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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叔以勒

2019-06-17海勒根那

民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羊群鸽子乌鸦

海勒根那

以勒叔叔是我爸最小的弟弟,在他年幼的时候我的祖父祖母就去世了,他一直寄住在我们家里。可我那个做劁猪匠的爸爸对以勒并不怎么样,他和我妈本来就生了一堆孩子,这又凭空多了一张嘴,以勒的待遇可想而知。后来,这对亲兄弟一度成了冤家,彼此差点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事情原委我还得一点一点说起。

先说说以勒其人。

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读小学四五年级了,少年时的他很爱跳高和长跑,顽皮好动,曾经一度获得过嘎查小学高年级的跳高冠军,并且要被保送到一个中学体校去。这几乎是一件能改变命运的好事,却被我爸坚决制止了。那个年代刚刚“包产到户”,我爸妈要供四五个孩子读书,急需一个“劳动力”下来当帮手,这个人选自然是叔叔以勒。再有,他白吃这么多年的饭,我爸不能让他毫无补偿就这么长翅膀飞了。结果是,刚读完小学的以勒叔叔不得不辍了学,放牧我家那几十只羊去了。一晃几年过去,以勒长到了十八岁,几个同村的伙伴约他去城里打工,他动了心思,我爸又跳出来反对,羊群稍有起色,他舍不得叔叔这个只管饭不给工钱的羊倌。我妈女人心肠,某一天里偷偷塞给以勒一点路费,以勒这才放下牧羊的鞭子,背着行囊一蹿一蹿地上了长途大巴。

以勒先是和伙伴们去铁路装卸火车,一列车一列车的煤、水泥、白灰、猪肉、粮食,需要人工卸载或扛运,那种又脏又累的重体力只有乡下人才会干。晚上几个工人搭伙住在猪窝一样的工棚里,吃的是毫无油水的菜食,这一切以勒倒不觉得苦,不再看人脸色吃饭他已经很满足了。可好景不长,还没出半年,瘦高腿长的以勒就在一次搬运粮食时出了事故,起因是由于一件小事与工友结怨。那是一百公斤一袋的小麦,他已扛过二十几吨,汗流浃背,再次扛袋子路过那个尖嘴猴腮的工友时,脚底无缘由地一滑,与肩上的麻袋一起从跳板上栽了下来,摔折了两根肋骨。出苦力的最怕伤筋动骨,养好伤也再干不了重活儿,没有办法,以勒只能换了另外一个工种,凭借一根绳索为高楼大厦擦玻璃、清洁外墙,辛苦程度倒不比装卸火车,危险系数却非同一般。一个牧羊人忽然来到城市的上空,他从高空的吊篮里俯瞰脚下蚁群一样的人流和车水马龙,耳边不时掠过鸽群和纷飞的燕子,或许还有南来北往的雁阵,我不知道以勒叔叔当时的感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从那时开始羡慕起鸟类来的,这为他日后的所为埋下了伏笔。

“蜘蛛人”做了一年半,以勒每天爬上爬下,省吃俭用,好容易有点积蓄,有一天,一个在南方谋生的老乡给他打来电话,要给他介绍一份又赚钱又轻快的工作。以勒信以为真,坐了火车倒长途客车,坐了客车又换轮船,终于到了目的地。那位蓬头垢面的老乡如约在码头上等着,用一辆二八自行车拉上他,七拐八拐进了一处破旧的楼区,几个鬼鬼祟祟的青年在门口接应,前呼后拥把他弄到七层顶楼上。打开门的一瞬间,一股热浪混合着滚滚烟雾以及各种腐臭味扑面而来,差点把以勒呛个跟头,只见里面已人满为患,男男女女或蹲或坐,像一群囚在笼子里的眼神呆滞的鸡。

没错,以勒误入了一个传销团伙。

之后的日子可想而知。以勒出行和言谈都受到严格的限制,身上仅有的钱也被搜刮一空,然后不停地洗脑和逼迫打电话给家人朋友,如有反抗就会遭到一顿毒打,倔强的以勒吃尽了苦头。以勒叔叔也想到逃走,可谈何容易,门锁得死死的,几个主管轮流把守,整个房间的窗子都罩着铁护栏,据地面有二十几米高,或许只有小鸟才飞得出去。

终于等到一个风雨交加之夜,趁人们熟睡,以勒叔叔打开通气窗,以雷雨声作遮掩,用一根私藏的锯条锯断了铁栏,将头和半个身子探出去,冒着冰凉的雨水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望到了深不可测的脚下,隐隐约约的路灯照亮着两棵高大的黄槐,在风雨中婆娑晃动。好在以勒做过“蜘蛛人”,这些并不使他恐惧,他伸手扯下窗帘,撕成条状系做长绳,一头拴在铁栏上顺着它向下攀爬,直到无绳可依,然后纵身一跃,像一只大鸟那样落在槐树冠上。若不是以勒叔叔身形轻盈有跳高跳远的天赋,我想,那次他没准再也见不到长生天了。不过,以勒还是受了伤,一些折断的树枝划破了他多处皮肤,一根粗壮的枝干撞断了他的右臂膀,可他顾不得这伤痛,从树上挣扎下来冒雨逃进了隐蔽的街巷。整整二十天之后,以勒衣衫褴褛,用木板夹着那只断臂出现在科尔沁沙地,人们不知道身无分文的他是怎么回到的故乡。

对于叔叔的归来,我爸表面上冷嘲热讽,更是为了埋怨我妈自作主张,到头来让以勒白搭两年工夫。而以勒的一事无成也让其他家人对他缺少热情。以勒叔叔当然明晓这一点,但他决意不再出去,重新拿起了牧羊的鞭子。整个人也不再爱说爱笑,甚至变得沉默寡言。

我家的羊倌失而复得,乌力吉(我爸)又打起靠养羊发家致富的算盘,只可惜接下来的那些年里天灾人祸,羊群始终没能发展壮大。科尔沁由于载畜量过多,沙化得越来越严重,沙坨子里寥若晨星的牧草无法让羊群生产更多的羔子,冬季再来场雪灾,羊群不仅不能增长,有时还要减产。对此,乌力吉满肚子恼火,经常骂以勒没用,年终借以克扣他的“苏鲁克”羊——叔叔成年后,我爸是按羊群繁殖數量每年给他提成羊只。这样一年到头,以勒叔叔往往颗粒无收。

聊以自慰的是,以勒除了每天面对他的羊群,倒多了一个爱好——饲养鸽子。这些脖子里发出咕咕声音的小家伙是他免费给村人帮工换来的。以勒每天放羊之余,就一头扎进我家的房顶上,和飞来飞去的鸽子为伍。几年下来,鸽子的数量倒比羊群丰收,把我家的屋顶和院落弄得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鸟粪和飘飞的羽毛。随之,每天负责打扫院落的以勒又有了收集鸽子羽毛的癖好,他总是睁大眼睛盯紧每片羽毛的下落,无论掉在污水里还是石头缝间,以勒都要设法把它捡拾起来,放到特定的布兜里。

我爸先前以为有一群鸽子在自家的房顶也算一种吉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以勒繁殖的鸽子越来越多,这意味着我家将付出更多的谷子,我爸盘算着这些粮食要是喂鸡得下多少鸡蛋,就像算计从小把以勒养大的粮食能养多少口肥猪。一向对劁猪骟马有研究的乌力吉开始盯上了鸽子,他决定用避孕药给这群小鸟节育。消息是我偷偷告知以勒叔叔的,第二天早上,以勒迟迟没去放羊,那还是他第一次顶撞他的哥哥,他告诫我爸最好别动他的鸽子,否则他就给羊群喂同类药品。我爸瞪了半天眼睛,最终没敢轻举妄动,但他此后却锁紧了粮仓,谁也休想碰他一粒粮食。

以勒叔叔的鸽子事业受到了阻碍,差点让他难以为继。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鸽子都饥肠辘辘,饿得咕咕直叫,尽管它们每天飞越更远的地方去觅食,却仍然填不饱肚子。以勒也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夜晚去道班打打零工,抑或在山上挖些草药,挣下的一点钱都用来买鸽食。不过,这些对于每天需要进食的鸽群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叔叔后来有了另外一个鸽食补充来源,那就是我。哪一天鸽子断炊饥饿难耐时,往往是我趁着父亲熟睡,冒着被他痛打的风险,偷来他腰间的钥匙去悄悄打开仓门,抓上几把谷粒。我和以勒叔叔的友谊就此建立,他偶尔会从沙地里带回有着羊奶般汁液的小野果或者金黄色的沙棘果给我吃,我也是他唯一愿意交谈的人。

一次他放牧回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发现了一个石洞,里面刻满了岩画。没多久以勒叔叔就带上我去看。火把照处,那些来自远古的图画令少年的我十分震惊——奔腾的牛群,狩猎的场面,稀奇古怪的动物,以勒特别照亮一个长翅膀的人给我看,那个人在飞翔。以勒叔叔大口地喘着粗气,问我:“世界上有会飞的人吗?”我挠挠头:“也许会有。”“那该多么自由,像鸟儿一样。”以勒咽了一口唾沫,说:“想去哪儿去哪儿。”

那天,以勒叔叔和我很晚回家。我俩仰躺在夏日温热的沙地上,仰望着满天星辰,对高不可测的天空充满了向往。

我问他:“城里不是更好吗?怎么不去了?”

以勒沉默了一阵,说:“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进入城市,在那里我们只是劳动工具,一个工具是没法融入城里世界的,没有人和你交谈,对你也没有任何情感,每天除了劳动就是待在工棚里,没有去处也没有自由。所以我宁愿做个牧人……”

以勒叔叔把随身带的半瓶酒都喝光了,他那天晚上说的话比以往说的总和还多。他絮絮叨叨地说,世界上最难沟通的是人,不像羊群和鸽子,你对它们好它们就对你好,它们能听懂你说的话,懂得彼此的感情,不像人对人那么冷漠、势利;也不像原野或草木、太阳或星星,它们对谁都一样公平,你喜欢它们,它们就喜欢你……他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羊群、鸽子待在一起了……

世界一如以勒叔叔说的那么势利。

转眼间,以勒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可是牧村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虽然他长得高高瘦瘦一表人才。是啊,谁会把姑娘嫁给这样一位没有任何财产寄人篱下的羊倌呢。乡下的生活本来贫苦,我爸有自己的私心,他的积蓄只够娶儿媳妇买女儿嫁妆的,十个手指头里并没有以勒这一根。偶尔也有媒人上门,可他们提及的姑娘不是身体残疾就是智障,以勒叔叔后来连对方的面都不见了,他强烈的自尊心源于少年时获得的荣誉与骄傲,现在却受到了严重挫伤。为此他尽量躲避同龄的伙伴,甚至对头碰的村民他都要躲着走。

以勒越来越孤僻了。更多时候,他总是蹲在房顶的鸽群里,像只大鸟那样望着天空发呆。说他像只鸟没错,有村人发现以勒在沙原深处的一棵七扭八歪的大榆树上,用枯树枝、羊毛毡和碱草搭建了一个巨大的鸟巢,能容下他整个蜷缩的身子,这是他经常放牧的地方。当羊群四散吃草时,他就蹲蹴在鸟窝里,夏日遮蔽炎阳,冬季用以取暖。他俯卧其间的身姿也像极了一只孵蛋的禽类,两只手褪着袖口,猫腰躬脊蜷紧着腿,伸着长长的脖子忽左忽右地望来望去。那棵老榆树上原来有一个乌鸦的窝,却没有遭到破坏,以勒搭巢之初,那对乌鸦曾经飞离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么又飞回来,旁若无人地与以勒比邻而居,以勒不仅与它们相安无事,而且经常从沙地里捡一些腐肉、打一些老鼠给它们吃。叔叔为此自制了十几盘鼠夹,隔上一段时间就能给乌鸦提供一顿美餐。后来两只乌鸦竟然和他形影不离,以勒放牧走到哪里,乌鸦就嘎嘎地鸣叫着飞到哪里,距离他不远处蹦蹦跳跳,或者围着他的周围上下翻飞。

我家里人对以勒叔叔的这些行为并没有足够重视,他是被整个村庄忽略的人,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总喜欢和鸟们待在一起。不过,有一个不争的事实,以勒在我家中越来越没有地位,成为一个多余的人。原因之一是,我哥哥结婚了,他没有分出去过,占了我家三间瓦房的其中一间,那曾是我、以勒叔叔和哥哥共同的房间。我那时已在镇上的高中寄读,以勒只好搬到堆放杂物的库房里住。

家里来了新的女主人,又生下了两个孩子,一家老小拿这个叔叔只当仆人用。“咴,以勒,捡一筐牛粪进来”“干什么呢?以勒,孩子哭了,快去哄一哄”“以勒以勒,该起羊圈了”“以勒,买瓶醋去”……这回你该知道以勒叔叔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他原本是有自己名字的,“以勒”蒙古语意为“来”的意思,我们家人便于召唤他,天天喊他“来,干点这个”“来,干点那个”,一来二去,就叫他“以勒叔叔”了。

这还不说,以勒叔叔竟然失业了。这一年的春天,政府开始环保禁牧,牲畜一律不允许野放,只可圈养。我家的羊群虽然只有一百多只,可也根本喂养不起,我爸无奈,忍痛卖掉了所有的羊,拿出一部分钱盖了牛舍,换了十几头新西兰乳牛。没有了羊群,以勒叔叔的羊倌生涯就此停止,不得不弃牧从农,弯腰种起苞米高粱。他在我家的作用从此变得可有可无。

与耕种的劳累相比,放下羊鞭的以勒更显得无所适从,特别是他再也不能随着羊群四处游走,更不能天天去他的鸟巢看望乌鸦了。那段时间里,以勒叔叔总是垂头丧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妈背地里和我爸私语,让他关心一下这个从小没爹没妈的弟弟,可怜见的。乌力吉吹胡子瞪眼:“世道變了我有什么办法?”我妈指指心口,“我说的是他这里。”“那又能怎么办?”乌力吉阴着脸:“给他找女人,孬的他又不见,天天只知道和哑巴禽畜在一起。”事实上,许多年来我爸与叔叔的关系一直都很僵硬,以勒基本不和他这个哥哥说任何话,他最耿耿于怀的该是乌力吉没能供他读中学体校,平素只知道对他吆五喝六,缺少最起码的关心。

我妈的话还是入了我爸的耳,从没进过叔叔住处的他,那天背着手走进了库房。屋内低矮,光线昏暗,里边堆满农具和闲置品,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尘、挂满残破的蜘蛛网。靠右面的一间是以勒的小屋,门虚掩着,乌力吉咳嗽几声,里边没有回应,看来以勒叔叔没在。乌力吉推门而入,不禁惊诧万分,只见叔叔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鸽子羽毛,稍有风吹便四下飞舞。正中的墙上挂着一个偌大的物件,那是用鸽子的翅羽编织的一对翅膀,龙骨用自行车的辐条制成,兼以柔韧的藤条、飞禽的骨头。我爸伸手摸了摸它细密的质地,满脸狐疑……须臾,走出门的乌力吉碰到了归来的以勒,以勒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爸,我爸注意到他微垂的双手,那双手竟然形似鹰爪,长而尖利的指甲弯曲如钩。我爸心里一紧忙收回目光,尴尬地说:“我来看看你的屋子冷不冷。”其时刚刚入秋,他这是没话找话。几天之后,乌力吉趁叔叔不在,领着我妈来察看那个物件时,墙上已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天一有空闲,以勒叔叔就爬到屋顶上与他的鸽子待在一起,并且他又多了一个古怪的举动,就是伸长脖子转动着眼珠,冲着远方学一两声乌鸦叫:“嘎——嘎——”那声音短促而响亮,简直就是乌鸦发出的声音。我爸在院子里听到了叔叔的叫声,他试图制止以勒,这声音没准会把乌鸦引来。我妈拽了他的衣袖,让他不要多管闲事。老乌力吉的担心还是应验了,一天清晨,两只乌鸦径直飞来,落到了我家房顶上,环绕在以勒叔叔的身边,我爸认出了黑鸟,正是那棵大榆树上的两只……

这事情可不得了了,我们乡村视乌鸦为不祥的征兆。乌力吉跺着脚呼喊,让以勒赶紧把乌鸦轰走!以勒这会儿好像没长耳朵一样,两只乌鸦围着他大呼小叫,他也展开他的两只长胳膊上下呼扇,张大嘴巴回之以“嘎—嘎—”把一边的鸽群弄得愣目愣眼,歪着小脑袋看热闹。乌力吉气急败坏,找来扫帚爬上梯子去轰赶乌鸦。许是与以勒相处久了,乌鸦不仅不怕人,还和我爸捉起迷藏,猫着腰四处闪躲,蹬掉不少年久失修的瓦片,胡乱飞舞时顺便将一摊乌鸦屎甩在了乌力吉的秃顶上。乌力吉火冒三丈,扛来一杆比我家房子还高的套马杆,誓要把乌鸦生擒活捉撕碎喂狗。整整半个下午,我爸上蹿下跳,奔前跑后,折腾得筋疲力尽,却只划落下十几根乌鸦的羽毛。其间,以勒叔叔扮演的却是乌鸦的同伴,他巧妙地帮助那两只黑鸟躲过乌力吉的各种攻击和投掷的石子,偶尔会为躲过某一劫露出会心的微笑。一次套马杆上的皮套就要套在一只乌鸦的头上了,以勒猛地伸出手臂,用他那鹰爪似的手指一把抓住了套绳,和乌力吉两个人拉锯一样较起劲来,直到把木杆折成两段。

直到傍晚时分,乌鸦终于不耐烦,扑棱棱地飞走了。气喘吁吁的乌力吉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此时叔叔早已躲进房架子里的鸽子窝去了,任由我爸怎么咒骂再不肯出来。

可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第二天一早,那两只乌鸦又如约而至,这回它俩没有落到房顶上,而是落在了牛棚里,好像昨天已勘察好地形了似的。十几头乳牛正在牛槽子里吃饲料,两只乌鸦欢天喜地,与乳牛一起抢吃起来。为了占有更多的食物和食槽,黑鸟伸出大喙不断地啄起牛鼻子,弄得牛群四处躲闪避之不及。不仅如此,它俩还轮番蹦到墙头树梢向着远方嘎叫,不一会儿,一群乌鸦就接二连三地闻讯赶来了,落满了牛栏和棚顶。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震惊的了,我爸浑身颤抖,像京剧里的张飞那样嗷嗷乱叫,率领所有家人各持铁锹镐头斧子,对乌鸦群进行奋力扫荡。

这是一群饿极了的乌鸦,它们为了抢得一口食物像要豁出性命似的,任凭我们怎么驱打,它们只是四散飞起再落下,根本没有撤离的意思。那天我们一家忙得不亦乐乎,特别是哥哥的两个孩子,他俩大呼小叫地加入了队伍,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

事故就这样发生了。我哥哥家八九岁的大儿子巴特在牛群里跑来跑去时,被一头刚下牛犊的母牛顶撞了一下,他倒退了五六米远,满脸是血晕倒在地。这个大孙子可是我爸妈的心头肉,一家人再顾不得那些黑贼,七手八脚将巴特抬进屋里,我哥騎着摩托车驮来医生,连掐带喊才把他唤醒。医生检查了半天,最后告诉我们,巴特的鼻骨骨折了。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以勒叔叔。我爸手握皮鞭,在牛栏外找到他,以勒蹲在那里,一副做错了事情的孩童的表情。我爸举起皮鞭劈头盖脸抽打叔叔,咒骂道: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败家子!丧门星!

而那群乌鸦直到啄光了牛栏里的所有饲料,又擦拭了一番鸟喙,欢呼雀跃了好一阵,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事情远没有结束。乌鸦群发现了我们村落,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样。整个牧村都在饲养乳牛,此后它们每天按时按点飞来,分享起各家牛栏里的饲料。它们分工有序,有蹲在墙头站岗放哨的,一小部分负责与主人周旋,然后轮番进食。

要说乌鸦来袭也事出有因,那些年的春天,野外的乌鸦已经无食可吃,光秃秃的沙地少有草籽,老鼠、青蛙和昆虫似乎绝迹,除此之外就是大片耕地。村民为了防止鸟患,把所有播下的庄稼种子都浸了毒药,乌鸦唯有向人类的村庄讨食这一条活路。村民对此其实心知肚明,可他们宁愿和我的家人一样,把这些归罪于以勒。每当灾祸来临,人们惯例要找出弱者作为替罪羊。于是,我家的门槛只能被他们踏破了,天天有人上门来找我爸,让他赔偿损失。面对讨债的村民,我爸不堪其扰,只能拿出无赖的做法,告诉他们是乌鸦吃了你们的饲料,而不是他乌力吉,如果村民认为与以勒有关,那就去找以勒,把他绑去卖了换牛饲料才好!乌力吉那阵子把我叔叔恨得咬牙切齿。

这个时候以勒在哪里?只有我和我妈最清楚,他正满身鞭痕躺在自己的小屋里,嘴唇干裂额头滚烫。我妈以菩萨的慈悲为他熬了米粥,煮了鸡蛋,我用淡盐水为他擦拭伤口。以勒叔叔那会儿只望定屋顶,一言不发,好像屋顶上有什么可憧憬的能够解救他似的。

乌力吉不给赔偿,村民只能堵住以勒叔叔的房门,又敲又打唤他出来。有人粗鲁地踹开门扉冲进屋里,却不见以勒,那扇后窗打开着,吹得满屋都是飘飞的鸽毛。叔叔跳窗逃掉了。

这也是我爸所希望的,只有让以勒离开这个家他才免此烦忧。以勒逃走后的第二天,我爸又一次走进他的房间,翻箱倒柜一番,发现以勒什么家当都没带走,唯独少了那个曾经挂在墙上的物件。

村民后来把那年命名为黑灾年。为了对付越聚越多的乌鸦,他们扛来十几杆沙枪,经过密谋,在村郊外的一块空地上撒下了黄澄澄的苞米粒,而人们则潜伏在射程内的四周。说也奇怪,那些天天造访的乌鸦们却像得到通风报信了一样,迟迟不见影子。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埋伏的人们渐渐失去信心,他们决定主动出击,组队到野外寻找乌鸦群的踪迹。人们扛枪握弹,寻遍了旷野,也没见到一只鸟影。

那些天,我爸一直加入在这支队伍里,他并不只为寻找黑鸟,一路上左顾右盼,察看着属于人的蛛丝马迹。无论如何,他的内心还在惦念那个从小没父没母的弟弟。可旷野空空,哪有叔叔的影子。

以勒就此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至一年以后,在乡村集市上,有个邻村的牧羊人,酒醉后偶然和我爸说起一件奇事。据他啰里啰唆地讲,去年春天,他去沙地里捡烧柴,见到一棵大榆树上落着好多的乌鸦,像是开会一样,呱呱乱叫。他好生奇怪,偷偷接近想看个究竟,却见一个瘦高的男人蹲缩在树上的大鸟巢里,像个鸟王那样高高在上。那该是黄昏时分,忽然,“鸟王”伸长脖子发出几声嘹亮的啼叫,那声音盖过了所有乌鸦的鼓噪,仿佛在发号施令……紧接着,树上树下的所有乌鸦都安静肃穆起来,就在这时,“鸟王”展了展他的一对大翅膀,那翅膀足有他的身体那么长,只见他脚下猛地一蹬树干便腾空而起,再使劲扑扇双翼,这个男人竟然像只大鸟一样向着夕阳的天边飞去了,随其身后的是那群纷飞的乌鸦,它们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般地追随着那个“鸟王”,直到消失在晚霞恢宏的天际……

我爸听完老牧羊人的讲述,犹疑再三后问他:“你看到那个人的翅膀是不是用鸽子的羽毛做的?”

牧羊人回想了一会儿:“嗯,你这么说还真是,那翅膀确实像鸽子的羽翼一样灰白,在夕阳下还闪闪发亮呢。”

我爸就沉默不语了,随之流下两颗混浊的老泪。?牧羊人诧异了,问:“怎么,你认识这个男人?”

“那该是——该是我的弟弟……”我爸说。

我的叔叔以勒带领乌鸦群飞走了,传闻就这样在牧村间传开了。让人不得不信以为真的是,自从那年开始,我们科尔沁沙地再也见不到一只乌鸦。

事情这么一晃过去多年。其间,我妈早早西天往生了;我哥和我弟过着普通牧民的生活;我姐远嫁他乡;我考上了大学,专业是考古,兼修了自然科学,最后到省城的科研所工作。而我的父亲虽然不断衰老,却生命力顽强,一直在乡下活得好好的。至于以勒叔叔,人们早已将他忘却,偶尔提及也只当一个久远的笑谈和传说。

可后来有件事是关于以勒叔叔的,让我不得不说。那是我前几年的一次南方差旅,已近中年的我来到阳光明媚的城市广场,源于我少年时的家中也饲养过鸽子,一处大型喷泉旁的鸽群吸引了我。我朝一位卖鸽食的流浪老人買了一袋谷米,他用一双鹰爪样的手从破烂的旅行包里翻找零钱给我,并掀了一下头上的草帽,就在那一刹那我惊呆住了——这张脸我再熟悉不过,虽然已布满褶皱和老人斑,却属于我记忆深处的一位亲人,我失声喊出他的名字——以勒叔叔!可是那张脸没有任何反应,老人木然地望了望我,便低下头答对起另外的顾客。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出了幻觉,是心中所念导致认错了人。我抚平心境喂完鸽子,回头想再看一眼那个老人,举目找寻时才发现老人已经不在原处,周围的人群中也不见他的身影,老人似乎一下子从安详如旧的广场消失了。

不久,家乡就传来我爸病危的消息,我匆匆回家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家的老宅已经残破不堪,只有老乌力吉和它相依为命,其他子孙早已另立新居。我爸不搬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以勒叔叔留下的那群鸽子,它们已繁衍数代,鸟屎落满老宅的屋顶,从远处看,两者倒相辅相成。以勒失踪后有一段时间,那群鸽子曾无人照看自生自灭,正当它们行将末路的时候,我爸有一天突然脑筋开窍,他一反常态打开粮仓,拿出大把的谷米撒给它们吃,而且饶有兴致地蹲在地上观察起鸽子怎样啄米。那是在集市上遇到牧羊老头的第二天。从此,我爸就正式接管了这些咕咕乱叫的小家伙,并且一直尽心尽责。

我赶回家的那天,枯瘦成一把骨头的父亲已处于弥留之际,遗言也含糊不清,不过我还是听明其意,他是要我们把他葬在沙原深处的那棵大榆树下。

家人里只有我能明白他的心思,我爸是想守望以勒叔叔最后离去的地方,等待他某一天能平安归来。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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