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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叔

2019-05-15杨理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顶楼人贩子沙石

杨理

我之前并未见过十三叔,关于他的事也是从大人口中得来的。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但说起“十三叔”这名还是挺有意思的,他与我不是本家,也并非排列十三,而是这人一直好赌,天天做着十三幺的梦,可他十赌九输,很少见他赢过,所以,大家干脆戏称他“十三输”。

十三叔年轻时是结过婚的,也育有过一子,但那儿子在六七岁时就被人拐走了,一直下落不明。儿子不见后,十三叔的媳妇趴在大路上用头狠狠磕向地面,哭得声嘶力竭,不久便发了疯,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走在村子里。他一开始将她关在家里,后来就随她去了。大约一年后,媳妇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过。从那以后,十三叔总说:“人贩子都是要短命死的!人贩子都是要短命死的!”也是从那时起,十三叔人就变了,他没再娶妻生子。日子也过得昏昏沉沉,终日以赌为生,积蓄赌空了、家产赌完了、房子也赌没了,便去了外地,之后的几十年,村里人都没有再见过他。直到前年,人们发现消失了几十年的十三叔居然又回来了。

我还是去年才知道这事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十三叔。那时,我带着孩子回娘家,恰逢娘家新建顶楼。那天,天还未亮我即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莫名被人扰了好梦,我心里有些不悦,带着一肚子气很不情愿地去开了门,只见一个黑乎乎的老头儿拄着一根棍子站在门口,他骨瘦如柴还佝偻着背,一头银发乱糟糟的,额上还挂下几缕银丝发,如同条条银色的小蛇。那张又黑又脏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沧桑,皱纹一条比一条深,叠加着嵌在了他的脸上,他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鞋子也旧得不成样子,连鞋口也裂开了。“走走走,哪有一大清早要饭的?”我不耐烦地向他挥挥手。“哎,我说丫头,你咋这样说话呢?你是永红家的大闺女吧?嘿嘿,长这么大了,我在村里那会你都还没出生呢。快叫你爸,我是来你家干活儿的,不是来讨饭的。”说完还把那根棍子拿到我面前晃了晃,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根磨得油黑发亮的旧扁担。父亲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他指了指院门口堆着的沙石,叫十三叔都挑到顶楼去。我对父亲雇用十三叔来做苦力莫名地担心起来,毕竟六十多岁了,挑着一百来斤的沙石往顶楼跑哪吃得消啊,万一有什么闪失……可父亲对我说,十三叔是去年回来的,在外流浪几十年,一边捡垃圾一边打听他那儿子和疯媳妇的下落,疯媳妇没找着,但听说儿子找到了,可人家怕他带走孩子,不肯让孩子和他相认,十三叔也是头倔驴,一直缠着对方不放,说要报警与人打官司。后来,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后扔到了路边,靠一路乞讨回来的。回到村里后,他就靠一根扁担为生,专替人挑挑担担出卖苦力。

十三叔每天天未亮就来我家挑沙石,一直忙到天黑,累了就点根烟坐在地上歇息,有时他会痴痴地望着我那在门口玩沙石的孩子发呆,好像想起什么来似的。

有一天,孩子照例在门口玩耍,路上依旧有着三三两两的行人,十三叔依然是来来回回挑着石子干活儿。天将黑时,孩子突然不见了,这一下我彻底慌了,我扯着嗓子四处呼唤,依旧没有回应。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脑海,这一想犹如五雷轰顶,腿脚都站不住,“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我情绪瞬间失控抱着头尖叫起来,家人也随之一起号啕大哭。这时,人群中有人说:“十三呢?他不是一直在这干活儿吗?”他这一问,众人们都开始议论起来:“是啊,十三呢?孩子不见了,他怎么也不见了?不会是他把孩子带走了吧?”“不会吧,他自己也是丢过孩子的人啊……”我们奔出村头,借着昏暗的路灯,隐隐约约看见从村外匆匆走来一个人,走姿有点摇晃。大家一齐围了上去,正是挑担的十三叔。他一脸汗水,脚上没穿鞋,裤子上全是泥土,怀里抱着的就是我的孩子。我不顧一切地冲上去,一把夺过仍在啼哭的儿子,紧紧地搂着,亲着: “孩子,我的宝贝,你去哪了?你把妈妈吓坏了 。”转而把愤怒的目光射向十三叔。人群瞬间沸腾开来,邻居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纷纷质问十三叔:“报警吧,把他抓起来!”面对着众人的质问、诅咒,呵斥,十三叔欲说又止,无以争辩,只见他两手颤抖地举了起来,又无奈地放下,口中喃喃地说: “人贩子都是要短命死的!人贩子都是要短命死的!”

我很后怕,不敢再在娘家逗留,并叫父亲再别雇十三叔做工。第二天一早,便购了回家的车票。

回到家里,我打电话给父母报平安,父亲却对我说:“你错怪十三叔了。”接着便说起了昨日之事:原来昨天傍晚,一个推着儿童车推销玩具的妇人来到村里,她看我儿子一人在门口玩耍,便拿玩具把孩子哄了出去。十三叔看那妇人左看右看神色慌张,便悄悄地跟了出去。走出了村,那妇女突然把孩子抱进推车,放下车上的遮阳篷推着拼命往村外跑,十三叔一看料定是个人贩子,抄起扁担就追了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喊,那人贩子自知村外有人接应,看见一个白发老头追来仍不肯放手,十三叔犹如看见了几十年前拐走自己亲生儿子的人贩子,狠狠地一扁担下去,那妇人一闪没打着,十三叔又扑了上去,那妇人把车子一掀飞快地跑了,十三叔被车子一撞,重重地摔在路上。膝盖破了皮,左腿扭伤筋,他顾不得伤痛,赶忙抱起孩子一拐一拐地回来。听父亲如此说,我十分内疚,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父亲,会不会是他编的?父亲说,咋会呢?人贩子都让派出所抓到了,推车也找到了。我一时无语,感觉很对不起十三叔。我对父亲说,您先替我去十三叔家道个歉,道个谢,暑假时我一定回去当面答谢他。

暑假,我特地回到娘家,父亲却说十三叔死了,是帮邻村人挑沙石上顶楼时不幸踩空摔死的。没有赔偿、没有葬礼,只是村里人向雇主讨要了一口薄棺材,草草地把他葬在了村后的半山腰。下葬的时候有人说把那根扁担也一起放进墓穴,父亲却一下拿起扁担折断丢到火堆上烧了。父亲说,十三今生今世命苦哦,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不去帮人挑担了。

我默默地听着,心好痛好痛,我要父亲带我去看看十三叔。父亲把我带到村后的小山坡,指指那堆长满新草的黄土包,我对着土堆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叫了一声“十三叔”,便哇地哭了起来……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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