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战蓉城上空

■唐学锋

1940年5月18日，傍晚6点54分，成都上空响起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望向天空，心中嘀咕：难道今天会有日机来轰炸？从去年11月至今，日机已有半年时间未空袭成都了。

晚上8点55分，天边果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霎时间，地上一道道探照灯的光柱射向夜空，高射炮声、飞机射击声、炸弹落地声交织在一起，浓烟翻滚，弹片呼啸，一场空中大战爆发了。

罪恶计划

1939年9月1日，纳粹德国对波兰发动闪电式袭击，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德国军队在欧洲战场攻城略地、肆意妄为，极大地刺激了在中国战场陷入泥潭的侵华日军，他们决定从空中到地面采取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彻底解决所谓的“支那事变”。

在地面，侵华日军把正面防御重庆最近的中国军队主力作为打击对象，发动了枣阳和宜昌战役，企图围歼我第五战区主力。在空中，他们决定集中侵华陆海军的航空部队主力，对中国大后方城市进行“无差别”轰炸，制造战争的恐怖，迫使我国军民屈服和投降。

1940年5月13日，日本侵华派遣军总司令部和海军中国方面舰队司令部达成了《陆海军中央协定》，代号为“101号作战”。其中，日本陆军航空部队有第三飞行集团所属的第60战队、独立飞行第16中队、第44战队第1中队、独立飞行第10中队等；海军方面有第一联合航空队所属的鹿屋航空队、高雄航空队，第二联合航空队所属的第12、13、14、15航空队。日本陆海军联合作战，参战飞机达297架。

◇日机袭川飞行线路图（1940年5月19日）

5月18日，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航空队司令山口多闻少将，在汉口基地召集各航空队准士官以上人员训话，要求他们“在巴黎、伦敦（投降）之前降伏重庆”。当晚，鹿屋航空队和第13航空队分别出动96式陆上攻击机9架，在3架陆上侦察机的配合下，对成都附近的太平寺机场、温江机场和四川遂宁机场进行空袭，拉开了“101号作战”序幕。

根据中方资料记载，当天一共发现三批敌机侵川。第一批敌机9架，晚上8点52分飞临成都上空，高度为4000米，在温江机场和太平寺机场投弹后离去。第二批敌机9架，晚上9点14分飞临成都上空，高度为4500米，投下10余枚照明弹后，在9点16分轰炸了太平寺机场。第三批敌机18架，零点54分到达新津上空，后经邛崃、蒲江、雅安各地，盘旋良久，似迷失了方向。尔后，窜至嘉定、宜宾分为两股，一股至遂宁机场投弹，另一股飞至永川后又分为两队，一队向綦江飞窜，一队经白市驿、广阳坝附近，然后东去。

因空袭发生在晚上，我方地面观察人员很难用肉眼准确判断日机的飞行情况。实际上，当天日军只出动了两批飞机。我方在新津、邛崃、蒲江、雅安、嘉定、宜宾等处看见的18架敌机，是两批敌机汇合成一股后，由宜宾返航。根据战前任务安排，鹿屋航空队刚从日本本土调往汉口，对我大后方的地形、飞行路线不熟悉，攻击目标仅为太平寺机场。第13航空队因一直担负对我内地的空袭任务，此次空袭目标包括温江机场、太平寺机场和遂宁机场。因此，敌机群在宜宾上空汇合后，又分出一小队（3架轰炸机）前往遂宁机场投弹。

5月19日零点25分和30分，敌返航飞机分别经过重庆的白市驿机场和广阳坝机场上空，见我空军早有防备，未投弹即遁去。在机场上空担负保卫任务的我空军10架战斗机，曾向敌机群发起攻击，因距离较远，黑暗中难以捕捉目标，双方并未交火。

日机在空袭成都过程中，曾与中国空军交手。由于保存的资料极少，现存日本国立公文图书馆亚洲历史文献中心的日军《百一号作战概要》，仅有短短几句记载：第13航空队曾与中国空军的6架战斗机交战；鹿屋航空队曾与中国空军的3架战斗机交战。

《百一号作战概要》对中日双方交战的结果，均未提及。

升空迎敌

1940年5月18日晚上7点35分，驻成都的中国空军第三路司令部下令第5大队的第17中队和第27中队，起飞6架战斗机，在太平寺机场和温江机场上空巡逻警戒。

第17中队使用的法制地瓦丁D·510C战斗机（时称“地机”），中国仅进口了24架，原配属第41中队（国际中队）使用。后因该中队作战不力，被航空委员会解散，该型飞机转由第5大队第17中队接手。1939年11月4日，在击毙日本海军航空队“轰炸之王”奥田喜久司大佐那场著名空战中，第17中队队长岑泽鎏驾驶1架地瓦丁D·510C战斗机，击落1架日机。这是该型飞机在中国战场上惟一击落敌机的记录。

◇林日尊

◇王广英

◇陈镇和

5月18日成都空战，第17中队驾驶地瓦丁D·510C战斗机，与日本海军第13航空队的96式陆上攻击机进行了第二次交手。

升空迎战的3架地瓦丁D·510C战斗机由第17中队副队长刘敬光率领。他驾驶1702号机在蓉城上空4500米高度巡逻，在地面探照灯的协助下，发现了在下方三四百米处飞行的敌机。由于飞机火力装置关系，他下潜至敌后下方连续攻击三次，直至弹罄，返回双流机场。

分队长陈崇文驾驶1703号机在太平寺机场上空4000米高度巡逻，发现敌机后，占位向敌第3分队的飞机发起连续攻击，直至枪炮发生故障才脱离。

队员雷廷枝驾驶1710号机在蓉城上空3500米高度巡逻，发现第一批敌机后，追至温江未及，返回原巡防空域。此时，第二批敌机飞临蓉城，投下照明弹。雷廷枝朝光亮处飞去，潜至敌机群右下方攻击两次，直至弹罄，才停止攻击。

第27中队队长谢荃和驾驶2701号E-15战斗机，在温江上空4000米高度巡逻，当探照灯照出敌机时，才发现敌机群正处于他的正面，随即发起对头攻击。脱离后，黑夜中已不见敌机踪影。敌机轰炸太平寺机场时，他又借助地面探照灯，向敌机群攻击两次。第二批敌机飞临蓉城上空，投下照明弹，他及时赶到，俯冲射击三次。

分队长杨辛癸驾驶2704号E-15战斗机，在温江上空4500米高度巡逻时，接无线电指示，在成都东北方发现敌机9架，当即追往，在相距300米处发动了第一次攻击。后又在蓉城上空和凤凰山上空，向其发动两次攻击。当敌机在太平寺机场投弹时，趁光线较强，杨辛癸向敌机连续攻击五次。

队员张组骞驾驶2713号E-15战斗机，在太平寺机场上空4500米高度巡逻。第一批敌机轰炸太平寺机场时，他由后侧方500米距离，向其攻击两次；敌机轰炸温江机场时，又攻击一次。第二批敌机在太平寺机场投弹时，他连续攻击六次。

因属夜间作战，我机攻击的效果不明。晚上9点35分，6架战斗机分别返回太平寺机场和双流机场。

晚上10点32分，在得知敌机多架从遂宁至简阳的消息后，第5大队第27中队和第17中队立即起飞4架E-15战斗机升空拦截。

除队员叶思强的战机起飞时擦伤左翼，未能升空外，顾涌、张鸿藻、林日尊起飞后，在各自负责空域未发现敌机（敌机并未飞近蓉城上空），遂奉命降落太平寺机场。不料，林日尊在返航途中失事，飞机坠落成都东门外狮子山，机毁人亡。他成为日军实施“101号作战”以来，中国空军牺牲的首位飞行员。

林日尊，祖籍海南文昌，1917年10月1日生于马来西亚，父亲林敬初是当地知名的爱国华侨。他毕业于广东航空学校第7期，历任广东空军第8中队，中国空军第7大队第6队，第6大队第5队、第15队，第5大队第27中队队员，升至中尉本级。曾参加上海、南京、广州、南昌、徐州、太原等数十次空战，因功荣获三等宣威奖章。牺牲后，被国民政府追赠为上尉。

空袭中，中国空军在太平寺机场停留的5架E-16战斗机被弹片击伤，但均可修复使用。温江机场损失较为严重，1架萨伏亚轰炸机被炸毁、4架CB轰炸机受破片炸伤，45桶汽油被炸燃烧。

◇中国空军第17中队1712号D·510C战斗机攻击日军轰炸机群（绘画）

日军报复

1940年5月19日上午9点30分，中国空军第8大队的3架DB-3重型轰炸机从太平寺机场起飞，12点40分到达湖北随县上空，自北向南向行进中的日军部队、车辆连续投弹。任务完成后，下午4点10分安全返回。

同时，上午10点10分，中国空军第1大队的9架SB-3轻型轰炸机由温江机场起飞，12点10分在梁山机场加油，下午1点50分起飞（其中1架降落时受损，未随行），3点45分到达湖北钟祥上空，对城内及公路、车站的敌军目标进行投弹。任务完成后，晚上7点25分安全返回。

中国空军轰炸机部队的出击行动，让日军大为恼火。当天，驻汉口的日本海军航空部队决定集中主力，再次对四川境内我空军轰炸机部队进行打击。其中，鹿屋航空队的18架96式陆上攻击机轰炸宜宾机场，高雄航空队的18架96式陆上攻击机轰炸太平寺机场、凤凰山机场和温江机场，第13航空队的28架96式陆上攻击机轰炸太平寺、温江、凤凰山、遂宁、梁山等机场。

根据日本海军第13航空队1940年5月19日的《成都攻击战斗详报》记载：当天空袭行动的指挥官为小谷少佐，第1中队队长为中村大尉，第2中队队长为池田大尉，第3中队队长为奥山大尉。中村大尉率领第1中队9架96式陆上攻击机于下午5点35分从汉口机场出发，晚上10点30分到达成都上空，在10点45分至10点55分对太平寺机场、凤凰山机场进行投弹。池田大尉率领第2中队9架96式陆上攻击机于下午6点35分从汉口机场出发，晚上11点10分到达成都上空，11点15分对温江机场、凤凰山机场进行投弹。奥山大尉率领第3中队10架96式陆上攻击机于晚上9点30分从汉口机场出发，次日凌晨1点30分到达成都上空投弹，2点30分到达遂宁机场上空投弹。

在空袭过程中，中村大尉率领的第1中队遭到中国空军E-15、E-16战斗机6架攻击，双方交战约3分钟，编号为“121”的96式陆上攻击机中弹两发。池田大尉率领的第2中队遭到中国空军3架战斗机攻击，双方交战约3分钟。

高雄航空队当天出动了两个中队，第1中队队长为足立大尉，第2中队队长为濑户大尉。根据该航空队1940年5月19日的《成都攻击战斗详报》记载：足立大尉率领第1中队9架96式陆上攻击机于当天傍晚6点35分从汉口机场出发，晚上10点42分到达凤凰山机场上空投弹，晚上11点12分到达温江机场上空投弹。晚上10点44分至10点52分，该队遭到中国空军3至4架战斗机攻击。濑户大尉率领第2中队9架96式陆上攻击机于傍晚7点40分从汉口机场出发，晚上11点40分进入成都市区上空，即遭到中国空军战斗机3至4架攻击，双方交战约5分钟。该中队于次日零点10分飞临太平寺机场投弹，然后遁去。在空战过程中，该中队的“301”号96式陆上攻击机被中国空军的战斗机射中6弹，“327”号96式陆上攻击机中弹两发。

事后，日军承认，在夜间作战过程中，中国地面照射部队与空中作战飞机配合密切，“已确认成都周边有探照灯9处，具有优秀的捕捉飞机的技能”。

◇日本海军高雄航空队《成都攻击战斗详报》（1940年5月19日）

◇轰炸成都的日军96式陆上攻击机

取得佳绩

从1940年5月19日中午开始，中国空军驻蓉第三路司令部不断接到情报，在绵阳、青川、剑阁等方向发现敌侦察机向成都飞来。下午1点57分和3点10分，司令部命令两批战斗机升空拦截，但均未与敌侦察机相遇。

晚上8点30分，成都防空司令部向全市发出敌机来袭的紧急警报。与此同时，中国空军驻蓉第三路司令部命令第5大队起飞6架战斗机迎敌。

第5大队第17中队副队长胡佐龙率队在空中巡逻半小时后，看到地面探照灯亮起，很快在凤凰山机场上空发现敌机，并展开追击。他们由4000米上空潜至敌机下方约100米处，向敌第3分队领队机攻击两次，因枪炮发生故障而返航。事后检查，胡佐龙驾驶的1701号机中敌弹1发。

第5大队第27中队队员陈镇和驾驶2710号E-15战斗机1架，趁敌在凤凰山机场投弹时，潜至敌机后方约600米处，连续攻击约30秒，因油量将尽，降落温江机场，次日上午8点飞回太平寺机场。

与胡佐龙、陈镇和同时起飞的3架E-15战斗机（由第27中队队长谢荃和及分队长罗宗琨、第17中队队员雷廷枝驾驶）、1架地瓦丁D·510C战斗机（由第17中队队员李宝诚驾驶），未与敌机遭遇。

由中日双方资料对比分析，可以得出结论：击伤日军中村大尉所率中队“121”号96式攻击机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应为胡佐龙或陈镇和。

晚上10点，中国空军驻蓉第三路司令部又命令第5大队起飞4架战斗机，在成都太平寺机场、温江机场上空巡逻，拦截第二批进袭敌机。晚上10点14分，敌机9架由东北方进入蓉城上空，旋到温江西北，又折回市区上空，窜入太平寺机场投弹，并与我空军第二批警戒飞机遭遇。

第27中队队员王广英驾驶编号为2712的E-15战斗机，在地面探照灯的协助下，向敌机连续发动三次攻击。此时，我第一批起飞的1架战斗机（由雷廷枝驾驶，因机上没有无线电收报机，未收到返回基地的命令，滞留空中巡逻）也发现了敌机，雷廷枝借助探照灯的照射，向敌机发起两次攻击。第17中队队员侯臣、叶思强、黄栋权驾驶的3机，因距敌机太远，未获得攻击机会。晚上11点，各机安全降落双流机场。

由中日双方资料对比印证，击伤日军高雄航空队濑户大尉所率中队“301”“327”号96式陆上攻击机的中国空军飞行员，应为王广英和雷廷枝。

此次日机来袭，由于我方吸取18日的教训，提前采取了防护措施，损失较小，仅温江机场的1架CB轻型轰炸机的右发动机被炸毁，其余均无损伤。空战中，我方仅1机中弹，却取得击伤3架敌机的佳绩。

◇丁寿康与战机

当天，驻重庆的中国空军第一路司令部命令第4大队副大队长刘宗武分时段，率李继武、陈盛馨、余拨峰、姚杰、贺炘、司徒福、丁寿康、张治英、周志开、温炎、康保忠11人，驾机从广阳坝机场升空，在广阳坝机场、白市驿机场以及四川合江、江津白沙一带上空巡逻，以防敌机返航途中，对重庆空军基地进行轰炸。除刘宗武、李继武两机发现敌机，加以追击外，其余均未遇敌。

丁寿康（后于7月16日在重庆空战中阵亡）在寄给远在泰国的叔父丁季平的家信中，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1 9（日）那晚，我第一次夜间警戒，敌机都炸成都去（了），没有进入渝空，是多么的失望。可是，飞行方面还真顺利，确立了夜间飞行的信心。这点收获，聊可自慰。夜空中真是寂寞，大地白茫茫一片，只有如练带的江水，使人认识自己的位置。云朵片片从头上掠过，蒙蒙的月亮时隐时现，指示给我们以方位。寒风阵阵浸透衣里，夹袄无温，要不是热血内沸，真不知要感到如何的凄凉。一团黑影（领机），若隐若现的在我前面领导着，要不失掉它是要费多么大的气力。同时，又一刻一秒的不能放松去发现敌机的来到。那种紧张和疲劳，真够人恶受。能很凑巧的碰见敌机，与之开火，那是比较没有什么的，而不知难处到在于很适切的去抓住机会，那才真是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呢！局外人就多不谅解这一点。

从信中可以看到，为赶走侵略者，中国空军飞行员多么渴望有机会与敌展开决战，即便年轻的生命在烈火中化作云烟，也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