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CAE视域下的艺术教育内容特点及意义探析

柴佳

本文中的视觉文化艺术教育包含着两个主要范畴。第一个范畴是影像视觉文化。现代社会的视觉艺术主流是指利用科技设备生产传播的影视视频与图像。与传统社会里以手工实体物质制作为主的视觉艺术不同，它产生于信息影像时代，依赖科技设备创造或者生产，在创作快捷性、发布及时性、传播便捷性、影响广泛性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海德格尔在将近一百年前发表的《世界图像的时代》中就曾经指出现代社会的几大特点就包括人类活动变成文化，科学技术，艺术成为人的体验。随着科技社会的高速发展，移动设备的普及，万物互联时代到来，“世界图像化、人类主体化、方法技术化三位一体”得以实现[1]，米尔佐夫（Nicholas Mirzoeff）在《视觉文化导论》中也一语言中：“每日的生活就是视觉文化”。他不但将过往忽略的日常生活上升为一种可供学者研究的文化，而且认为这种文化首先是视觉化的。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审美艺术形态》中更为明确：“现在一切事物都成审美的了”。他将日常生活现象直接视为审美对象，将“美”泛化。随着科技的发展，普通大众日常生活接触的视觉语言开始多于文字语言，视觉语言渐渐演变成为与生活高度紧密相关的体系，像文字语言和口头语言一样时时刻刻在人的生活中影响人们的情感、态度、决策，反映着人们各种意识和心理状态，形成了一种文化，称为视觉文化。台湾学者郭祯祥认为视觉文化有两个特性：一是视觉，处于日常生活中的无处不在的视觉现象；二是要形成文化的经验，视觉是需要建构并且传达人的态度、信念及价值的。二者综合形成视觉文化。从日常实际来看，视觉文化的两个本质属性应该是视觉性和社会性的统一。在当代视觉文化中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大范围传播的影像文化

第二个概念是相关的艺术教育问题。针对这些社会发展出现的新情况和艺术不断泛化出现的新问题，美国在推动综合艺术教育计划时，学者保罗·邓肯姆（Paul Duncum）提出了一个颠覆传统艺术教育、以期望顺应新时代、新语境下的“视觉文化艺术教育”（VCAE）思想。他引导社会去关注在新的视觉文化滥觞之际，艺术教育应该如何应对这些视觉文化对传统艺术教育观念的冲击？当今艺术教育与传统艺术教育有何区别？如何利用视觉文化进行艺术教育，促进青少年的综合能力提高？并在此基础上联系新时期作为国家公民应具备的社会批判能力，发展艺术教育。有学者总结他的教育体系：“以多元视觉文化为主体的教育内容强调问题导向的建构式教学培养学生社会批判能力和自我意义建构为要旨趣的目标地位”[2]，可以看出，视觉文化艺术教育其中最主要的变化在于艺术教育的主题内容和培养目标发生了变化，它包含的内容突破了传统对艺术内容的界定，从艺术单科扩展到社会方方面面，对学生的培养要求远远超出了传统艺术教育中重视对学生技能训练和对美的鉴赏能力等范围，因此就有了完全不同以往的教育意义。

一、视觉文化艺术教育在内容上的新特点

视觉文化艺术教育在内容上与传统艺术教育有很大的不同，认真厘清两者内容的区别是正确认识其教育理念的必要前提。与传统艺术教育的内容相比，它有如下新特点：

图1 、广泛传播的无厘头的表情包

注重日常生活视觉现象解读的非经典性。以日常的视觉文化现象为重点关注内容，这是其他特点的前提。杜威就曾经批判原本世俗中的生活艺术用品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被奉至高台之上，成为经典艺术。这种状态使艺术不断脱离生活，成为一种特权的象征，背离艺术本义。而视觉文化则转向生活化、日常化、大众化，以网络、环境、广告、设计、包装、影视、游戏等视觉作品为艺术教育的基本内容，其中有很多是被传统艺术忽略的。这些视觉艺术在当下已成为生活必须部分，它迎合了现代生活快节奏下需要的简单、快捷，在生活、娱乐、工作中某些环节尽量减少了信息量的加载，由此引申出了非经典性另一层属性：视觉文化的表象性。大量日常影像的直接、甚至无意识的产生传播决定了它并不是要去展现事情的内在逻辑属性的，只求娱乐与表层的视觉快感，甚至是无厘头的（图1）。植根于科技情境下的技术性。类似于照相机、摄像机、手机、各种多媒体等新技术的不断创新是普及大众的，易于为大众使用的，这保证了无量大数级别的视觉影像源源不断的产生，又可以伴随网络的快速发展随时随地发布的或观看使用，影响他人或被他人影响。仅从表面看起来是似乎是人在利用技术创造视觉文化，实际上是技术在深刻地改变人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不断发展的技术也在不断地更新着人们观看和理解世界的方式，技术已然成为一种“艺术形式”，潜藏在影像的后面来无形的干预甚至引导人思维与情感、观点与态度。各种影像效果的刺激，硬件设备的更新迭代都不是某个个体可以控制的。在社会发展更大的视域下，人在技术面前难免陷于盲目和被动，且不易被作为个体的人发觉。比如从博客到微博、朋友圈，网络直播平台到抖音，背后无一不是技术的发展、更新和变革。这样的技术一旦产生普及短期内影响受众就可达数百万乃至上亿人，如此数量级的人众在利用技术的同时也必然受制于技术，这在传统艺术中是不可想象的。更深的层次是不断演进的算法和大数据，将人们各种无意识行为通过数据记录下来，比人们自身更了解自己的“技术”层出不穷。海德格尔曾经警示:技术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座架”，人存在于“座架”中，被其系统控制。人在技术驱动中若缺乏理性，不能很好地应对，则“技术图像”（科学技术产生的虚拟、仿真人类的生活及想象的图像）将给人们带来文化上的前所未有的深层次危机。

基于民族和个人特点的多元（维度）性。经典的作品往往体现了对人们某一方面的共同认知，也常常代表着某一时期、地域、民族的共同特点。而生活中的影像很多是娱乐性、消费性、随意（突发）性的，少有追根溯源的意义探寻。它需要内容足够简单，易于让大众理解；形式需要多样，足够让大众新奇；传播需要足够快捷，吸引更多注意。所以现代视觉多数是没有经过理性的概括归纳总结的。影像的繁杂与混乱，常常对一件事有不同的记录和展示进而容易导致观点的多样和异化。即使同一件影像，它的语义往往因观者民族、职业等条件不同而大相径庭。在世界经济文化趋向全球化的同时，如何正确识别多元视觉文化愈显重要。

代表未来发展方向的虚拟互动性。现代社会影像的创造目的之一就是吸引人们的关注最大化，在网络上可量化为点击量。影像的生产要求是易懂，好看、易记，并希望观者参与进来（如点击、点赞、送礼物、留言、关注、转发等）。现今的各类影视节目，手机APP软件都在不断寻觅各种方式增强自我的互动功能，借以调动人们的各种感官兴奋感与参与感。不远的将来随着全息投影、5G、人工智能、VR等技术的普及，影像互动性必将成为视觉文化的主要特点，虚拟与互动的影像将深度同化人们的生活，真假难辨，虚实莫测的视觉文化世界出现并不遥远。如电影《Her》中出现电脑系统与人类情感交流的可能也不是空中楼阁。总之，“技术图像”的还原、仿真生活的能力最终足以满足人的想象，到彼时，视觉文化的真假与虚实将成为不得不面对的社会问题。

视觉文化还具有碎片化的综合性特点。从视觉本能上，人一般喜欢看变化的、短期的，对比鲜明的影像。现代影像越来越利用碎片化的时间来刺激人的本能反应，如此长久的影响利弊还需要持续观察和研究。类似于抖音的很多视频平台的小视频长度都在15秒左右。目前有学者研究发现，在15秒的广告中人的注意力会变化达到50余次。这样的观看往往难以形成一个完整的视觉体验过程，对青少年的注意力、思维习惯的养成是有一定阻碍和干扰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在短短一段影像中往往又有可能包含着丰富的视觉与文化的综合信息，即心理，社会、历史、文化、科技多学科的交叉信息。

影像视觉文化具有低龄易受性的特点。生活中的影像大多数是在为成人观众服务，随着视觉影像的生活化，影像制作与传播将更加便利，青少年接受的成人信息越来越多，青少年更容易受到影响。以短视频为例，有记者采访未成年学生家长指出:“抖音、快手里的内容很杂，虽然有温情、正能量的，但也有一些没有内涵、炫富等不应让孩子过早接触的内容。未成年人的世界观还未形成，很多视频可能会对他们形成示范效应。”[3] 另有数据表明，近年来随着互联网和移动设备的普及、易用，少年儿童花费在新媒体上的时间快速增加，接触视觉影像的时间也出现了低龄化的特点。至2018年，“未成年人的互联网普及率达到 93.7%，明显高于同期全国人口的互联网普及率（57.7%）”，并且显示“短视频作为新兴休闲娱乐类互联网应用受到未成年人青睐，其使用比例已达 40.5%”，[4]除短视频外，网络游戏、视频、动漫等视觉文化产品或含有视觉文化因素的文化产品使用占比也较高（表1，数据来源：《2018年全国未成年人互联网使用情况研究报告》），直播虽然占比不高，但其发展趋势不容小觑。在学校教育教学中，伴随着《教育信息化“十三五”规划》等政策的推动，也越来越强调在课堂上利用影像和虚拟影像的直观生动性。也就是说，在不远的将来，几乎所有的少年儿童都将伴随着各种视觉影像文化成长。而视觉影像对成长期的少年儿童的心理、行为养成造成的影响目前研究还不到位，影响效果难以估量。但现在看来，无度的视觉影像引起的各种青少年心理问题，社会问题的弊端已有所显现，例如调查同时指出有近三分之一的少年儿童受到过网络违法不良内容的影响。在这些诸如打架、色情等不良内容中，有很多恰恰是以直观的图片或影像形式呈现出来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儿童心智的过早成熟就是渗透于儿童生活方方面面的成人化视觉文化不恰当干预的结果。”[5]由此可见，视觉文化艺术教育的出现是十分及时和必要的，它影响着青少年在艺术教育中如何学会去面对视觉文化环境的影响，并自我判定其价值与意义。

表1 未成年网民上网进行娱乐活动的整体情况

二、从内容特点看其积极意义、不足之处和应对策略

（一）视觉文化艺术教育的积极意义

视觉文化艺术教育注重艺术的平等性。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艺术不再是传统的、为一部分人理解和欣赏的，变成大众审美的，以日常生活为中心的审美教育。艺术教育能成为被认可的教育组成部分，前提就是它的教育内容是具备大众化特点的，可以普及的；如果不具备这个特点，艺术教育就容易被视作是少数富有艺术天赋天才的“游戏”；其二，视觉文化艺术教育重点关注与生活的联系，这种联系是多元的，多样的，面向所有人的，任何人有权利解读的，其解读的结果不会因为经济文化的先进与否、解读人身份地位高低与解读对错产生必然联系；其三，技术的发展与普及保证了每个人都可以参与视觉文化的生产与创作，社会文化、历史与艺术人人参与、记录，也将因此而变得更加饱满、丰富和多维。其四，视觉文化艺术教育重视对社会的责任感，重视视觉文化对青少年的影响，重视对普通大众的人文关怀。

视觉文化艺术教育拓展了艺术的实用性。视觉文化艺术教育把对视觉影像的解读视为人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之一，艺术甚至可以像哲学或者科学一样成为帮助人们解决问题的知识工具，它所着力发展的人的审美理解、形式感受能力和利用视觉影像思辨批判的能力，对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协调发展有莫大的先天优势。阿恩海姆（Rudolf Arnheim）在《视觉思维》中指出不论是不信任理性思维的人还是不信任感性思维的人都是受传统偏见影响，这种艺术与科学的分裂导致整个社会将艺术视作装饰品，从而少了一条通往真理，认识自己的通道。其次，相比较文本语言，视觉语言的信息量明显丰富，具备原始本真性，视觉影像作为历史文化不仅是美的作用，更是思维训练、价值辨析的利器。这是以往精致艺术、经典艺术所较少涉及的，毫无疑问这样有实用价值的艺术教育会引起更多的普通人对艺术的兴趣，也更容易引起社会的重视。苏黎世艺术大学教授贾可·西赛尔（Giaco Schiesser）认为 “艺术作为艺术本身为社会做贡献的理念已岌岌可危”，但“我们在社会的不同领域、不同位置都需要艺术家——就像我们需要哲学家、历史学家或电影研究爱好者一样。或反过来：想象一下只有科学家和科学思维统治这世界，结果会如何”，[6]艺术教育在当今应该是无条件普及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国视觉文化艺术教育发展仍然是滞后的，多数基础教育学校没有涉及这个内容，还是以传统的艺术技能训练和艺术鉴赏为主。此外多数师范院校艺术教育专业也没有开设相关课程，在一定程度上也没有认识到视觉文化艺术教育的普及重要性。

视觉文化艺术教育保证了审美的多元性。传统艺术中的好与坏、美与丑是有一部分相应艺术门类里的顶级专业人士来界定的，标准的把握与指定也是他们的权力与职责。传统艺术的发展总是有主流派别的，不在主流的艺术就有被边缘化、被淹没的危险，典型的如凡·高，即使他的声名鹊起，也是主流人物的对他的重新发现与认定。现代社会的视觉文化冲击了这一权力，大众审美的多样与自我的表达渠道多样，自由，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生态系统。点击率的高低，转发数、投票数的多少由大众的力量决定，视觉影像的样式变化也在加剧变快，流行与时尚伴随大众的喜好日异月殊，文化的多样成为主流。

（二）视觉文化艺术教育的消极意义与应对

首先，视觉文化艺术教育的范围内容过于宽泛，容易消解艺术教育的本身特点。我国有学者指出：“从美术学科角度来看，视觉文化艺术教育所界定的范畴过于宽泛，显然是不能适应我国美术教育的。”[7]并且认为大量增加“不具艺术特质的流行艺术”反而会削弱艺术原有的认知、审美功能。从消极的层面来看，容易造成“见”、“知”、“思”的不协调，大量无逻辑的影响致使浅层的感官化、庸俗化消解了传统艺术背后价值、思想的凝聚和存在，为了追求与观众的互动甚至会陷入恶俗的怪圈。比如大量网络直播平台和抖音的视频内容网站中片面追求新、怪、奇、俗，对人们尤其是青少年的审美价值影响无疑是偏向负面的。这是要从制度层面上认真面对的。

其次，视觉文化艺术教育在构建学生思辨能力的同时，有可能会影响到艺术教育中的审美纯粹性。这里面包含两个方面，内容非艺术（审美）化及非艺术化解读。其一，“技术图像”非艺术（审美）化对艺术的解构。“在古希腊，艺术正是存在确立自身的方式……技术的逻辑取代了艺术的方式，当艺术被技术化了，艺术也就‘非本真化’了”。[8]视觉文化离不开技术的支持，但是技术反过来控制艺术的时候，艺术也就不再是艺术了。与过去的“艺术图像”不同，“技术图像”的目的不是为了审美，非艺术化的内容过多，；其二，非艺术化解读：社会文化对艺术的解构。视觉文化艺术教育更强调的是人在社会中的工具性属性。人可以以艺术为认知、思维、批判工具，来解决问题，促进社会发展，但这种实用性又忽略了人作为人本身的对艺术美的需求。DBAE的代表人物艾斯纳认为视觉文化过于强调其社会学科性会导致艺术教育的消解和无边际，破坏艺术教育的专业性，继而导致人在艺术中的美感迷失。过强逻辑性和分析性使人机械，席勒倡导艺术使人完整，康德所说的审美的无目的和无功利性将被挤压，其最终结果反而是人的成长失去自由。如果艺术教育片面强调视觉文化，会导致艺术的重功用、去审美。

相对于日常生活中，大量碎片化的视觉现象，优秀的、经典的“艺术图像”注重形成一个完整的视觉体验过程，一个饱满的审美感受过程。因此，在定位上我们需要厘清：其一，作为核心素养的艺术教育和从素质教育角度来看，是需要加入VCAE理念的，使视觉语言与文本语言一样成为学生思考、辨别、批判的思维工具，使学生的认知能力得以增强。其二，传统艺术教育有不可替代的地方。譬如，我们不需要学生学会作诗词曲赋，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从美学角度的欣赏它，这种隔断时代和空间的经典艺术可以让我们保持心灵对美的纯粹的感受，激活精神的灵性，保持个体在科技面前的生命独立性。在接纳国际优秀文化艺术的同时应该坚守中国传统艺术文化的精华教育，即坚持多元化情境下的艺术教育本土化。中国传统中的诗意文化能很好地弥补现今视觉文化不足之处。中国传统的诗意文化追求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追求心灵的自由，追求生命精神的超然（无功利性），是古人留给我们可以不断挖掘的精神宝藏和艺术财富。相对于现代社会的物质性、功利性而言，相对于现代影像的技术性，以及技术对人的牵控，这种在艺术和生活中对万物的俯仰体察，感受入心，强调人与生活的协调，强调对美的发现，不失是一种明智的生活方式，对塑造美好心灵、使人成为人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价值。

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从传统的艺术教育到视觉艺术叠加视觉文化的教育模式，从“技术图像”到“艺术图像”，两者的结合将是艺术教育的大势所趋。“艺术教育不只在于引导人们通过对美、对艺术的欣赏和创造，来丰富人的感性，从而实现感性和理性的协调发展，它更为根本的使命在于帮助人们顺利地走完每一次的经验历程，让他们的活动目的与手段完美结合，能够以参与者的身份融入对象之中，进行深入而持久的体验和理解，从而获得的完整的日常经验。当这种经验不断的清晰和丰盈时，日常经验就升华为审美经验。”[9]在艺术教育的这部分内容中，正确的方式应该是尊重经典但不必言必称经典，求新但不必咸与维新，艺术教育的内容、目标、模式需要包容和革新。但无论守护经典还是顺时求新，都应该从人的成长出发，不忘人对艺术的需求，不忘艺术的本义与艺术存在的真谛。即为蔡元培先生的理想:“要以爱美的心,真正地完成人们的生活。”这种“完成”包含的既包括艺术教育技术上的功能帮助、内容上的丰润滋养也包括精神上的引领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