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修行
2019-05-13姚建静
姚建静
她素衣玄服,梳着整齐的发髻,鬓角已经斑白,清瘦的脸颊上镶嵌着一对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一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上绕着的一条佛珠串,别无装饰。
当音乐响起,她跪坐到蒲团上,手掌互抱于丹田,向众人欠身行礼。然后双手提起水壶,将热水倒入熟孟内;用茶匙从小小的茶叶罐中取了茶,投置到手把茶壶中;接着端起熟盂,以低斟高冲之法将水注入茶壶之中;当茶与水在壶中交融蕴育茶汤的时侯,她便依次洗杯;待杯子洗罢,茶汤也已经育成,她以双手庄重地拿过茶壶,在胸前停顿、正位、注视,然后不紧不慢,将汤依次分入三个茶盏之中——这里,我留意到她没有使用公道杯,茶汤的浓淡、水位的高低,全在她的斟酌間把控。
分茶完毕,她将茶奉给坐在旁边的我,并欠身行礼,举起茶盏,示意共饮。我亦回报以深深的鞠躬,然后双手捧起茶盏,恭恭敬敬地看那茶汤:但见它色泽黄绿,明艳动人;微微凑近,又有馥郁醇香扑鼻;饮入一口时,不免大惊,这茶汤合在唇齿之间,便如噙着一个小气球,口感之饱满柔和,是我从未领略过的;而回味清甘,更是妙不可言!
初时,还判断属茶品之功,想必是她专门从韩国带来的特殊品种,故其味亦殊一后来方知,这茶,不过是本土所产、品级颇低、价格亦甚廉的烘青绿茶。
我于是不得不重新衡量行茶仪式和茶汤效果之间的关系。在我从前的经验里,漫长而繁琐的行茶仪式,会令开水变成温吞,仿佛没有性格的老好人,滋养出的茶汤即不够香、也不够甘,远不如生活茶的干净利索:或者纯以意境,不论茶品而重心情;或者纯以鉴茶,一切皆以泡出一杯好喝的茶为要旨—非此即彼,未有真正做到两者得而有之之时。
细想她的行茶,在超过15分钟的时间里,她似乎—句话也没有说过,甚至没有几次眼神的交流:她仿佛用自己的静定结出一个只有她与茶的世界一当她凉水、温壶、蕴茶、洗杯、分茶,便将己身与茶身融为—体!
是这样的专注赋予茶芬芳的香气么?
整个过程中,主客皆跪坐。我揣测,这也许是一种形式上的“放下”——放下身段、放下矜持、放下烦扰:放下,可得自在!或者,也是一种对茶、对自然山川草木众生的无尽向往和热爱,乃至敬畏吧。
是这样的虚空赋予茶清甘的滋味么?
当她行茶时,我与她相距不过一盏茶的距离,呼吸之声可闻——是不是肉体的距离近了,心灵的距离也容易靠近呢?佛说,茶,可以印心!
是这样的真诚赋予茶饱满的口感么?
她说,这道茶,有三个字的要诀,便是“止、观、行”!对于她那口蹩脚中文,我只能半听半猜,勉强、将塞三字要诀解析如下:
每取—件茶器,都需自胸前过,在中央丹田位置停留,是为“止”,即静定!心神静定,便能呼吸均匀,气畅意闲。
以目观器,手到时眼到,是为“观”,即观照!凝心神于器物,专注致之,略无邪意,取、置茶器的动作便能平稳。
拿起和放下,均要双手同奉,是为“行”,即中正!这是草衣禅师张意询的执事原则。恭而敬之,起落开合之间便能处处显露庄严娴静。
她说,每—个动作里、每—个刹那间,都要体现“止、观、行”,这便是敬茶——敬茶其实是敬佛的一种,也是敬众生。
她说,对她自己而言,茶和佛实在是—样的,行茶的过程、品茗的过程,莫不是修行。
韩国茶人李奎报曾言,“茶味是道味”,“一碗茶正是参禅的开始”——她是以茶为媒,欲借助有相的“色、香、味”,去达成无相的“戒、定、慧”吧?!
我知道,真空妙有的大道,是要在言、行、心的修炼中慢慢领悟的。但这盏茶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好喝?是来源于科学的冲泡方法?还是得益于美妙的意境氛围?是由于我正好需要这杯茶?还是因为她在这盏茶里投入了真心?是纯属巧合、或者我的错觉?还是因为真正有道行的人的确能将茶的形与意都发挥到极致,并在大道和小术间游刃有余?
我想我的修为实在浅薄,尚无力破解这中间的奥妙吧!
耳边突然传来掌声,抬起头,看到满教室的同学,这才想起:这里是茶艺教室,而她,正是我们韩国茶礼的授课老师姜喜英。不禁莞尔,放下茶盏与大家一起鼓掌,为她的精彩演绎喝彩,更感谢她用真心真情泡出的这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