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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手

2019-06-17索南才让

民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草场扎西阿妈

索南才让

1

大火沿着阿布达拉山梁跑了一会儿,被大风逼下山头。一群人用灭火拍、大扫帚之类的东西拍打火苗。一个小时后火苗扑灭了,呛人的黑烟弥漫四周,到处都是一股焦腥味。

阿云德穿着还没来得及换掉的校服,高高瘦瘦地坐在人群中。他和叫王扎西的同学低声说了什么,然后站起来,一起朝银神保走去。

银神保掏出烟,翻来覆去地摆弄。他看着阿云德说:“你阿妈呢?”

“在医院呢。”他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屑,低着头看着校服。

银神保瞥了他们一眼,说这校服不好看。村主任在远处打电话,听出是在和乡上的阿书记通话。村主任大声说着草场被烧的面积,控制的情况。然后说还在现场。

“没有,都没走。”他说,“好,我们等着。好的,是银神保家的……他家的草场还没吃……”

村主任捏着手机,朝空旷的黑色土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他长长的细腿走得异乎寻常地矫健,好像经过这样一件突如其来的灾事,他的工作才在某种意义上真正开始了。阿云德觉得村主任严肃的神情下掩盖的是一种古怪的讥讽,这场大火如何而起,似乎瞒不过他。

“你阿妈哪儿去啦?”村主任带着一口浓烈的死烟气,质问似的说,“阿书记马上就要来了,你阿妈呢?”

阿云德目测自己家草场被烧过的面积,默默一计算,心头那股火气莫名地消去了,茫然生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荒诞感。他看着村主任黝黑枯皱的脸颊。这些年他对德州的风最深的感受不是来自那种铺天盖地摧枯拉朽几乎横扫一切的沙尘,而是来自这些常年和风沙打交道的牧人的脸,来自阿妈早已没有一点水分的脸。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对村主任点点头,淡然地说:“我阿妈病了,病得有点严重,医生说……”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给村主任一个接受的时间,“郑大夫说可能要去省人民醫院。现在怎么办?”

“乡上的人正在赶过来。你家的草没烧多少……你阿妈到底什么病?”村主任一脸困惑地问。

“是腿上的病,说不好……”

村主任点点头,垂着眼皮抽烟。

今天早上,阿妈说病情不容乐观时他丝毫没有惊讶,他只是像刚才村主任那样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他听阿妈嘱咐了些家里的事,就出了医院,坐上等在急诊门口的姐夫的小货车,一个小时后就到了家里。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把仓房里阿妈早已煮好的狗食端去给黄母狗,然后站立一旁,一边看着即将产崽的黄狗狼吞虎咽地吃食,一边很自然地摸出烟和打火机。他甚至没像以前那样到处看看就点了一根。他吸得贪婪,呛出许多眼泪。

等黄狗吃完了,把食盒舔得干干净净,他用双腿夹住黄狗的脖子,在它脑袋上揉了一会儿。黄狗摇着尾巴用前爪想扑他。他无声一笑,放开了它,让它如愿以偿地用笨重的两只前爪在他身上拍了又拍,然后他提着食盒回屋去了。

屋里没有需要他操心的,所有一切都被阿妈收拾得井井有条。他甚至觉得要是他动了什么东西,就会瞬间打破这里蕴藏的某些东西。这是阿妈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经营换来的一种神秘之物,在他住校的日子里,正是这种东西没有让她感到孤独。阿云德想起有一次阿妈曾因为他的擅自乱动而大发雷霆,以前所未有的怒火斥责他。自那以后他就明白了,除了他这个儿子,阿妈还有另外一个更深层意义上的“亲人”,他从阿妈仿佛不计后果的维护中得以解脱,减去了些许负担。

眼下,他站立良久,有些不知所措。屋里静得可怕,炉火早已灭了。他退出屋子,站在封闭式阳台里看几十米外的柏油马路。这条公路通向白佛寺和沙岛,人们都承认这是一条为了旅游而建的公路。有时阿云德走在这条路上会产生一种愉悦感,仿佛自己正在走向某个旅游胜地。他手插裤兜,看着这条公路和315国道的三岔口,有十几辆汽车呼啸而去,只有一辆驶入阿布达拉沟,慢慢停下。农知布下车后大喊大叫起来。阿云德被惊出一身汗,他跑出去,看见屋后山坡上大火已经蔓延开来……

2

乡政府那辆白色纳智捷开至路边,几个人朝山坡走来。村主任迎过去。其他人站起来,像历经苦难的英雄一样等待嘉奖。阿云德这时才意识到手臂颤抖得厉害,他想掏一根烟却办不到。他求助地看向王扎西,这位同学困惑地审视他,用干巴巴的声音提醒他:“我们是不是也要过去,他们都去了。”阿云德下意识地点点头,王扎西就率先走去。村主任已经握住了阿书记的手,阿云德看见干事小刘。阿书记对这些英雄人物作了一番既有激情又含有教育性质和追究责任决心的演讲,他着重表示后面的救援工作将会报给县有关单位后逐一落实……

“这也是我们乡政府对你们做出的承诺。”阿书记看向银神保,说了结束语。但王扎西不干,他对阿书记嚷道:“难道没有我家吗阿书记?我家也受了灾,你没看见?”

阿书记吃惊地看着村主任,接下来才看向王扎西,他推了推眼镜,说:“我知道,我说了,我们一定会有救济的,你家长呢?”

“现在我代表我们家,阿书记,如果你非要家长,那我就是家长,阿云德更是家长,因为他母亲病了。”王扎西犀利地反驳了比他矮一个头的阿书记。他被村主任拉开,但他还是狡猾地把一个关键问题提了出来。“我们想知道会有多大的救助力度?”

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阿云德十分佩服地看着王扎西,既嫉妒又慌乱地朝王扎西点点头,然后痛苦地扭过头去。村主任用蒙古语训斥王扎西,王扎西不服气,顶撞着,最终村主任疲惫地服软了,承认王扎西说得有道理。

“我们首先要按照国家政策法规走,但前提是:不是人为蓄意纵火。那么既然走程序,就需要时间,具体多少时间呢,这就要看县里的情况,我们会把这件事尽快圆满解决。”

自始至终,银神保都没说一句话。他依然戴着那顶蓝色的晒得泛白的鸭舌帽,饥黄的脸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黄胡子,他的眼珠也是黄色的。因胃癌切除了半个胃,他比一年前瘦了一倍。他看上去极度虚弱,似乎刚才挥动几下扫帚就已经耗完了力气,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书记说话时他仿佛魂游天外,费了很大劲儿才回过神来。他对阿书记的安慰没有任何表示,他庄严地看着阿书记,矮小单薄的身躯因为扛不住风而晃了晃。阿书记尴尬地拍拍银神保的背心。

他们在山坡顶着大风站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散去的意思。阿云德就和王扎西道别,下山了。他去了冬草场,把眼巴巴地等在铁丝网门口的羊群放出来。有一只母羊产了羊羔,滞留在后面,他走过去揪住羊羔的一对后腿就走。小羊羔咩咩地叫,母羊可怜兮兮地跟着阿云德,不时地嗅一嗅、舔一舔羊羔予以安抚。这时候羊群一半已经到了公路另一边,剩下的都在公路上。每次羊群经过公路他都产生一种强烈的渴望,他盼着来一辆大货车,因为太快刹不住车而冲进羊群,一通乱撞,弄死几十只羊,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和那些遭遇过这类事件的人一样捞取好处了。比如一只羊一般一千块左右,但因为这种意外的死亡会身价大增,要是运气好,加上有胡搅蛮缠的能力,就完全可以把一只羊的价格抬高到两千元,甚至两千五百元。海边的多日杰就很走运地每只羊被赔了两千五百元,而且他的羊都是不到一岁的羊羔,根本连八百块也卖不上……所以说要想被撞,也是需要运气的。另外夜晚被撞了呢?东道的几头牛白死了,卡车逃之夭夭,在没有监控的荒凉地只能自认倒霉。

羊群在公路上挤挤挨挨地走着,过了东道家前面的大拐弯。他看见山上的人们来下了,正在朝他们家那边走去。他的手一紧,小羊羔挣扎着咩叫起来。他驱赶着羊群回到家。到水房接上软水管,打开笼头,水流的冲击声响起,他跑到外面,把管子另一头放进铁水槽,等了几秒,水就冲出来了,不是特别猛,但还能撑满水管,这就已经足够了。

羊群围着长长的水槽喝水,一口接一口。羊啊牛啊马啊吃水的样子是最吸引人的,阿云德百看不厌,他可以一边看一边咽口水,羡慕它们对水由衷的热爱,他想象冰凉的水进入它们肚子里欢快的冲击感,自己的肚皮也会变得冰凉冰凉。但今天他看得心不在焉,他看着他们穿过公路,从银神保的铁丝网门里进去,走过他家的旧羊棚,来到房屋后面。

银神保的儿子东珠也在往人群走去,他想走得稳当一点,但因为刻意那么做而摇晃得更厉害了。阿云德脑海里忽地闪烁一下:他怎么没来灭火?

阿云德剛到家时就看见他在外面撒尿,还嘟嘟囔囔地说着醉话。

阿云德丢下羊群也快步走过去。他听到阿书记说话了。

3

派出所的人去尕海村的海边检查湿地保护网围栏被盗的情况,一进沙漠没有信号,直到他们从沙漠里面出来才得知情况,匆匆赶来。

王所长来了就要怀疑人。他看谁都像纵火犯。

大部分人都怀疑银神保的儿子。没有人提他的名字,但现场的气氛就是那么奇妙,每一个人有意无意地朝他瞥上两眼,或者拐弯抹角地说上两句话。

银神保的警觉性可比儿子高多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

村主任看看阿云德,然后转头对阿书记说话。阿云德听到他们提到阿妈。

“我和阿书记说了你家里的情况,你不要担心,我们会帮助你的,你什么时候回学校?家里怎么办?”村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不打算去学校了。”阿云德说,“我得在家里照顾牛羊,还要照顾阿妈,我想挣点钱。”

“你家的草场够吃吗?”

“大概只能坚持到三月份吧。”他说,“我家羊不多了,我阿妈的手术需要钱。”

阿书记招呼阿云德和村主任离开人群。阿书记习惯性地推着总是向下滑的眼镜,问村主任有什么好办法。村主任直接给阿云德拿主意了。“那你就跟学校请假,我会写一个证明来跟学校说明问题。你回家来吧,正好我们村要搞一个贫困户建档立卡,需要每家每户去填写资料,这个工作就由你去做,村里会给你工资。从明天开始,你把家里的事情做完就去填表。你会骑摩托车吧?”

阿云德说会。阿书记点了一根烟,哦了一声对村主任说:“每年不是有几个护林员的名额吗?今年的定完了没有?”

“早就定完了,连合同也交上去了。”

“那就明年,明年给阿云德一个。”

王所长问了阿云德几个问题。问他抽不抽烟。

阿云德惭愧地说自己在偷偷地抽烟。王所长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问他回家后有没有抽烟。

“我在家里抽了一根。”阿云德说。

王所长嗯了一声。王所长最后理所当然地盯上了东珠。东珠说你他妈是什么意思?在怀疑我?

王所长的脸顿时沉下来,呵斥道:“给我老实点!你下午都干了些什么?”

“下午……我一直在家里面喝酒。我从昨天晚上就喝酒了,回家的时候天快亮了吧?”

“在谁家喝酒了?”

“七十三家里喝的,一起的还有才保扎西和大个子项。”他说,“还有七十三和才保的老婆。”。

“她们没喝酒。”他又补充说。

这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一片了,留下来的人只有银神保、村主任和阿云德自己。直到这会儿银神保才仿佛回过神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黑糊糊的草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村主任咳了一声,问银神保有什么打算。银神保却没有说话,先是掏出烟,递给了村主任和阿云德。阿云德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了。村主任的打火机档次更高一点,没有被风吹灭,他给他们点了烟。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默默不语。仿佛银神保说与不说已然不重要了。但银神保还是说了,“我想借点钱,租一片草场下羊羔。”

村主任的烟头频频地闪亮着,嗡嗡地说:“你的病怎么样?”

“好着呢。已经一个多月没出问题了。”

“要注意休息,吃的方面要注意,但营养一定不能少的。”

“吃不了多少,吃多了疼。”

“明天我给你送点钱,去问问医生,然后买点营养好的。”

“不用了,我好着呢。”银神保无力地拒绝,但村主任以沉默坚持,他也就不再说话。然后他们告别。村主任让阿云德明天去他家拿资料。

“哦,你明天可能要去乡政府找一下小刘,有些怎么填我也不懂,你去找她问问,最好拿一个已经填过的表给她看看。”

羊群已经喝完水,全部进圈了。水槽里盛满了水之后溢出来,哗啦啦地流到地上,声音很清脆很动听。他跑进水房关了水龙头,抽出一把专门扫水的扫帚,将水槽里的水全部扫出去。尽管觉得很可惜,但要是留着的话,水槽和水一夜间会结结实实地冻结在一起,他需要付出额外的辛苦劳动才能砸开,到头来还是浪费。今晚是他大意了,没有把水龙头开小一点,幸好阿妈不在,不然会骂死他。他抖干净水管里的水,去关上羊圈的门,回到冷冰冰的屋里。他想让身体反应出饥饿,好让自己有个十足的理由去做饭。但肚子什么反应也没有。他看了微信朋友圈,因为没有几个朋友,因此也就没有几个信息。他很快看完了,又看了几个群里的信息,都无聊透了。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想方设法要她的微信,对此阿云德有信心,而且借口强大:他是新手,需要不断学习,当然需要在不懂的时候咨询小刘了。他诧异地发现肚子也好像被小刘唤醒了似的开始强烈地咕咕叫了。于是他穿衣下炕,摸黑去了西边的屋子,那是阿妈睡觉的地方,也是他们家的厨房,里面永远有一股陈旧的油烟味。

厨房的几个柜子里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可吃。显然阿妈在走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才把一切收拾干净的。中年妇女的执拗和韧劲他难以理解,尤其是像阿妈这样的寡妇。有时候阿云德真的不想回家。家里太闷了,黏稠得难以表述的气味充斥在他和阿妈之间,他们常常半天都不说一句话。阿妈像独自一人一样干着自己的活儿,有时念念有词,有时骂骂咧咧,有时,又突然精神振奋地高声询问他想吃什么,可即便阿云德说了,她却不一定做,好像那只是她无聊的一句闲话。这样的次数一多,阿云德虽然每次都会说一说,但也是当做一个闲话,一个他们之间特殊的聊天。现在他一个人,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一个人呆在家里。自从上学始,他一年的大半时间都在学校里,他也早早习惯了学校的集体生活,哪怕日复一日和别的同学住一个宿舍,他也似乎从来没有像同学那样抱怨过,更没有对独立空间的向往。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无趣至极的人。他一边抽烟,一边从中间屋子里的大铁桶里摸出两根羊排骨,蹲在一条长长的用铁板和三角铁焊接起来的搁物架下面,他掀开遮布,去摸铝锅。铝锅出乎意料地重,他单手没能抬起来,而是给拖了出来,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动作反应,等他想停止已经晚了,锅底的黑灰已经在光滑的水泥地上画出两尺多长的痕迹,犹如用毛笔干脆利落地来了两笔。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活儿,而且是很麻烦的活儿。要是不清理好,阿妈……

阿云德一直处处按照阿妈的意愿和猜测的想法过活,但这一刻他蹲在地上,因为可以有时间和条件不用管阿妈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而高兴。这一整个夜晚,包括之后的好多天都是他的自由时间,他可以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为此激动起来。肉熟了的时候已经九点了,这期间他盘腿坐在炕沿瞅着电视,抽着烟,喝着茶。两条肋巴因为风干处理过,上面的油脂是透明的,吃起来没有一点新鲜时的油腻,反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美味。每一次吃这样的肉,他都会为那些没有这种口福的人哀叹,觉得生而为人,不吃一次风干羊肉,简直太悲哀了。

他磨磨蹭蹭地吃一会儿,坐一会儿,夜深了。黄狗一直叫着,他出去了一次,银神保家那边吵闹的声音很大,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阿云德听了一下,仿佛有一句他妈的,他一想,应该错不了,东珠最爱说这句口头禅。

4

第二天早上阿云德睡过头了,醒来时快到九点了。他匆忙穿了衣服,就跑出去打开羊圈门。羊群一窝蜂地涌向门口,几只羊一起被卡住了,他骂骂咧咧地把一只大角公羊拽出来摁翻在地,狠狠地在嘴上踩了几脚。羊是一点事没有,倒把自己的脚给弄疼了。他赶着羊群穿过315国道,看着羊全部进了草场,然后关上了草场的门。他小跑回到家,胡乱洗了一把脸,把摩托车从仓房里推出来,他一连踩了几十下启动杆,摩托车才不情愿地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阿云德到村主任家的时候村主任不在。他的那个矮个子老婆说他去放牛上山了,马上回来。她让他到村主任专门办公的那个旧屋子里等。屋里的铁皮炉子没有生火,冷得要命。坐了一小会儿骨头里像被注射进了一股寒流,他的膝盖感到痛极了。他赶紧起来,在铺着红砖的地上走来走去。村主任一步跨进来,把他吓一跳。

村主任叫他坐下,他答应着,却没坐。村主任也没再说什么。他转身去打开一个柜子,取出厚厚一沓表格走到沙发处坐下。阿云德也跟了去。村主任把一张表递给他,“你看看,有啥不懂的?”

阿云德从头看到底,觉得没什么难写的。

“你带上这些表,去乡上找小刘,看看她怎么说。”村主任说他还要去县上参加一个会。阿云德知趣地哦了一声,抱着一沓表格要走。村主任叫住他,找了一个塑料袋让他装起来,叫他慢点骑车。阿云德出了门,抬眼望望阴沉沉的天空,心头莫名地酸楚,他努力扬了扬头,把泪水憋了回去。他回到了家里,把书包腾出来装表格,穿上了平常不怎么穿的一件黑色的呢料大衣,一条牛仔裤。再次出发之前他给姐姐打了一个电话,姐姐声音黏稠地说没什么事,今天有两个检查。他轻描淡写地说了草场的事,告诉她不要告诉阿妈,又说了工作的事,姐姐也很高兴,不管能挣多少好像只要有钱赚都会让人有所期望。阿云德愣了愣,说那我挂了。阿云德路过自家的冬草场,看一眼,羊群在草场深处散开着,山顶也有一些。他调整了一下自己骑车的姿势,他不喜欢有些时候很自然显露出来的一些姿态,比如现在,比如走路的时候。因为那和父亲一模一样。他非常讨厌这个。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他还小,不曾留意,后来他长大了,这个现象就突出了。这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父亲这个“榜样”,但他很多时候就像年轻时的父亲似的。这是阿妈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缅怀和刻骨铭心的痛惜,好像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阿云德明白基因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偶尔会好奇地在镜子前端详自己,就如同在和年轻的父亲无言地交流。后来他就不这么干了,他更想彻底摆脱这种印记,他想做自己。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身上带着父亲的特点,也就会成为那样失败的人,这让他感到恐慌。

5

小刘跟着领导去县上开会了。一个黑脸男子问有什么事。他说了来意,并拿出表格给他看。那人接过去,三两下就给他解释了一遍,和阿云德想的没多大出入。他点头表示懂了,然后离开政府楼。他用更快的速度回到了家里。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烧了茶,吃了几嘴馍馍。不到十五分钟,又匆匆忙忙走出家门。他在摩托车旁站了一会儿,朝四处看了看。他看見了银神保家的房子,就决定从他们家开始。

阿云德家和银神保家之间有四栋羊棚、五个羊圈,以及四间早就废弃的土平房。平房是他们家的老房子,阿妈说他就出生在那里。走过平房门前时看见斑驳惨败的木头门上全是鸟屎,屋檐的某处传出绵绵不绝的鸟鸣,一听就是小鸟的声音,他找半天也没发现在哪儿。

东珠朝他招手。“你背着书包干什么?”东珠一头卷发油腻腻的,他的脸也是油腻腻的。他的眼睛又长又细,鼻子带点鹰钩,天生一张不招人喜欢的脸。

他把水一桶桶提上来,倒进旁边的水槽里。这是一个力气活。他们家在埋自来水的时候因为舍不得三千八百块钱而放弃了,依然用早已有之的水井。饮一次羊需要一个多小时来提水。

东珠很热情地想和阿云德聊一聊。但他不想聊,问他阿爸在不在。

“在啊,你有什么事?”

“有一些表要填。”他说着朝大门走去。

“表?什么表?”东珠好奇地跟着。

“是乡上的。”他想想不对,又说,“是县上的,关于贫困户的。”

“是不是有补偿啊?我看看。”

他们进了院子,阿云德小心翼翼地登上那几节陡峭得不像话的台阶。一股陈旧的、腐烂的气味取代了正常空气。他难受地咽了口唾沫,胃里热乎乎的好像喝了一碗黏糊糊的羊血。炕上的银神保看向他,轻飘飘问了一句,但阿云德根本没听清。他赶紧说明来意,并从包里拿出表格和自来水笔。东珠给他倒了一碗茶,他接过去,放在桌子上。他打定主意一口也不喝。

银神保欠了欠身,又坐下了,瓮声瓮气地问什么表。

“是关于贫困户的调查。”阿云德莫名其妙地有些羞愧。

东珠说,有给贫困户的项目,这是好事啊!

阿云德很恼火地看着东珠,但语气还是尽量平静,“没有什么项目,要有的话也在以后,这只是一个关于贫困户的调查。”这样的说辞可能太苍白无力了,他又补充道,“这个表的作用就是研究给贫困户什么样的项目更好……就是这个意思,大概……”

银神保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了根吸了几口。他吸烟的时候脸上的颧骨深深地陷下去,整张脸因此变得骷髅一样。阿云德仅仅瞟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他猛地吸了一口,被呛着了。东珠显然还是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朝他的阿爸看了又看。银神保半晌不说话。阿云德只好打破沉默,握着笔的右手放在表格上,说:“把你们的户口薄拿来。”

东珠拿来户口簿,换了一种无可奈何又饱含痛苦的语气说:“你知道今年那些羊的事吗?”

“什么羊?”

“就是从祁连来的项目羊,自筹款每只才四百块,那可都是两岁的羊。”

“我一点也不知道。”阿云德确实第一次听说。

“他们很多人都有份,可我们家你家都没有,这是不让穷人的烟囱冒烟啊!”他恨恨地蹂躏着手套。

阿云德揣摩他说这话的意思,不过随即就莞尔一笑,觉得自己实在“多管闲事”。他说的羊的事情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更不觉得不公平。因为把牛啊羊啊的分给贫困户,他们一转眼就卖了。

“你家有几口人?”

“五个人。”东珠说,“我弟弟还上学呢。”

他问银神保你家现在一年的收入有多少?主要是哪些收入?

“没啥收入。”银神保说,“秋天卖掉一些羊羔,能卖多少就多少,去年的羊羔才活了五十只。”

“全卖了吗?卖了多少?”

“多少来着?”他问东珠。东珠没好气地说:“是你卖的,我哪知道?”

“差不多两万吧。”

“那牛卖了吗?”

“没有牛,就剩几头吃奶的了。”

“还有其他的收入吗?禁牧款是多少?”

银神保说了一个大概的数字。他在炕上站立起来,晃晃,走到炕沿穿鞋子,“没球多少,你写少一点行吗?”

“我不知道,大概不行,这已经很少了,毕竟是全家的收入。”他说,“还有吗?你家有享受过什么项目吗?比如羊棚啊、网围栏啊、房子啊之类的,享受过吗?”

“有啊,但都不咋地。”东珠一脸无耻地说,“好像没有好项目。”

阿云德相当冷淡地看着东珠,面无表情地问:“除了房子、羊棚,其他的还有吗?”

“合作社每年给十几袋麦子。”银神保摸着脚,干巴巴地说,“再就是低保了。”

“低保每年有多少钱?”

“两千多。”

“你家几个人低保?每个人都有吗?”

“不知道,低保放的是我两口。总共四千多吧。”

“四千多少?”

“多少呢?想不起来了。”

阿云德踌躇良久,还是写上了四千一百元。他的笔尖再次移下去……

等阿云德从这家出来时,已经是正午了。天气开始晴朗,风也不大。他朝东珠挥挥手,快步朝家走去。他贪婪地吸着空气,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他根本没听见东珠的说话声。事实上阿云德刚才几乎坚持不住了,那股一直被憋着的难受劲儿突然开始爆发,房间里油腻的臭味仿佛已经进入血液里,让他的心跳、脉搏都几近停下来,他呼吸不畅,脸涨得血红,于是马上告辞跑出来了。这会儿才缓过神,看了看填过的表,还好都填了。他一手提着背包和那张表,一只手去摸烟,但没有。他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看见东珠从后面追上来了。

“你咋回事?我喊你来着。”东珠很热情地搂住他的肩膀,他身子一紧,清晰地感觉到那手掌的什么东西穿透衣服进入身体,然后欢快地向更深处奔跑……他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地跳起来。东珠被他一把推到一边去了。阿云德只觉得浑身每一根汗毛,每一寸皮肤都同时开始发痒,然后奇痒无比的感觉蔓延每一寸肌肤,他向前奔跑,一直跑回家。发生了什么呢?他不知道。那一刻的他只存留一个念头:跑啊,快跑啊!于是他就听话地跑起来。

6

下午他倒躺在炕上睡着了。醒来后骑着摩托车去了冬草场。他把羊群从草场放出来,在这条三岔路中间的那个写有“沙岛”的巨石下停下,点了烟一口一口吸着。他在想中午的事情,然后联想草场的火,他莫名地觉得,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好像是自己。但有一個神秘力量压着,不让他形成这个念头。现在,仿佛逃离出来了一般,他的念头一转,就有直觉了。甚至不是直觉,是硬邦邦冷冰冰的证据:他清晰地记起来,他把抽完的烟头没有熄灭,而是随意地、调皮地弹射出去,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烟蒂的弧度,至于掉到哪里……当时他转过身,右手一弹,而右边就是那片三角形的草场……

阿云德将三根烟蒂仔细踩灭,搓搓手启动了摩托车。他穿过羊群先一步到家,重复了昨天给羊饮水的程序。然后他盯着那只挑剔的母羊第一个跑来,扑在水槽出水口“咕嘟咕嘟”地猛吸。后面有七八只羊也紧跟着跑来了。这些都是挑剔无比的家伙。在冬牧场,它们从来不喝别的羊的口水。它们宁愿磨磨蹭蹭地等着,哪怕到了最后,哪怕最后只喝上一两口,它们也是义无反顾地坚持这种毛病。

阿云德转身,跑到黄狗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黄狗。狗呜咽着,趴在地上不敢动弹。过了十几秒钟,他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艰难地将目光转向旁边黑乌乌的地方。他的目光開始一寸寸地搜寻起来。他慢慢靠过去,把身体紧紧贴在铁丝网上,他想找一点证据出来,一点硬邦邦的证据,又或者用“没有一点证据”来安慰自己。他最终不知是失望还是欣慰地叹息一声,从黑土地里走出来。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去的,一双鞋已经被染得黑乎乎的。和昨天一样,他又浪费了很多水。昨天流出去的那些水现在已经变成了冰添加在他阿妈小心翼翼控制着的冰面上了,再加上今天的,已是一大片了。他突然发现要是再这么下去,门前可就要被冰冻住了。

王扎西打来了电话,说晚上要过来和他聊聊。他说好啊,我等着。

他进了屋,在冰柜里翻腾了一阵儿,找到一些冻饺子,为晚饭有着落而高兴起来,烧水煮熟。他把一大碗饺子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心满意足地抽了一根烟。他再也不用藏着掖着抽烟了,这让他真正体会到了香烟的滋味。

电视里的CCTV6播放电影《疯狂的石头》,一边看一边等王扎西。快到八点时他来了。

“我操。”王扎西说,“怎么这么冷,你干吗呢?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当然,不然你会做饭吗?”他哈哈一笑,“来来来,给根烟。”

“你也抽吗?”阿云德没见过他抽烟。

“今天突然想抽一根。”他笨拙地吸着烟,很是快活地说,“我今晚不回去,和你一起睡。”

阿云德说好,然后去另一个房间抱来给客人用的被褥放到炕上。他们坐在炕上抽烟、喝茶,一边看电视一边胡乱聊着。有一阵子他们说到各自村里的美女,王扎西说他一家瞄准了一个,以后会找机会出击。阿云德想到了小刘。

“有酒吗?”王扎西突然说,“要不咱们喝一点?”

“我不喝。”

“少喝点,不会有事的,我也喝不了多少。”

“你经常喝酒?”

“没有,只一两次。有啤酒吗?”

“我去找找看。”

阿云德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三瓶黄河牌啤酒。他拿了一瓶出来。

“只有这一瓶,你喝吧,我不喝。”

“一个人多没意思,你陪我喝点。”他自个儿找来两个杯子,倒满了说,“来,走一个。”

“看来你喝得不少。”

“我上哪儿喝去?只有在家里的时候还能喝点。”

“你阿爸让你喝?”

“一两瓶啤酒还是可以的。但他不让我抽烟。”

一瓶啤酒很快就见底了。阿云德去把那两瓶都拿过来。这次不倒在杯子里了,一人一瓶碰着喝。王扎西的话明显多了,阿云德自己更懒得说话。他们把被褥抱过来靠着,将炉火烧得旺旺的。《疯狂的石头》已经完了,他们看的是一部外国的影片,没看见名字。

“你说放火的是谁?”

“我不知道。”阿云德警惕起来,“不过看来大伙儿都怀疑东珠。”

“嗯,他的确像一个纵火犯。也只是像而已。”

“对,并不一定是。”阿云德说。

“这事说不准,也许是自燃的。”王扎西无所谓地说。

“没有自燃的可能。”阿云德不着痕迹地瞄一眼他,“要么不了了之,要么抓到放火的。”

“最近有流浪人来过吗?”

“不清楚,怎么了?”

“有一年有流浪人为了取暖而烧了草场。”

“什么时候?”

“大概是几年前的事。你觉得是东珠吗?”王扎西说,“我看他好像不对劲。”

“我觉得是,因为我刚到家就看见他在房子后面撒尿,他还抽着烟,然后就着火了。”

“你怎么不说出来?”

“没有证据啊。”

“我觉得还是要说出来。”

“我明天去乡上,要说也行。”阿云德说。

“火是从你们两家之间引发的。他也可以说是你放的火。”王扎西蛮有深意地看着阿云德。

“嗯,我明天就去说。”阿云德不太明白王扎西的意思,所以也不敢多说什么。

他们喝完了啤酒,又躺在被窝里聊了两个小时,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

7

阿云德说明了来意。小刘一边听,一边扭动钥匙打开办公室,请他进去。里面被办公桌椅、沙发、档案柜和复印机塞得满满的。他环视一周,在堆着一摞材料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坐下。小刘给他冲了一杯茶,让他等一会儿。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严肃认真的样子很可爱。阿云德偷偷观察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长久看着她,感觉一种像幸福的东西在心里出现了。他暗自揣度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突然发现自己连她结婚没有都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知道,他只是对她产生了不受控制的好感,其他的一无所知。

“你带表了吗?”

他把填好的那张表递给她,而后盯着她的脸。小刘的眼睛停在表格上,但脸却一点一点红了,仿佛是随着阿云德目光的灼烧而变红的。她坚持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去,假装找什么东西。她让阿云德坐下喝茶。

“不用,我就站着。你看有什么问题?”他不着痕迹地进一步靠向办公桌,觉得嗓子里忽冷忽热,他困难地咽了一次口水,抄起茶杯一口喝干了。

“我不知道有些地方这样填写对不对,村主任让我来问问你。昨天你不在。”

“嗯,昨天去县里开会了。这表……应该就是这样填,你写得挺好。”

他脸一热,傻傻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很好吗?”

“没有什么错,反正我看不出来,这样写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好。”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可以写得更好更详细,既然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谱了,谢谢你!”

“应该是谢谢你,不过你们村有七十多户贫困户呢,你登记得过来吗?而且时间可不宽裕。”

“什么时候交?是拿来给你吗?”

“嗯,你4月29号之前拿来给我。还有四五天时间。”

“完全来得及,我可以晚上也去。”

“好。”她再次把目光放在电脑上。他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敲了一下办公桌,随即按住桌子,整个身子向她倾斜过去,“我知道是谁放的火,我看见了。”

小刘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什么?”

“我知道是谁。”说完他很是严肃地再次点点头。

“是谁?那天怎么不说?”

“那天……那天我没仔细想,我后来想起来了。”

“到底是谁啊?”

“是银神保的儿子东珠,就是他。”他差点说昨晚听见他承认了,幸好最后一刻闭住嘴。

“你有什么证据?”

“我看见了,那天下午,大概四点钟吧,他们兄弟俩在房子后面,我看见东珠在那片草场旁边抽烟,他弟弟也在抽烟。那时候我刚回来。”

“但这不能算是证据的呀。”

“至少是有嫌疑的,反正看得清清楚楚。”

“你要去派出所说清楚这件事。”小刘说,“这事派出所管。”

“派出所?”

他无比懊恼地走出政府楼。经过派出所大门的时候他停下车,纠结了十分钟才走了进去。

派出所的一溜儿十几间房子外面全是封闭式的阳台,他看见一个穿警服的人站在阳台里抽烟,看见他不进来,就招招手。“你有什么事?”这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问。

阿云德听到了东珠的声音,他马上知道了东珠是来干吗的。显然,他看不起的人居然比他聪明,至少人家明白报案要去哪里报。他又羞又气,怒火中烧地绕开那个民警,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他三五步就进了一间开着门的屋子,看见背对着他的东珠。东珠对面坐着王所长,他看向阿云德。这时候东珠回过头来,当他看清是谁后脸色立马一变。阿云德观察着,这会儿适时地冷哼一声。他很礼貌地向王所长问好。

“王所长,我是来报警的。”

王所长哦一声,说你要报什么案?

“是我们那里草场着火的事,我知道放火的人是谁。”

“是谁呀……”王所长拖着长长的尾音,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阿云德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豁出去地看着王所长,又放大了声音,指着东珠一字一句地说:“就是他。放火的人就是他。我看见他在房子后面的草场旁边抽烟,当时他喝醉了。”他很精明地没有一口气把所有要说的都说出来,他停下来,一脸期待又一脸痛苦地看着王所长。他也并不是真的装出这种表情,而是真的意识到,从他开口,或者从东珠开口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原本就并不牢靠的邻居关系将彻底破碎,以后只剩下报复了。他和阿妈,在几乎可以断定是绵绵不绝的战斗中能挺得住吗?能全身而退吗?他真正感到恐惧的,是他不用去看就已然感觉到东珠狠毒的目光在身上肆意地击打。但他不能退,当然也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选择。

王所长有那么一瞬间目露凶诈,而后摆出一副冷酷的面孔,冷笑两声。他的“呵呵”声逼得阿云德喘不上气,但他内心却恨意丛生,恨不能将王所长和东珠一起撕个粉碎。他终于缓过一口气,躲避王所长咄咄逼人的目光,组织语言,他在思考用什么样的措辞才是正确的。但东珠已经不给他机会了,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模仿王所长似的“呵呵”冷笑,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或者说他的心里素质比阿云德强多了。阿云德不相信他不害怕,所以他对东珠更加嫉恨,凭什么他就能够有好胆气?他究竟凭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胆子还是太小了,小到自己都不得不鄙视自己。他抬起头,直视着东珠,“事实就是事实,你再怎么狡辩依然逃不出法网恢恢。”

说完这句话,阿云德极为轻松地一笑,不但脸上笑了,他的心里也瓦解了阴谋似的轻松了不少。他确信王所长看到了,他看到王所长阴沉沉的表情明显地舒缓了,然后把注意力长时间停在了东珠身上。

“这可就有意思了,你们两个一起跑来告状,难道你们俩今天才睡醒吗?”王所长吞云吐雾,悠闲地把后背放靠在椅背,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神情在他们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我剛才说了王所长,我是——”

“你刚才说了什么呀?”王所长打断他的话,“你说了什么?”

东珠仿佛被捏住了脖子而吸不上气,支支吾吾地吭哧着,他那张好似永远洗不干净的脸憋得紫青,最终他的气势被打得支离破碎,用一种既无奈又憋屈的语气说道:“那天我喝醉了,昨天太难受,直到昨天晚上才想起来,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赶紧来了。”

“既然你喝醉了,那么你是怎么看见的?你又怎么确定放火的人是阿云德?他又是怎么放火的?”

“就在前天下午,我出去尿尿。”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我看见阿云德站在他家的那条黄母狗旁边,因为他穿着蓝色的校服,我还多看了一会儿,然后就看见他在一口一口地抽烟呢,我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呢?”

“然后?”东珠晃了晃黝黑粗糙的脖子,兴奋地嚷道,“然后我看见他走回房子的时候,把烟弹出去了,他没有踩灭,他的旁边就是草场。他用右手抽烟,也是用右手弹出去的,就这样……”他站起来,右手抬至与头齐平的地方,然后向外伸出,拇指和中指扣在一起,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弹射动作。

阿云德万分吃惊地看着东珠令人信服的演示出这一套动作,连阿云德自己都要相信了。难道我真的那样做了?我真的那样弹出去了?他打了个哆嗦,不着痕迹地躲过王所长锥子一样的眼神,乜斜一眼东珠,他只能看到东珠令人恶心的脖子和耳朵,以及油腻腻的紧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他急忙再次移开眼睛,有那么一会儿甚至闭上了眼睛。

“这么说,纵火的人是阿云德?”王所长嘟囔了一句。

“就是他,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居然反过来冤枉我,真他妈……真是……”东珠竭力想说出一些有利于自己又能打击对手的话语,但吭哧了好一会儿,颓然地抿紧嘴唇。他扭过头,血红的眼睛瞪着阿云德。但阿云德只是轻蔑地瞥了一眼,而后注视着王所长,看他拿着圆珠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问阿云德:“你有什么要说吗?”

阿云德竖着直挺挺的身子,说道:“我是前天傍晚回来的,那时候大概是四点四十或五十几分,是我的姐夫年志海送我回来的,之前我们一起从县医院离开。我到家后在屋里放了书包,看了炉子有没有火。然后抽了一根烟。是的我抽烟了,我是从去年开始抽烟的,在学校里开始的。到目前我都在偷偷抽,我阿妈不知道,所以我不可能在外面让人看见的地方抽烟。我是去了那里,是去给黄狗喂食的,我看着它吃食,直到把食吃完,我跟它玩了一会儿就拿着食盆回去了。就在我看着黄狗吃食的时候,我看见东珠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出来,到了他经常尿尿的地方。他在抽烟,就是在尿尿的时候也在抽烟。”阿云德因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而有些气喘,他平缓了一下,接着说,“他在那里还对我指指点点,我知道他在骂我或者嘲笑我,但我一点也不理,我心里难受,因为我的阿妈还在医院里,我的学业也面临着将要中断的风险。我和他几乎是一起走开的。王所长,东珠这个人最无耻的地方是他把自己弄出来的那一套弹射烟蒂动作居然安装到了我的头上,我刚才几乎傻了,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无耻的人。”

在阿云德条理清晰、彬彬有礼地述说之时,东珠便一个劲儿冷笑,看得出来他极其愤怒,极其想打断他的话,但他不敢,他怕自己一个粗暴的举动会带给局面更不利的因素。所以他也不敢回头,万一忍不住去打阿云德,那就一切都完了。他的双手将椅子的把手捏了又捏。这点阿云德从后面看得清清楚楚,王所长也看得清清楚楚。但王所长面无表情,丝毫不露内心的情绪,阿云德也无从判断接下来的发展情况。但他几乎已经确定,自己做到了无惧无畏,甚至最后失败了他还是会不为所动。这多么神奇!

接下来大约三十秒钟的时间里,没有谁说话。王所长停下书写,用笔有规律地敲击着桌子,他盯着写下的字,好几次他是想抬头的,但最终放弃了,似乎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看。阿云德一直观察他,脑海中萦绕着强烈的不安。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再次绞尽脑汁想了一些可能会问的问题。

“你们……”王所长终于站起来,走到他们俩人中间,看着站立的东珠,再瞅一眼阿云德,问道:“你们可有证明自己的证据?嗯?就是说,你们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嫌疑犯?”

东珠眼睛一亮,大声说道:“我阿爸可以证明,我……”

“亲人不能做证人。”王所长打断他的话。

“我没有。”阿云德很干脆地不考虑这事。他确实什么也没有。

“鉴于你们俩人都有嫌疑,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在派出所里呆着,等候我们的调查结果。”

阿云德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说道:“王所长请让我回去吧,家里的牲畜没人管,而且我还要填一些调查表来挣钱,我阿妈在医院需要钱。我有电话的,王所长我随叫随到,一定积极配合……”

王所长沉默着,然后烦躁地朝阿云德挥挥手。“把手机号写下来,赶紧走。下午在家里等着。”他转身对东珠吼道,“赶紧滚回去在家等着。”

阿云德的摩托车旁东珠在等着他。他还在想王所长那张纸上是什么意思:写了三个东珠,一个他的名字,但都圈在三角形状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看见东珠他冷哼一声走过去,“你在这儿干吗?怎么?想偷我的车?”阿云德毫不示弱地俯视着蹲在地上的东珠。

“你居然敢坑我,算我看失了眼。”东珠双手扶着膝盖直起身子,带着包含羞愧和震惊的表情看着阿云德,仿佛到这会儿他都不敢相信阿云德居然胆敢这么狠辣。

“看失眼?你算老几,我也是你能看透的?”阿云德鄙视地看着东珠,“听见王所长的话了吧?老老实实回家等着去,可不要安排家里怎么怎么说啊,要知道说得越多,失误就越多,有些事情都是因為说得多才暴露的。”阿云德一字一句说着,坚定和自信几乎是随着说出的每一个字而蹭蹭地往上暴涨。

8

王扎西已经走了,被子也没叠,屋里一股奇怪的脚臭味。他生了炉火,将门打开,拿了一些柏香扔到炉子上驱赶掉了怪气味。

阿云德下午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啧啧称奇地看着一对老鼠在洞门口打得热火朝天。他看土里土气的老鼠,联想到土里土气的东珠,觉得有意思极了。可再想到他无耻的举动和将来未知的报复,阿云德怒不可遏地朝那边唾了一口,他耳朵里突地传出一阵鼓噪,一阵恐惧感瞬间导电一样流遍全身,他哆嗦了一下,呆呆地不知该把思绪放到哪里。

派出所的人没来。这似乎早在他预料之内,他不太清楚派出所办案的程序是怎样的,按理说肯定不是现在这样把嫌疑犯放任不管的,但话又说回来,好像这样做又很恰当很符合逻辑,什么逻辑?果然是狡黠的王所长!

他去赶羊,是走着去的。背着手走在崭新的柏油公路上,避开那些零零散散的羊粪蛋。初春的寒气袭人,他的脸硬邦邦的,搓搓手一摸,一股凉意侵透手掌,一股热气敷上脸颊。有几珠泪水被风吹出来,斜斜地滑进手指间,他顺手抹去。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饥饿感,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一口东西。接着他想起来已经两天没有给狗喂食了,他匆匆忙忙地朝草场走去。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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