗,去年回马铺买了几间店面,今年被公安部通缉了。长顺楼欧大陆的女儿三十岁了还嫁不出去,据说是谈过好几个,从城里回来就在云水谣做导游,野导啊,有一次导到了一个外国人,这个老外居然看上她,啧啧,这叫作什么?犯着煞啦,他们却说是一见钟情。两个人就结婚了,一起到美国去了。唉,你是没见过她吧?长得很难看,那番仔的眼睛真是龙眼核啊,看不出美丑。”

“各人眼光不同,这有什么奇怪?”我说。

“不奇怪,”宗金端起一杯茶喝了,接着我的话头说,“看多了,再奇怪也不奇怪。吉利楼欧三运的儿子在网上聊了个女朋友,聊得火热,很快结婚了,半年后才发现新娘子是个男的。还有欧三讲的女儿,嫁给一个比她老爸还老的台湾佬,去年生了三胞胎。”

这个“一把手”原来是个八卦佬,不过他说的,我左耳听右耳出,反正就是消磨时间。我慢悠悠喝着茶,一时忘记给他续杯。

“早上吃一只咸鸭蛋,口渴了。”宗金把杯子推过来,我连忙给他倒上茶,他又一口喝了,舌头上“嗒”的一声响,“阿仁啊,我仔细看了你面相,确实生得很好。”

“你还钻研了易经、相命术啊。”我带着讥诮说。

“走江湖,多少懂一点。”宗金抖着那只好手,貌似谦逊实则自信,连那空着的袖管也抖了起来,“你第一次行运,就是那年工农兵推荐上大学……”

又来了!我心里立即非常不悦,他重提这往事到底有什么用心?他想干什么?我突然变得很敏感,血压也上升了,太阳穴跳得厉害。

廊道那头传来一高一低的脚步声,在我家灶间门前戛然而止,那个船长抬起长脚先跨进来,看到宗金时顿了一下,似乎准备把脚收回去。宗金也看到船长了,他似乎很自觉地起身,缩着身子,从他身边闪了过去,出了灶间就往天井走去。

船长对我笑笑,回头看了看宗金远去的背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个‘一把手,就是爱嚼舌根,黑白四散说。”

我笑笑,没有说什么。

船长坐了下来,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他大概以为敲出了美妙的节奏,很享受地自我欣赏着,在我听来,不过是鸡啄米似的一阵噪音。可是船长越敲越兴起越进入状态,好像是专门给我开弹奏会来了。

我倒了一杯茶,故意端起来,“砰”地搁在船长面前。这“砰”的一声及时中断了船长的弹奏,他捏起茶杯,一边喝着茶一边笑呵呵地说:“我小时候喜欢吹笛子,那时候连笛子都买不起,自己到山上砍竹子,削成一节一节,自己做。”

船长这么说,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我一个堂叔公年纪跟我父亲差不多,他自己会做二胡,有时候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用新做的二胡试音,咿咿呀呀地拉得像拉稀一样,每次都有一群孩子围着他,总是造成楼门厅交通堵塞,一些老人家不得不出面驱散人群。

“我女儿嫁到马铺城里,生个儿子,五岁开始就让他上各种各样培训班,学画画,学写字,学电子琴、钢琴,现在读高中了,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船长摇着头说,说完把眼光停在我脸上,像是在探询什么一样,“我们那个年代,学工学农,都不用读书,你能够到城里读书,四乡八里也没几个,后来你被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全大队只一个名额呢,据说全公社也才只有一个……”

我霍地站起身,心头一股无名火呼地往上蹿。我的异样让船长有些惊讶,但他肯定不明白其中原因。我强忍住没发作,手无力地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船长到底还是明白了一些什么,知趣地起身,迈着长短脚,一摇一晃地走出了灶间。

恰好老婆回来了,她手上抓着一把菜,满脸喜洋洋的。我也缓过神来了,坐下来连续喝了三杯茶。

第三天早上,吃过早饭,我不想在灶间接待船长、“一把手”还有聋子欧宗舍,准备出去转转。刚走出灶间,住在长顺楼的三表哥正好迎面走来,他也不进灶间,两人就站在廊道上闲聊起来,话题无非是身体和孩子。我没注意到船长从楼门厅沿廊道走来,直到他到了旁边我才有所觉察,但是已经迟了,他今天穿一双老布鞋,走路都没了声响,长短脚先后跨进了灶间。三表哥及时跟我道别,往香火堂走去。我不得不返身走进灶间。

船长自得其乐地敲着手指头,我听得浑身长毛一样,出来走到水池边洗手,两只手搓来搓去,洗了一遍又一遍。我宁愿时间就这样消磨掉,反正用水又不要钱。这时段,不时有人经过水池边,我就停下来跟他们说话,邀请他们进来灶间坐坐,有一个往灶间探了一下头,看到船长,临时决定不坐了,其他人只是说几句话,就往前走了。

船长停止了弹奏,大概觉得没有听众也寂寞,就走出灶间,对我说:“我去转转。”说着往楼门厅走去。我关掉水龙头,直起身,正想说句话,看到宗舍从香火堂朝我走来。

我决定不跟他打招呼,但他还是直截了当走进了我的灶间,好像这是他自家的灶间似的。唉,我还能怎么样呢?把他赶走不成?我只得进了灶间,用一种主人的笑容对宗舍笑笑,然后用刚才烧过的水洗茶具,又到外面水池装满一壶水,走进来把水壶放进底座。

宗舍身體僵直地坐在板凳上,像一只瓮子似的,他不说话,这避免了我的烦恼,但是增加了一种沉默的尴尬。我在灶台前转着身子。这土灶已多年不用,上面一块大瓷砖铺开,分别放置电磁灶、电饭锅和烧水壶。我像是在研究这上面还可以再添置个什么似的,好久才发现烧水壶没有往下摁,难怪水一直没烧开。烧水壶有了响声,声音越来越大了,然后“啪”的一声自动断电。

我提起水壶冲水烫了一下茶杯,从壁橱里取出茶叶罐。宗舍突然默默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好吧,走就走,我也不吭声,茶也不泡了,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喝着。

这杯水刚喝完,只见一只袖管飘进灶间,“一把手”整个人随即进来了。

“又泡什么好茶?好香啊。”“一把手”夸张地吸了一下鼻子。我都还没有泡茶啊。这下,只好取茶叶,冲泡。他一个劲地吸鼻子。我不悦地说:“你感冒了是不是?”

“好茶,好茶,好茶。”“一把手”一迭声地说。

我索性就不说话了,绷着脸,很不情愿地泡着茶。怎么说呢?“一把手”还是识相的,今天没多饶舌,喝了两杯茶走了。

第四天吃早饭时,我心里默默祈祷,上帝啊观音菩萨啊祖师公啊大伯公啊,那三个讨厌的家伙今天不要再来了。刚吃好,碗还没收,“一把手”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我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

不久,船长来,“一把手”走,又不久,宗舍来,船长走。他们三个人像是约好似的,轮番上阵。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得不多吃了一粒降压药。

晚上睡觉时,我忍不住对老婆说:“我真的受不了那三个人。”

“怎么了?”老婆说。

“天天来,说一堆没用的废话。”我说。

“你在城里不是苦于没人说话吗?”

“那也要说一些有意思的话啊。他们竟然提起我当年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事……”

“哦,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你不懂呀,听他们的语气,好像我当年是靠走关系开后门、徇私舞弊上的大学!”

“哎,老欧,你小声点,别激动。”

“唉,我心里真的很不爽。”

“事情都过了四十几年,快半个世纪了,他们爱怎么说由他们说去。”

“你不懂,我一听就心烦,血压升高。”

“好了,好了,睡吧。”

“饭可以随便吃,话不能随便说。”

“睡吧,别理他们就是了。”

第五天早上,我吃过早饭,开始等待他们上门来——昨晚我想了一晚上,今天他们来,就当面跟他们说个清楚,当年欧坑大队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摆事实讲真相,说个透嘛。当然,主要是跟船长和“一把手”说,欧宗舍并未提起此事——我也想起来了,欧宗舍当年也是候选人之一,他父亲是当时的大队书记,他比我不如的条件是,他才在公社中学读过一年初中——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上了大学之后发现班上好几个小学都没读毕业呢。后来为什么正式地只推荐我一个人呢?说到底,还是公开公平公正的结果。

“一把手”没来,那一高一低的脚步声也没响起,欧宗舍也没来。奇怪,他们又像是约好似的,全都不来了,一整天都没有在我灶间露面,我在长庆楼内外走了一圈,又到村子里转了转,也没发现他们的身影。难道他们知道我准备跟他们对质,全都害怕地躲了起来吗?

晚上睡觉时,我又忍不住对老婆说:“他们今天全都没来。”

“没来就没来,睡吧。”老婆说。

“他们害怕真相。”

“老欧,你这话夸张了吧?”

“反正,他们一来,我就把当年情况跟他们讲清楚。”

“唉,老欧,你太敏感了,人家只是顺口说说,没人去翻旧账。”

“反正,我是经得起翻的。”

“你敏感了,睡吧睡吧。”

第六天我吃过早饭,就开始洗茶具、泡茶,严阵以待。过了许久,除了路过的几个人站在门口问候一下,他们三个都没有露面。我的第一泡茶差不多喝淡了,欧宗舍才出现在我灶间门口,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扶着墙慢吞吞地走进来。

“你坐。”我指着板凳说。

宗舍抖抖索索地坐了下来,目光呆滞,盯着我背后墙上挂着的一把电吹风。我给他倒了一杯茶,茶色很淡了,反正他也不怎么喝茶。我清了一下嗓子,说:“阿舍,你还记得当年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事吧?县里分配给我们大队一个名额,一开始大队有四五个候选人,你我都是,还有谁我记不住了,最后确定的人是我,我就上大学去了。你不觉得当时一切都很公开吗?大队出公告,又广播了好多天,谁都可以推荐,也可以自荐,接着汇总推荐的人选,根据条件来淘汰,比如超龄了,家庭成分不好,身体有残疾,个人表现很差,这就筛掉了一大批,然后定了四五个候选人,名字写在墙上,大家都可以来评议,最后大队班子定夺,民主集中制嘛。”

我说得唾沫横飞,宗舍终于把眼光移到了我脸上,不过他面无表情,我终于意识到,他是个聋子,根本就听不到,我不过是自说自话,自我辩护与慰藉。我停下来,喝茶,一杯又一杯。老婆在外面水池洗菜,她全听到了我的话,走进来对我说:“老欧,你真是,呵呵,敏感。”

宗舍咽了口水,却不喝茶,他哆嗦着抬起一只手,擦了擦嘴角的涎水,然后起身,一抖一颤的,走了。

“我这也不是什么敏感,只不过,把当时的真相讲出来嘛。”我对老婆说。

“没人探究什么真相,都是你饶舌。”老婆说。

“我怎么饶舌了?事情总要讲清楚嘛,灯越拨越亮,理越辩越明嘛。”我很不服气地说,摆出一副准备大辩论的架势。

“哎呀呀,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老婆摆着手说。

“祖宗过去再多年,也一样要认要拜,历史是不能遗忘的……”我突然像是演讲一样,“真相是不容抹杀的。”

“好了,好了,”老婆摆着手表示求饶,逃出了灶间。

我等了一上午也没等来船长和“一把手”,下午他们也没来。我特意从他们家的灶间经过一下,假装经过,实际上是专门去找人的。他们灶间的门关着,一间扣着门环,另一间还上了锁。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晚上睡觉时,我突然对老婆说:“我们还是回城里吧,吃过早饭就回。”

“你不是说住一个月吗?怎么突然就想回去?”老婆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还是回吧。”我说。

老婆没吭声,大约过了几分钟,突然推了推我的身子说:“哎,当年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责任编辑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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