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特渔村，与一只羊的对视

李鸿

已是初冬，阳光略显稀薄，天地之间的色泽变得清冷起来。原先层层叠叠的绿植，如今全隐退去了。开着车，缓缓向前，窗外的树往后退，旷野、村庄、河流也往后退。我开车并不快，少半是因为技术，大半是一路移动的风景。那些从车窗外掠过的景色，时时润着我的眼眸：一湾浅滩，几丛芦花，一棵柿树，三两只白鹭，在疏淡的冬季，苍茫而辽远。想起王维的诗“漠漠水田飞白鹭”，这样的画面放在初冬的旷野上，同样适合，远瞧近观都恰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车子经224省道一直往前开，青山在左，河塘在右，山水相映，显得很江南。这次采风的第一站是三特渔村，这让我有点意外。几年前去过三特渔村，记忆中已有些模糊了。意外的是，在我快要记不清的时候却能重温一次，这应该是一件愉悦的事。三特渔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渔村，而是一个集采摘、垂钓、观赏、游乐、度假、餐饮于一体的农业休闲观光园区。

拐过几个山垭后，就发现了隐在山里面的三特渔村。

拿到房间的钥匙后，便急急进房。是一楼，朝南，落地长窗，上前去拉粉色的窗帘，阳光“唰”的一下就进来了，房间随着这光线立刻亮堂起来。放好随身的行李，慢慢地把目光投向窗外。屋里的人看窗外，是一幅画。屋外的人呢？不知有没有同样的想法。观光园很大，各种设施齐全，从窗口往外看，眼睛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天空、远山、花草、树木、湖水，它们各自以缠绕的姿势相依在一起，有点缱绻，有点悱恻。外面的天空很蓝，不远处，有人坐在窗外的靠椅上，指间闪烁着烟蒂的火星，明明暗暗。他在看我，眼神和善，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外衣，外衣上有很多口袋，像是挂上去的一盒一盒火柴。这让他看上去很特别，他不言语，却能感受得到他的善意和温和。他可能是来度假的吧，吸烟的样子和闲适的表情像冬日的暖阳。休闲区的石桌上，有一对中年男子，优哉游哉地下着象棋。刚沏好的茶还冒着腾腾水汽，左手拿着茶杯，右手捻着棋子。移一颗棋子儿，偶尔喝一口茶，“咝”的一声，隐约能听见。这喝茶的声音，随意、悠闲，如枝头的落叶悄然滑落，不知阳光和花儿有没听见？那个人工湖，湖面不大，湖水清澈，阳光洒在湖面上，闪烁着细碎的波光。有人在垂钓，一根鱼竿，好半天也没见动静，湖水淡然，人的表情更淡然，如入定的老僧。不知有多久没有好好地感受这份静幽了，此刻，尘世的喧嚣已经远隔于外，望着这美好的一切，我呆立于窗前。直到同来的朋友说：出去走走吧，才收回目光，一同出去。

出大门，前后左右都是田野，收割过后的稻田干净、辽阔。天地间一片素净，唯有那几株柿树，枝头上挂着几颗红彤彤的柿子，妖艳得如同深秋眉心上的胭脂。走过田间阡陌，昨夜的霜露还没化掉，鞋底沾上少许泥土，目光所及处：一片菜园，青菜嫩绿嫩绿的，那些豆荚挂在竹架上，长势诱人。一丛丛山茶花在冬日乡野里，散发着迷人的芳香。这样的乡村，应该是惬意的，伙伴们蹲在那里，辨认着花草的名字。我不认识那些草，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它们自由生长的姿态，让我特有兴趣。我忍不住摘下一片叶子尝了尝，植物特有的清香，在我的嘴里渐渐弥漫开来。

冬日静美的画面，如果不是那只小羊的突然闯入，这安静的画面是无法动荡起来了。就这么一瞬间，因为一只羊的出现，一切都变了，画面由寂然变得生动而有烟火味。

对于这只羊的出现，我是始料不及的，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只羊，也不知它从哪里来。只是一抬头，在阡陌交错中看到了这只可爱的小羊：白色的毛，温柔的眼神，四只灵动的脚以及充满活力的身姿。它悠闲地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吃草。前腿微屈，在一片草色里是它慈善的面容——善良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慈悲。虽是冬季，草儿也不肥，但羊还是低头啃食着，不紧不慢地把草纳入口腔，慢慢地咀嚼和回味。对于我的注视，它似乎能感知得到。它对我“咩咩”地叫唤着，叫声亲切、绵长，如冰层下涌动的春水。那“咩咩”的叫声，像一种心灵深处的召唤，一下子填满了我的胸腔。

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时，那羊突然走动起来，它向我奔来，停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咩咩”地叫了两声。我对羊向来是有好感的，不光是它眼神温柔，更主要的是它像云朵一样轻盈和敏捷。羊的世界单纯透彻，没有人类的复杂和多虑。很多年前，在一個山里，遇到一只走失的小羊，一路跟着我，我爬山，它也爬山，我停下脚步，它便在不远处停下来看我。整整一个下午，一人一羊，一直在山间奔走。后来，要下山了，羊始终跟着我，我没法带一只羊回家，最后把这只小羊送到山上的一个寺庙里。

眼前的这只羊，让我的思绪变得飘忽起来，我伸出手招了招，示意小羊过来。它并没有走过来，也没有离去。它的眼里有着一种让我说不上来的东西，我与羊就这么对视着，彼此的身影走进了对方的瞳孔。也许，在羊看来，我是一个突然闯进来的闲逛者，乡村的最后一块领地，已经被现代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割离掉了，它们的眼里有着疑虑。而在我眼里，羊是乡村温馨、野生的代名词。生活在尘世，身上的枷锁越来越沉重，渴望挣脱，回归乡村是一种初心，也是每个人的心中所向。人与羊其实一样，有着各自的使命，乡村的宁静与和谐需要一幅人物共享的图画。羊知道人给予它的恩，也明白最后人的胃终将埋葬它的尸骨，但它却一如既往的温驯隐忍，永远用温和的眼睛面对着一切。它以神的姿态，告诉人们，并不是所有的死亡都充满怨恨，并不是所有的活着都只为了争强……

半晌，那只可爱的小羊迈开四蹄往回走。它的小腿结实修长，步态优雅任性，如天空飘荡的云朵。它越过空旷的草地，越过那片经霜后的田埂，美丽的身姿渐渐隐没在远处的树林中。

这个上午在三特渔村，我成了一个轻松的人。与一只羊的对视，仿佛找到了一种自我放逐的慰藉。羊在画里走，自在无依，而我与羊的不期而遇，心里竟然涨满了草色、鸟音和潺潺的流水。我愿这个世界像羊一样，温暖一点，再温暖一点，直至它的善良可以燃烧起来。

责任编辑：秀 丽

美术插图：吴 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