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鼠
2019-05-15王征雁
王征雁
太阳刚刚拱出地平线,在这深秋时节,远远望去,红松林就像一条宽宽的翠绿色玉带,束在大山腰间,将大山扮成了一个身着盛装的东北汉子,阳光热烈,敦厚雄壮。
“就这儿了。”小吕把电动车停靠好,见我要从车厢跳下,赶紧过来搀住我,“慢点儿!”她将车厢里备好的两节木棍分给我一根。这是根柞木棍儿,直径约三四厘米,长也就五六十厘米,握在手里,不粗不细,不长不短,还挺瓷实。又拿起两个小筐,也是一人一个,只是她筐里多了一条编织袋子。“走,进去吧。”
随小吕进入林中,就像进入了一个巨大而静雅的厅堂里,心中反倒一下子闲敞起来。红松并不拥挤,甚至有些稀疏,就像一个个绅士,笔直地站立着,谁也不随便走动,相互间没有明显亲疏,保持着恒定距离。它们举着硕大的翡翠酒杯,有的在脉脉对望,有的在礼节性寒暄,有的附耳窃窃私语,究竟说些啥,我什么也没听到,耳朵里只有寂静,就连踩在厚厚的松针上,也只有嗞嗞的微响。间或传来几下“嘎、嘎”的声音,那是有人在敲树催鼠。林间偶尔也会有一两棵柞树、椴树或桦树,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显得很不协调,犹如雅客纷至的酒会上突然闯进来一个马夫甚至乞丐。尤其是柞树,黑骨嶙峋,枝丫歪斜,火烧雷劈过一般,与红松为伍,更显邋遢鄙陋。林下却很干净,遍地松针,铺就了一張淡黄的地毯。松脚全都穿着绿鞋,清一色老款苔藓面料,鞋腰略嫌低浅,与其高挑的身材不成比例,若是高筒绿靴会显得更加俊朗些。远近零星地点缀些或红或黄的阔叶,以及碧绿的苏铁蕨。呼吸着清凉的淡淡松香,走在这又厚又软的地毯上,真的如踩云团,如入仙境,舒服又惬意。
小吕在前边轻轻走着,我在她身后悄悄跟着。她着一身迷彩服,似乎裁改过,很合体,与昨晚装束大相径庭,一副飒爽英姿;只是围在颈间的那条红纱巾,和那束摆来摆去的马尾辫儿,却不住地抒发着女性风情。“你别总跟着我,去跟鼠呀!”“我找不到。”她回头莞尔一笑,似乎才刚想起我是初次进山。“你可别小看这小小松鼠,它会与你斗智斗勇呢!给你讲再多也没用,多来几趟就明白了。”她边走边给我上课,“跟鼠,能养性呢,这时候你才心无旁骛,只有鼠,只有塔。”突然,她将木棍一下子向前投掷出去,一只小动物受到惊吓迅疾地爬到树上。她说,这就是松鼠,因其通体黝黑,当地又俗称黑鼠。“你就跟着它吧。”她则右手持棍,左手提筐,蹑手蹑脚地继续向林中深入,去找另外一只黑鼠了。此刻松林里,远远近近已有多个人影,有的树桩般伫立,有的缓缓游移,在淡淡雾气中与树身时错时叠,如形似魄。
“跟鼠”是当地人采集松子的一种方法。松果采集,很多年前就已承包给个人,松子成熟后,承包人会雇用许多人上山采摘,此项工作一经完成,周边的人们便蜂拥而至,采集漏采的松塔。他们有的练就了能爬善摘的好身手,脚上套一双“脚扎子”,在树上爬上爬下,矫健灵活,如猿似猴;有的在树边架起梯子,爬至梯顶,再伸出带铁钩的长竿,就可将松塔一一勾落。但近几年接连有事故发生,多是从树上跌落,轻则腿断臂折,重则高位截瘫。于是,许多人便选择了“跟鼠”这种零风险的采塔方式。黑鼠在树冠里上下左右巡寻,你就站在不远不近处,将目光紧紧锁定那个小小黑影。若它跳到另一棵树上,你就跟进几步或调整一下观察角度;若它隐匿于绿荫中,或倦怠不前,你只需上前用木棍敲击一下树干,它便继续劳作了。有时,它并非一定要在你视线里,沿着树枝游走,尤其在这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时,那颤动的枝梢,便分明标注了它的位置。遇到松塔,它就嘴叼塔鳞,两手抱塔,“咔吧”一下将其扭下,接着会听到“啪嗒”一声,那已是松塔落地。随即,它会迅速地沿树干冲下来,试图将松塔叼起运走,这时,你要赶紧将棍子投掷过去,惊吓中,它必会掉头又回到树上,开始了下一个松塔的找寻与采摘。地上的松塔,自然就是你的了。但黑鼠遵循着严格的作息时间,清晨约五点到七点左右,下午约一点到三点左右,严格遵循四小时工作制,其他时间,概不奉陪。若有加班加点,纯属个例。
昨晚在大妹家奶吧里对酌时,借着酒兴,妹夫俊庭给我讲起这些,他把整个跟鼠过程及要领描述得绘声绘色,把我的兴致撩拨得风发盎然。这时候,一位女子推门进来买奶,看上去也就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件短短的枣红色风衣,一条黑色体型裤,颈间围一条淡蓝的纱巾,圆圆的脸上泛着笑容。俊庭问,今天又没少捡松塔吧?不多,百十个吧!俊庭对她说,你姐出远门,我还要看店,大哥没见过跟鼠,明早你就带他去见识见识呗?好呀,一言为定,四点半出发。她走后,俊庭介绍说,这个小寡妇可不一般。春天,到晒场拌肥,去水田插秧;夏天,上山采蕨菜,刨中药;秋天,采蘑菇,采猴头,跟鼠捡松塔;就连冬天,也承包了街道清雪任务。一年四季不闲着,哪年都收入好几万元。丈夫前几年出车祸死了,公公脑血栓瘫在床上,婆婆双侧股骨头坏死,走路都很艰难,儿子现在又上了高中,正是花钱的时候,可人家从不愁眉苦脸,整天乐呵呵的,就知道干活儿。还特别孝敬,每天都给老人买鲜奶。要说跟鼠,她可谓专家了,谁都没她捡塔多。
我发现我跟的这只黑鼠,非常精致漂亮,皮毛油光锃亮,像披着黑色的绸缎。走在松枝上,就像杂技演员走在钢丝上,只是演员尚且摇摇晃晃、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而它却如履平地,游走如龙,稳健迅捷,轻松自如。长长的尾巴似乎比身子还长,水平着向后伸展开去,一旦停下,便又高高竖起,像一根天线,搜集着周边信息。它一定有着丰富的采塔经验,你看它先是蹿到树的顶端,居高临下俯察一番后,才又下到树冠中横向巡游。上上下下终无所获,便跳跃到另一棵树上。忽然,树上隐约传来“咔吧”一声,它一定采到了松塔!可我并没看到松塔掉落的影子,也没听到那 “啪嗒”一声落地的声音,走过去用棍子使劲敲打几下树干,却见它又轻装出发了。它只顾游走,好像再无心找塔,且明显加快了速度,在树间蹿来蹿去。此时,我一丝不苟地仰脸跟踪,却早已失去了东西南北。不知在林中绕了多大个圈子,忽然发现,这不又回到了刚才那棵树前吗?这时,那黑鼠却不见了。我正疑惑地搜索着,一低头,只见它叼着松塔已跑到远处,我正要把木棍掷去,那黑影却倏然蒸发了。鼠小鬼大呀!掰塔时,它一定是发现了我的跟踪觊觎,竟然将松塔暂置于树杈上,先是将我调离,之后又辗转迂回,最后伺机将松塔取跑。是鼠太机智,还是我太愚蠢?把空空的筐子狠狠摔在地上,心中的屈辱油然而生。
这时候,小吕右手持棍,左臂挎个玲珑小筐,一边盯着树上,一边走走停停地游移过来,这才发现,她后背上已多了一个编织袋子,鼓鼓的,至少已有三十多个松塔。经过我身边时,她瞄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筐子,又看看我,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只说了句“加油哦”便仰起头,又去跟她的黑鼠了。但她究竟往哪走,却取决于鼠,这时候,人是没有方向的。
松鼠的洞穴并不在红松林里,它们采集到的松子也绝不储藏在此,应该是在落叶松林和次生林里。红松林属于松鼠们工作的公共区,若将松子储藏在这儿,一是权属不好界定,再就是采塔人众,多有惊扰。所以,此外上下的其他区域,才有着它们各自的领地。所采松子,也并非一定全部存储于地下,有的就将整个松塔搁置于树杈上。去年冬天,人们给旁边的落叶松清林打杈时,便不时有松塔被振落下来。正是松鼠的这种特别习性,才为红松种群的扩展提供了契机,因为鼠仓设有多处,难免就有遗忘或遗漏,这些埋于地下的松子,在来年春暖花开雨水到来时,便萌芽了。
我终于又跟上了一只黑鼠。没多一会儿,便听到“咯吱咯吱”声,一些碎屑纷纷飘落下来,我想,它一定尚未早餐,便在树上直接嗑食了!于是,赶紧跑到更近处,用力将棍子抛向树冠,想把它惊跑,使其将松塔丢落,怎奈我力不能及,棍子刚至半空便坠落下来。我又到树下猛敲松干,可它死抱松塔就是不離不弃,啃下的碎片竟撒到我脸上,对我公然地挑衅和羞辱!我抬脚使劲踹树,松树纹丝不动,倒把脚硌得生疼。这时,黑鼠却踩着轨道似的松枝,小火车般开溜了,只是多了一节车厢——嘴里叼着的那枚明显变小的松塔。松塔上的叶片叫果鳞,青时严密包裹,干后便向外卷翘起来。我恍然大悟,这个鬼精灵,为了减轻运输中与枝枝杈杈的剐蹭及自身负载,这才将干翘的果鳞扒掉,只留顶部少许,以便叼衔。它明显加快了速度,试图将我甩掉,有时则左躲右藏,想抛开我的视线。它跑我紧跟,它停我敲树。也许,这是它今天采到的第一枚塔,但这也是我今天有可能收获到的第一枚,甚至是唯一的一枚。所以,它越是不松口,我越是憋足劲集中眼力用目光死死缠住它。当来到一棵老柞树旁边时,它纵身一跃,跳了过去,可紧接着就没了踪影。柞树枝疏叶枯,根本就没它隐身的地方,能藏哪里呢?我愣了一下,忽然醒悟,迅速跑到老树后面,却见那黑鼠正沿着树干背面往下溜呢,见我赶来,才又迅速掉头爬回树上……
也不知跟了多长时间,揉揉眼,觉得有些恍惚。这时,林子里尽其所有,都开始与我作对。满坡红松哪还有半点斯文,全都变成了独脚兽,一个个绿蹄子纷纷奔跑起来。它们年岁大,心眼儿多,一会儿扔几根枯枝,一会儿把裸根横到我脚下,暗暗使绊子;几棵杂树荆条也突然冒出来瞎起哄,不是抽我一鞭子,就是挠我一爪子;最可恨就是那不朽不烂的树墩子,竟不失时机地狠狠踢了我一个大跟头,好像与我有彻骨深仇。看来,松鼠与它们才是一家人、一条心啊!尤其是红松树,搞不懂它们为何与人结仇,偌大个红松林,哪一棵不是人工所栽,可它们忘恩负义,不念旧情,竟三番两次地把采塔人从它肩膀上一杵子搥下来。可对鼠却截然相反,每棵树都伸展出千百只手,将其接力般默契传送,这棵才刚递出去,那棵便伸手接过来,树与树之间搭起了千万座桥梁。即便两树太远够不着,可每当鼠子跳跃过去,总有一只柔韧的手臂将其不差毫厘地稳稳接住。在这场艰苦的周旋角逐中,我好像是个入侵者,掠夺者,而松鼠倒似乎一直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自然界也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吗?
就在 “逃”与“跟”胶着之时,一个黑影突然在眼前坠落,接着就是“噗——嗒”一声。原来,那松鼠也已疲惫不堪,在做一个难度系数较高的跳跃时,动作变形失位,便与松塔一起坠落下来。呵呵,世界顶级的体操选手,也难免一失呀!那黑鼠只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便又迅捷地回到树上。我捡起松塔端详,只见光光的顶部,仅有三四片果鳞向外翻展着,花瓣一般,很像一个带叶的菠萝。它的松子们,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地裸露出来,褐色小屁股齐整整撅向外面,婴儿般熟睡着,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竟没能将它们惊醒,小身子依然挤在那狭小的子床里,做它们绿油油的梦。那黑鼠趴在树枝上却不走,俯视着我吱吱叫个不停,两个前爪还不时地拍打着松枝。鼠叫无疑是门外语,我听不懂,但料定是在咒骂我,从它的动作和神态里,我看到了愤怒、沮丧和无辜。我心里忽然一颤,一种悲悯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松鼠采塔,完全是为了生存,松子是它们的必需品,是主粮;而我们鼠口夺塔,却是为了享受美味,更有的是为了利益,为了换取钞票。小吕是否该另当别论,我说不清楚,但有一对专业父子,这一季下来,卖松子收入竟高达三万多元,真的叫人震惊。曾几何时,我们毁林开荒拓展了那么多耕地,以生产各种作物供我们享用;可留给松鼠的红松林却少之又少,若不储藏足够的松子等食物,在冰雪覆盖、寒风呼号的漫漫长冬里,它们准会受到饥饿的威胁,甚至饿死、冻死,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作为万物之灵,这“跟鼠”,究竟是鼠的悲哀,还是人的悲哀?我决定放弃再“跟”它,我怕在这场人鼠游戏中将自己迷失掉。
我在离车不远的一棵红松旁坐下来,一边歇息,一边等小吕。
跟前有个树墩子让我十分震惊,枝枝杈杈胡乱地堆在不远处,如案发现场遗弃的破衣烂帽,而树身却没有了。树墩粗细如中年人腰围,截面还很鲜亮,一圈圈年轮上,有粒粒松脂鱼籽般凝结着,阳光在树隙间斜射在上面,如珠似钻,如泪如血,哭祭着又一棵生命的消失。树墩一侧,那棵苏铁蕨却未伤毫厘。看着它,我脑海里便不由得浮现出恐龙、始祖鸟、热带雨林等。据说,苏铁蕨与恐龙曾共存于侏罗纪时代,但主宰全球生态系统达一亿六千万多年的恐龙,后来还是灭绝了,而苏铁蕨却生存至今,难怪现在已是万木萧索,它却仍是绿意盎然。七八张椭圆披针形叶片,像阔大的绿色翎羽,一扇扇围成圆形向上斜立着,越及尖部,越向外翻卷,像巨大的花朵开怀绽放,更像一盏极度夸张的喇叭,以我们无法察觉的频率,向空中吹奏着亿万年前的生命乐音。
小吕终于回来了。她说:“帮我把袋子卸下来,我也该歇歇了。”这无疑又是一个丰收的早晨。待她坐下,我试探着说:“你该找个男人了?”她苦涩地笑笑,“也有人介绍过几个,一听我要带着公公婆婆,就黄了。”接着,她指着我筐里那枚光秃秃的松塔,戏谑道:“这还不够黑鼠一天的口粮呢!”我也揶揄她:“我还担心你把自己弄丢了呢!”心里却想,对于我,足够了——今天的这枚小小松塔,不就是一片森林、一座大山吗?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吴 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