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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乡

2019-04-30薛广玲

阳光 2019年5期
关键词:广平岳父小姑娘

薛广玲

今天是周末,洛广平家的晚饭是韭菜猪肉馅儿饺子,老婆蒋良妮用醋和香油调了蒜泥,拌了凉菜,一家四口,吃了一大箅子。

洛广平顶讨厌的就是收拾餐桌,可又不能不干,蒋良妮今天下午刚做的指甲,指甲上镶了水钻,提个裤子都要翘着兰花指。洛广平收拾沾了汤水和口水的碗筷,餐桌底下淋漓的菜汁,还有剩了一星半点的凉菜,又重新拨到小碗里,放进冰箱冷藏。按洛广平的意思,剩菜不能过夜,要统统倒掉,电视上说剩菜超过两个小时就会产生亚硝酸盐,致癌。老岳父听到他说这话就来气,说他剩菜没吃一卡车也有一拖拉机了,不也好好地活到了六十多岁?其实洛广平知道,不管他说什么,在老岳父那里,都能立即被否定,还有极为尖刻抨击。他的话在这个家里一文不值,他早就习惯了,说了并不是为了得到认可,而仅仅是说说而已。

周末是《快乐向前冲》的总决赛,老岳父是上期冠军的铁杆粉丝,所以就看得异常揪心,比赛开始前,就安排洛广平拿了速效救心丸,以备不时之需。

在看电视上,洛广平也是没有人权的,周一到周五,电视是老岳父作主。他要看《快乐向前冲》,要看戏曲频道,家里不是加油声,就是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洛广平受熏陶多年,很多戏曲都能有腔有调地唱上一段,特别是《赵氏孤儿》:程贤弟却怎么不见回转,倒叫我年迈人坐立不安……只不过,洛广平没有场地施展,他只能在自己的心里唱得抑扬顿挫,自己为自己鼓掌。周六到周日呢,电视是儿子洛思远作主,他要看熊大熊二,要看喜洋洋灰太狼。有次,洛广平吆喝说,洛思远,大熊二熊开演了,惹得儿子捂着肚子笑岔了气。想想也是,熊大熊二叫起来呆萌萌的,换了一个称呼就似乎变了味道。假若是婚姻呢?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种想法在他心里冒起过无数次,特别是最近两年,就像那除不尽的春草,总是春风吹又生,内心就变得杂乱无章。

上期冠军守擂成功,老岳父捂着胸口,总算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蒋良妮多半运足了气,放了一个既脆又响的屁,那屁放得实在是痛快,仿佛是打到了每个人的脸上。

洛思远做了一个中枪倒地的姿势,说,老妈你放的屁简直超级无敌,我看险些把咱家的屋顶崩穿。说完做了个鬼脸“哧哧”笑起来。

老岳父说,难道你不放屁?有屁不放有害心脏,小伙子。

洛思远说,我爸就不放屁!

洛广平正在拖地,不尴不尬地笑了笑。再弯下腰的时候,泪险些掉出来。对于一个在自己家里有屁都不能放的男人,对于夹屁一夹就是十二年的男人,洛广平觉得委屈。用委屈来形容似乎并不恰当,洛广平一时半会儿想不起用什么词更合适。

其实洛广平自小就是个本分人,连他的名字都是一丝不苟的,洛是姓,广是辈,平字呢,说起来还有一定的渊源。洛广平的父亲是石河子煤矿的一名老矿工,在那个年代,但凡有一点儿活路,没有人甘心当一名矿工。洛广平的母亲就不止一次说过,矿工是吃着阳间的饭,端着阴间的碗。这话洛广平听过多遍,每听一次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说起童年,洛广平最深的不是下河摸鱼,不是捉迷藏,而是等待,一分一秒地等待。全家人每天下午都会等父亲回来用饭。父亲通常是凌晨四点多起床,母亲起得更早,摸黑给父亲煎鸡蛋、煮面条。下午六点左右,父亲才能到家。遇到下雨下雪,或是顶头的大风,就会晚上七八分钟,母亲根据天气情况推算父亲到家的时间,精确得很。

矿工在井下干起活来,汗水常常要湿透几身,有的矿工索性把衣服系到腰间,单单遮挡住隐私部位,干起活来,汗水和着煤灰,都渗透到了肌肤里,上井后,得下了热水池子,把皮肤泡得通红,才能清洗干净。父亲晚归的时候偶有发生,那多半是井下发生了事故。在矿区,洛广平经常会看到空了裤管或袖子的男人,那半截衣服飘在空中,让人心里陡然生出了许多悲凉。还有坐在轮椅上再也无法直立行走的矿工,他们在矿区公园里或是马路边,一坐就是多半天,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眼神里没有一丝内容,空洞,无望。

相比来说,那些还是幸运的,有的人被井下的塌方砸成了肉饼,殡仪馆的化妆师也束手无策,他们嚷着,让我们化妆,可得有脸啊!那家人坐在矿门口拍着大腿哭,哭得人的心都生生碎掉了,旁边总聚着些无亲无故的矿工家属,跟着一起抹眼泪,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全是凭煤炭造就的缘分。人都是怕死的,下一个,谁知道会是谁呢?

所以,那种等待是让人无比压抑的,像是把人放在扎了口的塑料袋里,脑神经被抻到了极点。洛广平的耳朵特别灵敏,父亲的大轮自行车铃铛的声音一响,他就扯了嗓子喊,妈,我爸回来啦!那是他最为放肆的时刻。那个时刻就是洛广平把房顶挑穿,母亲也会拍着手说挑得好。屋子里每个角落,都空前活跃起来,连灰尘都张开了嘴巴,处处生欢。

洛广平看不到母亲的心,但他就像一个CT机,能感受到母亲的心脏几乎每天都在等待里煎熬,又在父亲回来的时刻兴奋,两种极端的情绪轮番折磨她。母亲在四十五岁上就得了心脏病,放了支架,这在洛广平看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洛广平的父亲给大儿子取名为平,二儿子取名为安,老三是个闺女,就叫了吉祥。

洛广平从小胆就小,小伙伴们玩疯了,鞋子一甩就撒脚丫子满矿区跑,洛广平就不敢,他怕丟了鞋子,怕扎脚。即便是到石河子摸鱼,他也是先用右脚轻轻地试探,确定没有玻璃,没有石子,没有陡然下去的坑,才放心地把右脚踏下去,再用左脚探。前怕狼,后又怕虎,所以,他干什么都注定拔不了尖儿。

对于未来,洛广平也是不敢抱太大希望的。父母早就说好了,两个儿子成家每人给六万元钱安家费。矿区有福利房,只要是双职工,结婚证一到手,新人首先就是去房产科排队。那几年,总是疯传矿上的福利房要取消,矿区的青年展望未来时就总被房子的事情干扰,恋爱的时间就不能太长,生怕赶不上最后一批。福利房的价格是七百一平方,如果按市价,就要两千多。一套房子算下来,就要多出两倍的钱。所以那几年,就总有奉房成婚的一些男男女女,爱情里过早得掺杂了物质的因素,就让爱情变得不再纯粹,内心就飘浮不定,总觉得迫使他们走进婚姻的不是伟大的爱情,而是冷冰冰的房子。所以,闪婚闪离的也不在少数。有的人干脆说,先弄套房子,真过不了,大不了一人一半,划算。妹妹洛吉祥就赶着那批狂潮早早地办了结婚证,到手一套六十多平方的房子。

母亲说,每个儿子六万块,收收喜礼,再凑凑借借,房子差不多就到手了,也就是过几年紧日子,以后的前程还是要靠自己奔。闺女成家呢,是两万。洛吉祥不服,说凭什么他们是六万,我才两万?我就不是你们亲生的?母亲点了她的额头说,你爸一个人下井,供养咱们一家七口人过活,钱能存下多少?我们再省吃俭用,一辈子也就存下来十多万。跟你说洛吉祥,两万也是多的,你没看隔壁宋伯伯嫁闺女,一分钱的陪送都没有,照样嫁!还别不知足。

洛吉祥只能噘了嘴,自顾生气。

对于洛广平这么一个人,最好的可能就是找个矿区的姑娘,在食堂或是单身宿舍上班,戴着卫生帽,大肉脸,扎着粗粗的马尾辫,脚穿带跟的黑皮鞋,鞋头尖尖的,走在大马路上就是“嘚嘚”的马蹄声,眼神里还带着一丝骄傲。那样的女人,和洛广平站在一起,相配,也让人踏实。

可是,洛广平却娶了一个独生女,中专毕业,父母还是双职工。这实在是让人意外。其实说是娶,不如说是洛广平嫁给了蒋良妮一家。因为是独生女,所以他就面临了必须和女方父母一起生活的命运,这是婚前就协商好的。协商好的,還有一条,老岳父要求洛广平必须从井下调到地面,一天调不上来,一天就不能结婚。母亲对这种安排是相当满意的,她觉得亲家的决定十分得明智。母亲这辈子,担心了父亲三十多年,直到父亲退休,她的心才踏踏实实地放到了肚子里。她的后半生,再也不想在儿子身上继续担着心。

洛广平的父亲却不以为然,作为石河子煤矿的一名老矿工,他干了近十年的采煤班长,又干了近十年的掘进班长。还是连续多年的劳动模范,胸前戴了多次大红花,那份荣耀与自豪已融入到了生命里。矿区频道的电视新闻,他每天必看。就说采煤吧,他们那时候是炮采,炮采是相当危险的。现在呢,是机器采煤,他搞不懂那个机器是怎么工作的,就一直想下去看个究竟,洛广平的父亲有个习惯,对工作特别在意,较真。有一天他去了矿上,跟矿领导说了这个想法,领导很敬重洛师傅,带他去了井口,说现在罐笼下井的速度只需要四分半的时间。这让洛广平父亲的心脏加速跳了起来,四分多钟,井深可是四百多米啊!啧啧!矿领导还说,洛师傅心脏不太好,下井恐怕是不安全的,也是纪律所不允许的。那个矿领导当时只是井下的一名技术员,现在成了大腹便便的副矿长,头顶秃得发亮。

洛广平的父亲还知道,原来的工作面,是用木头柱子支撑的,塌方的事故就时常发生,木头的支撑力毕竟是有限的。现在呢,换成了液压支架。电视新闻里说过,石河子煤矿的采掘煤面,最高的达到了六米。洛广平的父亲目测了一下,乖乖,六米!有两层楼高!

洛广平的父亲在清明扫墓的时候,给工友汇报了这些情况,说着说着就掉起了眼泪,说咱们都没摊到好时候,咱们那个时候,真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要带上,咱们那一代人,过得苦啊……那个工友是放炮时死掉的,死时才四十二岁。

对于老岳父提出的条件,洛广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并不是贪图对方家庭条件好,他实在是喜欢上了蒋良妮。蒋良妮引人注目的不是漂亮,而是白,那种白,闪着光,耀眼,一下子就把洛广平的心掀起了波澜,他天天和煤炭打交道,对白皙的女人就格外喜欢。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白的姑娘。啧啧,如果搂到被窝里不得……他不敢再想了,只觉得脸发起了烧,身体里像是注射了高压电波,控制不住地膨胀起来。

洛广平的父亲在矿上有不少熟人,七拐八拐,就攀上了一个关系。帮忙办事的人很是不解,说现在下井可不比从前,井下的职工,一个月工资少说也是七八千,地面工人的工资可就低多了,大多数是四千左右,你想好了?洛广平说想好了。那人又说,现在有不少托关系想下井的,你想想,干上几年,就能在离矿不远的海原市买套房买辆车。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在生娃娃方面,八年的下井工龄一满,就可以打报告申请要二胎。你确定真的想好了吗?洛广平说,想好了。那人说,不后悔?洛广平说,不后悔。

洛广平成了洗煤厂的一名铲车司机。

结婚后,洛广平感觉蒋良妮的一家有很多说不清的事情。首先是老岳母一切以老岳父为主,就好像皇宫里妃子对皇帝的爱情。她爱他,敬他,但是好像又太过于敬重,让人感觉出那种感情有距离,太过于理想化,就难免缺乏炊烟的缠绕。而老岳父又一切以蒋良妮为主,对女儿可以说是唯其马首是瞻。蒋良妮和母亲的关系呢,好像总掺杂着别样的情绪,即使她们亲近起来,让人觉得也有作秀的嫌疑。不像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妹妹洛吉祥,话往往说不了三句,就得吼几嗓子。这个家就像一个连环套,好似步步有错又没错,环环扣在一起,就是解不开的疙瘩。

老岳母说蒋良妮六岁的时候,不喜欢布娃娃,不喜欢纱巾裙子,单单喜欢灭火器。她对那个红色的玩意儿着了迷。按老岳母的意思,女孩子家家的,喜欢那个不成体统,不用理,由她哭哭闹闹,三天过去就忘了。老岳父偏偏上了心,他吃不好,睡不香,有一天,终于想出了办法。连夜画了草图,找来了木头,又借了锯,整个屋子里都是纷飞的木屑,光纱纸就用掉了几十张,失败了两个,第三个终于成功了。他做出来一个惟妙惟肖的木头灭火器,还周身刷了红漆。

他给蒋良妮用火筷子烫过头发,蒋良妮本身就白,满头的卷毛,像个洋娃娃。他还用蓝色帆布工作服给蒋良妮改过一条背带裙,用针缝的,裙底镶了白色的花边,很是漂亮。

老岳母跟洛广平说,这样的事情多得数不完,就没有他那样惯孩子的!俺家的蒋良妮,从小过的就是格格的生活,那不是爹,那就是皇阿玛。还有,这老头就觉得自己的闺女好,哪儿都好,连闺女放的屁都是双眼皮的。愣是觉得哪个小伙子都配不上他闺女,不是担心人家脾气不好闺女受欺负,就是担心人家日后花心闺女再受了伤害。你还别说,当时蒋良妮把你的照片拿回家,老头一看就相中了,说一看你面相就厚道可靠,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别看你爸爸平常对你没点儿好脾气,其实,你爸爸对你很满意。他知道他闺女选对了人。

蒋良妮接了话茬儿说,甭管别的,我爹保准是我亲爹,我娘呢,可说不准!嘻——嘻。

老岳母听到这话,笑脸说没就没了,说,你可别胡说八道!你这孩子说话真是不靠谱!

说不清的事情还有,最要紧的一件就是每年的中秋节前,老岳父就会变得郁郁寡欢,像是患了入秋的季节病,怎么也欢腾不起来。

今年的中秋节快到了,毫无悬念,老岳父又犯病了。他不去小区院子里下棋了,楼下的刘老头、张老头,在楼下扯着嗓子喊,他理也不理。就连周游世界的雷老头来了,他也提不起兴致,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雷老头退休后,跑了十几个国家旅游,他每次来,都要把所见所闻给老岳父说上一遍。雷老头说,他刚从巴黎回来,在凡尔赛宫和凯旋门那里拍了不少照片,用手机划着给老岳父看,老岳父耷拉着眼皮,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雷老头说,在那里拍照一定要速战速决,老蒋你知道因为什么?老岳父说,好,好。老岳父的回答让人尴尬,雷老头识趣得很,说着,老蒋啊,我走了,国庆节之后要去坦桑尼亚。回来再来找你玩儿。

老岳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关就是多半天。对前来推销保健品的小姑娘也没了兴趣,要搁在平常,他泡了茶,和小姑娘打得火热。小姑娘也会献媚,给老头捶背捶腿,嘴巴抹了蜜一样甜。有一次,大白天的,小姑娘不知道為啥给老头洗起了脚,洛广平那次胃疼的老毛病犯了,早早地回了家,看到了那一幕,刺目。老岳母去世有两年了,看着墙上老岳母的黑白照片,洛广平一阵内疚,仿佛失了对老岳父的监察之责。胆说来就来了,对老头和小丫头甩了脸子,冰刀子一样的眼神扫了他们几眼,就进了卧室。结果小姑娘一走,老头就发了疯,骂洛广平没礼貌,没教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唾沫星子溅了洛广平一脸。洛广平捂着隐隐作痛的胃,不得不违心给老头道了歉。

自从老岳母去世,这个家里的风向又变了,蒋良妮一切以老父亲为主,而洛广平呢,又始终以蒋良妮和孩子为主,所以,在老岳父的磨砺之下,洛广平最会做的就是息事宁人,一个家里,总得有一个让步的。他让了不到百次,也有几十次,再让一次又有何妨?

老岳父床底下满满的都是保健品,有喝的,贴的,还有一些喷剂。据说有瓶黄金喷剂,睡前喷一次,说是治疗失眠,还降血压。那瓶喷剂是二十毫升,八百六十八元。洛广平算了算,喷一次就合到三十元。有一次他晚上喝的茶太浓,实在是睡不着了,让蒋良妮拿来,喷了三下,满嘴的玉米味儿,他觉得他的嘴巴瞬间就消费掉了一百元人民币。他期待着药到病除,满以为几分钟过后,就能甜蜜地进入梦乡,没有想到的是,喷完之后反而更加清醒,整整一夜未眠。

如果洛广平去拿,老岳父肯定会说,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失眠呢?晚上不要喝那么多浓茶嘛!人要有好心态,心态好,睡眠就好。老岳父定是要给他上够了课,才能给他喷上一下。如果是他闺女,就是放个屁味道不对,他都得琢磨半天,掰着指头分析最近三天的饮食。他的保健品赏赐给蒋良妮、洛思远,就连对门的小老太太都得到过一瓶荞麦茶。在上个月,老岳父给了他一包健胃粉,他满心欢喜,心想,还是日久见人心,老岳父定是进行了自我批评,有了歉意,他的生活总算是看到了幸福的曙光。欢喜之后,他看了看生产日期,脑袋立刻就清醒了,竟然是五年前的。丢也不敢丢,演戏似的,一天一包,专门在老岳父面前冲泡,转眼便倒进了马桶。

就在今年开春,老岳父被一个大嘴巴的小姑娘哄得团团转,那个大嘴巴的小姑娘,说人的一生一半的时间都在睡眠中,床垫子就至关重要,那个床垫子,是用含有多种维生素的石头,采用纳米技术提炼而成的,她还带来了一块布料,用火烧后形成了奶糖似的东西,一扯,竟然扯出了细细的丝。洛广平也被派上了用场,和小姑娘一人一头扯着丝,围着卧室、客厅,来回转了十几圈。洛广平看小姑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有些眩晕,老头也看得头上冒了汗,洛广平觉得他家马上就要成盘丝洞了。小姑娘终于停了下来,把燃烧的布条又摁在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上,那块结晶体的确神奇,砸在镜子上发出脆脆的声音,像是石头。

魔术师一样的小姑娘说,用上那个床垫子,有助于调理睡眠,能降血压,降血糖,还能降甘油三酯。洛广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说,既然有这么神奇的东西,医院里为什么不进一批?那就不用开刀了,不用吃药了,人就能长命百岁了。如果真的是那样,国家领导人、大明星、做生意的大款,别说一个床垫子,就是十个百个,人家也买得起。那这个地球就人满为患了。小姑娘,推销东西可以,但绝不能夸大其词,如果我说,从今天起,让老头把降血压的药、降血糖的药都停了,咱们签个协议,你敢承担后果吗?

老岳父狠狠地就把茶杯放在了茶几上。洛广平说完又有些后悔,蒋良妮和洛思远都被大嘴巴的小姑娘收买了,洛广平单独作战就更加势单力薄。

小姑娘来过洛广平家多次,先后推销出六千元的安利产品,两千元的完美产品,还有一批荞麦茶。她从来没见洛广平多说过半句话,看得出洛广平在这个家里没有话语权,从心里就打消了巴结他的念头。就连对洛思远,她每次来,都忘不了拿几支棒棒糖,还送给蒋良妮一盒面膜和一盒据说价值二百九十九的红糖。

老岳父跳起了脚,推销床垫的小姑娘捋着老岳父的胸口,耐心劝慰着。老岳父最后撂下一句话,说,甭管你怎么说,我就买。我的钱我做主!

洛广平知道老岳父最终会以这句话兜底。蒋良妮递给洛广平一个眼神,意思是,多说那些话有啥用!别生气,由着他就是。

那个两万元的床垫子洛广平试躺过几次,只要躺上去就心跳加速,总觉得垫在身子底下的全是人民币,一时感慨,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出息,连个老头的心态都不如。

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中秋节了,老岳父果然又从一只老虎变成了一只病猫。来推销保险的小姑娘小伙子再甜的话都没有用了,洛广平暗自叫好。对吃了闭门羹的小姑娘小伙子有了解恨的心。这段时间,饭菜做好了,非得敲三次的门,他才能出来,眼神里有藏不住的落寞。

每年这时候,他都要回一趟老家,并且是坚持自己去。蒋良妮就说,老爸,你也真是,人家乾隆下江南还带些随从呢,您一把年纪了,一个人去,我们怎能放心呢?老岳父话都不多说半句,一口咬定自己去。老家其实并不算太远,也就三百多公里的路,如果开了车去,走高速,四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如果老岳父自己去,要从海原市坐车到古巴市,再换乘到三里镇的车,然后还要等着去青河煤矿的公交车,那公交车往往半个多小时才有一班。这一来一回地折腾,好像能折腾掉他一年来积存的力气。

蒋良妮大概五岁时,就随着父母来到了石河子煤矿,再之前的记忆就所剩无几了。对爷爷奶奶家的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从记事起,她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家的人来过,姥姥家的人倒是来过,也是三年五年一次,很是稀疏。她是大咧咧的脾氣,对有些事情,从来不喜欢浪费精力。她说,人家不想让知道的,就不要去探究。人活一辈子,怎么开心怎么来。

洛广平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人的一生如果有了谜团,就要解开,要活得明白。蒋良妮一天到晚地疯,她的朋友总是旧的去了,新的又来,家里除了推销保健品的,就是蒋良妮的那帮狐朋狗友。洛广平在家里,除了端茶倒水,就是一拨又一拨地送客。有时候还要当代驾司机,帮蒋良妮的朋友接站送站,忙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红白喜事。

老岳父的行囊已经打理好了,就在计划动身前的那个晚上,蒋良妮放完那个既脆又响的屁之后,老岳父竟然说倒就倒了。他站起身,可能是准备上趟洗手间,也可能是想去阳台上走一走,吹吹秋天的风。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些天来,他动不动就伤感,除了《快乐向前冲》的电视节目能让他提起一些兴致,其他的对他来说都是浮云。

经过抢救,确定是大面积脑梗。三年前就梗过一次,都说越梗越厉害,还真是。蒋良妮哭得险些昏了过去,她的朋友倒是来了几拨,把蒋良妮围得水泄不通,却又没有能帮忙拿主意的人。一切都是洛广平拍的板,跑的手续。不知道为什么,洛广平想让老岳父多活些时间,他总觉得老岳父的行囊里装了一些秘密,肯定还有未了的心事,如果带着心事走,老岳父这一生该多么遗憾啊。

老岳父在重症监护室里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洛广平在家里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放屁了,这好像是他一直企盼的生活。可是,他的心里又升腾起从未有过的心酸,都说家有老人是个宝,他总觉得老岳父不在的家,空得很。

同一个屋的病人家属说,别看他们不能说话、不能动,其实他们什么都懂。洛广平每次来,都要给老岳父擦洗一下身体,特别是私处,女儿毕竟不方便,虽然病房里有高护,终归不如自己人照顾得贴心。邻床的病人家属说,你看你家父亲,每次你来了,你父亲的心率都会上升,之前八十多下,现在你看,是九十多下,这说明,老头是明白的。邻床的病人家属又说,照顾病人,得明白病人的心,如果病人有未了的心事,就替他去办,这样也有利于他的康复,或者说,老人真要闭眼走,也能走得踏实。

洛广平决定去一趟青河煤矿,这个决定似乎有些唐突。可又说不清是什么驱使他非得跑一趟青河煤矿,好奇心?怜悯心?他说不清楚。他必须去一趟。洛广平打开了老岳父的旅行包,里面有一张老岳父和一个男同事的合影,有几本书,还有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开车上了路,洛广平的心绪灵动起来,多年来对蒋良妮一家的猜测,在他心里终于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轮廓,老岳母应该不是蒋良妮的亲妈,而是她的后母,老岳父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老岳母一定是仰慕老岳父的才华才嫁给了他。那时他的第一任妻子或许是病逝,也可能是生蒋良妮时难产死亡,而老岳父接受老岳母的条件是,两个人不再要孩子,以保证对蒋良妮的疼爱。这种段子在很多电视剧里都看过,好像最贴近老岳父家的情况。而且蒋良妮亲妈的姓他都想好了,应该姓梁。

洛广平找到老岳父的老家并不难,用手机下载了导航,定位到古巴市青河煤矿,导航小姐忠诚贴心得很,一路都在提醒着:前面三十米处有超速拍照,限速一百公里,前面有闯红灯拍照……

洛广平早上六点半就出发了,中午不到十一点就到了。由于青河煤矿几年前就结束了开采,矿区就显得灰秃秃的,像接近暮年的老人。

洛广平一路走来,早就想好了行动步骤,他首先去了青河煤矿的退休中心,工作人员从电脑上没有查出老岳父蒋少国的相关资料,说,调走的时间太长了,当时还没有实施微机化管理,你可以去前面不远的家属区打听打听,青河煤矿生活区比较集中,人数也不是太多,你打听打听。如果实在不行,去户籍室那里看看。

洛广平道谢后,去了那个小区。很多老头老太太都在小区广场锻炼,有的围在一起下棋,也有打扑克的,还有在健身器材上摇来晃去的。洛广平先是找了那帮下棋的老头儿,老头儿们正下得火热,对洛广平就有些不耐烦。说什么蒋少国,我们不认识。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过来了,下棋的人说,喂,潘大姐,你认识人多,有个打听人的,你过来听听。

洛广平走了上去,对那个老太太鞠了躬说,阿姨,我想打听一个人,他叫蒋少国,之前是从这里调走的,想来了解一下他的情况。老太太很是警惕,说,你打听这个人干嘛,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蒋少国?你是干什么的?记者?还是警察?

洛广平把事情大概说了一下。老太太说,像你这样的女婿,还真是难得。你说这个叫蒋少国的,我还真认识。因为我当年是矿上的女工主任,蒋少国的事又比较特殊一些。

潘阿姨又说,我家就在前排小区,不如去我家里坐坐。我家老头瘫痪了多年了,脾气很是古怪,这一时半会儿如果看不到人,又该叫唤了。

洛广平于是跟着潘阿姨去了她家,潘阿姨家是一楼,家里摆设陈旧,倒是干净。家里长年有病人,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异味,可见女主人是爱干净的。潘阿姨先是去了里屋,料理了一下老头,和老头说了几句话,才又坐到客厅里和洛广平聊了起来。

潘阿姨说,蒋少国当时来到了青河煤矿,很是显眼,人家有文凭嘛!当时蒋少国是技术室的技术主管,不成想,他和同事去井下巡视时出了事故。具体什么原因不是太清楚,反正和他一起下井的同事死掉了,有的人说,那个人是为了救蒋少国死掉的。那个人也是可惜,结婚半年不到,媳妇刚查出怀孕,因为我是女工主任嘛,职工怀孕都要到我那里登记的。我还记得出事那天是中秋节,唉!所以那个中秋节矿上过得一团糟。出事之前,蒋少国可能有二十八了,年轻人有文凭,长得也不错,条件就高,据说当时一个副矿长想把女儿许给他,他没看中。那段时间听说刚和新分来的一个工会女干事谈上了。出事之后,蒋少国和那个女的说吹就吹了。没有多久,蒋少国就结婚了,对象就是那个死掉同事的妻子,这件事当时在矿上引起了轰动。当时蒋少国的家人来找矿领导,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承认这门婚事。矿领导派我去做说服工作。蒋少国和家人最后还是闹僵了,就这样又过了四五年,蒋少国就调走了。再之后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洛广平之前的推测全部打翻了,他有些惊愕。他问,那个女人是叫高志芳吗?他们是不是生了一个女孩?

潘阿姨说,什么名字记不清了,时间太长了。那个女的个子不高,不漂亮,但是长得很白。那个女的生了一个女孩,当时调走的时候,好像那个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样子。

洛广平知道那个人肯定就是老岳母了。老岳母的名字叫高志芳。

洛广平又问潘阿姨,青河煤矿去世的人都埋在了哪里?潘阿姨说,之前去世的人大多都葬在古巴市靠北的朱山,你可以去那里问问,只要知道名字,就能找到。

潘阿姨说,死掉的那个同事好像叫梁亚东。

趁潘阿姨去里间照顾老头的空儿,洛广平在茶几上放了二百元钱,悄悄地走掉了。

回到车里,洛广平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他去了矿区的小食街吃了一碗板面。把手机导航定在古巴市朱山,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他去了公墓管理处,梁亚东的名字,来回查了几遍,都没有,倒是找到了一个叫梁亚洲和梁亚舟的名字。洛广平在墓地里有些转向,不是清明节,也不是年节,来扫墓的人很少,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下葬的,都哭得死去活来,他没敢打扰,就自己来回地转圈儿找。首先排除掉了梁亚洲,那个人是十年前去世的。接近黄昏时,找到了梁亚舟的墓碑,墓碑上写着,梁亚舟之墓,落款是,兄弟少国。果然是。

他不明白,为什么落款人是老岳父呢?洛广平心想,人的一辈子,或许终归会有些事情,将永远带进属于自己的坟墓。

他买来了一束菊花,还有冥币和烛台,把老岳父包里的照片、书本,连同日记本都一同烧掉了。那些东西,永远属于那些岁月。

看着燃烧的火苗,他想,总归应该说些什么好,他身负重任,是代替老岳父来了心事的。他嘴巴还没张开,眼泪竟然掉了下来。他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在心里默念了很多,想必在重症监护室的老岳父和地下的死者,是能感知到的。

从墓园里出来,已是黄昏,洛广平感觉有些疲惫。他把车停在路边,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平静一下情绪再上路。脑袋却有点儿乱,别看老岳父平常对他凶,其实很多时候,老岳父对他还是疼爱的,只是他不愿意表现出来,洛广平都知道。这一闭眼,竟然睡着了。睡梦中,他握着老岳父手说,老爸,我是洛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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