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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

2019-06-17李伶伶

民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大顺天宝祭祖

李伶伶

傍晚炊烟升起的时候,素枝回到了老家杨树村。杨树村很小,满汉杂居,猫在大山脚下。素枝走在村里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看着熟悉的房屋、树木、炊烟,甚至远处光秃秃的山,都觉得很亲切。对比之下,她还是喜欢农村,要不是为二顺,她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农村跑到城市去打工。

手机噔?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提示。素枝没理,这么频繁地给她留言的,除了长有没别人。长有这几天一直问她啥时候回来,她都说还没定呢。她不想一下车就看到长有在等她,让孩子们以为她张罗着回家过年,是打着祭祖的旗号跟长有见面。其实不是,见长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想跟孩子们聚聚。她跟大顺两口子还有二顺都在外面打工,四个人在三个地方,天南海北的,平时连面都见不到,再不趁着过年祭祖的机会聚聚,还是一家人吗。再说,出去一大年了,也得回来见见各自的父母和孩子啊。一进腊月门,她就给大顺和二顺打电话,叮嘱他们提前买票,一起回家过个团圆年。

素枝先回来的,今年二顺要带他没过门的媳妇一起回来过年,她得好好准备准备。当家的不在了,她得把家撑起来,家里家外人前人后的,不能让人说个不字。给二顺媳妇的压岁钱已经准备好了,过了年跟新媳妇的父母见个面,把二顺的婚事定了。二顺跟她处一年多,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办完二顺的婚事,她的心才能定下来,对二顺他爸也算有个交代。

街上没看见人,素枝很惬意。她怕看见长有,也怕村里人看见她转告长有。其实她很想尽快见到长有,可是又怕别人看出这点,就刻意跟长有保持距离。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得她很难受,她又没办法挣脱。

终于回到了盼望已久的家。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家里的冷还是出乎意料,跟冰窖一样,没有一丝暖气,到处是灰尘。有那么一瞬间,素枝有点后悔,不如告诉长有了,如果提前跟他打声招呼,他肯定能过來帮忙烧烧炕,家里也不至于这么冷。可那样的话,村里人又得说三道四了,还不如自己挨点累。

先烧炕,屋子暖起来,锅里升起水蒸气,家里就有了生活的气息。素枝换了身家常衣服,把头发包了起来,找块大塑料布,把家具都蒙了,然后开始扫房。按传统,腊月二十四就得扫房,东家不给假,她回不来,所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扫房。要不是没时间了,她会买点涂料,把家里重新粉刷一遍。二顺媳妇头一次进家门,不能让她觉得这个家埋汰,不像正经过日子人家。

正忙着,长有打来电话,素枝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接通。长有说,干啥呢?素枝撒谎说,洗菜呢。长有说,哪天回来呀,我去接你。素枝说,到时候告诉你。长有说,我给你留言你看了吗?素枝说,还没有,啥事啊?长有说,你看了就知道了,看完给我回个电话。

挂掉电话后,素枝点开微信。用微信收发消息是素枝去城市做保姆后学会的。通过家政公司的介绍,她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当保姆。老人的闺女工作忙,会议多,平时不方便接电话,让素枝有事在微信上给她留言。素枝当时不懂微信,还是老人的闺女教她的。长有更不懂,他经常给素枝打电话,素枝有时忙得没空说话,长有会生气,素枝就让他弄个微信,有事在微信上说。长有过日子仔细,平时能省就省,别说买智能手机,就算电话费也要算计再算计。没想到半个月后,长有打电话问她的微信号是多少。素枝知道,要不是为她,他才不会费这麻烦。

长有的微信有两条,都是文字的。一条是:素枝,我想好了,过完年咱俩就去登记,城里那活儿你辞了吧,别再去了,二顺结婚需要多少钱,我出。另一条是:我是认真的,没开玩笑,你好好考虑一下。

素枝愣住了,没想到长有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两条留言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得泪光闪闪。

素枝和长有住在一个村。确切地说,是素枝从外村嫁到长有所在的村。当年俩人差点走到一起,那是三十年前的事。那年素枝才十九岁。素枝家是满族,那时满汉通婚已很普遍,但素枝的父母还是希望她能找个满族人家,媒人就把也是满族的关长有介绍给她。俩人在集上见的面。那是素枝第一次相亲,她都不太敢看长有,心里一直怦怦跳,用眼角的余光扫他几眼,觉得他长得挺好,身子很结实。媒人让他俩自己聊聊,然后借故走开了,剩下素枝和长有两个人。素枝心里很慌,没了依靠似的,她不敢动,甚至不敢抬头,时间像静止了,呼吸也变得不顺畅。长有好像在说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就觉得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她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水里,有一种窒息感,她希望媒人快点儿回来,好把她从水里救出来。媒人没回来,来个卖苹果的,可能是集市里面没地方了,卖苹果的把摊儿摆在了集市边上。苹果箱打开后,空气里很快溢满了香甜的气息。那又大又红的苹果,极大地吸引了素枝的注意力,她的眼神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盯着苹果看了又看。她想买个苹果吃,可是兜里没有钱。她期待长有能看出她的心思,给她买个苹果,长有却迟迟没动。因为他们站的地方影响了卖苹果的生意,长有还把素枝往旁边推了推。素枝时不时地扫一眼苹果,长有直到媒人回来,都没看苹果一眼。

那天回家后,家人问素枝对长有的感受。素枝没说,只说她很想吃苹果,但是没钱买。大哥当即回绝了这门亲事。素枝当时没有主见,也不能体谅长有家生活的贫困,就这样跟长有擦肩而过了。媒人知道素枝没相中长有,没有灰心,很快又给她介绍了一个满族小伙儿,叫白学林,就是二顺他爸,跟长有是一个村的。

素枝嫁给学林后,跟长有没有来往,学林去世后,俩人才有交往。是长有主动接近素枝的。长有媳妇十年前患癌症去世后,媒人给他介绍过几个,都因为他家条件不好,没成。其中有一个,相看之后很不高兴,说,就这条件还想找媳妇,做梦吧!长有受了刺激,以后再不相亲了。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的力气,就到处做工挣钱。干的都是力气活儿,挖树坑、起粪、垒猪圈墙、挖葡萄沟等等,给一百干,给八十干,给五十也干,只要能挣钱就行。因为去的地方多,知道的消息也多,听说用机器打茬子起垄挣钱,他就借钱买了台这样的机器,一年就把机器钱挣出来了。长有干活仔细,价钱又不计较,南北二屯、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找他,收入就渐渐多了起来。种地之余,他又买了两头牛,日子几年就过起来了。又有人给他介绍对象,这回变成他不同意了。大伙都说长有眼眶高了,一般人看不进眼。素枝也没想到长有会找到自己,这次没用媒人介绍,他自荐的,上赶着往前凑。

学林走后,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素枝一人身上,素枝整天起早贪黑地忙。长有经常去地里帮她干活,也不多说话,来了就干,干完就走。没多久,风言风语就传了出来。素枝受不了了,问长有想干啥。长有说,我想干啥你不知道吗?素枝没吱声。长有说,三十年前咱俩错过一次,这次别再错过了。素枝抬起头看着长有,他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素枝心里却很复杂,当年她因为长有买不起苹果拒绝了他,虽然这事只有她自己和家人知道,但她还是觉得惭愧。现在长有生活好了,她又接受他,她成什么人了?她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吗?她不是,她要是的话早改嫁了,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到城市当保姆。后来她悄悄问过长有,还记不记得当年他俩相亲的事。长有说记得,说她一直低头不看他,他就知道她没看上他。可是苹果的事他却一点儿也不记得。长有小时候嘴馋好偷食,父亲总打他。都说打人不打脸,可父亲偏偏扇他耳光。有一次打得狠了,腮帮子肿得像猪八戒,同学和小伙伴都笑话他,过了七八天才消。以后他就长记性了,不属于自己又买不起的东西,看都不看,怕自己看了之后,忍不住伸出手。

原来当年自己和家人都误会了长有。这误会像铁轨上的道岔,把他俩的人生引向了不同的方向。素枝以为她和长有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没想到生活喜欢开玩笑,绕了一大圈儿,又让他们站在了彼此的对面。长有看着素枝,等着她回答。这时的他们都没有了年少时的羞怯,可以大方地盯视着彼此。素枝认真地说,现在不行。长有问,为啥呀?素枝没说。

看完长有的留言,素枝没回复,继续扫房收拾屋子去了。长有又给她打来电话,她没接。长有的想法很好,但是她不能答应,她一定要凭自己的能力给二顺办完婚事,这样才对得起二顺,也对得起二顺他爸。

素枝扫完房收拾完屋子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累得晚饭都不想做,上车前买的面包没吃完,找出来垫补一口。好在火一直烧着,炕很热乎。闲放了一年的被子很潮,盖不了。素枝蜷在炕头,盖着自己穿回来的羽绒服,就那么睡了。想着明天得把被子拿到太阳底下晒晒,不能让新媳妇盖这样的被子,委屈人家,也丢人……

素枝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她赶紧起来,今天得去赶集买年货,米、面、油、蔬菜、肉,还有福字、对联等等,都得买。虽然在家里住不了几天,但是过年的味道和氛围,一点儿也不能少。

怕碰见熟人,素枝特意去的离家更远的邻镇集市。

因为出来得早,素枝到集上时,买东西的人还不多,她一样一样地耐心挑选。等她买完,集市上已经挤满了人。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外走,好不容易从市场里挤出来,居然劈头碰见了长有。素枝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也来这赶集。长有看见她,脸色立即黑了下来,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色。

一年没见,长有变得既熟悉又陌生。素枝有点紧张,也有点后悔,干吗不告诉长有她回来,他愿意接就接呗,别人爱说啥说啥呗,为什么她总是挣不脱这些羁绊呢。

素枝心虚地笑着说,你也来了。长有说,你啥时候回来的?素枝说,昨天晚上。长有说,为啥骗我?素枝跟长有处在集市的出入口,不断有人出来进去,时不时地瞟他们几眼,素枝脸上很热。她没理长有,低头推着车子从长有身边走过去,一直走出集市,走到马路边上。马路边上人少地宽,感觉连呼吸都顺畅多了。

长有追了过来。长有的火气还没消,雷暴天的脸色还持续着。长有说,我说的那事你咋想的?素枝说,现在还不行。长有说,为啥不行?素枝说,我说过,二顺不结婚,我不会考虑自己的事。长有说,二顺结婚还差多少钱,我去张罗。素枝说,不用你张罗。长有抬高声音说,靠你一个人挣,得挣到啥时候?素枝紧张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你喊啥呀?我爱挣到啥时候挣到啥时候!長有压制着心中的火气,狠狠地盯着素枝,然后转身走了。素枝也生气,长有怎么就不能理解她,她怎么能要他的钱,到时候让人指着脊梁骨说她素枝没能耐,靠别的男人给自个儿子办婚事,将来让二顺怎么抬头怎么挺直腰板儿过日子?就是那头的二顺他爸也得埋怨她。

素枝没有去追长有。她知道长有会生气,生气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其实二顺结婚的钱她已经攒得差不多了,给新媳妇的彩礼钱已经攒够了,就差办婚礼的钱了。婚礼素枝想好好办办。二顺总说父母偏心,向着大顺,他就跟捡来的似的,吃大顺剩下的,穿大顺剩下的,就连名字都是从大顺那儿顺下来的。大顺的名字还有个讲究,因为生在农历六月初六,所以叫了大顺。他的呢,太随意了,一点儿脑筋都没动。二顺长大后,总想给自己改个名,因为派出所那里改不了,才作罢。素枝也觉得愧对二顺,小时候,二顺皮实,能吃能抢的,啥病没有。大顺正相反,不禁磕碰,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招上,父母自然对大顺关心得更多一些,忽略了二顺。所以二顺结婚的事,她一定要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也算是对二顺的一种补偿。她再做半年多,婚礼钱就能攒够了,等办完二顺的事,不就剩他俩了吗。这个长有,说话不走脑子,瞎生气。

素枝生长有气的当儿,大雪开着电三轮过来了,在素枝身边停了下来,问她啥时候回来的,咋没去看她。素枝说,昨晚回来的,还没得空呢。大雪说,我刚才看见长有,他脸色好像不太好。素枝说,生我气呢,嗔我回来没告诉他。大雪说,你为啥没告诉人家?素枝说,又不是年轻人,腻腻歪歪的让人笑话。大雪笑。素枝听到她要回村里,就让她把年货捎回去了。

素枝没有回村,她去集市边的超市买了面和油,还有点心、香肠、薯片等小吃,然后去了离集市五六里远的天宝他姥姥家。天宝是大顺的儿子,之前都是她带,自从她去城市打工,才送到他姥姥家。

素枝进屋时,天宝和他姥姥姥爷都在家。素枝说,没去赶集呀,以为能在集上碰见你们呢。天宝姥姥说,我们又不能出去挣钱,哪有钱赶集。亲家觉得这话不妥,忙打岔说年货买完了。素枝知道亲家母不愿意她出去打工,她一走,天宝就得由姥姥带,当时天宝才三岁多,正是缠磨人的时候。素枝知道亲家母受累了,每次回来都会给她买东西,给天宝零花钱,但是这些都弥补不了平时的欠缺,尤其是情感上的欠缺。

看到奶奶回来,天宝并没有扑过来,反而躲在姥姥身后,有点害怕似的。素枝走到天宝身边,蹲下来,摸着天宝的头说,天宝,奶奶给你买好吃的了。说着把一大塑料袋小吃都拿给他。天宝有点不敢接。天宝姥姥说,凯越,拿着吧,你奶奶给的。凯越是天宝的大名,天宝妈嫌天宝这个名字土,去城里花二百块钱,找先生按生日时辰给起了凯越这个名字。当时天宝的爷爷很不高兴,天宝这名字是他给起的,取老天赐予的宝贝之意。儿媳妇没经他同意就把他孙子的名字改了,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还是素枝劝着,天宝爷爷才没冲儿子儿媳发火。以后天宝就做了小名,家人私下里叫。天宝到姥姥家后,这个小名彻底弃用。素枝很无奈,凯越这个名字她怎么也叫不出口,感觉像在叫别人。

天宝接过奶奶给的小吃。素枝知道天宝爱吃薯片,从小吃堆里拿出一袋薯片,帮他打开。天宝拿着,小心翼翼地吃起来。素枝爱抚地看着天宝,悄声跟他商量,天宝,跟奶奶回家住吧。天宝还没说话,他姥姥先拒绝了,说,不行,你家这么长时间没人住,太冷,看给我大外孙冻感冒。素枝说,我昨天烧了不少火,今天早上起来也烧了,不太冷了。天宝姥姥说,那也不行,你家咋烧也没我家暖和。素枝不甘心,继续问天宝,天宝,行不行?回家奶奶给你蒸年糕,你不是最爱吃奶奶蒸的年糕吗?天宝有点犹豫。天宝姥姥说,晚上姥姥也给你蒸年糕。天宝笑了,说,我吃姥姥蒸的年糕。天宝的话脱口而出,没有一丝犹豫。正因为没有犹豫,才让素枝心里更难过,感觉自己被天宝一把推开了,虽然面对面站着,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天宝跟她最亲,晚上总跟她一起睡,他妈都叫不过去。现在离开她才三年,就变得这么生疏,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她不出去打工,天宝跟她不会这样。素枝本来还想去父母家看看,因为心情不好就没去,等大顺和二顺回来一起去吧。

想到大顺和二顺,素枝才想起还不知道他俩都哪天回来呢。这俩臭小子,从来不想着先给她打个电话。素枝先问的大顺,打电话怕影响他工作,就在微信上问,大顺一直没回复,素枝又问大顺媳妇。大顺媳妇很快回复说,票还没买。素枝急了,直接给大顺媳妇打去电话,问她怎么还没买票。大顺媳妇说,开始没着急,这几天天天盯着手机,可就是抢不到票。素枝说,没去火车站看看吗?大顺媳妇说,没工夫去呀,工厂年三十儿才放假。素枝心里忍不住埋怨俩人马虎,口里却安慰说,别着急,没有直达的,看看能不能在哪里倒下车。你们三十儿下午得赶回来,不然你爷爷奶奶该生气了。去年你三叔没能回来参加祭祖,你爷都发脾气了,你忘了?大顺媳妇说,到北京天津沈阳的票都没有,咋办啊妈,我俩要是回不去可咋办啊!大顺媳妇说着哭了起来。素枝说,别哭啊别哭,再等等,没准儿有人退票,又能抢到票。劝好了大顺媳妇,素枝的心却悬了起来,大顺和他媳妇要是回不来,他爷奶那里可怎么解释啊。

素枝回到家时中午了,她赶紧把几床被子抱出去晒晒,早上天气潮,她没敢往外抱。今天赶集她买了个新被罩,新媳妇头一次进家,来不及做新被了,给她换个新被罩也好。新媳妇长得挺好,就是工作不稳定,老是换工作,一会儿在饭店,一会儿在烧烤店,一会儿在火锅店,在哪儿都干不长。二顺的工作很稳定,一直在建筑公司安装水暖线路,偶尔还做点私活儿,每个月都能挣四五千,二顺过日子又仔细,没有不良嗜好,又不大手大脚的,挣的钱大多数都攒下了。他在城市郊区买个楼房,首付钱他自己拿出一半,减轻了当妈的好大一块负担。所以二顺结婚的钱,她一定要给他出,不然太说不过去了。

邻居看见素枝回来了,来家里坐,问她保姆这活儿好做不,她也想出去挣俩零花钱。杨树村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人们的思想相对保守,村里出去做保姆的人很少,算上素枝才三个。素枝跟她讲了做保姆的利弊得失,邻居听后,还是很犹豫。送走邻居已是做晚饭的时候,素枝才想起年货还没取,忙去大雪家。

大雪看见她,问她长有摔哪儿没有。素枝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雪说,长有赶完集,帮青山拉沙子,青山请他喝酒,长有喝高了,骑电车往家走时摔了跟头,被人看见给他送家去了。素枝听后很着急,没跟大雪多聊,拿上年货就匆匆走了。

回到家,素枝找出给长有买的帽子和围脖,还有一双红袜子。明年是长有的本命年,她特意去商场给他买的,本来想过年时再给他,今天惹他生气了,就提前送给他吧。长有从来没有喝多过,要不是因为她,不会出这事。哎,跟他顶什么呀。素枝一边往长有家走一边自责。

素枝家跟长有家隔了一道街,直线距离没有一百米,但是没有直达的路,弯弯绕绕的,中间要拐好几个弯。等素枝走到长有家所在的胡同时,太阳刚好落下,她看见夏莲踩着夕阳的余晖,走进了长有家的院子。素枝的脚一下定住了。夏莲跟他们住一个村,男人在工地脚手架上掉下来摔瘫了,夏莲虽然没有离开家,但是听说她跟好几个人关系不清楚。素枝想起中午时邻居劝她跟长有赶紧把事办了,再拖着长有就成别人的了。难道那好几个人里也有长有?

素枝没再往前走,转身回了自己家。一进院,看到被子还晾在铁线上,赶紧把被子抱进屋。中午的阳光刚把被子里的潮气驱赶出去些,晚上又吸回来了,明天还得重新晾。

一时间,素枝不知道要干啥,滿脑子都是夏莲走进长有家院子的画面,长有要是真跟夏莲有关系,她就跟他一刀两断。一边说过完年就跟她结婚,一边跟夏莲不清不楚,把她当啥了?素枝忽然打了个喷嚏,才意识到屋里很冷,赶紧去炕灶烧火。农村这点就不如城里,城里交完取暖费就啥也不管了,屋里天天暖乎乎的。农村就不行,数九时一天最少得烧三遍火,缺一遍屋里就发冷。

天气寒,柴火发潮,不好着。好不容易点着了,烧一会儿,往里续新柴时,火苗又被压下去了。素枝膝盖着地,低下头,对着灶口往里吹气,吹一口火星大点儿,再吹,火星又大点儿,接连吹了好几口,终于把火苗吹起来了,刚想抬起头,猛然从灶口里扑出一股烟火,素枝躲闪不及,被黑烟扑了一脸黑。素枝心里有点恼,人要不顺,干啥啥不顺。

锅里的水烧开了,素枝却啥也不想做了。本来想在长有那做的,长有喜欢她做的手擀面,说劲道,有嚼头儿,她好久没给他做了。长有做庄稼活儿行,做饭不拿手,不过以后有夏莲给他做,就不用她操心了。想到夏莲,她心里又有点恼,晚饭都吃不下。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素枝以为是长有呢,拿起来一看是母亲。母亲问她啥时候过去,她做了黏饽饽、黏火烧,还有年糕,都给她带出份儿了。还是有妈好,她在城里吃的都不如母亲做的好吃,不是那个味儿。素枝想了想说,明天就去。本来她想跟大顺和二顺一起去的,大顺不定哪天回来呢,二顺三十儿才回来,有点晚,还是年前先去一趟比较好,有啥事帮着忙活忙活。

素枝回娘家前先看了学林的父母,虽然学林不在了,但是老两口对她和孩子们都挺好的。以前种地的时候忙不过来,老两口都会来帮忙,直到她去城里做保姆,把地承包给别人了,老两口才跟着轻巧轻巧。对于她跟长有的事,老两口从来没问过,可能他们内心里还是不希望她改嫁吧。

素枝的父母跟她公婆正好相反,她回娘家没聊几句就绕到了长有身上,问她跟长有啥时候办事,说学林车祸走五年了,她也该再成个家了,说长有已经送过三次提亲酒了,他们都收下了,说现在像长有这样按满族传统礼节做事的不多了,她再不结婚,该让人说闲话了。素枝有点烦,夏莲的事她不能说,要是说了,父母肯定怪她,当初他们也不同意她去城里当保姆,她自己非要去,一去三年,给别的女人留空,这事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她不想听父母这么说,只好拿二顺当挡箭牌,说二顺还没结婚,她不能先结。母亲说想不通她为啥非得自己给二顺办婚事,有长有帮着,不是挺好吗,少挨多少累,少受多少罪。父亲倒很支持她,说她这么做没啥不对,不给别人添负担,也不给自家丢脸。素枝很欣慰父亲能理解她。她帮父母简单打扫了房子,洗了衣服,又洗了被单褥单,晚上又帮父母包了些饺子,韭菜、芹菜、白菜、酸菜、牛肉,五种馅,每种六十个。父母都爱吃饺子,年纪大了不爱包,她每次来都会帮他们包些饺子冻起来,以后慢慢吃。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才忙完。

关灯睡下后,躺在母亲家温暖舒适的土炕上,素枝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想去想长有,可是长有自己闯进她脑海里。跟长有相处四年多,他除了思想有点传统,其他的都挺好,踏实,肯干,没有坏心眼,也没有不良嗜好,对她也很好。知道她爱吃鸡心,每次进城回来都会给她买二斤。这东西集上没有卖的,只有城里能买到。素枝没出来做保姆前,几乎每个月都能吃到,因为长有总能找到事由去趟城里,有时候甚至是特意去城里给她买鸡心,怕她过意不去就说是顺道。这样的长有怎么就着了夏莲的道儿?难道她真的不该出去打工吗?真的是她的错吗?素枝心里很委屈,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怕父母知道她哭,赶紧用手把眼泪擦了,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干,她又赶紧用被子蒙住了整个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这事千万不能让父母知道,不能让他们大过年的还为她操心。

素枝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什么都不去想,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素枝第一个起来,照镜子一看,眼睛有点肿,眼角有浓浓的血丝。趁父母不注意,她赶忙用冷水洗了脸,眼肿似乎消了些。

早饭时长有打来电话,素枝没接。她常年不在家,长有选择了夏莲,她不怪他,只是以后再也不想跟他有什么联系。手机又响,还是长有。素枝还是没接。父母问谁来的电话,素枝说是骚扰电话。过了一会儿微信响,长有发来留言:素枝,你为啥不接我电话?素枝没回,直接把留言删了。长有又发来一条留言:素枝,我想好了,你要是非要等二顺结完婚咱俩再结,我跟你一起等。过完年我也去城市,在你跟前儿找个当保安或者扫大街的活儿,离你近点,我心里踏实。你看咋样?

要是以前,素枝看到这样的留言,会有一种温暖甜蜜的感觉。长有家是老满族,思想有点传统,尤其是外出打工这事,在村子附近做点零工还行,远了不行。当初素枝出去做保姆,长有强烈反对,两个月没理她。现在能有这样的转变,很让人惊喜。可是素枝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受了侮辱,所以又删了。长有又发来第三条留言:看到留言给我回个电话。素枝又删了。

父母跟大哥住前后院,平时由哥嫂照顾,素枝只是偶尔过来帮着忙活一阵,见父母这边没啥活儿了,素枝跟哥嫂打声招呼,就回去了。

路过镇上时,素枝去超市买了刀纸,到家后去山上看学林。面对那丘黄土时,她又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对的。素枝很羡慕学林,静静地躺在地下,啥都不用想,啥烦恼都没有。这么想的时候,又怕学林生气,赶紧呸呸地吐掉。

明天就过年了,家里出来进去的还是她一个人。素枝觉得屋里空荡荡的,以前还嫌小,现在觉得太大了。因为长有,她过年的心情也大打折扣。

大顺打来电话说,妈,我们年前回不去了,年前的车票没抢着,抢的是初一晚上的车票,初二上午到家。素枝说,动车也没有吗?大顺说,没了,都啥时候了。素枝说,你还知道啥时候啊,早就让你买,你不着急。大顺说,没事,就差一天,不算差。我爷我奶那边你帮我好好解释解释。素枝说,怎么解释啊?你爸是长子,你是长孙,你爸不在了,你既代表你爸,又代表你自己。你爷最看重祭祖这事,你咋就不放心上呢?大顺说,我放心上了,可是我回不去我也没办法呀。等我初二回去先拜祖先,就差一两天,没事吧。素枝叹了口气,这年轻人的想法真是想不明白。好在还有二顺。二顺昨天给她打电话,说他三十儿下午两点到家。

年夜饭要在婆婆家做,大家一起做,但是油炸的东西她都是先在自己家炸好再拿过去。素枝最会做油炸食品,油的选择,油温的控制,出锅的火候,她都能掌握得恰到好处。比如炸花生米,依她的经验,炸到七分半熟就得出锅,没熟的部分余热就能把花生渡熟,而且刚刚好,出锅早了不熟,晚了过劲,都不好吃。炸地瓜就得稍微老一点,太老也不行,地瓜块的棱角刚泛上点红边儿,就得捞出来,这样才好吃。

素枝不常炸东西,因为费油,炸一回得半桶油,炒菜够吃半个月了。到城市后,老人闺女的单位总分油,吃不了,她想炸点东西,她们都不吃,说油炸食品吃了对身体不好。城市人讲养生,讲营养搭配,营养专家不让吃的东西都不吃。素枝刚去时不懂这些,老人的闺女给她做了个营养表格,表格里哪天吃啥,一星期都写得清清楚楚。农村人想象城市人的生活,肯定是每天大鱼大肉的,其实真不是那么回事,反正她待的这家没有,每天吃的油盐肉都控制在一定的量內。她在那儿三年时间,竟一次东西也没炸过。过年过节要是不满头大汗地炸点东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到家了,可以尽情地炸了,她却没了心情。正坐在炕上发呆时,大雪来了。

大雪说,你在家呀,那你家长有咋说找不到你呢,都找我那儿去了。素枝说,以后别理他,我跟他黄了。大雪说,啥时候黄的,我咋不知道?素枝没吱声。大雪偷瞄了素枝一眼,心里暗自笑了,说,是不是因为夏莲?素枝有点意外,说,你也知道他俩的事?还说跟我最好呢,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告诉我。大雪说,我就知道你是因为她。那天听说长有摔倒,你就着急忙慌地跑了,长有却说他摔倒后一直没看着你,我就知道这中间出了岔子。素枝没吱声。大雪说,过了年是长有的本命年吧,夏莲回娘家时,长有他老丈母娘让她给长有捎一条红腰带,说避邪气,夏莲为这才去的长有家。素枝说,这些都是长有跟你说的吧,这次让我撞见,他编了这么个理由,之前的事怎么解释?大雪说,之前什么事?素枝说,之前传得风言风语的,我都听说了,你是不是被他收买了?大雪说,你听说什么了?我这儿一直帮你盯着呢,他要是真跟夏莲有事,我先跟他拼了。素枝看着大雪,没说话。大雪说,放不下心就别出去,我就想不明白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好好的福不享,非得自己出去拼死拼活的,图个啥,显得你能?素枝扑哧一声笑了,说,我愿意!大雪说,知道你要强,顾这个顾那个的,也该顾顾自个儿了。长有不错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没在家,他也没到处花,经常开机器出去挣钱,回来照样种地放牛帮儿子带孩子,有时还到你家帮忙看看房子漏没漏,柴垛散没散,这些我都看着呢,比那些嚼舌头的清楚多了。素枝默默地听着,没再言语。大雪说,长有昨天才杀年猪,就为等你回来,让你吃上新鲜的肉和血肠。可叹人家的一片心啊!素枝没说话,心里既感动还有点埋怨,告诉他别等他怎么还等!现在杀年猪的少了,因为不合算,想吃肉,去市场,看上哪儿买哪儿,不用花那么多钱还可心。只有长有还固守着这份传统,每年都杀年猪,做杀猪菜,灌血肠,请大伙儿吃饭,还说只有热热闹闹的才有过年的气氛。大雪说,要不过完年你俩就把事办了吧。素枝说,还得再等等。大雪说,你呀,太犟了,谁也说不了你。素枝笑了。

几天来,素枝头一次笑得这么舒心,她终于没有失去长有。大雪走后,素枝赶紧忙起来。和面,削地瓜皮,削土豆皮,剥葱,洗葱,洗鱼,切葱花,切土豆条,切肉块,剁肉馅儿,揉面,做扦子,做丸子,做小麻花……木头火点上,铁锅刷干净,油倒上,烧开后开炸,忙得俩手都不够用。虽然城里人说吃油炸食品不好,素枝根本没往心里去,一年就吃这么两三回,能不好到哪儿?厨房里烟雾缭绕的像在仙境,素枝忙得汗都出来了,不时用手背擦下脸。炸完后,满满的三大盆,祭祖用的,给家人吃的,还有长有的,都有份儿。

炸完这些,素枝顾不上休息,又去擦了玻璃,然后在大门上、前门上、后门上都贴了福字和对联,还在玻璃上贴了两幅她自己剪的剪纸。贴完之后,家里立刻有了年的气息。明天去接天宝时,再顺便买点鞭炮,有了炮竹声,年味儿更浓了。

晚饭后,素枝拿起手机,没看到长有的消息,微信上也没有,想起早上自己删掉的留言,一阵后悔,干吗那么快删掉啊。素枝找出给长有买的帽子、围脖和红袜子,犹豫着要不要给他送去,过了明天就晚了。可是之前一直不理人家,这会儿又去找人家,素枝有点磨不开脸儿,就没去。

素枝睡下后,听见敲门声,忙起来穿好衣服去开门。是长有。长有不知在哪儿喝的酒,一身的酒味儿,看到她,不说话只是笑。素枝说,你怎么又喝酒?长有说,你不理我,我心里难受啊。说着脚步不稳地走进屋子,一头扎进了炕上。素枝去拽他,却怎么也拽不动。不一会儿响起了鼾声,素枝无奈地叹了口气,找了个褥子给他盖上了。

三十儿早上,素枝醒来没看见长有,炕上也没有长有睡过的痕迹,她吸吸鼻子,空气里也没有酒味儿,难道是自己做的梦?素枝脸上有点发烧,看到她给长有买的帽子、围脖和红袜子还好好地装在塑料袋里,觉得还是应该给长有送过去。

素枝拿起塑料袋往外走。刚走到厨房,手机响了,是长有,素枝竟有点紧张。长有说,素枝,你在家吗?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今年过年……手机忽然没声了,什么也听不见。山区信号不好,打电话经常听不见声。素枝一边“喂”一边往外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抬头,看见长有就站在大门外,手里拎着猪肉和血肠。素枝挂了电话,说,都到家门口了,咋不进来呀。长有说,你不理我,我都不敢进了。素枝有点不好意思。长有说,为啥误会我?要不是大雪说,我都不知道你误会我了。素枝不想说这事,打岔说,你刚才说想跟我商量个事,啥事啊?長有绷起脸说,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话呢!素枝看着长有,没说话。长有说,为啥不说话?我是啥样人你不知道吗?素枝说,我信得过你,可是信不过夏莲,谁知道她会做出啥事?长有一听又急又气,起誓说,我要是跟夏莲有事,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素枝急得直跺脚,说,你说这干啥?大过年的,又死又活的,呸呸呸,赶紧收回去!长有说,谁让你误会我,我对你从来没有过二心。素枝说,那我之前劝你出去打工你都不去,谁知道你是不是有啥别的想法?长有说,我能有啥别的想法?我父母年纪都大了,万一他们有个病有个灾的,到时候我不在身边,咋办啊?长有是个大孝子,村里人都竖大拇指,素枝心里也很清楚。长有说,再说,我不是说,过完年就跟你一起出去打工吗。看着长有委屈又难过的样子,素枝放心又宽慰地笑了,说,好了,我知道我不该误会你,冤枉你了,我向你道歉。长有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素枝说,你想跟我商量啥事啊?长有说,大顺二顺都回来了吗?我寻思今年咱们两家一起过个年。素枝说,今儿个不行,大顺初二到家,二顺今天下午回来,回来后我们都得去他爷爷家过年。长有说,过两天也行,咱们在一起吃个饭团圆团圆。素枝说,二顺今年带新媳妇一起来,等他们结婚后再一起过,行吗?长有说,也行,他俩啥时候结婚?素枝说,还没跟他俩商量呢,我的意思是五一就把他俩的事办了。长有喜出望外,说,真的?素枝点点头。长有高兴得两眼放光,手有点不知道往哪儿放,不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二顺办完咱俩就办,过完年我就开始收拾房子。素枝有点不好意思,四下看看,小声说,别瞎说。长有笑了。素枝看到长有额头上有受伤后的结痂,伸手摸了摸,说,这是那天摔的吧,别的地方摔哪儿没有?长有说,外表没受伤,受的是内伤,十八级伤残。素枝知道他在开玩笑,打了他一下。长有见素枝手里拎着东西,问她是啥。素枝说,给你的。说着把围脖拿出来,围在他脖子上,又帮他把帽子戴上了,红袜子让他晚上再穿。长有说,还是有媳妇好。

屋里的钟当当地敲了九下,素枝说,呀,不跟你说了,我得去接天宝。长有说,我陪你去。素枝说,不用,你这两天别过来了,我没时间招待你。长有说,我不用招待。素枝瞪了长有一眼,长有马上改口说,好,不来。

长有走后,素枝回到屋里,找出她从城市带回来的半盒巧克力。这是上个月老人过生日,老人闺女的朋友送的,老人和闺女吃了两块不爱吃,就给素枝了。素枝只吃了一块,这么好吃的巧克力,她的宝贝孙子还没吃过,所以她悄悄带回来了。别看就这么一小盒,一百多块,那天她陪老人逛商场时特意看了价格,贵得咂舌。

素枝骑自行车从家出来,早起时还雾蒙蒙的有点阴天,现在太阳出来了。有太阳就是好天儿,有太阳人心里就亮堂。村里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也在传递着过年的喜庆气氛,素枝的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在街上见到谁都会笑着打声招呼。

半盒巧克力好像有点少,到镇上时,素枝又给天宝买了些小吃,还买了两串糖葫芦。

到了天宝姥姥家,天宝竟不在,跟他大舅进城逛庙会去了。素枝问,啥时候回来?天宝姥姥说,不知道,晚上要是有灯,他们还想去看看灯。天宝姥姥的语气不太友好,半盒那么贵的巧克力,也没能让她的态度变得和蔼一些。好在素枝习惯了。天宝姥姥的不友好由来已久,从她闺女跟大顺处对象那天就开始了。天宝姥姥看不上大顺,说大顺太老实,不会来事儿,没能耐,挣不来大钱,所以当初极力反对闺女嫁给大顺。可是她的阻挠没有成功,两个年轻人还是如愿结婚了。这事像根斜刺一样,扎在她心里,拔拔不出来,化化解不掉,以后说话就阴阳怪气儿的,没个好声。尤其素枝去城市打工把天宝留给她后,她心里更不高兴了,老大埋怨。大顺好不好的,素枝啥也不说,反正你家闺女是我家儿媳妇了,但天宝这块她觉得理亏,所以能忍尽量忍,能让尽量让。要是别的日子,天宝姥姥这么说,素枝就走了,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祭祖,天宝必须得回去,天宝代表一辈人。所以素枝用既是商量又不容拒绝的口吻说,能不能给孩子他大舅打个电话,让他下午两点前把孩子送回来,他太爷年年三十儿下午祭祖,他得去一下。天宝姥姥说,他爸妈都没去,他干啥去?天宝姥姥不是满族,不了解祭祖对满族人的重要性。素枝耐下心说,正因为他爸妈没去,他才更得去。天宝姥姥说,他这么小,懂啥呀?素枝说,不懂也得去,大了就懂了。天宝姥姥说,等他爸妈回来再去不行吗?素枝说,不能等他爸妈,天宝今天必须得到场。天宝姥姥还想说什么,天宝姥爷制止说,这事听亲家母的,下午两点前,我把凯越准时送过去。

素枝真要生气了,今天天宝姥姥要是敢不让天宝参加祭祖,她能跟她打起来,咋这么不通情理呢,祭祖这么大的事不让孩子参加,怎么想的?随后又埋怨自己,她要是不去城市打工,天宝也不会去他姥姥家,天宝不去他姥姥家,也就不会出这事,要怪还得怪她自己,怪不得别人。

因为有心事,素枝经过镇上十字路口时,没注意看车,差点被车撞上,司机使劲按喇叭,她才停住脚,让汽车先过。

街上的车比以前多了,店铺也多不少,还有一家民营快递代收点,她出去做保姆前还没有呢。以前镇上只有邮局一家能寄快递,价格贵得不行,要想发别的快递,得去城里,想取别的快递,也得去城里。素枝到城市后才知道,城市的快递邮件都给送到家门口,要是送到楼门口,收件人都会不高兴。难怪人们都愿意往城里跑,便捷之处不是一点两点。

正感慨时,二顺打来电话,让她别准备小朵的饭了,说小朵今天不回来过年。素枝大感意外,忙问怎么回事。这一问,打开了二顺的话匣子,在电话那头说得停不下来。

小朵是二顺没过门的媳妇,素枝表嫂介绍的,是表嫂娘家哥的闺女。表嫂没嫌弃素枝家孤儿寡母,肯把自己的内侄女介绍给二顺,这是一份情意。相亲地点定在表嫂家,双方父母和孩子一起见的面。小朵比二顺小两岁,长得干净清爽,一说一笑的,素枝觉得挺好,二顺也很喜欢,小朵一家对二顺也没意见,亲事就定下来了。商定彩礼后,先给小朵两万元,剩下的结婚时再给。

定亲后,小朵跟二顺一起去了城市。

小朵初中没毕业,也没什么一技之长,只能去饭店类的地方当服务员。开始还兴致勃勃的,干几天就厌了,嫌累,嫌挣得少,不到一年换了三份工作。最后到了美甲店,就是给指甲做美容的地方,在指甲上涂各种各样的颜色,让手指变得更漂亮。这活儿好,不累,坐着就把钱挣了。小朵一去就喜欢上了,没再张罗换工作。二顺挺高兴,小朵终于安定下来了。

可是没过多久,二顺就担心起来,他发现小朵越来越注重自己的形象,先是把头发染了,又烫成了小细弯,衣服也经常换,箱子里都装不下。二顺劝她少买几件,她不听,还笑话二顺土,整天就穿一身劳动服。二顺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安装水暖线路,好衣服也穿不出好来,劳动服结实耐脏,干活得劲儿,二顺没觉得有啥不好。

俩人不只在穿衣打扮上有分歧,在别的事上也谈不拢。二顺喜欢攒钱,平时能省就省,吃饭喜歡自己做,省钱又放心。小朵从来不攒钱,挣多少花多少,二顺做的饭菜她不爱吃,总去外面吃,二顺不去她就说二顺小抠儿。

俩人总为这些小事吵架,这次是因为一件大衣。

第一次去婆婆家,小朵想买身新衣服,她相中了一件两千元的大衣,让二顺给她买。她觉得这钱理所应当由二顺出。可二顺死活不出。她就跟二顺大吵大闹,说,你不给我买大衣,我就不陪你回家过年!二顺说,不陪就不陪,我不稀罕你陪!俩人不欢而散。

素枝在电话里听得目瞪口呆,她一直以为俩人处得挺好呢,没想到是这样。二顺在电话里气得唠叨个不停,素枝劝他别生气,说,小朵不愿意来就不来,你一个人先回来。二顺说,妈,我看小朵是不想跟我处了,要想处,她做不出这事。素枝说,她以前也这样吗?二顺说,她以前也总让我给她买东西,但是没这么贵,也没这么要挟我。素枝皱起眉说,我记得当初相亲时,她不这样吧?二顺说,不这样,到美甲店之后变的,总跟别人比吃比穿,别的啥也不想。素枝说,她对你怎么样?二顺说,她从来没关心过我,从来没问过我干活累不累,处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给我买过东西,总说我又土又抠。电话那头传来二顺难过又委屈的哭声。素枝心里一阵绞痛,她安慰二顺说,儿子别哭,她不喜欢咱,咱就不跟她处了,大不了那两万块钱咱不要了。在农村,男女双方定亲后,男方要先给女方一部分彩礼。结婚前,如果男方毁婚,这彩礼不能再往回要,要是女方毁婚,这彩礼得退还给男方。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二顺说,我不想您辛辛苦苦当保姆挣的钱,就这么白白给她。素枝说,你别想这么多,赶紧去买票,有啥话回家再说。

收起电话素枝才意识到,她还处在镇上纷乱的十字路口。路口没有红绿灯,交通规则都靠行人自觉,趁来往的车不那么多了,她赶紧穿过马路。

刚才听二顺说完,素枝的心情也不太好,俩孩子看着挺般配的,内在的差距咋这么大呢?要说好穿点儿好美点儿不算啥毛病,但是过了就不好,有多少花多少,一点儿钱也不攒,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是不是小朵岁数小,还不懂过日子?过完年找表嫂说说,如果小朵能改,俩人能处还是处,实在处不了就不处,不能总这么僵着,对谁都不好。

素枝回到家时快中午十一点了,该去婆婆家准备年夜饭了,她赶紧去厨房把昨天炸的东西分出一大半儿,又拿了些肉蛋菜,准备去婆婆家。

刚要走,猛然想起她从城里带回来的东西没带,又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找那些东西。不多,两盒点心,一盒牛肉罐头,一块南方腊肉,都是整盒的,没开封。点心是老人给她的,她没舍得吃,牛肉罐头和南方腊肉老人和闺女都不爱吃,想扔掉,她要下来,悄悄放在冰柜底层,回家时都拿回来了。虽然这些东西都是东家给的,不是她私自拿的,但她还是有种做贼的感觉。其实要为她自己,她肯定不会拿,但是想到祖先和老家的亲人还没吃过,她就不顾什么脸面不脸面了。

这些东西她连天宝都没舍得给,因为在她心里祭祖更重要,有好吃的东西,没先给祖先吃,总觉得是对祖先的不敬,这可能源于小时候母亲对她的影响。素枝小时候家里日子苦,高粱米饭玉米面饼子能吃饱就不错了,饼干蛋糕什么的,想都别想。就算偶尔有亲戚来,给买包点心,母亲绝对不让动,谁动打谁,不管儿子还是闺女。她留着也不是自己吃,是为过年时祭祖。有一年夏天,有个远房亲戚来找父亲帮点忙,来时拿了包点心,用纸包着,用纸绳子系着,点心里的油把纸都洇透了。亲戚走后,母亲打开一看,是蛋糕,一共四块,金黄色的,闪着油光。那是真正的蛋糕,看着比槽子糕柔软细腻,素枝还是第一次见。一家人都很兴奋,围在母亲身边,以为她会把蛋糕分给大家吃。谁知母亲只是看看,看完又包上了,纸绳系得更紧。母亲说,谁也不许动,留着过年祭祖。那年夏天出奇地热,母亲先是把蛋糕吊到房梁上,后来又移到地窖里,不管放哪儿都没能阻止它变霉的脚步。有一天父亲去地窖找东西,不小心把蛋糕碰掉地上了,纸包坏了,那金黄软嫩的样子早已不见,变成了浑身长满霉点的丑八怪,还缺边少角的,一看就是被耗子嗑的。母亲看了也直可惜直后悔,说当初要是把蛋糕晒干再放就好了。一家人都没听过蛋糕还能晒成干。就是这样,母亲仍舍不得扔,把蛋糕上的霉点和耗子咬的地方抠去,剩下的碾碎了,和进玉米面里,做成饼子吃了。素枝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一家人都吃坏了肚子,轮流跑厕所。大伙都埋怨母亲,母亲却不认为是蛋糕变质的原因,反说是他们没福,说他们吃惯了粗茶淡饭的肚子,消受不了蛋糕这样的好吃食。

素枝小时候最恨母亲把好东西藏起来不让他们吃。可是长大后,她却成了跟母亲一样的人,有好吃的东西先想到祭祖。不过她不会像母亲一样无限期地留藏,她会看保质期,放不到祭祖就不放。

素枝到婆婆家时,两个弟弟和弟媳已经到了。学林兄弟三人,他老大。公婆见她一个人来的,问她大顺二顺和天宝怎么没来。素枝说,二顺和天宝晚一会儿到,大顺没买到票,得初二才能回来。公婆听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婆婆说,大顺过年回不来,责任都在你,要不是你鼓动他们出去打工,他们不会连祭祖这样的事都来不了。婆婆说得没错,当初是素枝劝说大顺二顺出去打工的,因为地里的出产有限,出点钱根本不够花。听说外村有人出去打工比在家里挣钱多,素枝就劝两个儿子也出去试试。两个儿子开始还不愿意去,出去一试,确实比在家里好,就一直没回来。再后来她也出去了。素枝承认说,这事确实怪我,以后他要是再敢祭祖不回来,我就不让他出去了。婆婆说,我不是反对你们挣钱,在家跟前儿不一样吗?非跑长江那边干啥?老三媳妇在旁边纠正说,是江苏。婆婆说,我不管是江苏还是苏江的,反正他跑那么远我就不高兴,一年一年见不着人,连重孙子也见不到,我和你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婆婆说着眼泪掉了下来。素枝很愧疚,她光想着出去挣钱,没考虑到老人的感情。她安慰婆婆说,妈,你老别难过,等大顺回来我跟他说说,让他别去那么远,找个离家近点的地方。婆婆说,你说咱们村,谁家一家子一家子出去打工了,咋的也得留个看家望门的。素枝知道这是婆婆又在埋怨她也出去打工呢。她想说,你看看别的村别的地方,一家人都出去打工很平常。但是没说,怕冲撞了婆婆。于是改口说,这事是我不对,我想好了,等挣够二顺结婚的钱,我就回来,一天也不在城里多待。说到二顺的婚事,公婆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素枝见状,忙把她从城市带回来的点心、牛肉罐头和南方腊肉拿了出来。婆婆虽然没说话,但素枝知道她心里是喜欢的,便抽身去了厨房。

素枝厨艺好,每年做年夜饭,她都是主力军。她抱来柴火,老三媳妇凑到她身边说,大嫂,咱妈真向着你,舍不得说你,你看去年老三没回来她把我说的,就差没扒皮!总祭祖祭祖的,一回也不差,也没看她比别人好过多少。素枝说,别这么说,祭祖是对祖先的尊敬和怀念,不求大富大贵,他们能保佑咱们平平安安的就好了。老三媳妇说,我看也没保佑啥,大哥走得那么早。素枝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把学林的死跟祖先们联系在一起,那是一次意外事故,货车司机疲劳驾驶,正常行驶的学林成了他疲劳的牺牲品。而祭祖在素枝心里是一件神圣庄严的事,跟自己的利益得失没什么关系。老三媳妇也意识到大过年的这话说得不妥,讪讪地走开了。

祭祖是满族的传统,也是满族人最重要的礼仪之一。素枝从小就参加他们佟家的祭祖活动,听父母说,以前祭祖的仪式很隆重,要立索伦杆,放鞭炮,敬高香,由族长主持祭拜仪式。这样的仪式到素枝太爷的爷爷辈还传承着,到素枝的爷爷辈已经没那么复杂了,到现在更精简了,只剩了简单的行礼。家族的范围也缩小了,最早是一个姓氏的人一起祭拜,后来是一个太爷的人,再后来是一个爷的人,现在很多都是一个父亲的人。当然也有不祭的。不祭祖的原因多种多样,大多是因为人聚不齐,平时各忙各的,过年也没时间聚在一起。再有就是彼此之间吵架了,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有就是年轻人的观念跟老一辈不一样,他们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不上心,自然也就不愿意参加。所以现在祭祖的人家不像以前那么多了。

祭完祖吃年夜饭,所以年夜饭必须做得美味丰盛。用这份美味和丰盛,来告慰祖先们的福佑,也慰劳一家人一年的辛苦付出,同时暗祈来年能同样富裕盛足。

素枝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不时地瞄一眼窗外,她盼着二顺也盼着天宝,希望他俩能早点到,可千万别再出啥岔子了。正这么想时电话响了,是城里她照顾的那个老人的闺女打来的。素枝心里挺高兴,这个妹子挺好,每年过年都会给她打个电话。素枝接起电话,刚说了句过年好,那边急切的问话即刻传了过来,大姐,我妈给你打电话没有?素枝意外地说,没有啊,怎么了?老人的闺女说,我妈这几天总念叨你,说去找你。我刚才有事出去一会儿,回来她就不见了。素枝也很着急,老人患了阿尔茨海默症,除了她和自己闺女,其他人谁都不认识,也不记道,天天出去散步,回来还是找不到自己家。这么个人走丢了,真让人担心。素枝说,楼下广场没有吗?老人的闺女说,没有,整个小区我都找了。你平时还带她去过哪里?素枝想了想说,楼下的水果超市,移动广场,还有龙湾公园。老人的闺女说,谢谢了,我再去找找。

素枝放下电话,却放不下心。她照顾老人三年,对老人很了解,老人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喜欢去哪儿溜达,她都知道。老人对她也很信任和依赖,有时候闺女说话不好使,她说就听。老人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国外,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大事小事都靠闺女一个人,闺女干工作行,家庭生活方面却粗枝大叶,平时在家找个东西都找不到……素枝越想越担心,菜也做不下去了,她得回去帮忙找找。看看时间,离二顺到家还有一个多小时,离祭祖还有两个小时。素枝想了想,决定不等了。可是马上意识到,公婆那里不好说,刚才为大顺没回来的事已经惹他们不高兴了,怎么能一惹再惹?可是老人那里她真放心不下。临回来时老人很舍不得她,不住地叮嘱她早点回去。老人喜欢吃零食,肠胃又不太好,经常不小心拉在裤子里,收拾起来很麻烦。找了好几个保姆,都是因为这个不干了。素枝不嫌脏,她觉得,只要心不脏,就没有脏东西。每次她帮老人收拾完,老人都很歉疚,像当年她奶奶一样。素枝奶奶后来瘫在炕上不能动,都是她伺候的。奶奶总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她,那种愧疚歉意的表情她一直记得。人都有老的时候,谁都想体体面面地活,可是谁都有不能自理的时候。她把老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伺候她的时候就不觉得苦累。老人也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有好吃的总会跟她分着吃,过年过节还有她生日时,总会悄悄塞给她一个小红包。三年的朝夕相处,她们彼此之间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就像老妈妈和亲闺女。所以听说老人不见了,她心里的慌急不亞于老人的闺女。

犹豫再犹豫,素枝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进屋里,跟公婆说了城里老人走失的事。公婆开始还跟着担心着急,听到素枝说也要帮忙去找时,俩人都沉默下来。婆婆说,你去能干啥呀?离得这么远,没准儿你到那儿人家已经找到了。素枝说,要是找不到呢?婆婆看了公公一眼,说,马上就要祭祖了,你要是愿意去,祭完祖再去。素枝说,我想这就去,早一会儿就多一份希望。婆婆说,他们让你这就去的?素枝说,不是,是我自己觉得我得去,大过年的人丢了,咋个糟心法,天又这么冷。老太太不认识人,也不认识道,我很担心她有个山高水低。婆婆说,你心里只想着别人,还有没有这个家?祭祖这么大的事你说不参加就不参加,你心里还有没有尊长?你是家里的大儿媳,你带的这个头,让下边的兄弟弟媳儿子孙子们怎么看?素枝料到婆婆会发火,而且不是她一个人在发,也是代替公公发,很多时候公公不便对她发火,毕竟她是儿媳,他们的儿子又不在了。其实就算她转身就走他们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是她不想把关系弄僵,所以还是耐下心,尽量说服婆婆,妈,我知道我是咱家老大我要带个好头,这不是情况特殊嘛,咱们得将心比心啊,咱家要是谁丢了,咱也过不好年,也盼着大伙儿帮咱们找。城里那个老人要是好找,她闺女也不会大老远地给我打电话,肯定是急得没法了,您说是不是?婆婆没吱声,公公脸沉似水。素枝这时有一点理解大顺不能回来参加祭祖的心情了。两个弟弟弟媳不知啥时也进到屋里来了,就听老三说,我看大嫂说得没错,还是找人要紧。祭祖就是个仪式,不祭,祖先们也跑不了,可是人丢了不赶紧找,可能就找不到了。再说,不参加祭祖也不代表心里没有祖宗啊,是不是大嫂?

素枝还没说话,就听公公一声厉喝,走吧走吧都走吧!你们都对,以后谁也别来了!公公发了火。是冲老三,也是冲素枝,也可能是冲整个家族的人,包括他自己。公公哥四个,他最小,三哥没成家就死了,实际上是哥仨。父母去世后,祭祖仪式由大哥主持,大哥走后二哥主持,现在他是长辈里年纪最大的人,所以由他主持。大哥二哥主持时,家里的人都会到场,一个也不少。轮到他主持时,人就开始少了,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每年都有人不来。大儿子学林去世后,来参加祭祖的人更少了。老人心里不好受,又没处诉说。他不能要求别人,只能要求自己的孩子,可自己的孩子也不给他长脸,大儿子就不提了,去年三儿子没参加,他心里就底气不足,今年大孙子又没来,现在,连平时做得最好的大儿媳也要走。人都走了,还怎么祭祖?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谁都没敢说话,也没敢走。过了一会儿老三说,爸,你看你生啥气呀,我也没说啥呀,以后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还不行吗?素枝也说,爸,您老别生气,我等祭完祖再走。公公沉默着,最后叹了口气说,你先去吧,找人要紧。素枝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公公,公公冲她摆摆手。老三悄声催促她,快走!素枝赶紧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回身,给公公深深地鞠了一躬,又跑到西屋对着祖先们的牌位鞠了一躬,然后匆匆走了。

从婆婆家出来,素枝的心还慌乱地跳个不止,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参加祭祖,像个逃课的孩子,心一直悬在半空,落不下来。

老三追出来,问素枝用不用他送她到镇上。素枝说,不用,你赶紧回去吧,看咱爸一会儿再生气。老三说,咱爸刚才发火,不是冲你,你别往心里去。素枝说,我知道。老三说,也不怪咱爸发火,你看现在都几点了,人还没来呢。素枝知道老三指的是他堂兄堂弟们。素枝往远处的路上望望,没望到人影。老三说,我看祭祖这事,坚持不了多久了。素枝说,别瞎说,咱爸听了又该发火了。老三说,他发火也没用,这不是发火能解决的事。素枝说,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

素枝骑车到镇上,打车直接去了火车站。在出租车上收到长有发来的微信留言,问她晚上去不去城里看灯。素枝说,没时间,我得回城市去,老太太丢了。长有说,那你还回来吗?素枝说,回来,等找到老太太我就回来。

路上有点堵车,素枝很着急。她想,如果买不到票,她就直接打车去老人家里。到火车站售票口一问,有票,素枝赶紧买了一张。这时听见后面有人说,我也要一张。听声音很熟悉,素枝回头一看,竟是长有。素枝说,吓我一跳,你怎么来了?你家不祭祖了吗?长有说,祭。素枝说,那你怎么跑出来了?赶紧回去,你不参加祭祖,你爸该生气了。长有说,你不也没参加吗。素枝说,我是迫不得已,你别跟我学,我到现在心里还慌慌的呢。长有说,我心里也慌慌的,我也迫不得已。素枝说,谁强迫你了?长有说,你呀,你不放心我,只能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素枝笑了一下,说,你跟我干啥,我还得回来呢,老太太找到后我马上就回来,家里还等着我过年呢,我还有一大堆事呢。长有说,你回来我再跟你回来。素枝说,你来回跟着瞎跑,不白搭火车费吗。长有说,就当给铁道部做贡献了。再说,我也能帮着找找,多个人多份力。素枝说,一年没见,你变化挺大呀。长有说,你变化更大。素枝说,我哪儿变了?长有说,哪儿都变了,你自己可能没觉得,但是我能感觉出来。我再不改变,就追不上你了。素枝说,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长有说,什么?素枝没说。

候车室窗外,鞭炮声不时响起,年味儿越发浓上来。

責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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