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中原地区木刻版画家刘岘作品研究

王小鸽

刘岘（1915-1990）1915年生于河南兰考，原名王之兑，字慎之，又名泽长，是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时代领导者，是抗战时期鲁迅先生发起的中国新兴木刻版画运动的传承者，是优秀的革命美术家。刘岘幼时受到故乡朱仙镇年画的熏陶，1932年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接触学习木刻，1933年又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进修西画，次年在日本东京帝国美术学院留学，拜日本著名版画家平塚运一为师，抗战爆发后怀着一腔热血，愤然回国投身到抗日救亡宣传活动中。抗战期间他任教于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系，以炽热的革命精神、精湛的技艺，投身于歌颂延安抗日军民战斗生活的艺术创作中，并受毛主席亲笔题词“为创作中华民族的新艺术而奋斗”所鼓励，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华民族的解放运动。

一、 刘岘的木刻版画之路

刘岘生于河南兰封县（现为兰考县）一个地主家庭，自小衣食无忧，幼年丧母，良善、感性、寡言，对底层人民充满同情、怜悯，这一性格成为刘岘追求进步思想精神的源头。7岁时为避战乱刘岘随家迁往开封，在开封第二小学受到美术启蒙。在开封求学时，年幼的刘岘对集市街边售卖的木版年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且对民间年画中栩栩如生的动态人物和绚丽灿烂的朴素色彩充满了好奇和敬畏，至此刘岘和木刻版画产生了不解之缘。

（一） 朱仙镇年画对刘岘的影响

早在宋代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里就有记载:“十二月, 近岁节, 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等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1]这是我国出现的最早的民间年画文字记载，可以作为朱仙镇木版年画是我国木版年画的发源地的历史依据。出自中原腹地的朱仙镇木版年画（图1）因成本低廉、色彩鲜艳，成为上至宫廷贵族下至寻常百姓千百年来不可或缺的门庭驱邪避凶、护佑家宅之物，影响遍及大江南北。

明清时期, 朱仙镇作为中原的商业重镇，木版年画凭借繁荣的商埠迅速发展复兴,声名远播。历史记载，当时朱仙镇从事木版年画的商家达到300余家。但是到了清末时, 贾鲁河洪水屡次泛滥，导致朱仙镇人口剧减，经济极速衰败，昔日辉煌的年画贸易江河日下，木版年画也日渐萧条。

故乡兰考北关街头大庙里色彩斑斓、千姿百态的神像与壁画，都是年幼的刘岘美术感最早的启迪。之后搬迁至开封，开封的朱仙镇木版年画，如《老鼠嫁闺女》《猪八戒招亲》，绚烂的色彩、夸张的造型、质朴粗犷的线条、趣味盎然的情节都令刘岘流连忘返，这也成为了刘岘学习木刻最早的文化熏陶。

图1、朱仙镇木版年画

图2 、 《怒吼吧，中国》 刘岘 手拓本 上海鲁迅纪念馆藏

图4 -1、 《巩固团结抗战到底》 1938年 11cmX9cm

图5 -1、 《还击》 1939年 刘岘

图3 、 《没有字的故事》之一 1937年 21cmx14cm

（二）受鲁迅先生影响

刘岘转学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曾积极响应鲁迅先生倡导木刻运动的号召，组织成立了“未名木刻社”，自此这位18岁的木刻青年成了鲁迅先生的精神追随者。从《鲁迅日记》中可以查出，自1933年到1936年间，刘岘和鲁迅先生之间频繁交流互通信笺，其中刘岘致信鲁迅先生37封，鲁迅回复信笺14封[2]。鲁迅先生还将年仅18岁的刘岘所作插图收入自己书中，并为刘岘、黄新波等人的《无名木刻选集》作序，并亲自指导修改《怒吼吧，中国》（图2），鲁迅在和刘岘的通信往来中，对他的木刻作品《呐喊》《孔乙己》《风波》《阿Q正传画集》等做过细致的评价并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在鲁迅先生编选的中国现代木刻选集《木刻纪程》中收录了4幅刘岘作品，分别是《少女》《乐人》《风景》《风景之二》，1934年3月14日在法国巴黎开幕的“革命的中国之新艺术展览会”中，鲁迅先生推荐了19位优秀青年木刻家的作品58幅，其中刘岘先生有3幅[3]，可见鲁迅对刘岘木刻创作给予的积极评价和肯定。

图4 -2、 《夜袭》 1938年 刘岘

图 5-2、 《雪》 1939 年 刘岘

作家萧军曾这样说过：“在三十年代，鲁迅先生一只手精心培养了若干青年文艺作家，我有幸是其中之一，另一只手是培育了若干青年木刻家，刘岘就是其中的佼佼者。”[4]通过鲁迅先生的沟通与鼓励，刘岘深刻认识了艺术，认识了现代木刻，开拓了一条优秀的木刻版画道路。在《无名木刻选集》的序文中，鲁迅解释了现代木刻的涵义，解答了关于木刻版画的未来发展前景等一系列具有启发意义的问题。他提出“用几柄雕刀，一块木版，制成许多艺术品，传布于大众者，就是现代的木刻……新的木刻是刚健、分明，是新的青年的艺术，是好的大众的艺术”[5]。这段话阐释了现代木刻由复制转变为创作、发展成独立的艺术品的鲜明特征，指出木刻充满刚劲有力、线条分明的独特艺术风格，也为充满热血爱国情怀的青年艺术家指明了方向。

二、抗战时期作品研究

1934年刘岘东渡留学日本，考入东京帝国美术学院（现武藏野美术大学）油画专业，选修版画，师从日本著名的木刻大师平塚运一教授，在留学期间创作了《罪与罚》《子夜》等一系列作品。1937年，因为“七七事变”爆发，怀揣着满腔爱国热忱，毅然弃学归国，投身于抗日救亡运动中。

（一）抗战时期的作品创作

留学归国后，刘岘就加入了“留日归国同学救亡团”，随老乡一道回到河南后开展一系列抗日救亡宣传工作。在河南老家，刘岘编刻了《没有字的故事》（图3），并在开封举办了“抗日宣传美术展览”，积极进行抗日宣传。以此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屠杀中国百姓的罪行。

1938年经中共河南省委介绍，刘岘夫妇赴河南确山参加新四军，在彭雪枫将军的倡导下，组织一些学员成立文化组织，举办了以军民协同抗战和群众劳动生产为题材的“木刻漫画展览”，并在“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担任理事，积极响应鲁迅先生“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的嘱托与期望。在硝烟四起、物资匮乏的艰苦环境中，以刻刀为武器，在木版上刻写对苦难祖国质朴炽烈的爱，抨击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行。在这一时期刘岘受到广大人民群众抗战热情的鼓舞，创作出了数量众多的表现中华儿女保家卫国、奋起抵抗侵略场面的作品，如《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保卫黄河》《巩固团结抗战到底》（图4-1）《夜袭》（图4-2）等。

图6 -1、《村头》 刘岘 1941年

图7 -1、《雁翎队》 1944年

图8 、《延安风景之一》 1941年 10cmX9cm 木口木刻

图6 -2、《延河溜冰》 刘岘 1941年

图7 -2、《荷淀袭敌》 1944年

1939年刘岘赶赴延安，在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系任教，教导抗战青年木刻，在教学创作中，他谨遵鲁迅先生教诲，以“作者和社会大众的内心一致要求”为宗旨，充分理解感悟了艺术与人民的紧密联系，艺术与时代的相辅相成。抗战期间，延安根据地物资贫乏，但刘岘先生的创作热情日趋高涨，技艺逐渐娴熟，积极创作了一系列如《打到鸭绿江边收复失地》《驮盐》《还击》（图5-1）《延安之夜》《延安爆炸后》《延河畔》《丰收大合唱》《前进》《担架队》《保卫河防》《捻毛线》《雪》（图5-2）等以根据地军民抗战生产的场景的优秀作品，真实反映了劳苦大众的生活及现实问题，在作品中完美体现了艺术和生活紧密联系。这些作品得到了毛主席的高度评价和亲笔题词，鼓励他“为创造中华民族的新艺术而奋斗”，极大地鼓舞了刘岘的创作热情和追求革命的激情。

1940年，刘岘返回豫南新四军，筹办组织“拂晓木刻研究会”，指导教授没有木刻基础的美术爱好者，主持编纂《拂晓木刻》；同年秋，又回到延安根据地，担任陕甘宁边区文艺界抗敌协会美术工作委员会主任，主持开展陕甘宁边区的抗日美术工作。

1941年，刘岘调往边区文化协会美术工作委员会，致力于版画推广发扬，组织“D.H.孚仲社”，和社员们边创作边研究木刻，学习古今中外版画名家提高木刻技艺，结合陕北民间剪纸特色，将木刻与剪纸两者相结合，真实再现了延安人民生活场面和后方支援前线场景。《村头》（图6-1）《延河溜冰》（图6-2）《陕北小景》《伏击敌火车》《转移老百姓》《田地》《救国公粮》都创作于这一时期。

1942年刘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受到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启发，继续坚创作《炸桥》《狼牙山五壮士》连续木刻三幅、《雁翎队》（图7-1）、《荷淀袭敌》（图7-2）等现实主义题材作品。

刘岘先生是鲁迅先生倡导的中国新兴木刻艺术家之一，也是革命现实主义的艺术家之一，在抗日战争艰苦的岁月中，始终秉承坚持鲁迅先生的艺术精神，创作出大量富有战斗性、民族性及大众化的木刻作品，这些作品激励鼓舞着中华民族投身革命，英勇反抗日本侵略者，在山河飘摇的艰苦岁月中无比顽强地生存着，在广大军民中扎根开花，像火把一样照亮了无数凄苦迷茫的心灵。

（二）个性化风格的确立

刘岘师从日本著名木刻家平塚运一，学习了木口木刻刀法，是我国最早也是最熟练掌握这种独特刀法的木刻版画家。木口木刻刀法创作的版画作品比传统的平面木刻作品更加逼真细腻，对工具、材质、技法等都要求颇高，木口木刻横断面木料线条均匀竖立，刀刻时受到的阻力平衡，不易碎裂，适宜精雕细琢。相较于其他木刻版画家，刘岘构图较严谨饱满，造型精确写实，刻绘深沉细致，刻画肖像、花卉、风景（图8）、动物等细腻而又有生机，有一种与众不同、细细赏鉴的艺术魅力，极大地发挥了木口木刻点线突出、黑白明显的独特效果，在抗战时期木刻版画界中展示了不同的韵味与风貌。

延安的风土人情，军民的抗战热情给刘岘创作带来了灵感，在抗战时期他创作了大量反映军民群众积极生活团结抗战为主题的作品。这一时期的创作多采用刘岘独有的木口木刻，人物造型准确，刀法变化丰富且细密，加强了画面情节性和艺术欣赏性，既是时事宣传品又是艺术品，与鲁迅先生提出的“木刻是大众的艺术”思想不谋而合，在技法上、画面呈现上都表现了刘岘作品的个性化风格。

刘岘在创作中不仅广泛吸收陕北民间剪纸艺术元素，还从古今中外的名家版画中汲取营养，博采众长，吸收了比维克的白线雕刻法和丢勒的黑线雕刻法，英国的达格利秀、苏联的法夫尔斯基、德国的梅菲尔德等版画名家都是刘岘的“导师”。他在创作中吸收借鉴西方艺术创作的写实、造型、光色等技巧，又融合东方艺术创作的写意、夸张、工整等手法，创造出他独有的形神兼备、刚柔并济、粗犷细腻、黑白交织、张弛有度的个性化风格。刘岘在娴熟传神地雕刻人民群众反抗压迫和积极抗战场面中，利用线条疏密产生的明暗黑白对比，展示富有内涵的版画语言，带给观者极大的艺术震撼力，这样的个性化表现方式贯穿了整个抗战时期的创作阶段。

（三）民族精神的凝聚

抗战时期，鲁迅先生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是中国左翼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被誉为“时代的战鼓”“革命的号角”，在中国美术史、抗战史上都做出了突出贡献。刘岘先生的精神导师鲁迅先生曾教导这一代学习西洋画、版画的艺术青年注重创作作品的“民族性”[6]；提出“艺术上是要有地方色彩的，使观者一看便知是中国人和中国事” 。作品要富有民族性、地域性和时代性，充分展现博大精深的的中华民族文化，才能受到世界人民的欣赏尊重，刘岘从鲁迅先生身上吸收了一生取之不尽的精神养料。

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刘岘先生创作的木刻版画蕴含的民族特色，在艺术形式上和内容上都有独特表现，达到了木刻版画艺术的新高峰。在中华儿女万众一心抵御外侮、团结抗日的时代背景下，在中华民族坚韧精神的引领下，刘岘先生创作出了具有民族文化特征且和人民群众一衣带水的民族艺术作品。

在战火纷飞的抗战年代，许多像刘岘一样的艺术家们都倾注自己的民族精神于作品中，创作风格中都富有民族特色，这也是时代背景下的艺术风格。抗战时期的木刻版画在追求表现民族化特色的创作中，具有着重要的意义，这种追求与广大人民群众生活一脉相承，影响了20世纪30年代后期大众的审美倾向，由“西式化”转变为重视民族艺术传统，具有历史转折性的意义，影响了之后的创作风格。

三、抗战时期刘岘木刻版画的影响及进步性

20世纪中国美术历史中，刘岘的木口木刻创作开拓了中国木刻版画时代新纪元，也奠定了刘岘在中国木刻版画史上的卓越地位，他一直秉持着个人的艺术追求和创新精神，用作品传达中国革命精神和对时代发展的关切。

刘岘一生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既传承发展了传统开封木版年画的民族风格，又吸收了西方木刻版画的创作精华。他一生笔耕不辍，创作作品数以千计，且皆以木口木刻独树一帜，作品刻画细腻，画面内容生机勃勃，展示木口木刻激发点与线、黑与白相互交融的独特魅力。

刘岘先生从艺六十年如一日，“爱艺术胜过生命”，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木刻版画艺术，从满目疮痍战火纷飞的艰难年代到蓬勃发展的和平年代，参与了新中国的孕育与成长，推动了中国的木刻版画发展。

受到鲁迅先生培养青年人的理论影响，刘岘领悟到培养版画界新人的迫切性和必要性，在抗战时期在战士中间创办了木刻讲习班，积极培养版画人才，任教鲁艺期间更是专职培养版画新人。著名版画家古元就曾跟随刘岘学习版画。在刘岘先生无私执着的培育下，无数优秀进步青年都投入到版画创作中，并卓有成效。刘岘先生在培养版画新人方面也表现出对家乡的厚爱，他生前多次应邀来河南举行木刻版画艺术研讨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几十年的智慧和心血传授给家乡的版画新人。并且他对家乡的朱仙镇木版年画也是念念不忘，贡献自己最大的能力来支持家乡的版画发展，致力于恢复与发展朱仙镇木版年画。

四、河南本土的木刻版画创作如今的发展态势

青黄不接的现象加剧。这一问题严重影响了朱仙镇木刻版画的后续发展与创新，也是现今朱仙镇木版年画面对的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另外，随着多元文化的冲击和经济政治文化的不断改革创新，网络多媒体的飞速传播，朱仙镇木版年画创新意识缺失，在继承与发展上处于一种停滞不前的状态，不能适应大时代的剧烈变革的步伐，仅有的创新也只停留在简单的形式和内容创新、低层次的元素植入，这样的创新变革远远不能满足现今社会审美需求，“新瓶装旧酒”，没有进行深入的挖掘、变革。反观现今做的最成功的传统与时代接轨的“故宫文创”，依托网络大平台和年轻一代的受众，与时俱进，不断开发创新独具特色但又有传统韵味的文创产品，使传统文化产品焕然一新，被时代接受，被群众欣赏。所以，目前朱仙镇年画的发展创新道路任重而道远，刘岘先生和鲁迅先生对朱仙镇年画寄予的厚望还需要更加努力，“旧年画的形式可以采用，技法要不断改变，才能够适合表现新内容”，鲁迅先生的这些真知灼见对于新时代创新弘扬传承朱仙镇木板年画具有伟大的现实指导意义。

刘岘先生生前多次走访考察朱仙镇木版年画，和省内外专家学者一起为恢复成立朱仙镇木版年画社奔走呼吁。一直以来学界对于朱仙镇木版年画的研究都是浅尝辄止，社会上粗制滥造的复制品比比皆是，这一现状令刘岘先生痛心疾首，他曾说过，“朱仙镇年画是唯一得到鲁迅先生赞赏和肯定的民间年画，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复刻、整理工作是很严肃的。那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搞、都能搞得出来的，古拙并不是粗糙。”[7]，“过去朱仙镇年画宣传不够，复刻整理质量不高，拿出去，人家会说不过如此，有损于它的历史声望，应引起注意。”在中国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和建设新中国的过程中，刘岘先生作为一名艺术家，呕心沥血为中国人民留下了不朽的杰作，同时也为发展恢复弘扬传统中原文化——朱仙镇木版年画奔走呼号。刘岘先生于1990年与世长辞，是新时代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巨大损失，但鲁迅先生和刘岘先生对朱仙镇木版年画的高度评价和传承延续是朱仙镇木版年画未来发展工作中的不竭动力。

2006年5月20日，朱仙镇木版年画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随着国家加大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以及社会各界的关注，朱仙镇木版年画这一项传承千年的中原文化工艺美术进一步得到了发展与创新，又经过网络多媒体的宣传报道，木版年画的前景一片大好。政府加大政策扶持培养传承人来保护传统手工艺，可以说，如今的传承人身份更加多元化、经济化。但是即使在各界大力扶持下的背景下，还是存在一个不可忽视的重大问题，传承人数量不断减少，转行人数不断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