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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精神分析学角度浅析莫言小说创作

2019-05-09马优梅

牡丹 2019年14期
关键词:菊子红萝卜情结

莫言于1984年创作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1985年在《中国作家》发表后引起巨大反响,并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这篇小说在创作心理、主题意蕴、风格营造方面呈现出丰富的内涵,使得许多研究者从作品的语言风格、怀乡主题方面对文本进行了细致的解读。本文试从精神分析角度剖析小说主人公“黑孩”的精神世界及莫言创作心理,试图更好地理解小说人物形象,更进一步发掘小说的深刻内涵。

一、莫言的“童年情结”及在黑孩形象里的体现

个人无意识有一种重要而又有趣的特性,那就是,一组一组的心理内容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簇心理丛,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称之为“情结”。所以,当人们说某人沉溺于某种事物而无法自拔时,可以说他有一种‘瘾”。莫言似乎对饥饿、孤独的描写有瘾的趋势。

莫言1956年出生于中国北方的农村,正值左倾思想严重、农民物质极大匮乏、生活水平低下的时候,大多数人处在温饱线下,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努力。据他回忆,他12岁时被派去参加修建水利工程当小工,因为偷吃一根红萝卜而被几百人批斗,之后并没有结束,不仅要跪在毛主席像前请罪,而且回家后又立即挨了一顿毒打。这个孩童时期真实被羞辱的事件在他的记忆深入留下了极深的烙印,令他刻骨铭心。同样,《透明的红萝卜》中出现了他人语言和肉体上的肆意暴虐,对黑孩的生命能量进行着无尽的压榨,作品开头平淡地写道,队长看到黑孩时说:“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我寻思着你该去见阎王了。”这句看似日常问候实则冷血无情的话,让人心生寒意。一个刚刚十岁还处于充满希望的少年时期的孩子,他人生旅程仅仅开启了极小的一部分,被期待和被祝福理应是最该有的情感,可现在别人却怀疑他活着的常理性。冷漠、麻木的队长和村民是困苦年代里的真实再现,随意到令人震惊,是那个时代无法抹去的印痕。作品中残酷无情的生存环境和坚强的孩童形象,是莫言自己和自己童年社会生活现实再创造的结果,在黑孩身上投射出对命运的无力感和绝望,这是为黑孩悲泣,亦是为他曾经的自己。更深层次地说,黑孩作为莫言自我内心的象征,隐含着作者自己内在经历了童年的晦暗苦涩时期之后依然按照自己内心的方向坚定地走向了文学的坚韧精神。

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强调,无意识并不只是静静地躺在心理结构底层的暂时忘却的东西。它更多地是被长期压制的动机和情感的聚积,它们大多来自过去的生活事件,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儿童期性发育过程中的创伤性经验。这就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莫言能对黑孩形象有合理的把控与描写,以及为何在成名后不同场合多次提到童年时期饥饿、孤独、受屈、挨打等深刻际遇。他自己曾多次强调,“因为吃,我才发奋走上了创作之路”。这种童年饥饿经验影响着莫言的性格,也影响着莫言的创作,2000年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作演讲时,莫言即以《饑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为题。这样看来,生存的苦难、爱的缺失,不公正的体验等,成为莫言童年叙事的中心主题和表现对象就不难理解了,“童年情结”在其创作中所起到的巨大动力作用俨如心理学家所称的“情结”。莫言的“童年情结”大体由饥饿与孤独、隐忍与无奈、爱和被爱的欲望等“心理因素”构成。这些被压抑的个人无意识隐匿于心灵的深处,一旦碰到启动点,便汹涌而出,成为其创作的源泉。

这部小说虽然存在虚构的童话因素,但实际上是以当时真实的乡村生活面貌为构图基础,附带着作者浓厚的个人记忆与生活感受,蕴含着厚重的生命气息,小说作为艺术作品时常隐藏着作家真实的一面,《透明的红萝卜》是作家无意识的童年经验的折射,经过作家“再度矫正”后呈现的内容,不仅表达了作者对黑孩的同情和对实现生活的控诉,也体现出莫言对童年记忆想要挣脱却又不由自主时常唤起、不能彻底摆脱的纠结感受。从这个意义上看,此小说是莫言对自己个人记忆的艺术再创造和再加工,是对现实生活的“再度矫正”,即便是极力克制想要做到零度情感,更多的时候作家作品都会自然而然地受到主观感受和个人记忆的影响。

二、黑孩的“恋母情结”

弗洛伊德认为,“人所有的行动都受欲望的驱使,人从生下来就有性意识”。意识是说,无论人有什么样的日常行动,都是由“性”这种原始欲望引发的,并且这种欲望是与生俱来和不可完全控制的。

黑孩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也早抛下他自顾自地走了,后母对他非打即骂,冷眼相待,他从未认真感受到过来自亲人的关怀,尽管独自努力成长到十岁,他依旧瘦弱、饥苦、孤独、自闭,在他的内心深处父母的概念和形象是非常陌生和模糊的。自小缺少家庭关爱和温情的黑孩,在遇到菊子姑娘以后,黑孩第一次被一个女性像母亲一样温暖和关怀,菊子姑娘对他的好唤起了他对爱和被爱的渴望,并让他有了改变。以前,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自然景物之中,把人隔绝在外,但现在他对人有感触了,他害怕失去菊子姑娘,害怕失去这份爱。所以,黑孩把菊子给他包扎过伤口的手绢视若珍宝,当作爱的象征,不顾身体的疼痛将手绢塞进石缝里,试图将这份关爱珍藏起来。所以,黑孩常常坐在菊子干活时的座位上,双眼紧紧盯着石缝,会对菊子姑娘亲手洗过的萝卜产生幻想,以至于看到“一片黄麻倒地,像有人打过滚”时,会觉得难过、会哭。菊子在黑孩的世界里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年幼的他不愿再次失去被爱的感觉,菊子给黑孩孤寂的灵魂里带来了温暖,出于一种母性本能,菊子关心黑孩并认真给他包扎伤口,给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感受过的关心和爱护。

因此,可以看到黑孩对待菊子姑娘的感情里带有一种“俄狄浦斯”情结,亦即“恋母情结”。菊子姑娘是闯进黑孩黑暗生命日子里的第一人,她带给他全新的感受。人对于最初进入视野的人都有一种天然的依恋性,他依恋着菊子,爱慕着菊子,这些构成了他对菊子的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不愿意有人从他这里夺走或者分享这份爱,夺走本该属于他的关注。因此,在小石匠和小铁匠发生冲突时,去帮助粗暴对自己的小铁匠,而不是去帮日常友善待他的小石匠,黑孩知道小石匠和菊子彼此喜欢,但正因为如此,在他潜意识里小石匠是他的敌人,因为他的存在,黑孩不能享有菊子全部的关爱,所以这种“恋母”情结让他有后续帮助小铁匠的行为。最后的结局就是菊子姑娘瞎了一只眼睛,菊子和小石匠离去,黑孩“家”的梦想彻底破灭,弱小又无助的他注定无法与现实相抗衡,只能是留下难言的抑郁和惆怅。

弗洛伊德说:“我们不愿入世,因而和人世的关系,只好有时隔断才可忍受。”这里的“世”指的是社会生活,“人世”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这里,笔者认为,人带有一种“不愿入世”的心理,人之所以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人们的本意,是人本身无法自主选择的结果,因而面对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出于自我保护的天性,只有持续是“隔断”才可以继续维持下去。面对这样苦难的“人世”,黑孩能选择的也只有“隔断”,恰好没有感受过温暖与力量的黑孩,能选择的也只有“隔断”,他放弃了说话,漠视外界的一切。全文呈现失语状态,除了哭泣和偶尔的咳嗽声,黑孩几乎就没有回应过任何人的询问,即便是他遭受指甲盖被锤子砸裂流出血的疼痛时,也只是下意识地迸出音节;这种“隔断”还表现在他漠视自己的感受,后母打他他只是觉得热乎乎,不痛,拉风闸时,甚至去抓钻子,“听着手里‘滋滋啦啦响像握着一只知了”。

虽然压制了表达欲望,但是这并不代表黑孩内心的麻木。可以看到,在他自己的幻想世界中,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他非常专注于自然界的一些细节,如不断出现对于农村天空、河水以及大片黄麻地的描写,这些充满奇异色彩的景色、声音和感受,便是黑孩在时不时游离出现实社会时,所感受到的他心目中的自然世界。这使得他能够最早注意到菜园里的瓜地和萝卜,敏感地发现河上传来的奇异声。小黑孩善于幻想出内心的渴望,以求片刻逃離现实的世界,这种暂时的意识出走游离,可以用弗洛伊德的“梦的分析”理论来解释。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提到,“梦乃是做梦者潜意识冲动欲望的象征,做梦的人为了避免被人察觉,所以用象征性的方式以避免焦虑的产生”。也就是说,梦是被压抑的潜意识冲动或渴望以改头换面的形式出现在意识里的,由此人们也能很好地解释“透明的红萝卜”出现在小黑孩眼前的原因了。作者这样写“透明的红萝卜”:“光滑的铁砧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个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苞孕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黑孩眼前呈现出这样神奇的幻象:一棵散发着温暖光芒的红萝卜,在人的眼前飞跃、跳动,没有其他人、事物的参与,只有黑孩和“透明的红萝卜”在一起。在黑孩的自由遐想世界里,没有他人的存在,掩饰了这些人在现实中的缺席,同时也反映出黑孩内心对爱和温暖的强烈欲求。

红萝卜代表着爱、温暖和满足,通过这短暂而神奇的幻境,人们看到了黑孩生存状态下的向往与矛盾。黑孩愿意被这美妙安详的气氛吸引,他想抓住这个美丽的“透明的胡萝卜”,然而这种凝结着温馨的家的梦想破灭了,他不惜舍命趟水要打捞也一无所获。内心渴求的出现只能是在幻象中的书写方式,注定了黑孩寻找精神家园、渴望温暖的希望会破灭的悲剧结局。

(伊犁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马优梅(1990-),女,新疆伊犁人,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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