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葛浩文的归化、异化策略看译者文化身份
——基于葛译莫言10本小说“乡土语言”语料库
2019-06-25李锦
李 锦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0)
一、引言
2006年9月,《国家“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提出实施中华文化“走出去”重大工程和项目,随后文化部提出了推动实施“中华文化走出去战略”。译者正是帮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桥梁,他们通过把汉语翻译成外语,让中国文化步出国门,这是最初步的“走出去”。
20世纪70年代翻译研究开始了文化转向,从此翻译研究逐渐从语言学层面转移到文化层面。在文化层面,译者的文化身份则成为了决定译者采取何种翻译策略的一个重要因素;同样,我们从译者所采取的翻译策略也可以思考译者的文化身份,二者之间紧密相连。也就是说,译者的文化身份与其在译介过程中选取的翻译策略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渗透。
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籍作家,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美国汉学家、首席翻译家葛浩文。莫言(2000)曾说“葛浩文教授的翻译与我的原著是一种旗鼓相当的搭配,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译本为我的原著增添了光彩”[1]。葛浩文的翻译使得莫言的作品在域外有了“持续的生命”和“来世生命”。莫言的一系列乡土作品描绘了一出出发生在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传奇”,充斥着作者“怀乡”以及“怨乡”的复杂情感,包含浓厚的“乡土语言”气息。周领顺教授将“乡土语言”定义为:“乡土语言”是“指一切具有地方特征、口口相传、通俗精炼,并流传于民间的语言表达形式,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地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2](P77-82)。具体而言,乡土语言包括俗语、俚语、成语、谚语、格言、方言、歇后语、惯用语等一系列文化特色词语,亦可称为“乡土语言单位”。
迄今为止,译学界关于译者文化身份的研究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个维度:一是探讨译者文化身份对于翻译影响的 (如徐琼,2014;邢玥,2012);二是关于译者文化身份的建构方式的(如李丹,2014;姚君伟,2012;张轶前,2011); 三是从某一理论视角(跨文化交际角度、主体视角、顺应论视角等)探讨译者文化身份的(如梁勇,2009;刘彦仕,2011);四是以某个汉学家为个案(林语堂、戴乃迭、辜鸿铭、沙博理、赛珍珠、葛浩文等)分析其文化身份的 (如陈芳,2017;刘彦仕,2008;董晶晶,2008)。现阶段,语料库是进行穷尽性考察最好的方法,也无疑是最科学的做法之一,但目前对于葛浩文的研究大都集中在其个人经历、翻译成就等方面,很少基于语料库,更不用说从葛浩文对汉语“乡土语言”英译采取的异化、归化策略来探讨译者文化身份。截止到2017年12月,已经建成的葛浩文翻译语料库主要有侯羽、刘泽权、刘鼎甲(2014)的“葛浩文英译小说汉英平行语料库”、宋庆伟(2014)的莫言6本小说葛译语料库、黄立波和朱志瑜(2012)的“葛浩文英译小说汉英平行语料库”、张雯(2015)的“葛浩文十部译作语料库”[3],以及周领顺自建的“葛(浩文)译莫言10本小说‘乡土语言’翻译语料库”等。因此,本文以莫言10本小说“乡土语言”葛浩文翻译语料库为基础,从葛浩文对“乡土语言”的英译所采取的主导策略归化、异化出发,探讨译者文化身份,以期对译者文化身份构建提供有益启示,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献出微薄之力。
二、归化与异化
(一)归化与异化的定义及其发展
1813年,德国古典语言学家、翻译理论家施莱尔马赫(Schleiermacher)(1813)在《论翻译的方法(On the Different Methods of Translating)》一文中提出两种翻译途径:“一种是尽可能让作者安居不动,而引导读者去接近作者;另一种是尽可能让读者安居不动,而引导作者去接近读者。”论文中,施莱尔并未对这两种翻译方法冠以名称,但他本人更偏爱“引导读者去接近作者”的翻译方式[4]。
在翻译研究领域,首先将归化、异化这对词语作为术语使用的是美国著名翻译理论家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翻译研究出现“文化转向”之后,1995年劳伦斯韦努蒂在《译者的隐形(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一书中提出归化与异化之分。韦努蒂(1995)认为,归化法是“采取民族中心主义的态度,使外语文本符合译入语文化价值观,把原作者带入译入语文化”;而异化则是“对这些文化价值观的一种民族偏离主义的压力,接受外语文本的语言及文化差异,把读者带入外国情景”[5]。
按照Schuttleworth和Cowie(1997)编写的Dictiona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 中给出的定义,归化是指译者采用透明、流畅的风格以尽可能减少译语读者对外语文本的生疏感的翻译策略;异化则是指刻意打破目的语的规范而保留原文的某些异域语言特色的翻译策略[6]。
在国内,鲁迅(1984)、柯平(1993)、刘英凯(1987)都曾以专论的形式讨论过“归化”和“异化”的问题。1987年,刘英凯在《现代外语》上发表的《归化——翻译的歧途》一文指出:所谓“归化”,按《辞海》的解释,即‘入籍的旧称’。翻译的“归化”则喻指翻译过程中,把客“籍”的出发语言极力纳入归宿语言之“籍”:英译汉就不遗余力地汉化;汉译英则是千方百计地英化[7]。《归化——翻译的歧途》一文拉开了近20年来国内关于“归化”“异化”问题争论的序幕。
(二)归化与异化VS直译与意译
有人认为,归化与异化与我国传统的“直译”和”“意译”概念相似。其实不然,“归化和异化可以看作是直译和意译的概念延伸,但并不完全等同于直译与意译。作为文化转向的产物,归化和异化必然包含了深刻的文化、文学,乃至政治的内涵。如果是直译和意译只是语言学层次的讨论,那么归化和异化则是将语言层次的讨论延伸至文化、诗学和政治层面。也就是说,直译和意译之争的靶心是意义和形式的得失问题,而归化和异化之争的靶心则是处在意义和形式得失旋涡中的文化身份、文学性乃至话语权利的得失问题”[8]。
直译意译与归化异化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如直译和异化都是以原文为归宿,保留原文的“异域风情”;而意译和归化则是以目的语读者为归宿,用目标语者熟悉的措辞“取悦”读者。直译意译与异化归化的区别在于说直译和意译是从语言层面上来讨论问题,说归化异化则是从文化甚至更高层面来说明问题。可以说,直译意译是归化异化策略的具体应用。
因此,我们要用辩证的眼光看待直译意译与异化归化之间的关系。比起直译和意译,归化和异化更能清楚地说明翻译问题,指导翻译实践[9]。所以本文探讨的也是译者葛浩文所采取的异化、归化翻译策略。
(三)归化和异化的广义和狭义之分
笔者认为,归化异化存在广义狭义之分。广义上来说,只要朝原作者靠拢了,与原文“沾边儿”都可算作异化,所以,直译都可算作异化,所有的意译都可算作归化。狭义上来说,我们讨论的归化和异化的翻译策略是要涉及文化方面的,所以在确定所属翻译策略是归化还是异化时应考虑文化的因素。简而言之,归化的翻译策略主张译者在翻译时应以目的语文化为归宿,将目的语读者放在第一位,用目的语读者最为熟悉的话语来诉说原文本;异化则是指翻译时译者应以源语文化为归宿,将原汁原味的源语文化介绍给目的语读者,使作品充满异域风情。朱安博(2009)曾说在文化层面上向读者靠拢的翻译就是归化,向作者靠拢的翻译就是异化[10]。本文所讨论的归化异化的翻译策略考虑了文化因素,是狭义上的归化和异化。
三、葛浩文及其文化身份
(一)文化身份综述
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亦可称为文化认同。20世纪末,加拿大华裔社会学家张裕禾在其所著的《民族文化与民族文化身份》一文中,将“文化身份”这一概念引入中国,他指出“文化身份是一个个人,一个集体,一个民族在与他人、他群体、他民族比较之下所认识到的自我形象[11](P72)。各民族、各群体的不同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决定了他们的思想意识形态必然会有所不同,所以各个民族的文化身份也必然不同。简单来说,文化身份即指某一文化所特有的、某一民族与生俱来的一系列特征。我们可以把文化身份看作一种文化上的归属问题。译者的文化身份是由语言外的因素如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社会因素所决定的,属于翻译外的研究。
(二)葛浩文的译者文化身份
译者的文化身份,即“译者在与原作者相比较之下所认识到的自我形象”[12],包括性别、语言、民族、职业等。译者的文化身份有其二重性,一方面要积极融合外来文化、博采众长,另一方面又要维护本土文化、弘扬传统,二者既矛盾又统一于翻译活动本身。 宏观上来说, 译者文化身份大致体现两种属性:全球化与民族化。一方面,译者作为国与国之间的沟通桥梁,其文化身份必然具有开放性与包容性;另一方面,译者又会潜移默化地受到母语文化的影响,从而具有一定的保守性及民族性。由于历史、政治及意识形态的不同,译者文化身份中的全球性与民族性也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偏重和倾斜[13](P31-33)。如杨仕章曾指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往往要面临许多选择,例如直译或意译、归化或异化等等[14](P44)。不仅如此,译者有时还会自觉地对原文做一些增删和改动,其中许多因素往往与译者的民族身份有关。可见,译者的文化身份会对其译介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从而导致不同的译介行为和结果。因此,译界应该关注译者文化身份的定位,以及译者文化身份对其翻译实践的影响。
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1939年出生于美国加州,20世纪60年代服役期间在台湾学习汉语,后获得印第安纳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学位。他是美国著名汉学家、首席翻译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作品的英译者,被誉为莫言文学作品在西方世界“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的接生婆”,“中国当代小说英译孤独领地里的独行者”[15]。他的翻译严谨而讲究,“让中国文学披上了当代英美文学的色彩”。葛浩文熟悉中国文学,翻译了大量的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是目前英文世界地位最高的中国文学翻译家。
葛浩文独特的教育背景和留学经历赋予了他独特的文化身份。作为一名美国人,他对本民族的文化掌握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其留学经历以及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使他比大多数的汉学家更加熟悉中国文化。对双语文化的熟练掌握使他与作者和原文的距离又近了一步,能够更加深刻地了解原文作者想要表达的真正内涵。葛浩文文化身份具备二重性,一方面他要积极吸收外来文化、取其精华,因此他的英译具有极大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帮助中国文学打开了世界市场;另一方面,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美国翻译家,他又要弘扬本土文化、维护传统,以便吸引美国读者。所以在翻译策略的选择方面,或异化或归化。译者的文化身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源语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目的语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译者,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作者,这影响着译者对翻译策略的选择。
四、葛译莫言小说乡土语言的归化、异化策略
莫言的一系列乡土文学作品中包含大量的“乡土语言单位”,下文中将给出葛浩文对莫言小说乡土语言英译实践的具体的归化和异化翻译的例子,并从这些例子中看译者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定位。
(一)归化策略的使用
例1:“......鲁县长和他是连襟,是亲向三分啊......”( 《丰乳肥臀》 )[16](P182)
“County Head Lu is related to them, which counts for a great deal.. . ”[17](P290)
中国的亲属称谓比较复杂,连襟一般指姐夫或妹夫的互称或合称。中国人对家庭关系的强调使得亲属间的称谓有多种形式,再如人们经常用“妯娌”代指兄弟的妻子之间的关系。但在西方国家,亲属间的称谓则要简单得多。在这里译者为了避免中国复杂的称谓系统混淆读者对原文的理解而采取了归化策略,将“连襟”译为“related to them”,体现了译者文化身份的民族性,同时也满足了目的语读者的需要。
例2:“呵呀呀,你奶奶年轻时候花花事儿多着咧……”(《红高粱家族》)[18](P12)
译文:"Aiyaya, when your grandma was young she sowed plenty of wild oats..."[19](P14)
“花花事儿”也就是“风流事儿”,常被用来描述男女不正当关系,意指人私生活放荡。wild oats“野燕麦”是一种野生植物,在英语中指某人行为不检、纵情玩乐、性生活混乱。葛浩文采取归化策略,将“花花事儿”译为sow wild oats,与原文追求的功能相当,完美地将汉语的涵义表现出来。此时,葛浩文的文化身份是民族性的、偏向美国化的,使原文在目的语读者中能够产生和源语读者相同的感受。
例3:有节奏地敲击着表彰着丁翰林嘉言懿行的青石墓碑。(《丰乳肥臀》)[16](P247)
...rhythmically pounding the tombstone over the grave of Scholar Ding, with his carved commendation for his heroic deeds .[17] (P372)
“翰林”是古代中国皇帝的“文学侍从官”,唐朝开始设立翰林院,负责一些重要秘密文件的起草工作。中国古代官衔众多而复杂,一个中国人可能都搞不清,更别说和我们文化背景不同的外国人了。此处,葛浩文从英语读者的接受性出发,他的文化身份在一定程度上是作为作者,因而采用归化策略,将“翰林”译为“scholar” ,更易于外国读者理解。
例4:哑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过“拤饼”的草莽英雄。(《红高粱家族》)[18] (P8)
Mute was one of commander Yu's old bandit friends, a greenwood hero who had eaten fishcakes in the sorghum fields.[19](P12)
“拤饼”又称“单饼”,汉族传统面食,厚薄适、有韧性、有嚼劲,既可单独食用,又可以搭配蔬菜和小葱、大酱食用,是山东人的代表食物。吃时要用双手拤住往嘴里塞,故曰“拤饼“。也正是这烙饼的韧性、大葱的辣味、大酱的芳香,造就了山东人耿直仗义、豁达大度的性格特征。“拤饼”是山东的地方特色,在中国的其他地区尚且没有这种食物,更不要说在国外了,因此较难向目的语读者传达该意象。但这里译者采用归化的方法选择了英文词汇中一种表示糕点类的常见食物“fishcakes”来代替“拤饼”,易于目的语读者的理解,体现了其西方文化身份。
例5:过去咱前怕狼,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 《蛙》 )[20](P39)
I used to be scared of my own shadow, and the more scared I was the worse things got.[21](P46)
“前怕狼,后怕虎”出自明代冯惟敏 《清江引·风情省悟》曲:“明知烟花路儿上苦,有去路无来路。恶狠狠虎爬心,饿剌剌狼掏肚。俺如今前怕狼后怕虎。”比喻人胆小怕事、顾虑太多,做事时畏首畏尾。这里,葛浩文的译文中并未出现“wolf”“tiger”等,而是采用归化策略,选用西方的一句俗语“ be scared of my own shadow”,更易于目的语读者理解,迎合了英美读者。
例6:“天哪—我的天—活不下去了啊我的个老天——老头子啊你好狠心一个人撇下我就走了你显神显灵把我叫了去吧我的天——”(《天堂蒜薹之歌》)[22](P48)
“God...my God...I’m doomed oh my God...My own husband how could he do that to me leave me here all alone come down here and take me with you wherever you are oh my God...”[23](P39)
中国人和西方人对神的看法不同,宗教信仰更加自由。“老天(爷)”是中国道教中的一个代表性象征,葛浩文采用归化的方法用西方基督教中的“GOD”来替换,更有助于西方读者理解道教在中国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此时译者的文化身份是民族性的、偏向西方化的。
例7:“夫人,咱们夫妻十几年,虽然至今还没熬下一男半女,但也是齐眉举案,夫唱妇随。” (《檀香刑》)[24](P96)
“Dear wife, you and I have been husband and wife for more than ten years, and even though we have been denied a child,we treat each other with respect in domestic harmony.”[25](P92)
“齐眉举案”指送饭时把托盘举得跟眉毛一样高,后形容夫妻互相尊敬、十分恩爱。葛浩文采用异化策略将“齐眉举案,夫唱妇随”译为“we treat each other with respect in domestic harmony” 。这一在目的语中常见的表达,将夫妻间互相尊敬、恩爱的场景展示在目的语读者面前,实现了其文化身份的民族性。
例8:里面毫无反应,难道他们像封神榜里的土行孙地遁而去?(《师傅越来越幽默》)[26](P211)
Don’t tell me they vanished into thin air like the goblins in Roll Call of the Gods?[27](P45)
“土行孙”为《封神演义》中人物,身材矮小、本领高强,以棍子为武器,以遁地术称雄诸神。每到紧急时刻,他总能出人意料地遁地而行,令人拍案叫绝。而“goblins ”(哥布林)是一种传说中的类人邪恶生物,由精灵异变而成,所以哥布林一般都有长长的尖耳。 由于“哥布林”是一种在西方神话故事里的生物,在东方语言并没有等同的概念。译者采用异化的方法,将东方神话中的“土行孙”用西方神话中的“GOBLIN”来替代,不失为一种明智的举措。
例9:我身受酷刑而绝不悔改,挣得了一个硬汉子的名声。(《生死疲劳》)[28](P3)
Not a word of repentance escaped my lips though I was tortured cruelly,for which I gained the reputation of an iron man[29].
中文里人们常用“硬汉子”来代指具有强大信念的人,而“iron man”是美国的一个俚语,常用来指代力气很大的钢铁工人或运动员。由此可以看出中国文化中的“硬汉子”与西方文化中的“iron man”的文化内涵里都有“正能量”的味道。这里葛浩文考虑到其西方人的文化身份,采用归化策略将“硬汉子”译为“iron man”而不是直接翻译成“iron man”将原文中一个具有坚强信念的人展示给目的语读者。
例10:“我说上官家的,”孙大姑用美丽的冰冷目光扫了吕氏一眼,又横扫了院中的男人们,不满地说……( 《丰乳肥臀》 )[16](P32 )
"My dear lady Shangguan," Aunt Sun said with obvious displeasure, her gaze covering Shangguan Lv with icy beauty, then shifting to the men in the yard...[17](P43)
在中国,尤其是在北方地区,人们通常用丈夫的姓氏加“......家的”来称呼别人的妻子,这里的“上官家的”指的就是上官福禄的妻子,葛浩文采用归化的方法将此翻译为“lady”这一在英美国家常用的名称,为目的语读者的理解带来了便利,体现了译者的文化身份的本土性和民族性。
(二)异化策略的使用
例11:“你这个熊玩意儿,”检票员道:“茶壶掉了底儿,光剩下一张嘴儿!......”(《丰乳肥臀》)[16](P322 )
You're quite the smooth talker, like a teapot without a bottom!...[17](P465)
“茶壶掉了底儿,光剩下一张嘴儿”,或“茶壶掉了把——光剩下嘴了”是一句歇后语,通常用来比喻一个人说话乖巧圆滑、能说会道,但没有真本领。我们知道茶壶是由壶口和壶底儿组成,壶底如果掉了,则只剩下壶嘴了。中文中,“壶嘴儿”和“嘴巴”都可以用“嘴”来表示,因此这句歇后语也充满幽默效果。这里,译者考虑到了自身的文化身份,其文化身份体现了全球性,旨在极力保留中国文化而采取了异化的翻译策略,既达到了相应的幽默效果,又能引领读者了解原汁原味的中国文化,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例12:母亲咬着牙齿说:“姓沙的,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去吧!”( 《丰乳肥臀》 )[16](P60 )
Mother clenched her teeth.“You there, Sha,” she said, “like the toad who wants to feast on a swan, you can just dream on!"[17](P113)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中国一个比较常见的谚语,是指一个人没有自知之明、痴心妄想,想得到本不该属于他的或者自己不配拥有的人或物。这里,葛浩文用异化的方法,用生动形象的译文展示给读者原文的意象,而没有进一步阐释其中的深意,因为对于西方读者来说,他们可能不明白这里天鹅和癞蛤蟆的关系。译者采用异化的翻译方法旨在把中国文化介绍给外国人,从而促进中西方的文化交流,体现了其文化身份的世界性。
例13: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红高粱家族》)[18](P23)
Chickens can go their own way, dogs can go theirs. Well water and river water don't mix.[19](P29)
中文中这句话字面的意思为:鸡和狗属于不同的动物所以它们各走各的路;井水是地下的水,而河水是地表的水所以它们毫不相关。同时“井水不犯河水”出自清代曹雪芹所著《红楼梦》第六十九回:“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他?”比喻“各管各的,互不侵犯”。这里葛浩文显示了其文化身份中的全球性特征,采用异化的方式将“鸡、狗、井水、河水”的意象逐一翻出,旨在将原汁原味的中国文化传递给西方读者,便于他们进一步了解独具特色的中国文化。
例14:你简直是鲁班面前抡大斧,关爷面前耍大刀,孔夫子门前背‘三字经’,李时珍耳边念‘药性赋’,给我拿下啦!( 《红高粱家族》 )[18](P110)
You scheme to manipulate the local government and device me like someone wielding an ax at the door of the master carpenter Lu Ban, or waving his sword at the door of the swordsman Lord Guan, or reciting the Three Character Classics at the door of the wise Confucius, or whispering the ‘Rhapsody on the Nature of Medicine’ in the ear of the physician Li Shizhen. Arrest him![19](P123)
“鲁班”“关爷”“孔夫子”“李时珍”均为中国古代不同领域的大师,葛浩文采用异化的方法并分别增加了补充信息"master carpenter", "swordsman", "wise" and "the physician",进一步向读者介绍了这些大师的高超技艺,在丰富译入语文化的同时也传播了中国文化。
例15:“红卫兵”敲锣打鼓,押解着牛鬼蛇神们游街示众。 ( 《丰乳肥臀》 )[16](P307)
With drums and gongs shattering the stillness, the Red Guards began the public parading of the "Ox-Demons and Snake-Spirits."[17](P446)
“牛鬼蛇神”起源于佛教用语,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广泛用作一种政治术语,是指包括右翼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者等在内的被打倒或残害的一类人的总称。该词的文化色彩、政治色彩较重,译者采用异化的方法,最大程度上还原原作的真实性,向外国读者展示了独具特色的中国文化,体现了其文化身份的全球性和世界性。
例16:“别急!”大爷说:“心急喝不得热黏粥。”(《红高粱家族》)[18](P5)
Take it easy!Greedy eaters never get the hot gruel![19](P8)
汉语中“心急喝不得热黏粥”与“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意思相近,可以理解为“越想尽快地完成一件事,花费的时间可能就越长”(即欲速则不达),都比喻做事不能操之过急。英文中有一个对应的短语“more haste, less speed”,但译者并没有选择此项表达,而是采用异化的策略将其译为:“Greedy eaters never get the hot gruel”,具有新意且富含原创性,使译文独具一格显示了其文化身份的世界性。
例17:母亲攥着菜刀,目光炯炯地看着父亲,说:“你敢,这两头小猪是我养的,谁敢动它们一根毛儿,我就跟谁拼个鱼死网破 (《四十一炮》)[30](P26)
Cleaver in hand, Mother glared at him, "Don't even think about it. Those are my pigs, I raised them, and no one's to harm a hair on them.Either the fish dies or the net breaks.”[31](P28)
“鱼死网破”是汉语中的一个成语,意为“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泛指拼个你死我活。”这里“鱼死网破”表示妈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她的小猪的决心。译者完全可以用英文短语“a life-and-death struggle”来表示该层意思,但葛浩文采用异化的方法将此译为“Either the fish dies or the net breaks”,一方面显示了他对中国文化的尊重,另一方面也丰富了西方文化,充分显示了译者为促进文化全球化所做的努力。
例18:“好酒好酒,好酒出在俺的手。喝了俺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酒国》 )[32](P30)
“Good liquor good liquor good liquor emerges from my hand. If you drink my good liquor,you can eat like a fate sow, without looking up once.”[33](P26)
“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出自《红楼梦》第四十四回,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说的话,常用来比喻人食量大,贪吃地连头都来不及抬。葛浩文采用异化,将字面的意思翻译出来,客观上起了保留和传达中国文化的效果,使英美读者更好地理解中国,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译者注重传达原文的异质性。
例19:“我问他怎么能找到我的家门,他笑而不答。他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变》)[34](P64)
“He smiled when I asked him how he’d managed to find me. ‘You don’t go to a temple without a reason,’ he said after a moment.”[35](P86)
“三宝殿”即是佛教寺院中佛、法、僧的三个主要活动场所。“无事不登三宝殿”是由佛教寺庙中有礼拜、供养等法事方入佛殿,无事不得随便在此走动吵嚷而来,后比喻没事不上门。葛浩文采用异化的方式,译为“You don’t go to a temple without a reason”,将中国文化更加直接、具体地呈现在目的语读者眼前,显示了译者文化身份的全球性。
例20:无恩不结夫妻,无仇不结夫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红高粱家族》)[18](P78)
Man and wife, for better or for worse.Marry a chicken and share the cop, marry a dog and share the kennel.[19](P87)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出自欧阳修《代鸠妇言》:“人言嫁鸡逐鸡飞,安知嫁鸠被鸠逐。“古礼认为女子出嫁后,不论丈夫性格如何,都要温顺、恪守妇道。英语中没有对应的词语,葛浩文采用异化的策略将“鸡”和“狗”的意象保留了下来,将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词语传达给西方读者,能够使西方世界更好地理解中国文化,实现了译者文化身份的全球性。
笔者借助课题组自建的莫言10本小说乡土语言葛浩文翻译语料库,进行初步考察,对译者所采取的归化、异化等翻译策略进行频率统计,得出了一些较为客观的数据,如下表(有效数字保留至小数点后一位)。
有人认为葛浩文“擅长于使用意思相近的英语表达法来替换原作中的本土说法,以增强译作的可读性”。检测葛浩文的翻译语料库,通过数据统计和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总体来说,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采取的是归化为主、异化为辅的策略,同时还会考虑到目标语读者的思想意识形态对原文进行删节、省译,以增加译文的可读性,给译文读者带来便利。所以,葛浩文采取的归化为主的翻译策略和他的文化身份是一致的。
译作归化异化省译归化+异化《丰乳肥臀》46.4%32.5%17.9%3.2%《蛙》70.4%17.2%2.4%10.1%《红高粱家族》43.1%55.6%1.3%0.0%《酒国》78.0%7.9%8.7%5.5%《生死疲劳》34.1%57.8%7.4%0.8%《师傅越来越幽默》42.6%51.5%4.4%1.5%《四十一炮》28.4%59.3%10.5%1.9%《檀香刑》53.1%33.0%5.9%7.9%《天堂蒜薹歌》36.9%51.3%11.8%0.0%《变》53.6%46.4%0.0%0.0%总数47.5%40.6%8.3%3.5%
葛浩文曾旗帜鲜明地说:“就其本质而言,翻译在某种程度上是归化(domesticating)与现代化(modernizing)的一种努力,是真正的转换,这一点无可改变。”但是,葛浩文主张“归化”并不意味着他在实践中拒斥“异化”。实际上,在葛浩文的每一部译作中,“异化”翻译都屡见不鲜。葛浩文“西方人”的文化身份让他在翻译中国文化元素时格外谨慎,力求“忠实”,免得被人贴上“东方主义”的标签,同时,为使译作有市场,又必须保证译语可读性强,平易近人。[36](P72-77)
葛浩文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定位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其在翻译过程中对于具体翻译策略的选择。译者的文化身份在全球性和民族性之间的平衡决定译者或采取归化策略更多地采用本民族的习惯用语以便读者更好的理解,或采取异化策略以保持译文的原汁原味,保留译文的异国风情,促进不同文化间的相互理解和交流。这在一定程度上与周领顺教授所提出的“求真——务实”连续统模式[37](P76)不谋而合,为了输出中国文化,葛浩文尽力将原汁原味的中国元素异化给西方读者;但为了务实社会,译者也会采取西方读者易于接受的方式,在译介中进行归化。不难看出,译者的行为规律符合求真为本、务实为用的原则。葛浩文并非一味地向西方世界输出中国文化,也并非一成不变地注重英美读者的理解,而是在思考中进行不断的选择、协调以实现双重文化身份之间的平衡。
三、余论
当前,“中国文化和文学仍在寻求世界认可”[38],而译者正是帮助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桥梁。要想“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译者肩负的责任重大。因此译者首先应理清其文化身份,充分认识到文化身份对翻译活动的重要作用,努力克服自身独特文化身份所带来的思维定式,辩证地看待“本土化”和“全球化”的身份定位,在翻译的过程中尽量做到公正、理性地处理原文信息。同时,译者应努力学习源语文化和译语文化知识,在不断权衡中,构建自身的文化身份,采取相应的翻译策略,做好翻译活动,既要保持本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又要具有全球性的眼光,推动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