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中的俗乐辨析
2019-05-11王安潮
■王安潮
东周时期,与北方民歌总集《诗经》齐名的东周时期的南方民歌集是《楚辞》,它也是民间俗乐的集成之作。与豪迈奔放、热烈大胆的北方民歌相比,《楚辞》集中反映了南方的楚、吴、越等地的民间音乐细腻委婉、浪漫精致的特点。先秦时期的文化主要是黄河文明的北方地区,南方的民歌则远离了政治中心,更加自由发展,《楚辞》中就辑录了这些南方,尤其是西南地区民间俗乐的特点,其方言与韵律在音乐上的影响,表现在节奏和形式上更为灵活自由。
诗歌总集《楚辞》是以屈原的作品为主而构成,共收录了屈原在不同时期创作、搜集的诗歌《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等七首。后有人加入《九辩》《招魂》《大招》《惜誓》《招隐士》《七谏》《哀时命》《九怀》《九叹》《九思》等。总共十七篇,后人根据屈原续写的诸篇,既传承了屈原的文风,也援用了南方民歌的元素,其音韵对南方民歌的发展也是行之有效,因此,也被历来研究者将其纳入其中。
一、《楚辞》中俗乐的研究状况
《楚辞》的文史价值不言而喻,其研究成果极为宏富,涉及到文学、历史学、社会学、文化学等多个领域。其中,文学领域的研究最多。但近年来针对其音乐的研究也逐渐多了起来,其中主要针对节奏符号、结构形式方面的较多,其它领域的展开相对较少,尤其是其中“俗乐”内涵的解析最少,研究者多为其中文雅之词所掩盖的俗乐因素认识不清。如《楚辞体音乐性特征新探——音乐符号“兮”的确立》(戴伟华)、《楚辞音乐性文体特征及其相关问题——从阜阳出土楚辞汉简说起》(戴伟华)、《先秦音乐文学研究》(吴程程)、《〈楚辞〉中的音乐意象》(刘硕)、《〈楚辞〉文本的音乐结构及其呈现方式》(沈亚丹)、《释“乱”在中国古代音乐中的美学意义》(杨亚丽)、《〈楚辞〉音乐文献中的乐舞、乐器、乐歌》(陈岸汀)、《〈楚辞〉巫俗与祭祀文化研究》(任霞)、《“楚辞”的音乐文化特质及其影响》(杜兴梅)、《〈九歌〉音乐特色之文献研究》(米永盈)等。
由上可见,这些研究主要侧重于“兮”、“乱”等音乐特征词语研究,这对音乐结构、音阶调式、风格韵律等方面的特征做了一定的展开,对于全面、深入地认识《楚辞》俗乐特性具有一定的作用,尤其可以集中展现《楚辞》的南方俗乐风格,音调的起伏、节奏的疾徐,对认识先秦俗乐在歌谣体(骚体诗)上的显现形态。但俗乐背景形成的《楚辞》,从外在和内在的俗乐构成及其表现形式等方面,都可再做展开。
二、《离骚》中的俗乐表现手法
从外在形式较为容易地可以看出《楚辞》中的民俗涵容,如地域性风物的物化符号显现。但其中的表现手法,却是俗乐主要因素的体现。下面具体来分析。
《离骚》是屈原创作的一首抒情长诗,涉及了楚国人的命运和屈原自己的政治愿望,《离骚》艺术想象丰富,虚实相间,辞藻瑰丽,挥洒自如,在感情的表达上也与北方质朴的风格不同而更具色彩变化,句式参差变化,形式较为自由,如:“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奇数句间常插入虚词“兮”,在间隔语气之时又增加了节奏感,有助于提升感情色彩,艺术表现力增强。其结尾处加入“乱”的手法,如“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①
不同于《离骚》的依据楚地歌谣的创作,《九歌》是屈原以楚国民间祭祀中的歌舞为依据加工、整理而成,其中传留了楚地民间俗乐的淳朴风格。它并非是九首歌,而是有十一首歌,即《东皇太一》(祭天神)、《云中君》(祭云神)、《湘君》(祭湘水男神)、《湘夫从》(祭湘水女神)、《大司命》(祭司人寿命神)、《少司命》(祭司人子嗣神)、《东君》(祭太阳神)、《河伯》(祭黄河神)、《山鬼》(祭山神)、《国殇》(祭阵亡将士)、《礼魂》(送神曲),除《国殇》与《礼魂》外,其余九首都是祭祀鬼神的篇章。其中,《东皇太一》中述及了南方乐歌现状,如“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还展现了南方五声音阶的特点,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而细腻婉转的叠用词可见其音乐的节奏律动感,如“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云中君》中是辞藻华丽俊美之作,展现了楚地歌谣的瑰丽意境,如“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湘君》中句式较多,可见其中的节奏、韵律变化较大,如“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鼍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与其后的《湘夫人》相似,句式的变化为乐歌的发展留下了充足的空间,如“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榜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东君》中较多地以乐器、乐舞、乐歌的语词而展现了楚地繁兴的俗乐景象,如“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縆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其中,羌笛悠悠歌声迷人的“娱人”表演令观者流连忘返,再加上瑟、鼓、箫钟、瑶簴、篪、竽等乐器伴奏,翾飞翠曾的诗与舞表演是多么迷人啊!在应律、合节的氛围中,来仪的,神灵遮天蔽日,数不胜数。《礼魂》中歌舞升平,声势浩大的场景,好似大型乐章的终曲那样:“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
不同于前述有“兮”的语气助词在节奏上的控制,《天问》的句式相对统一,句式上以四言为主,与《诗经》句式相似,如“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除了不用“兮”的句中语气词外,也没有语尾助词“矣”等。在篇章上,《天问》以四句为一节,结构层次明晰,如“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而每节中以某一韵为语音色彩的分布,如“荆勋作师,夫何长?悟过改更,我又何言?”这就使节奏与音韵发展相对自然协调,也就是以语音而体现节奏之美。《天问》这一“奇”文不仅在于意境、内容之“奇”,还在于句式、韵律的不拘一格,这也使得历来的创作者都对它极为眷顾,在民间音乐形式基础上的创造性发展,从中可见屈原对楚地歌谣的挖掘。
短篇幅的抒情诗集《九章》由九首歌曲组成,其次序分别是:《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关于这一组歌是王逸将其作者定为屈原,主要反映屈原被放逐后的苦闷与忧思。其中,作品中的《涉江》《哀郢》《抽思》《怀旧》四首歌曲尾部用了“乱”的手法,如《涉江》:“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chà chì],忽乎吾将行兮。”《哀郢》中:“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且这些“乱”的结构占比份额也各不相同,如《抽思》中就多达20 句,可见作品高潮的结构较为长大:“(乱曰):长濑湍流,溯江潭兮。狂顾南行,聊以娱心兮。轸[zhěn]石崴嵬[wēi wéi],蹇[jiǎn]吾愿兮。超回志度,行隐进兮。低徊夷犹,宿北姑兮。烦冤瞀[mào]容,实沛徂[cú]兮。愁叹苦神,灵遥思兮。路远处幽,又无行媒兮。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而《哀郢》中的“乱”只有6 句:“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②结构有长有短,可见作者在“乱”的手法上形式自由,灵活多变,也使不同内容的作品在“高潮”上突破结构束缚,而能以作品的奇思妙想而谋篇布局。
屈原的七篇及后继者的传扬之作,将南方民歌的素材运用其间,再将民间歌谣丰富发展的同时,也极大地雅化了俗乐的发展,为后续的雅俗流变提供了借鉴。
三、《楚辞》《诗经》之“乱”异同
如前所述,“乱”是先秦时期音乐结构中的常用发展手法,如《诗经》的《关雎》中以重复的方式而展现的“乱”的结构发展以及由此而提升的歌曲的情绪:“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论语·泰伯》说:“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③“乱”在《楚辞》很多篇章中的结尾处都有运用,对民间歌曲进行全曲的点题从而展现高潮的音乐效果,在屈原的作品中较多的使用了这种手法。两者之“乱”都是置于乐曲之尾声处,但在篇幅的长短、所起作用则不同。
在上述篇章之外,《楚辞》的其它续篇中也有用“乱”之不同,如宋玉《招魂》、东方朔《七谏》、王褒《九怀》、王逸《九思》等。从形式上看,这些“乱”也会随着篇章体量的大小而作相应长短变化。如《招魂》中:“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箓苹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④汉武帝时东方朔追悯屈原而作的《七谏》中“乱”,因其是在最后一个篇章《谬谏》,其“乱”就显得较为长大,句式上变化也更多,展现出“乱”的结构意义和文辞内涵的变化:“鸾皇孔凤日以远兮,畜凫驾鹅。鸡鹜满堂坛兮,鼉黾游乎华池。要褭奔亡兮,腾驾橐驼。铅刀进御兮,遥弃太阿。拔搴玄芝兮,列树芋荷。橘柚萎枯兮,苦李旖旎。甂瓯登于明堂兮,周鼎潜潜乎深渊。自古而固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汉代王褒追思屈原所作《九怀》中,在《株昭》的尾声处,其“乱”则在音乐气息上变得更为长大:“乱曰:皇门开兮照下土,株秽除兮兰芷睹。四佞放兮后得禹,圣舜摄兮昭尧绪,孰能若兮愿为辅?”东汉文学家王逸在《九思》的“守志”中的“乱”上运用了与主歌部分“六言”的句式,“七言”的表现内容更为丰富,这一部分所着力“描绘的君明臣贤、政清民安的美好画卷”,是作者愤慨屈原所处的师道而最终敬佩屈原的情怀的提升:“天庭明兮云霓藏,三光朗兮镜万方。斥蜥蜴兮进龟龙,策谋从兮翼机衡。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为双。”
综上,《楚辞》在展现楚地民间歌谣语言特色的同时,也展现了楚地民歌音调、节奏的特点,其音调的抑扬除了南方声调的曲折变化方式外,还以语词的高低升降来展开,所以,《楚辞》中的语音语调之美富有起伏感;其顿挫是通过句式的变化、节奏律动的嘘声词等手法来寻求变化,“兮”是其中的重要虚词之一,其它的虚词还有叠词的运用;其飘逸既有外在的语词来实现,也以内在韵律来实现;其唯美是南方词调的特点所在,文辞秀美、辞藻瑰丽,从而赋予作品的美韵;其浪漫既有整体的表现方式,也就是整体风格,这是楚文化的优势所在,也有局部的意境呈现手法。《楚辞》的音乐之美也有其遗存的曲调可以参考,如:已经编配出来的《哀郢》、《楚商》,尤其是在近年来古曲挖掘的文化背景下,逐渐多起来,这些古典文化的挖掘之作,与其语意上的瑰丽、奇异相得益彰,也将南方民间歌谣的形式灵活、结构自由、节奏韵律的特点展现出来,而在所用乐器音阶上,也展现南方民歌的特质,这是先秦时期不同地域俗乐的特色。尤其是诗中所言及的乐器及其演奏法,如“縆瑟”“交鼓”“箫钟”“瑶簴”“鸣篪”“吹竽”等,有些在今天已不再使用,其演奏技法是否有其特性所在,也是值得进一步探析与考证之处。虽然本文仅通过文辞的分析来观其俗乐特性,从中看出其东周时期南方俗乐的音韵特点,虽然其中所能展现的音乐特点还较为有限,但亦可看出其中的南北俗乐之不同,如其“乱”与《诗经》中的运用就有外在和内在的差异。外在表现为结构的长短,内在则表现为气势与气韵。待到楚地类似歌曲挖掘后,再运用“逆向考察法”进行具体辨析。
引用
①王泗原.楚辞校释.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4 年版第81-82页
②屈原.楚辞.孔一标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1页
③阮元校刻本.十三经注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487页
④汤炳正等.先秦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888-8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