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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辨伪

2019-06-11锦壶

东方收藏 2019年3期
关键词:郁达夫拍品书法

锦壶

近十年来,近现代名人书札颇受藏家追捧,市场价格扶摇直上,拍场表现令人惊艳。新文学史上著名作家郁达夫的书札与各类手迹,自然也颇引人注目,时常现身拍场。

北京某拍卖公司2016年春拍第1775号拍品,为一纸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图1)。这一书札,以无底价上拍,成交价4600元。应当说,这样的成交价很不理想,像郁达夫这类的名人书札仅数千元即可拍得,实在是令人不解。

不过,仔细观察这一书札,即可知低价成交之缘由。原来,这是一通以钢笔写在空白公文纸上的书札,不同于毛笔题写于笺纸之上的书札,仅从审美角度而言,其“美学”价值本就大打折了。再细观书札局部,笔迹肥钝、墨色臃厚,与惯常所见郁达夫毛笔手迹的潇洒俊逸之风,大相径庭,颇令人疑虑其真伪。简言之,竞拍此书札者,无论从“美学”价值着眼,还是从手迹“真伪”角度着眼,都只能给到数千元之价,小试手眼一番罢了。

那么,姑且暂定此书札确为真迹,确实是郁达夫的一通钢笔书札,其文献价值又究竟如何呢?换句话说,这通书札有没有学术研究价值呢?且看信文,照录如下:

君左兄:

昨晚启行,恕未能亲送至驿。今翻阅所赠之作,有“富春江上神仙侣”句,感慨无量,赋呈两律,乞斧正。

避地汉寿赋寄君左

敢将眷属比神仙,大难来时倍可怜。泽国尽多兰与芷,湖乡初度日如年。

绿章迭奏通明殿,朱字匀抄烈女篇。亦愿赁(舂)资德耀,扊扅新谱入(鵾)弦。

今日又西竺山寺僧之约,我将去也。匆颂

撰安!

弟达夫上

八月三日

据查,这通书札中的郁诗,又被郁收录于《毁家诗纪》之中,且诗作附注称:“映霞出走后,似欲重奔浙江,然经友人劝阻,始重归武昌寓居。而当时敌机轰炸日烈,当局下令疏散人口,我就和她及小孩、伊母等同去汉寿泽国暂避。闲居无事,做了好几首诗。因易君左兄亦返汉寿,赠我一诗,中有‘富春江上神仙侣句,所以觉得惭愧之至。”仅就《毁家诗纪》中的附注而言,这通书札俨然是当年郁携妻小避地汉寿,与易唱和的见证了。总之,如确为真迹,自然独具价值。

殊不知,正当笔者为这通书札的真伪疑虑重重、颇感无从定夺之际,又更为惊奇地查到,早在10年前,北京另一拍卖公司已于2008年春季拍卖会上推出过一幅“郁达夫避地汉寿赠易君左诗”的竖幅手迹(编号411)(图2),成交价为35840元。

应当说,这幅郁达夫用毛笔书写的竖幅手迹,若为真迹,这一成交价格在十年前是相当合理的。观其书迹,乃抄录《避地汉寿赋寄君左》诗文,并无信文,或为郁特意为易单幅书写的赠件,亦属可能。书迹特征与郁传世真迹相仿,似乎问题不大。然而,同场上拍的编号412、413两件郁达夫手迹(图3、图4),却不得不令人心生疑惑。可以说,正是编号411、412、413三件拍品的同时现身,恰恰证明了这三件拍品应当皆是伪作。

先来看编号413的“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成交价为56000元。且看信文,照录如下:

君左兄:

昨晚启行,恕未能亲送至驿。今翻阅所赠之作,有“富春江上神仙侣”句,感慨无量。

今日又西竺山寺僧之约,我将去也。匆颂

撰安!

弟达夫上

八月三日

这不过是将上述上拍的那件书札(图1)中的《避地汉寿赋寄君左》诗文删去,“再造”成了一通“新札”而已。且又将诗文拈出重写成一单幅,“再造”出了编号411的竖幅手迹一件,可谓“一举两得”。

编号412的“郁达夫赠易君左诗”竖幅手迹一件,成交价39200元。这件拍品的情况比较特别,需要略加解析。这件拍品与编号411的拍品一样,也是郁赠易诗一首的抄件,但这首诗较之前述“敢将眷属比神仙”一诗更为特别,因为这首诗曾收录《毁家诗纪》第十二,乃郁达夫認定其妻王映霞出轨别恋之作。诗云:

贫贱原知是祸胎,苏秦初不慕颜回。九州铸铁终成错,一饭论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香残心篆看全灰。明年陌上花开日,愁听人歌缓缓来。

此诗辑录《毁家诗纪》中,附有郁达夫原注,称“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饭后,许君来信中(即三封情书中之一),叙述当夜事很详细。当时且有港币三十七万余元之存折一具交映霞,后因换购美金取去。”原注表明,郁写此诗时,已认定其妻与其友许君有染,颇感愁怨。

试想,能将这样一首涉及个人隐私的诗作,单独书写成条幅并送赠友人,还在诗句末写有“君左兄吟正”字样,似乎与常理相悖。当然,通过查考郁、易二人的交谊,也不难发现二人确实过从甚密、交情深厚,写赠这样的诗作也未尝不可。为此,这样一件“郁达夫赠易君左诗”竖幅手迹,还不能因诗文内容就轻易断定其为伪作。

值得注意的是,编号412拍品上所书诗文,与《毁家诗纪》第十二的内容还略有差异,原文如下:

贫贱原知是祸胎,苏秦初不慕颜回。九州铸铁终成错,一饭论交竟自媒。

昨夜刚逢牛女会,他生再卜凤凰台。最愁陌上花开日,怕听人歌缓缓来。

即便如此,仍无法断定其伪。其实,手迹写件与正式出版物(或报刊发表文本)在内容上的差异,尚不能将其视为辨伪的关键因素。恰恰相反,这样的差异,或可视作原作者书写时间或前或后的差异,且还可能因之独具“初稿本”或“修订本”的版本价值,反倒身价倍增。在此,笔者只是首先通过推断编号411、413拍品为伪作,再将两件伪作与编号412拍品笔迹逐一比较,得出三件拍品笔迹风格一致,故而推断出皆为伪作的结论。

反过来看,即便推定前述三件拍品皆伪,似乎还是不能推定本文前面提及的那一通钢笔书札亦伪,笔者对此仍感未惬。不过,近来有幸获见一部1948年初版的《书法大成》,此书就收录有这一通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原迹(图5),终可以此为证,揭开谜团,断定那一通钢笔书札亦伪,前述四件拍品全伪了——且这些后世伪品正是以《书法大成》一书为据,肆意进行各类仿造与加工。

《书法大成》一书,由上海万象图书馆出版,编选近代名家40余人的手迹,予以影印,于1948年12月初版,1949年1月再版。此书当年有古装本与普装本两种装帧款式,至今存世数量尚丰,足见当年印量不低。因其印制精良,独具书法示范价值。上个世纪80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还曾将其影印重版,印量达20余万册。只是后世读者一般将此书作字帖看待,文史研究者中鲜有关注此书的史料价值者,近十年来才渐有学者从中发掘史料(《蔡元培全集》编者即从中搜辑一通蔡氏信札)。

事实上,此书编选近代名家手迹影印件极为丰富,有以书法见长者,如于右任、沈尹默、白蕉、邓散木等人的作品,亦有社会各界名流手迹,如蔡元培、陈独秀、傅斯年、叶恭绰等,其中还辑录了郁达夫的手迹影印件——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原迹。

无独有偶,笔者不久又发现同样由上海万象图书馆出版、比《书法大成》略晚出版、1949年2月初版的《作家书简》一书中,亦有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原迹(图6)。两书中所影印的同一信札,均源自同一原件,真迹无疑。

据《书法大成》所辑印书札原迹可知,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中,原录有三首诗作,今作伪者或取其一,或取其二;或单列其一,或单列其二,尚不知未来可还有或取其三,单列其三等诸多繁复变化者否。总之,作伪者无论怎样的“神通”与“奇思”,一旦原迹现身,伪作即无所遁形,一眼即“假”。在此,笔者不揣陋简,将《书法大成》中所辑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原迹,酌加整理,转录原文如下:

君左兄:

昨晚启行,恕未能亲送至驿。今翻阅所赠之作,有“富春江上神仙侣”句,感慨无量,赋呈两律,乞斧正。

避地汉寿赋寄君左

敢将眷属比神仙,大难来时倍可怜。泽国尽多兰与芷,湖乡初度日如年。

绿章迭奏通明殿,朱字匀抄烈女篇。亦愿赁舂资德耀,扊扅新谱入鵾弦。

贫贱原知是祸胎, 苏秦初不慕颜回。九州铸铁终成错, 一饭论交竟自媒。

(內子事,其始固因一饭而失身,颇可伤也)

昨夜刚逢牛女会,他生再卜凤凰台。最愁陌上花开日,怕听人歌缓缓来。

今日又西竺山寺僧之约,我将去也。匆颂

撰安!

弟达夫上

八月三日

观此书札原迹,即可知编号412拍品上所书诗文,之所以与《毁家诗纪》第十二的内容还略有差异,绝非“异想天开”,作伪者还是从“忠实”于原作的角度,来实施“再造”的。简言之,某公司2008年春拍编号411、412、413三件拍品,不过是将《书法大成》中所印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原迹“一分为三”再造而成的。而某公司2016年春拍的那件钢笔书札,则不过是将书札原迹中所录三首诗作删去两首,再造成一个“缩略版”罢了。

当然,《书法大成》及《作家书简》两书中所辑郁达夫致易君左书札原迹,除了拍场辨伪存真之用,对于新文学史以及郁达夫生平研究,自有其历史与学术价值。这恐怕才是这一早已受到众多藏家关注的名人书札,更值得珍视的价值所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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