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张书娟
2019-04-30白丁
白丁
我哥打电话来,说我们高中毕业四十年同学聚会,请我参加。他特别强调,张书娟也到场。说完嘿嘿笑了两声。
我们的同学几乎全在矿区这块巴掌大的地方生活。平时聚得少,赶上重大事情,比如那年有一个同学病逝,我们聚了一次。还有班主任王老师从南方回来,部分同学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其余基本没什么来往。现在建了一个微信群,这才联系多了。
四十年一聚,得参加。况且有张书娟,我多年没有见她了,想借此机会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
那天,参加聚会的除了张书娟,还有马大山、吴宇等人。四十年岁月之刀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刻下了无情的印痕。当年的帅哥靓妹如今头秃了,背驼了,皱纹密布,皮肤粗糙,有的人脸上居然有了老人斑。就连当年的班花张书娟也挡不住时光的无情修理,她的美麗虽然还残留着,但已经是明日黄花。
席间,有人提到我们的王老师,有人提到当年的“拉郎配”,还有人提到我的那次“失联”。那些旧事突然被时光照亮,我们才发现,因为时间的推移,那些鸡毛蒜皮也变得弥足珍贵了。我们书写了各自的青春史,精彩也好平庸也罢,今天不论翻阅哪个章节,都会让我们怦然心动。
我和张书娟碰杯的时候,我哥带头鼓掌,同学们都心领神会,这也意味着我们冰释前嫌吧。
一座四层楼房的某间小屋成了我们的教室。全校只有三四十个同学,三个年级五个班。大家都是矿工子弟,谁的父亲在哪个单位工作,某人的妈妈是不是漂亮,谁的爸爸在井下干活,一条胳膊是怎么没的,谁的妈妈和矿长相好被男人发现了给打个半死……什么消息一阵风就吹进所有的耳朵里。那时的矿区只有孤单的几幢楼房。零星分布着,一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学校在旷野里,一条沙土路通往生活区,放学时,从校园拥出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像水一样往一个方向涌动,奔走在那条并不宽的沙土路上,喧嚣的声音在空中飞舞。可是,要不了一袋烟的工夫,那条路上便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学生的身影了。
在那条不起眼的沙土路上,我的同学张书娟青春的身影是我百看不厌的风景。
如果晚上出门那就没有看头了,路灯不多,像鬼火一样,不像现在,夜晚如同白昼。当年的晚上,只有放露天电影的时候才热闹得像过节。天还没有黑,银幕还没有挂起来,大家就早早地来到那片空场地,大人孩子男女老少凑到一块儿,家长里短的聊起来,就像一家人一样。当然,人多事就多,有的时候也会因为一点儿小事闹得脸红脖子粗。记得有一次,一个老矿工因为头秃经常戴着帽子,那天,有个熟人趁他不注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恶作剧地把他的帽子摘掉了。老矿工的光头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十分恼火,气得满脸通红,愤愤地说:光头咋啦,你妹妹的!这话引起众人哄笑。没有头发的脑袋真的亮堂堂的,在一片黑乎乎的脑袋中格外刺眼,因为亮,我们都把秃头叫作电灯泡,有顺口溜这样说:秃子一抹(mā)帽,把我吓一跳,这么大的电灯泡,怎么安电表?
这位老矿工就是我同学张书娟的爸爸,而那个惹事的男人恰恰是我父亲。我的同学张书娟当时在场,我也在场,我看见她的小脸气得红扑扑的,她用仇视的目光盯着那个侵犯了她父亲的人,把他盯得受不了,终于转过脸去。遇上这种事,如果换了别人,我肯定会憋不住大笑的,可是,这件原本很好笑的事情让我不但把笑憋住了,而且心里还有点儿气愤,我恨我父亲的手为什么那么贱,我又觉得张书娟的爸爸有点儿小题大做。我既为张书娟打抱不平,毕竟我对张书娟是有好感的,欺负她就是欺负我,可是我又非常难为情,仿佛自己做错了事。幸好这个时候电影开始放映,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
我从K市来到这个偏远的矿区,完全是因为我的父亲在煤矿下井。他供职的那座煤矿已经没有多少煤了,正好这个新建的矿区需要人手,我父亲便调来了。开始,我们家没有全部搬来,只是我和我哥先期到达,母亲带着妹妹留在市区。大概过了年把,我母亲的工作落实了以后,全家才搬来。那年我十四岁。来矿区的那天,我坐在车厢里的家具中间,看着K市在我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心里非常茫然。那个大货车往北行驶着,一路颠簸,外面的景象越来越荒凉,田野、农舍、枯树、断桥,偶而可以看见田里耕作的农人。我不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将会在怎样一个地方度过,更不知道自己离那个名叫张书娟的女孩越来越近。
张书娟的父亲也是从市区一座煤矿调来的,当时全国各地都有人支援矿区建设,按照毛主席的说法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天南地北的人加起来也不如上海人多,因为矿区就是上海人建设的。煤矿、机修厂、车队、医院,都是上海派来的干部和职工,他们除了带来敬业、认真等良好的品质外,还带来了海派文化以及时尚的生活方式。那些青年很洋气,留长头发,穿喇叭裤,说话叽里哇啦的根本听不懂。在我们眼里,那就是时髦,我们都愿意模仿他们。
我上初三,张书娟和我还有我哥,都在一个班级。班主任姓王,是位瘦高个儿,他穿马褂,冬天的时候脖子上爱缠一条长围巾,戴眼镜,像五四青年学生。他教我们语文,我的作文很受他的欣赏,因此我成了全体同学关注的焦点,整整一堂课,我都是在飘飘然的状态中度过的。张书娟坐在后面,我看不见她的面部表情,她的脸上是否写满了崇拜我无法判断。我很想回过头去看一眼,证实我的想法,但是还是压住了欲望,没好意思回头。
当时我和同学们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喜欢一个人不敢表白。心里越喜欢表面上就越掩饰,把自己烈马一样的冲动狠命地控制住。记得第一节课班主任让我们自报家门,介绍姓名和出生年月等等。张书娟是班花,引人注目,她在介绍出生年月的时候教室里特别安静,我听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一九六○年九月二十八日。我的心立刻怦怦直跳,天哪,我和她竟然是同一天出生!我心跳加速,似乎一种天大的荣幸降临我身上。我想,今后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同一天过生日,这是缘分,也是天意。我还想,轮到我介绍的时候,她听了我和她同一天出生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同学们会怎么想?下课后,我发觉张书娟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异样,她心里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有个叫吴宇的男同学悄悄地对我说,你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不知道你是她弟弟呢还是她是你妹妹。我若无其事地说,巧合。心里美滋滋的。
我是喜欢张书娟的,希望对方能明白我的想法,可是她心里怎么想的不会告诉我,我判断不出她对我的暗恋是知道还是在装糊涂。女孩通常懂事早,男生的表现往往能被她们一眼看穿,这也正是我很多时候和张书娟相遇时心情紧张不敢正眼看她的原因。另外,我多少还是有些自卑的。父亲不是当官的,家里也不富裕,相貌平平,自己也觉得与张书娟不般配。张书娟让我难以琢磨,又让我顶礼膜拜。
班里有两个同学好像在谈恋爱,大家都乐于散布这一消息,可能有点儿羡慕的成分。那个时候男女同学之间是戒备森严的,谈恋爱的消息很刺激,但学校不允许。
谈恋爱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班上有些好事者就乱点鸳鸯谱,把男女同学拉郎配。这样一来,不少同学“找到了对象”,这莫须有的名单被一位同学写在了厕所的门上,立刻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男同学都因为有了女朋友很兴奋,女生则窃窃私语,惶惶不安,有的似乎受到了侮辱而愤怒不已。因为涉及的人很多,大家都不能置身事外,包括我。那位教我們政治的老师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件,他凭着敏锐的嗅觉,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反面典型,借此对我们进行深刻的思想品德教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于是他便在班里公开查找肇事者。老师在课堂上说,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我不点名,看看他自己能不能主动承认错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发现我的同桌马大山耳根通红,我猜,拉郎配非他莫属。果然,他被老师的话镇住了,下了课立马找政治老师“坦白”去了,他的“成人之美”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留给同学们的一大笑柄。因为乱点鸳鸯谱的缘故,他让不少有了“对象”的人非但不感激,反而心生不满。比如我,他并没有把张书娟“许配”给我,而是把一个我并不喜欢而且长得很不好看的女生粗暴地塞给了我,我当然不开心啦。不过,也不能怪罪马大山,他并不知道我喜欢张书娟,谁都不知道,张书娟可能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在暗恋的漩涡中痛苦地挣扎。
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情能抚慰受伤者的心灵。班主任王老师对我特别好,像兄长一样。他推荐给我几本书,一本是《陆游诗选》,一本是《聊斋志异》,陆游的诗我背了不少,《聊斋》我也看了,当时这是禁书。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王老师曾拿战国时期楚国文学家宋玉的辞赋作品《登徒子好色赋》来教导我,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是宋玉说的: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老师对我说,你要向宋先生学习,不要让儿女情长影响了前途。我觉得宋先生了不起,也知道王老师的话用心良苦,可是每次见到张书娟后,这些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我想,要是张书娟趴在我家的墙头看我就好了,莫说三年,她刚趴上墙头我就会立马跑过去拥抱她,亲吻她,甘愿臣服。
其实,我不是一个外向的人,不喜欢直截的表露。在校时,我想引起女生注意,不是靠油嘴滑舌哗众取宠或者搞恶作剧这些低俗的行为来吸引女生的目光,而是想凭借突出的成绩来赢得女生的好感,这对我来说虽然艰难,但我认为是可以奏效的,愿意知难而进。下课了,别的男同学都跑到外面打闹,我却坐在座位上看书,一半认真,一半作态。我看鲁迅的书,还做了不少笔记。我开始向当地的晚报投稿,渴望在报纸副刊发表作品。我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学习,使我的那段时光变得单一和枯燥。后来我才知道,想靠这些博取女生的好感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尽管如此,那段时间的努力,客观上提高了我的写作能力,王老师在写作上的启蒙和我的努力让我后来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可是这些对于赢得张书娟的芳心完全无济于事,纵然文章写得再好,张书娟最终也没有嫁给我。她成了我攀登的动力,等我登到山顶回头一看,她不见了。
父亲在赵楼矿上班不常回来,我和我哥住在父亲单位分的集体宿舍里,每月发工资的时候父亲才给我们生活费,我记得是十二块钱。刚拿到钱的时候,我们各自买了一沓饭菜票,放开肚皮吃。上海人做的菜特别好吃,我最喜欢吃的是大肉加底,一块红烧五花肉大大咧咧地躺在碗里,它的下面是绿油油的青菜。咬一口大肉,满口生香,佐以青菜,真是天下第一美味儿。那时候我们哥儿俩饭量大,每人一顿至少要吃一荤一素两个菜,再来一份汤,一碗大米饭,有时还要加上一个馒头。张书娟的妈妈在食堂上班,我感觉她对我格外照顾,同样的菜,她给的要比别人给的多一些。有时候去晚了,她还会把已经凉了的菜重新热一下给我吃。她有时候会问我:你爸爸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够花吗?有时候看到我的衣裳脏了会问我:你自己会洗衣裳吗?显示出特别关心的样子。她对我的关心让我想入非非,认为和她女儿张书娟有关,是不是张书娟在家里经常向她妈妈提起我?每天去食堂,我都要挑窗口,未来丈母娘在哪个窗口我就排哪个队。倒不是想占便宜,就是想听她说一些嘘寒问暖的话。但有的时候我看见她也会不好意思,因为我背地里自说自话地把她的宝贝女儿当成老婆,把她想成我未来的丈母娘。但我敢对她发誓,如果娶了她的女儿,我一定会像对待我亲妈一样对她,比对我亲妈还要好。
没过多久,我们的饭菜票就成了薄薄的一沓,薄得放在口袋里也没感觉。到了这个份儿上,只能买一份素菜吃。再后来就惨了,离发钱的日子还有三五天的时候,是我们最难熬也最尴尬的时候,买一碗米饭,盛一碗大众汤端回宿舍,怕张书娟的妈妈看到。
有一个月,我节省了两块钱,买了一条秋裤,我还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我哥批评我多嘴,他说,你等着吧,下个月咱们的生活费会减掉两块钱。他说准了,到了第二个月,父亲果然给我们每人十块钱生活费。直至母亲和妹妹来到矿区,我们这种喜忧参半的生活才宣告结束。
那年,学校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发动学生写大字报,一时间,校园到处都贴着大字报。我自然要积极参加,这可是我的强项啊。我终于可以在张书娟面前露一手了。我写了不少大字报,除了语文,其他课都不去上了。哪个老师都不敢管我们,因为写大字报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那段时间,我的大字报在校园里贴得到处都是。我哥不会写大字报,他也不愿意写,他说,都不好好学习,光写那玩意儿将来能建设祖国吗?当然,他是悄悄对我说这番话的。尽管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要出风头,为了博取张书娟的好感,况且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我除了摘抄报纸上的文字外,还把在K市读初一时得奖的事写进了大字报。那次,学校搞语、数、外三门功课的竞赛,我参加了语文和外语两项,语文竞赛是在一篇文章里挑错别字,一共一百个错别字,我改出了九十一个,得了第一名。外语是单词的英译汉和汉译英,我得了第三名。我写大字报的时候,把那次竞赛说成是“智育第一”。我还把在K市上学时教我们数学的李老师写进了大字报。李老师对我们要求严厉,我的数学差,没少挨他的训。他经常检查我们的作业,如果没做,就在课堂罚站。我经常被罚,因为我的确不会做作业,第二天想蒙混过关,他总是不放过我。有一次,我的数学课本找不到了,他让我回家找。第二天来上课时,他发现我还是没带课本来,就再次把我撵回家。他说我,战士没有枪上战场干什么?什么时候找到课本什么时候再来。不久,学校里反潮流,批师道尊严,李老师也不敢管我们了。我在大字报里把李老师批了一通。到后来没什么可写的,我改变了形式,写起了诗词,什么《水调歌头》啦,《念奴娇》啦写了一些。
我不知道张书娟看没看我的大字报,是否欣赏我的文采和书法水平。那学期,政治课成绩是按照大字报的数量来计算的,我是全班第一,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不管怎样,我总算在张书娟面前露脸了。
“反击右倾翻案风”一阵风刮过去了。这年年初,周总理去世了,我和同学们都哭得不行。我在黑板上写了一行美术字:“敬爱的周总理永垂不朽!”写的时候,张书娟正好在场,还夸了我一句。我听了,比听到王老师的表扬还要高兴。接着,朱德委员长去世,毛主席又逝世了。那天下午,学校通知我们在教室里听重要广播。记得那是一个阴天,我们都坐在教室里,当我们听到大喇叭里传来哀乐,毛主席去世的消息让我们觉得天要塌下来了,校园里哭声回荡。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同学在哭,也第一次看到张书娟哭泣,她满脸是泪,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那年头,学校经常搞学工、学农、学军等活动,让学生走出校门,经风雨、见世面。毛主席语录说: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有一次,我们全班去部队学军,时间是一个礼拜,大家吃住在一起。有一天,某女同学为某男同学洗衣裳引起了一点儿骚动,大家议论纷纷,这也让男同学很羡慕。这两个同学就是前面提到的正在谈恋爱的那一对。他们当时走得很近,我们以为他们将来一定能成为夫妻,可是后来,我们班里只有一对成为夫妻的,后面我会交待。
我希望张书娟能为我洗衣裳,可是,怎么可能呢?那天她洗衣裳的时候,我故意端着盆也凑过去洗,她看见了,什么也没说。这是意料中的事,我没有怨言。
到部队的第三天我就发烧了,同学们都出去训练,只有我一个人躺在空空的房间里。部队的领导来看我,张书娟和一位老师代表全班同学也来看我。我躺在床上看到张书娟来了,故意做出痛苦状。她本来是想站一会儿就走的,由于我的“病情严重”,她便多逗留了一些时间,甚至还在我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给我端了一杯热水。我想,她会不会把手伸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像我妈那样流露出母爱之情?我的想法没有意外地落空了。但她的到来已经让我感激涕零,她的任务就是来宽慰我的,所以那天她说话的语调是温暖亲切的,让我觉得生病真好。如果没有这场病,也就没有这个美好的时刻。她来探视的场景在我后来的回忆中无数次出现,她的声音美如天籁,时常在我耳边回响。
我的病很快就好了,但张书娟为什么来看我却成了我心里的一个谜团。她不是班干部,又不是我的亲朋好友,为什么只有她一个同学来看我呢?是谁让她来的,为什么派她做代表?是她听说我生病了主动要来的吗?生活中往往只有疑问而没有答案。
终于有了和张书娟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这是天赐良机。唐山地震那年,矿区楼里不敢住了,我们都搬到了学校的操场上。公家给搭的帐蓬,生活用品也搬来了。那些小孩子都觉得好玩儿,他们的“家”换地方了,这么多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太好玩儿了。我们家和张书娟家住在一个帐蓬里,我们成了一家人。當时天并不冷,刚刚立过秋。由于和“外人”同居一室,睡觉时,大人们都穿得正规些,有的和衣而睡,有的穿秋衣秋裤,张书娟在这方面更是注意。同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大家就客气起来,两家人有什么吃的用的,就礼让一下,一起分享。你来我往,真的像一家人似的。两个男人因为当年看露天电影时摘帽子造成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空间上的拉近,让我觉得心灵上似乎也近了许多。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张书娟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变化。那段时间,我没事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看着张书娟在我眼皮底下走来走去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我明目张胆、乐此不疲地盯着她看,我最喜欢看的地方是她的胸部,她那个地方发育得真好,太引人注目了。张书娟不拿正眼看我,是知道我在看她害羞还是不屑,我不清楚,我只顾看她。我俩的床离得不远,到了晚上,大人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忙碌,正好给我留下了窥视的机会。张书娟盖着薄被子,从她的后背看过去,她的体形好美,像山峦一样起伏。
学校的大喇叭每天晚上播送新闻,九点就该结束了,播音员告诉我们:“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播送完了。”接着,响起了《国际歌》那激越的旋律。那个时候,黑夜笼罩着大地,那旋律悲壮、响亮,在夜空中回荡着,直至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夜便真正来临,万籁俱寂。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刻,我才可以安静下来,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眼睛因阳光的灿烂一时睁不开。我闭着眼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播送完了。”睁眼一看张书娟的床,“山峦”不见了,听见门外有她的声音,刷牙、洗脸或帮她母亲做早饭。
没多久,防震棚就拆了,我们各自回家,我的梦也醒了。
这一年赵楼矿采煤二队出了一起冒顶事故。那天晚上,矿工、家属和孩子都拥挤在矿门口,焦急地等着自己亲人的消息。警车闪着灯,警察在维持秩序,救护车不时从矿里驶出,呼啸而去。我和张书娟都在人群里,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觉得不是我的父亲就是张书娟的爸爸遭遇了不测,尽管我这样瞎想是对两位父亲大人的不恭,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可是不知为什么,越是怕出现什么我越要去想什么。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刻,站在人群里的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我和张书娟的将来,想到我们的爱情之花极有可能在这起事故的风雨吹打中迅速凋落。我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些真是自私甚至无耻,可是没办法,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我的未来,不,我们的未来凶多吉少。
由于抢险成功,大部分被困人员得救,三人受伤,两人伤势严重,其中一人在送往医院途中不幸遇难。事情被我不幸言中,那位被事故夺去性命的矿工就是张书娟的爸爸,而我的父亲则被砸断了双腿。
没多久,事故调查结果就出来了,主要责任在跟班副队长身上。可是,我父亲也是违章者之一。也就是说,这起事故我父亲负有一定责任,或者说,我父亲成了杀害张书娟爸爸的帮凶。
部分矿领导受了处分,跟班副队长被判刑。我父亲虽然两条腿截了肢,但并没有减轻对他的处罚,他不仅被开除了公职,而且后半辈子坐上了轮椅。
事故后,我们和张家的关系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裂痕,有了无法摆脱的阴影。有时,我推着父亲在楼下转悠,张书娟一看到我们就会怒目而视,让我心神不宁。有一次,父亲对张书娟说,孩子,是我对不住你爸爸,看在我伤残的份儿上,原谅你叔吧。父亲带着哭腔,张书娟不为所动。有时远远看见她,我就绕道而行。有时候,我会想起那次看露天电影时张书娟的爸爸生气的情形,那个可爱的老头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恨父亲,但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又软下来。可是他毕竟是害死张书娟爸爸的凶手。他害死了张书娟的爸爸,害了自己,也葬送了我的初恋。
不敢面对张书娟,虽然想她依旧。以往每天去学校我都会因为马上可以见到张书娟而兴致勃勃,现在,一想她就怕,每天去学校就如同走上刑场。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缓和我和张书娟的关系。
那年我过生日,张书娟也过生日,我用积攒的零钱买了一支钢笔,打算送给张书娟当生日礼物。我担心遭到她的拒绝,就想送给她的妈妈,让她转给张书娟。未来的丈母娘原来对我挺好,可是出了这件事,她见了我”虽然不像她女儿那样横眉冷对,但也冷淡了许多。我想,她毕竟是长辈,我父亲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再说,我是无辜的,她老人家不会为难我的。那天在张书娟家附近的小路上,我等来了我前丈母娘,可是她的身边还有我假想的女友。这比单独面对张书娟一个人要强得多,她妈的在场多少给了我一些勇气。“祝你生日快乐!”我看着张书娟嗫嚅地说,同时,把生日礼物递给了前丈母娘。
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她的妈妈不知所措,并没有伸出手来,我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张书娟什么也没说,突然拉着她妈走了。我愣在原地,直到那对母女的身影被房门吞没,传来了“砰”的一声,我才缓过神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张书娟的思念与日俱增。明明知道吃不上天鹅肉了,还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看见“天鹅”,不敢正视,我就偷窥。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住在一楼,门前是张书娟的必经之路。我把窗帘拉上,让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一条小小的缝隙却能让窗外的一切尽收眼底,我的眼光落在张书娟发育很好的胸脯上,那一直是我最关注的重点部位。因为有了掩护,我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她。有一次,是夏天的午后,她穿的衣服少,她从我家门前一阵风地跑过,正好被我偷窥到,只见她两只奶子像兔子在胸前上下跳动,在我眩晕的时候,我哥突然闯进房间,我被逮个正着,不得不说实话。
你喜欢张书娟?不说别的,就凭咱两家的关系,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来自外界的威胁也显现出来,同学吴宇最近老是找我的麻烦,我看得出来他在追求张书娟。负罪感、自卑感,加上情敌的进攻,都让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远离张书娟。
高二这年秋天,我们去果园学农,是坐大卡车去的,那个时候集体外出都是坐大货车。驾驶室里连司机能坐三四个人,其他人都得站在车厢里,三面有挡板,竖起来用销子一卡就成了。挡板齐胸,防止货物和人掉下车。当时全班有三十几个同学,男男女女正好一卡车,真是热闹啊。车高,要上去得有人拉一把。就有人先跳上车,是吴宇和另外一位男生。同學们陆续上了车,我想晚点儿上,想看看张书娟如何上车,她会把自己的手给谁。如果给吴宇,说明他们的确关系不错。如果是给另一位男生,就说明她并不喜欢吴宇。我虽然知道自己这辈子吃不上天鹅肉了,但我还是想知道谁可以吃到。王老师催我上车,我磨蹭了一会儿,装着系鞋带,终于看到张书娟上车的样子。她是有些笨,费了好大劲才被连拉带抱弄上了车。我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把手伸给了吴宇,我宁愿相信这是偶然。然而,我还是不高兴。吴宇把她“抱”上了车,在大家的眼皮底下,有点儿明火执仗。如果说这是幸福,拥有幸福的人全班没有第二个。看来事情并非偶然,车开起来的时候,他们居然站在一起。风吹起张书娟的刘海,她眯着眼睛的样子让我心动。可是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可恶的家伙,由于车上人多,他们的身体贴在了一起,我怒不可遏。那一刻,我想发脾气,但是理智提醒我:你有什么资格发脾气?凭什么?
我哥发现了我的表情,他低声说了三个字:死心吧。
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次课外活动本来是非常愉快的,这是我们毕业前最后一次课外活动,离开乏味的课堂,走进丰收的果园,那些金灿灿的苹果挂满枝头。果农们给我们讲劳动的辛苦和快乐,我们了解了果农的艰辛,懂得了丰收的果实是用勤劳的汗水浇灌的道理,学到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王老师说,这就是“开门办学”的意义所在。
我没心思听这些,果树好不好和我有啥关系?张书娟才关乎我的痛痒呢。
同学们都很开心,大家像离开笼子的鸟儿,叽叽喳喳,欢呼雀跃。我不明白同学们为什么如此开心,他们的开心反衬了我的不开心。我不愿意和他们分享快乐,我宁愿自己咀嚼我的痛苦。我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一棵苹果树下。后来,我干脆躺在地上,枕着胳膊,望着蓝天出神。远处传来同学们的说笑声,我甚至分辨出了张书娟和吴宇的笑声。我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可以摆脱那些声音的侵扰。
当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还响了几下喇叭,是要走了吗?我想,肯定会有人来喊我的,没事儿。就算他们回到矿区也不会不来找我。我甚至有一种想把事情闹大的念头,这念头让我亢奋。
他们真的走了,我也真的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天空已经昏暗,身上有些发冷。我猛地坐起来,四周除了密密匝匝的苹果树,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宁静。我突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我自己在这里睡了一觉,而王老师和同学们已经坐车走了,他们没有发现少了一位同学。
我有点儿害怕了。
果园离矿区三十多里路,走回去得四五个小时,关键是我不认得回家的路。在这里等吧,他们一定会来找我的,估计回到矿区,我哥会发现我丢了。他们什么时候能来找我?天快黑了。
我这是自作自受。如果他们不来找我,或者在他们赶到之前我被狼吃了,张书娟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哭?不会,她只会哈哈大笑,她的冤家自取灭亡,大快人心。想到我的死可以让张书娟开心,我觉得值,反倒有了一种快慰。这时似乎才明白了,我“失踪”的初衷好像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这真是值得认真去做的一件大事,哪怕用生命作代价。
不被狼吃掉也行,让我受伤,让我每天头上缠着纱布去上课,让张书娟在我身后看着我裹着纱布的脑袋。她如果问我为什么自己乱跑以致丢失,我就干脆告诉她,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我得告诉她,我是因为她受的伤,如果不告诉她这个真相,我的受伤或牺牲便失去了意义,成了小丑拙劣的表演。如果我们能因此扯平了,那更是求之不得。
不受伤也是可以,那就让寻找我的过程变得更复杂更艰难一点儿吧。总之,我越痛苦她就会越开心,我也就因此而高兴,不管受多少委屈和周折,甚至痛苦和不测,都值。
可是,我突然又害怕起来,万一我就这样死了呢?张书娟还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岂不是白死了?不会的,我猛然想起了我哥,他知道我喜欢张书娟,并且来的时候,他在车上看到吴宇和张书娟的亲昵说了那三个字,说明他看出了名堂,也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是亲兄弟心有灵犀,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会这样对张书娟说:我弟弟生前非常爱你,他爱得深沉,爱得含蓄,你想象不出他的爱有多强烈。他还会对张书娟说,正是那天你和吴宇表现出来的亲热劲儿刺激了我弟弟,他才这么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轻生。他觉得不能娶你,他这辈子活着也没意思。特别是出了那起冒顶事故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他更加绝望。听说你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感到自豪,可是,他不能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他先走了。那天,他给你送生日礼物遭到了你的拒绝,回来后,他躲在房间里大哭,我才知道他的秘密。呵呵,我哥说得太好了,我那天没有哭,他的添油加醋一定会打动张书娟,这下我放心了,不会白白送死了。
树上有的是苹果,我肯定饿不死。想到这儿,我摘了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啃了起来,真好吃。死都不怕了,心里也就坦然了。大不了在这里睡一觉,明天果农来了,我再想办法回去。这一夜,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倒是希望张书娟能彻夜难眠。
我正吃着苹果,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还有“嘀嘀”的喇叭声,还听到我哥扯着嗓子喊我的名字。我有点儿失望,这么快就找来了,一场好戏刚开始就进入了尾声。我懒洋洋地站起来,朝着汽车走去。
接我的車开进了矿区,同学们站在校门口迎接我,像迎接凯旋的英雄。我在人群里欣喜地发现了张书娟的身影。没错,在越来越暗的光线里,在有点儿拥挤的人群里,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虽然没有欢蹦乱跳地向我招手致意,只是默默站在那儿,我已经相当知足,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没过多久,“四人帮”垮台,我们上街游行,高呼口号。不久,我们就提前高中毕业,离开了校园。
四十年来,我和张书娟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矿区,奇怪的是,我们从来没有相遇过。关于她的情况,我只知道她和老公离婚多年一直单身,我和前妻分手的事情估计她也知道了,虽然我们都没在酒桌上提及。
当年乱点鸳鸯谱的马大山喝多了,他说他是活雷锋,是成人之美,却不被大家理解,他还骂了那个政治老师。当年的情敌吴宇也喝了不少,但他似乎对过去的事情很麻木,对张书娟也没有任何亲近的表示,不知道他们之间后来发生了什么。时光真是一剂治愈伤痛的良药,可以对心灵起到镇痛的作用。
我哥因为肝病没有喝酒,他是清醒的。还有一个清醒的人,那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张书娟,她也没喝酒。她的脸红扑扑的,显得异常兴奋,比在校时健谈了。单身多年的她看上去气色还不错,显得很随和。趁着酒桌上的混乱我端着酒杯走到张书娟面前,对她说,老同学,让我们与往事干杯吧。
张书娟淡然一笑,以茶代酒,和我碰杯。
你知道我那次失踪的原因吗?
她摇摇头,两眼直直地望着我。
因为我暗恋一个女同学,由于种种原因,她不喜欢我。那次去果园我们是坐大卡车去的,是那个男同学把她拉上车的,她和他并肩站在车上,我当时备受打击。我玩失踪就是想闹出点儿动静引起那位女同学的注意,我想让她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因为她,让她明白我爱她。
她没有显出意外的表情,却坦然大方地说:爱一个人,就大胆地去追。错过了就说明没缘分。有缘分的人,最后还会走到一起。
饭局在深夜散了。我送张书娟回家。经过一条羊肠小道,两边是小树林,还有亭子、假山,十分幽静。在一棵树下的椅子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坐下。
月光从树叶间照射下来,把斑驳的光亮洒在地上,夜风吹来,十分惬意。矿区比以前繁华多了,完全像大城市。四十多年过去,老一辈人差不多都过世了,我的父亲两年前去世,死前还念叨着对不住那起事故中死去的老张。我想告诉张书娟,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人生变幻莫测,四十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现在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旧事变得遥远,平时不容易想起。只有在这样的夜晚,那些纷繁的往事才会蜂拥而至。此刻,身边就坐着我当初朝思暮想的女神,谁能想到四十年后会出现这个场景?当初的她鲜艳无比,像挂在枝头的苹果,我只能远远地望着流口水。时光走过四十多年,如今的她经历了岁月的风吹雨打,虽然已经不再鲜嫩,毕竟还是那只苹果,眼看就要落到我的手里,我敢摘这只苹果吗?一眨眼,我们都到了奔六的年龄,经历了生活的磨砺,我们都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拘谨和敏感。
我看她时,发现她也正在看我。皎洁的月色里,我能看见她眼睛里饱含的渴望。爱是不能忘记的,无论你到了哪个年龄。我突然有了把她揽进怀里的冲动。我没有片刻的犹豫,她也没有丝毫的抵触。我吻她,她的反应是一个单身多年的女人应有的热烈,那片干涸的土地渴望爱的浇灌。情不自禁,我去摸她的胸脯,可是,那里是凹进去的,我摸到的是一个空空的乳罩。我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的缩了回来。
我得了乳腺病,已经切除了一个。她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猛撞了一下。她的声音低低的,却像一个炸雷在我耳边轰响。那曾是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上面落满了一个少年贪婪的目光,那个小山包一样的乳房就这么没了?
她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不是一种残缺的美?像维纳斯?她说着,居然笑起来。不一会儿,她的身子在我怀里颤抖起来,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饮泣。
我抬头去看夜空,一片泪光中,月亮有些晃眼。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搂紧她,一种幸福感悄悄降临,涌遍全身。
夜深了,张书娟挽着我,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脚下这条上海路,就是当年连接学校和生活区的那条沙土路。我仿佛看到张书娟和一群女学生在那条沙土路上恣意奔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