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专家眼中的中国厕所革命
2019-07-01潘奕叶扬PANYiYEYang
潘奕,叶扬/PAN Yi, YE Yang
新中国成立之初,我国就为应对和遏制传染病严重流行的状况而开展了爱国卫生运动,进行了“两管五改”(管水、管粪、改水井、改厕所、改畜圈、改炉灶、改造环境等)的工作。“厕所革命”这一概念最早由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提出。中国国家旅游局从2015年开展旅游厕所革命,在全国范围内启动三年旅游厕所建设和管理行动。厕所革命不仅关系到旅游环境的改善,也关系到广大人民群众工作生活环境的改善,关系到国民素质提升、社会文明进步,旅游厕所的使用环境提升只是全国范围内各种厕所类型的升级工作的开端,将逐步从景区扩展到全域、从城市扩展到农村、从数量增加到质量提升。2019 年初,中央农办、农业农村部、国家卫生健康委等8部委联合印发了《关于推进农村“厕所革命”专项行动的指导意见》,这一全国性指导文件将厕所升级改造的工作范围从旅游环境扩大到农村民生,为接下来中国的厕所革命工作提出了重点任务和阶段性目标。
到目前为止,厕所问题带来的危机有什么?厕所革命的工作目标是什么?已经有了什么样的成果?在这一过程中遇到了什么问题?在未来将如何解决?这些问题都需要有一个清晰的阐释。基于此,《世界建筑》对建筑专业领域之外投身厕所革命工作的技术专家进行了简短的采访。
夏青
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原副院长、总工程师,中国环境规划、环境标准、环境标志领域的开拓者,主持编制了淮河、太湖、南水北调东线和中线治污规划,目前正作为长江大保护 58 个城市驻点研究总体组专家参加长江大保护工作
夏青:治理污染应从源头抓起
WA:请您向我们的读者介绍一下您的专业领域。为什么您的工作会与厕所有关?
夏青:我长期主持国家重点流域水污染防治规划编制工作,环境保护和治理最有效的方式,应该是从最严重的污染问题入手,从污染物产生的源头开始抓,这样才能做到见效最快、成本最低。我干环保工作40年,源与环境目标间的系统思维可以总结为8个字:“输入响应,优化调控”。人类活动对环境有输入,环境立刻就会有所响应,那么通过优化人类给环境输入的影响,则可以最优化地调控人类对环境造成的影响。以粪尿为代表的固废来说,还没有实现绿色循环,所以带来了一系列的环境问题。与人类环境保护的终极目标“人类幸福最大化,环境影响最小化”,还有很大距离,必须重视人类自己的废弃物治理。
生活中产生的废水有3种,“黑水”是粪,“黄水”是尿,“灰水”是老百姓其他生活废水,如洗澡、洗衣等。现在城市给排水管网里,是黑、黄、灰三者混合排污,再加上雨水径流污染,大大加大了城市污染风险和污水处理厂的负担。污水处理厂90%的氮和磷来自于人粪尿,被稀释100倍去处理,总氮仍难达标,中水有味公众不愿用,还有大量因为粪尿产生的污泥,毎年4000万t,处理成本高,且无出路。祸首就是粪尿。但在100年前的农业文明时期,城市粪尿成为有机肥进农村,人粪尿並没有像现代这样影响水域保护,影响卫生环境,影响农业的营养物循环。只是抽水马桶发明之后,一冲了事才引发粪尿成祸首的种种说法。如果从厕所开始,从污染源头开始分离,黑黄水资源化,只有灰水进下水道、进污水处理厂,那污水经过简单处理就可以回用,成本更低,方式更简单。厕所革命一方面可以提升民众生活品质、使人的幸福最大化,一方面可以减少废弃物对环境的输入、对环境的影响可以最小化,这是世界的潮流,我是跟随潮流在行动。
WA:我们将以怎样的目标为导向解决厕所问题?
夏青:厕所问题连着大目标——城乡营养物绿色大循环助力农村农业振兴。这个大循环,城巿厕所资源化升级要求是突破口,城市向农村送有机肥,农村的厕所升级则把水污染、固废污染从源头统一控制起来,实现人性化、无害化、资源化,城乡共同努力,恢复农业生态文明的营养物循环。这样城市人能得到高品质农产品和水源,农民得到土地的有机质提高和有机农产品,享受传统的农业生态文明的源分离做法和自循环系统的福祉。德国科学院预测21世纪中叶世界各城市将出现下水道革命,我认为这是不容质疑的。进入绿色低碳循环时代,还能让污水处理厂作为全国十大污染行业之一的事实继续下去吗?污水处理厂耗电量大,主要为处理厕所来的生活废水中的氮和磷等宝贵的营养物,为什么不提前取宝呢。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在世界推进的马桶设计变革,己经把不接下水道、不输送粪尿、从源头防止污染水源地作为目标。国际标准化组织已经颁布了不接下水道的抽水马桶标准,实现技术导向。
WA:为了解决这些厕所问题,您做了些什么工作?
夏青:首先从理念上强调全生命周期控制目标,即:人性化、无害化、资源化三化融合。
人性化我们现在已经基本做到了,从人民最浅层的基础需求抓起,确保无味、无病菌,就能有效达到目标。无害化可以说现在进程达到一半了,有各种技术手段把我们的废弃物处理掉,减少环境影响。资源化现在应该说是刚刚开始,但这恰恰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城乡营养物绿色大循环是中国实现生态环境根本好转的有效措施,是全局性措施。
其次从技术上抓攻关。我们在十二五国家重大科技支撑项目中,己实现将高浓度有机废水制备生物基醇,将抽水马桶实现0.3L水节水冲净并源分离处理,对农村垃圾正引进奥地利技术生产气化炉样机实现变废为宝。在十三五期间,参加同济大学主持的乡村厕所技术集成与应用项目,重点突破不同地带性特征条件下厕所技术规范化、标准化、产业化难点。
WA: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从设计角度看,主要面临的困难是什么?
夏青:从设计上分析,厕所问题的解决有3个设计层次:国家各部门各地方政府抓顶层设计,专业公司和科研院所抓技术设计,最后是满足人性、幸福感的美学设计。厕所现在遇到的问题中首当其冲的是人们还不够关心绿色大循环、资源化、能源化的最终目标,从政府到广大科研人员目前都没有下功夫在这一关键问题上有突破性成果和创新。急需前端的顶层设计为技术设计指出正确的方向,指出厕所革命对中国全面实现水资源、水环境、水生态三水共治的全局性作用。否则,技术就无法实现正确方向的有效革新,厕所的技术内核无法实现资源化、能源化,在无经济效益和环境效益的技术上进行满足用户的服务设计,再美,再舒适,也称不上革命。实现资源化目标需要政策导向、市场培育。政策导向不明确,企业的技术研发就趋于保守;政策导向不坚定,企业就会等待观望。现在很多新技术都来自力量薄弱的民间个人,难以推广,外部投资兴趣缺乏,他们就难以为继。所以我认为,要想厕所革命实现绿色发展,就必须有人多年如一日沿着正确的方向研发,依靠市场验证这个“绿色”是否站得住脚,顶层设计至关重要。
WA:您曾在采访中提出过人应当“追求人性的饱满,发自内心做利他之事”的观点,这一观点对厕所升级工作能带来些什么样的启示?
夏青:我认为一个人,不论年龄,都应该让人性的光芒照亮自己。现在我们整个社会受损于缺乏人性的光芒,这是我们落后于发达国家的一个地方。与创新、攀登这种品质比起来,奉献、友爱是更值得被提倡的。厕所升级应当是全社会共同投入的一项工作,用合作的眼光看待工作中面临的问题才真正对发展有好处。工作主要是为了人的幸福最大化,要追求良心和人性的饱满,而不是简单的工程规模和投资数额。
中国首先在世界上提出了文化多样性,从天人合一到“两山”论的生态文化,是中国为世界文化多样性的新贡献。这里面有一条完整的追求人性光芒的逻辑线。厕所其实也是生态文化的一种,跟任何文化一样需要丰富和完善。前几年我们曾筹划在河北的“天路”上建一个厕所展示园,把全世界的厕所都展示出来,历史的、高新的都放在那里,给路人的如厕感受与天路美景以最好的融合,形成独特的生态文化。结合行人压力、景观特点、用水难度建设包括可以供女士化妆的清洁公厕,供过路客照相的上下分层观光厕所,瑞典源分离无下水道马桶,美国无冲水小便斗,高节水源分离负压输送马桶,以及就地资源化的无水冲马桶等等世界各地的特色马桶。但是投资者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没能实现。
WA:在厕所革命的过程中建筑师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夏青:建筑师的专业优势在于可以给人民的生活带来美学的升级,可以提升和美化一切平庸的东西。就厕所设计来说,还难以触及我们现在面临的厕所问题的实质。尤其在急需解决的资源化技术解决之前,建筑专业发挥不了其优势。只有内核先完美,人粪尿资源化、能源化的高新技术扎扎实实打好了基础,实现标准化、产业化,再在此之上由建筑师出面,拿出从外观美到布局美、功能尺寸美的设计来,就会受到老百姓欢迎、使用周期也会更长。建筑师是负责最终把厕所技术落地总串起来的角色,是在全生命周期和各专业人员密切配合、消化提高的综合人物。各学科各专业如果不能形成合力,都是各自为政,那到最后就会变成大家互相补漏洞,谁也补不上了。
这几年,清华工艺美院协同创新生态设计中心就一直和我们一起推三化,坚持向技术创新单位学习,积聚力量和知识,到他们能出手时,相信厕所革命大业的辉煌就真的能为生态环境根本好转立大功了。
李子富
北京科技大学能源与环境工程学院环境工程系主任、教授,生态污水系统研究及厕所技术应用学科带头人,将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会发起的厕所创新大赛引入了中国
李子富:厕所革命是技术和观念的双重革命
WA:不同于国家旅游局倡议开展的旅游厕所革命行动,您认为普遍意义上的厕所革命的起源是什么?
李子富:起源是联合国千年发展目标中提到了卫生设施问题,这在全球范围内都是一个大问题,在中国同样也是。过去在农村,厕所的普及率非常低,
尤其是所谓的“卫生厕所”,或者说符合卫生要求的厕所,普及率非常低。后来由于国家的推动,普及率逐步提高。到2015年千年发展截止年限的时候,
官方报告国内普及率达到了80%。尽管如此,在中国因为人口基数大,这个数字折算下来,意味着实际上没有满足卫生厕所要求的地方总数还是很大。
另外,实际上千年发展目标的卫生要求标准相对较低,因此习总书记在2015年首先提出了厕所革命的事,2017年底又再次强调了对农村厕所的革命。
WA:您是水处理技术与环境生物技术方面的专家,从这一专业领域角度看来,厕所问题应该从哪些方面入手解决?
李子富:技术层面上,厕所需要多维度的评价指标。除了卫生舒适、安全隐私的基本要求,还要考虑对环境的影响,会不会产生臭味和噪声?会不会产生一些污染性的影响,比如废气、固体和液体污染物等?所以我们在讨论厕所的时候,应该从系统的角度去考虑这些污染物的出处和去处,甚至资源化利用。这些污染物如果不处理,会导致很多公共卫生健康的问题,还有环境、水资源污染的问题。不同源头的污水,水量和水质都有巨大区别。厕所污水和淋浴污水就有很大差别。现在把所有的污水都混合到一起送到污水厂去处理,混合会导致将其资源化的成本非常高,或者说导致资源化的意义不大。所以针对这种情况,需要从源头去考虑资源化,采用分流的收集和处理系统。水资源污染会导致可用水资源量逐渐下降,资源缺口越来越大;而人口的增长和水冲式厕所的使用导致厕所污染物排出量增大。中央八部委印发的《关于推进农村“厕所革命”专项行动的指导意见》也强调了因地制宜,不能用一刀切的方式把农村旱厕全都改成水冲式厕所。有的地方根本没有水,或者水量无法满足需求,这个厕所建成了也无法运行。
此外,意识层面上也需要有所提高。在中国我想可能每个人都遇到过旅游厕所、公共厕所脏乱差的问题,不管是在偏远地区还是市区,民众对公共厕所的卫生保护、维护管理等方面的意识需要不断提高。推进厕所革命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升级的过程。过去对厕所的要求可能比较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要求也在逐渐变高。比如内部的,从蹲式到坐式、再到智能的;空间的,从很小到很舒适的;外部处理的,从简单的化粪池处理,到未来更安全、高效、可靠的处理方式。这些都是逐渐进步的过程,是一个梯级发展的过程。这种革命涉及到我们每一个人,所以需要全社会的努力。不仅厕所本身要做好,使用者的意识也很重要。全社会对厕所要正确使用、积极保护,应该把它作为一个必须的场所,是一个卫生干净的厕所,而不是认为厕所就应该是脏的、臭的。
WA:技术创新可以为解决厕所问题带来什么样的帮助?
李子富:从厕所技术创新的角度来说,要有多维度的评价体系、各方面的控制指标。设定好了指标之后,技术就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选择,而不是说通过一个固定不变的技术来满足各方面的要求。技术进步,有各种各样的新技术出现,可能新技术就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提供一个更有效、更可靠或更经济的方法。所以实际上厕所革命本身如果从技术革新、技术发展的角度来说,它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完善、趋向于理想的状态。
WA:您是如何参与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以下简称“盖茨基金会”)的厕所革命工作的?
李子富:我在德国读书的时候就开始接触卫生设施领域,回国以后也跟不同的国际组织合作做国际项目。在发展中国家,没有钱去做污染物资源化的处理。中国开始污水处理也就是最近30年的事。而资源化处理,一定要在处理中能得到收益,才会有人积极地去做。比如生产有机肥、中水回用等,即使在贫困的、发展中的地区,也能有人带着积极性去处理它,因为有不言而喻的好处。所以我们当初提出“生态为生”的理念,保护公共健康、保护环境、实现资源化,工作也做了20多年了。盖茨基金会通过第三方咨询公司找中国的合作伙伴,最后选择了我们团队。
盖茨基金会的厕所革命,想通过不同维度上的评估,来支持新技术的研发,满足两个层面的需求:一是技术上的可靠、先进、卫生、安全,二是希望所有的人经济上都能负担得起这种技术。大家可能都明白批量生产的时候成本会下降,而刚开始做样机、原型设备的时候肯定价格很高。盖茨基金会认识到这个问题,也愿意接受这个风险,这个大家都不愿意做但又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我们去投这个钱、做这个事,像一个杠杆在撬动,跃过最难的点,后面就会比较顺畅。他们研究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让使用者受益,面向全世界、面向发展中国家,希望研究成果里有一部分好用的、性价比高的产品,这是他们的目标。
我的工作就是作为项目的总负责,协调各个研发团队,评估他们的研究成果并给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我们筛选出来一共10个团队,分别研究不同的技术。我们有评价指标体系,比如一共9个等级的技术成熟度,还有经济性评价等,以此来衡量这个研究结果是否能落地。创新的技术实际上一个方面是借鉴其他领域新的一些原理、手段去运用在厕所技术上面,另外一方面也是把过去不太成熟的技术进行改进革新。比如泡沫冲洗厕所,过去我们没有意识到泡沫的产生可能也是对环境有害的,所以我们支持他们研发生物可降解的泡沫,用完过一段时间以后可以降解掉。还有微生物,希望也是一种安全的微生物。这个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我们会在关键节点去评估,而且会组织专家团队去做第三方评估。
WA:目前盖茨基金会的工作有些什么样的成果?
李子富:2018年新世代厕所博览会(Reinvented Toilet Expo)展览中有3家新技术达到可以实施的地步了:一个是万若环境工程技术有限公司开发的气冲厕所系统,旨在替代无水冲旱厕,在不消耗水的同时最大限度地实现废物资源回收;一个是克莱尔环保科技有限公司研发的循环水冲厕所系统,厕所黑水被泵送到污水处理器进行处理,经过生物工艺及消毒处理,达标的出水再回收到储水罐中用于冲厕;还有一个是艾科森公司的循环水冲厕所系统,厕所黑水经过厌氧工艺和电解系统处理后,实现出水达标和回用。
WA:未来的厕所革命工作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李子富:厕所革命更重要的是一种观念上的革命,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厕所问题不是一个几年的行动计划就能完全解决的,它是持续性的。从另一个角度讲厕所革命还需要大量的投资、大量的人力物力,还需要有一个时间的积累。我一直在强调我们应该有耐心做这件事,不能急功近利、不能冒进,这个很重要。我们的厕所一直滞后于人们的需求,但是人们的意识其实也是滞后的。过去我们总认为厕所是脏的地方,就应该像这样。厕所革命提出的其实是观念上的改变,是从更高的角度去推进这件事情,确实是一个造福全民族的事。现在有的地方有些急功冒进,其实可能会有后遗症,也可能做完了之后达不到需求目标,特别是容易忽略使用者的需求。我们应该要强调以使用者为本的观念,这对后续厕所的运行、维护都非常重要。
WA:这一过程中,建筑设计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李子富:建筑设计应该人性化,多从隐私的角度考虑。其实很多人可能关注到了男女厕位比例的问题,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人性化,比如卫生间单间的尺寸、使用舒适度等。但对舒适度的追求同样也是一个不断升级的过程。我们是从污染源头控制的角度来考虑厕所使用的,从设计的角度还有很多可以考虑的方面,比如一个公共厕所,既要隐蔽保护隐私,又要容易找到,建筑设计需要考虑这些平衡。
1 照片由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驻华办事处提供
杨振波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驻华办事处水与环境卫生项目专家
杨振波:厕所关乎儿童健康、发展与保护
WA: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以下简称“儿童基金会”)为什么会开始关注厕所问题?主要解决哪些方面的厕所问题?
杨振波:儿童基金会工作的核心宗旨是促进每个儿童均享有的四大类基本权利得以实现,即生存权、发展权、受保护权和参与权。我们水与环境卫生项目的工作主要解决水、环境卫生(主要是厕所)、个人卫生方面的问题,控制通过粪便传播的疾病,改善儿童营养状况,促进健康。
儿童出生后到5岁这个阶段是个体生存发展的关键时期,评估儿童生存状况时即常以5岁以下儿童死亡率来评估。5岁以下儿童死亡原因里,50%跟营养不良有关,这其中的50%又跟环境卫生状况不良导致的腹泻及寄生虫感染有关,这些原因影响到了儿童生存。40%的5岁以下儿童的死亡发生在新生儿时期,原因包括外部的接生、出血、感染等问题,内部的肺炎、呼吸道感染等问题。5岁儿童死亡原因比重很大的一个是腹泻,腹泻则与供水、环境卫生直接关联。环境卫生状况带来的营养问题对儿童身体发育及认知教育发展都有影响。此外,厕所设计如果不够安全合理,就会造成儿童意外伤害。厕所对女童产生影响的因素更多,包括蹲位不足、私密性保护差及月经期卫生管理不到位等。
我们不仅仅考虑厕所内部的卫生问题,而是整个厕所系统粪便的暴露和污染问题。到学校去也好、卫生院也好、老百姓家庭也好,问他们想要把厕所改造成什么样的,他们都会想要水冲式的,因为看起来干净,一冲了之,排泄物好像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从我们的角度看来,当然不能这样做。厕所里面可能干净卫生了,但是会对外环境造成污染,又反过来影响健康。而农村因为没有管网系统,在屋里做一个水冲式厕所,就需要在屋外做一个大池子存着,一旦用了水冲式厕所,水的消耗没完没了,池子怎么都不够大,经常会溢出来,粪便暴露,在百姓的房前屋后造成污染,引发健康问题。所以我们认为,厕所是个系统,这个系统与儿童生存、发展及保护等相关权利是连在一起的,同时关系到可持续发展的方方面面。
WA:儿童基金会在中国是如何开展厕所革命工作的?
杨振波:我们是通过与各级政府合作来开展工作的。为促进儿童健康发展,我们水与环境卫生项目的工作从1987年在云南开始尝试,到1994年正式立项,跟全国爱卫办和水利部合作,后来扩展到与教育部、发改委、住建部、农业农村部等。采取的策略就是从示范到支持政策制定再到全面推广,让更多的儿童及其家庭受益。我们认为水、厕所和个人卫生,缺了哪一部分的工作都不行,所以项目是三位一体推进,但在不同地区、不同阶段侧重点不一样。目前主要聚焦厕所革命。1990年代,我国农村厕所条件非常差,基本上是一个露天的坑,条件好一点的有个盖,但粪便总归是暴露着的,这就会产生卫生问题。与爱卫办系统合作,我们的厕所革命工作结合试点就全面推开了。我们选择在一些农村做试点工作,先进行健康教育和社会发动,在卫生与疾病预防控制部门的技术支持下和老百姓一起摸索适合他们实际情况的厕所形式。技术部门与老百姓的合作发挥了很好作用,例如,假定这家适合建设三格式化粪池,就去老百姓家里测量,首先是一家人的排便量和相应的冲水量,算出来化粪池第一格需要多大体积、粪便能在第一格待多长时间,同样的第二格、第三格都这么计算。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疾控中心去抽检每个格子里的致病菌、虫卵数量。经过这样不断地做实验、做研究,最后定下来几口人、多大排便量的家庭适合多大的化粪池,并且最终排出来的废弃物都是安全卫生的。我们支持了过程中的很多工作,包括这些实践经验的总结,支持国家在2003年出台了农村户厕的卫生标准,并于2012年做了修订。还有一些技术指南,可以指导大家开展厕所升级工作。
我们现在的厕所革命工作涵盖农村住户、农村学校及基层卫生服务机构。这些项目的目标都是全方位改善供水与环境卫生服务,厕所革命是“画龙点睛”的内容。我们支持政府通过研究突破厕所革命的瓶颈,支持在政策环境、供给侧、需求侧及质量监管方面的能力建设,大力宣传倡导,建设良好的厕所观念和如厕习惯养成。
WA:中国面临的厕所问题在国际范围内有什么特殊之处?厕所革命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还面临什么样的困难?
杨振波:中国意识到有厕所升级的需求,其实是比较早的。最早全国爱卫会负责爱国卫生运动大扫除,除“四害”,到1960年代开始“两管五改”,其中“两改”就是改水、改厕。中国的厕所革命就是这么慢慢发展起来的。国际上在1981-1990年这10年间,是联合国主导的“国际饮用水供应和环境卫生十年”,中国政府责成全国爱卫会加入,我们也对外开放了,引进了一些国外的项目和技术。
应该说中国这么多年的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就。2001-2015年这15年间进行联合国主导的“千年发展目标”工作,即以1990年的数据为基准,到2015年要使没有获得改善饮水设施以及改善厕所设施人口的比例减半。而中国在2009年底,提前6年实现了供水的千年发展目标;2015年,改厕的千年发展目标也实现了。全球的供水目标实现了,但改厕目标没有实现,而我们中国都完成了。中国本身人口基数大,农村人口比重大,实现目标意味着很大的人口比例受到了这一工作的实惠,这对全球都是一个很大的贡献。此外,我们制定的标准是严于联合国标准的。2003年国家户厕卫生标准中,除要求人与粪便隔离之外,要求对粪便进行无害化处理;2012年修订后的农村户厕卫生规范,提出了无害化卫生厕所概念,要求粪便在厕所内或转移出去后要做到无害化处理,不接触人体,不对人的健康产生副作用,也不对环境造成影响。2015年9月的联合国大会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目标》,把水、厕所、个人卫生这3项作为一个完整的目标提出来,即“目标6”,与我们的无害化卫生厕所概念很接近。
中国虽然在标准方面做得很成功,在执行力度和对技术的适宜性上还是有些差距的。经济发展带来自来水管网的普及,让很多农民都用上了水冲式厕所,但是一冲了之的污染跟着就来了。标准实施的监测和执行不力,还没有把厕所当成一个粪便收集、储存、转运、处理及生态及农业利用或排放的完整系统看待,没有做到因人制宜、因户制宜、因地制宜。另外,农民都知道“没有粪便臭,哪来五谷香”的道理,资源是有限的而不是无限的,循环利用的意识属于中国应当保留和充分挖掘的古老智慧。但古老文化没有直面厕所文化,对卫生也不重视,这样的生活观念给健康带来很大的风险,所以建国之前传染病致死率很高。好在经过爱国卫生运动、“两管五改”等工作,我们的人均预期寿命飞速增长。最大的困难是,人们普遍地对厕所缺乏正确的认知,老百姓的卫生观念还需要有所改变,将追求表面上的干净的做法转为追求卫生的做法,同时要与人的尊严、文明与整体经济、社会、生态等发展联系起来考虑。
WA:儿童基金会主要关注厕所建设革新的哪些方向?
杨振波:一方面是适宜的技术。因为我们工作的侧重点在于农村,关注农村的户厕、卫生服务机构和学校。所以对技术,一是要求安全卫生、保证儿童的生存发展;二是要求设施的运转不会给老百姓添太多负担、设施的维护不会太麻烦;三是适宜不同地区气候和文化特点,如干旱缺水及寒冷等情境。我们跟企业沟通,将我们认为适宜的、老百姓能接受的技术,嫁接到农村去。
另一方面,我们更强调观念的革新、行为的改变,要让老百姓认识到厕所是而且应该是一个干净的地方。现在农村还普遍认为厕所应该是个脏地方,老百姓因为污染得了病上医院去花钱觉得是必需的,但不愿意花两三千块钱改造厕所、预防疾病。所以我们需要普及这方面的教育,跟老百姓说清楚改厕所有什么好处、不改厕所有什么坏处,要从健康、经济的角度来说服他们。厕所卫生了,人身体健康了,就少了一部分可能要看医生的花费和误工的工钱;厕所改善了,孩子的营养吸收、健康就可以相应改善,避免诸如腹泻、寄生虫感染及环境性肠病,脑力体力都能很好发展,学习可以进步;厕所废物资源化可以再利用的话,又能节省化肥的花费。而且我们会跟全村一起沟通,因为这是一个集体行为,应当形成一种社会规范,不然自己家的粪便污染管好了,邻居家不管,你也会受影响的。我们很多工作就是集中在这部分:观念的革新,社会规范的建立,厕所文化的建立。
我们很关注儿童如厕问题,因为儿童尚在成长发育期,很容易被粪便等外来污染伤害,导致疾病、营养缺乏,甚至死亡。同时儿童是行为养成的时期,这个时期养成的行为将受益终生,并且还可以影响家庭和社会。我们关注为女童、女士提供平等的如厕环境,包括青春期卫生管理。
WA:通过卫生设施的升级来保护儿童权利的过程中,建筑设计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杨振波:厕所的建筑设计需要考虑安全、卫生、经济的可持续性这几个方面,需要以人为本、儿童友好型的设计,使用者用好、喜欢用,并对其产生有益的思考。
厕所是一整套系统,它的建设应该是多方面的协调。首先是人厕界面。厕屋的设备应该齐全,以人为本,考虑到不同性别、不同体能的人群适用的厕所用具的尺寸差别;注意便器的选择,保证粪便不暴露;洗手盆是一定要有的,目前还有很多农村的厕所没有洗手的设施,或者洗手设施在厕所外面,这样北方寒冷地区在冬天就用不上它们。而在这个界面之外,普通人看不到的部分,在城市里是下水管网系统,在农村就是粪便的收集系统。这个收集系统可能是类似于罐子、大桶之类的容器,也可能是各种化粪池:三格式、双瓮式、双坑交替式、沼气化粪池,也可以是直接连接污水管网,将粪尿污水输送到污水处理厂处理等。因为厕所产生的废物需要经过处理之后,才能排放到环境中去或用于农田,并且对环境不造成污染。选用什么方式收集,如何安排厕所和收集系统、排放系统的位置关系,这些是建筑设计与卫生标准、环境标准的整合点。因为其中一个环节没考虑全面往往就会影响到用户对设施的可持续使用。
儿童好奇心较强,如何能把厕所的设施、部件,甚至是墙壁装饰得“会说话”,对于孩子们养成良好的如厕习惯都很重要。厕所便器多种大小、洗手台多种高矮规格为学校中不同高、矮,年龄大、小学生提供方便选择。厕位有门或没门是保持私密的条件,往往影响孩子是否愿意使用。地平面的平整与否也是会否导致安全问题的因素。
建筑设计或许还包括厕所的位置考虑。例如,河南栾川县的一所小学,他们的厕所在教学楼和宿舍楼外面。一个学校那么多班级,那么多孩子,4、5层高的教学楼,一下课大家都跑下楼赶去上厕所,这个过程就容易拥挤、摔倒造成伤害。这时如果只是帮助学校把原来的厕所推倒重建,对孩子们的情况没有多大改善。我们想能不能在教学楼外面加建一部分,把供水供暖的管道设施都延伸过去,这样每一层楼都能有厕所。如果地方不够大,可以一层男厕所、一层女厕所这样交错。我觉得这是建筑设计应该考虑的:让孩子们缩短上厕所的时间,也不会拥挤,避免发生危险。
厕所的设计要因人而异,男人和女人要求不同,大人与孩子不同,残障人士与健康人士不同,都需要考虑。但也要考虑成本,让政府、让老百姓都能负担得起。很多农村厕所的改造问题都面临老百姓不愿意掏钱的困境,一部分是真的掏不起,一部分是掏得起但是认为花钱改厕所不值当。所以要深入分析,在达到卫生标准的基础上,从经济可承受性的角度考虑不同人群的不同系统、不同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