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门前唱大戏
2019-04-30李悦
李悦
一
凌晨五点一下飞机,文中中先忙着打开手机。天尚朦胧着,一条短信赫然跳出:父病危,请复电。正正。正看间,铃响,又一条:见信速归,老二正正。
越揪心,那铃声越响亮。细瞅来信时间,竟是昨天下午三点多!其时正开着会,会议室屏蔽着。接着又被一伙人簇拥着去看一乡村民俗表演,又你敬我让着吃篝火餐,夜里回宾馆匆匆为手机充电,又匆匆赶飞机。这手机眼见是个摆设了。来不及思量,文中中即刻拨通二弟正正,却听那头人声嘈杂凌乱。老二正正一向豁亮的嗓门却甚为沉闷:“你也不必过急,但务须直接回家。”隔了片刻,又说,“直接到仁仁家。”
不去医院,回老三家?文中中骤然慌神,觉出大不妙。去年秋天,老父亲感冒后便添干咳不爽之症。父亲幼读私塾,十九岁从教,一生从未离开教育行业,为人谦和秉礼,向来崇尚古今饱学德高文人雅士,偏又钟情中医中药,研讨揣摩些病理药性。这次肺部不适,自认为不必看西医,应以中药调理为宜。于是请一位交结甚密的老中医把脉。服了几剂汤药后,又续用青果丸,冲服罗汉果,自己在饮食菜肴中添加或清炖白萝卜,干咳之症居然日逐好转起来。偶尔清咳,大夫说,八十八高龄之人,免不了的。大家也就没多在意。
不料今年正月未满,老人干咳又起,却是不止,并伴低烧不退。上医院检查,确诊已至肺癌晚期,且胸膜腹水,癌细胞扩散,唯余保守治疗一条道了。不过,尚能维持数月,半载之内没问题吧。
大夫诊断结论既出,若兜头一盆冷水——尽管老父亲淡定谈笑自若,文中中兄妹五人心中仍是寒噤悲惋不迭。
家族遗风,文中中兄妹事父母至孝。大前年母亲辞世后,老大文中中恰及退休,单位挚意留聘,退却正岗职务,却被公推为史志编纂研究协会主席之职。毕竟不似在职时整天公务缠身,所以干脆搬到父亲家,陪父亲一道起居宿眠。众弟妹见大哥六十八九的人了,单位還时常来叫,家里大嫂需接送子孙辈上学,就共同约定,轮流陪伴父亲。
此次父亲添病住医院后,文中中天天守在身边。无奈大西北一位当了市长的大学同窗,再三相邀去“指点迷津”。
文中中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毕业的老牌大学生。自幼受老父亲启蒙熏陶,酷爱经史,选修的是历史专业。一个埋头于寻宗觅史、述经论道,又极重人格风范雕琢之人,自然不擅也无意于仕宦场角逐。不过,凭学识人品与超长专业,几十年来,文中中也当了几番不算多大、衙门清净却在当地声名响亮的官。先在区县,后擢升为市文史室主任,工农商学兵,三教九流,也算得一隅诸侯。文史办虽衙门冷清,然非专业则难作为,大不为逐鹿仕宦者青睐,却正中文中中下怀,悉心苦志求索,从不懈怠。光阴荏苒,数十册地方史志重籍和个人专著卓然于世,国内几家驰名报刊专栏亦每现“中中”大名。更可圈点之处,乃“精耕细作”数十载,培植提携出不少桃李精英。近些年,有些于此行大可作为之士竟渐次转入经济圈儿去了,唯文中中端然莲池不为所动,愈被尊推为地方史志界的翘楚。更令公众追崇的是文中中造诣颇深的书法,豁达飘逸精妙,独具风韵品味,其临习书写的《五柳先生传》《陋室铭》《岳阳楼记》《爱莲说》等经典铭文,以及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沁园春·雪》等词赋书法作品,广为各界人士趋鹜收藏。
盛世修史。这些年,无论地方、企业还是文教等事业单位,各行业“史志热”风靡不息。文中中本已离职,但慕名造访者还是纷至沓来,隔三岔五便得应酬些讲座、研讨、点评、资料分析之类琐事。不料此风居然也刮到大西北偏远市政去了。这次相邀者乃大学时抵足而眠的同窗挚友,大约时下女孩称作“闺蜜”那类吧。
“万望赏一薄面,阁下若能莅临,无异雪中送炭、救民于水火啦。”老同学虽然还是当年那副戏谑贫侃腔,却道明偏僻地区史志著述方面原本羸弱,加上经济浪潮冲击,不仅人才流失青黄不接,还留下半拉子一堆资料,夹生饭端不上桌。看来,作为一方父母官,此君恐确凿“骑虎难下”,遇到难处啦。
原估计去几日便回,老父亲一时无妨的,不想却山崩地裂,来得这般突然凶险。
车驶入市区,红绿灯骤然多起来。文中中心里着急,看那些灯便贼亮贼亮,一时懵懂起来:不上医院,不回父亲家,却让直奔老三仁仁家,眼见得万分危急矣!
好容易挨熬到仁仁家,不料原本优雅清净的这片高档小区,行人寥寥,老三门前更是一片寂然。向门卫打听,小伙子挺精明,也知道文家老父亲病重的事,说文经理图旧居所亲友、朋友多,人手方便,全家都回旧区去了。
这些年,老三仁仁发展的不错。先是开着小煤窑,现在又拥有一个规模不算小的房地产企业,赫然有头有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老父亲对世事洞察若明镜,对老三的发迹颇不以为然,且忧心多多,每每告诫。然而毕竟父子血脉,嘴上敲打揶揄,心里却不乏熨帖:“古往今来,风云际会,龙行鼠蹿,一个混字道不尽、理不清。大宋那位泼浪踢球的不是摇身为高太尉?想不到咱三混子居然有了名堂,文家还是首例蹦出个董事长。”
老三也委实有点儿腾挪本领,多少人厮守老旧房区,巴望不到套楼房,仁仁则“狡兔三窟”,近年来三年四迁,翩翩然轿车开进市里最高档的别墅区里了。这便有些麻烦了,旧居,是指哪处旧居呢?
人慌张着便会失智失措。原本就该问清老二哪处旧居的。想来老二也急,电话里也没讲明白。文中中便再拨老二手机,问清爽了,便又急火火奔郊区那片住宅楼区来。
二
老三仁仁在郊区的住所,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兴建的楼区,当时乃全市首批大规模楼群,曾靓极一时。因多次参与各类企事业单位史志编纂方面的会议、审评,再则,逢年节或子侄辈娶嫁,兄妹们免不了相聚,这片小区,文中中颇有印象。
仁仁所在这片郊区地处市西南边陲,人虽粗犷些,但质朴、热情、豪放,颇具塞外故旧民俗民风。据清末本地府志记载:“四季分明,土地贫瘠,日照短,农作物欠丰。”“多从业采炭者。”“民风质朴、淳厚,尚习武之风。”老三最初从部队复员到当地一企业当了工人,因豁达豪放,和邻居们相处甚好,对此,文中中颇有好感。因了这层关系,文中中对小区路径还是熟悉的。
一打早绕来折去,费去不少工夫,直到太阳露脸,楼舍道路人群渐次清晰时,方赶到仁仁旧居楼区。
愈近楼前,文中中心里愈悲戚忐忑,老父親谦和儒雅的笑容一阵清晰,又一阵模糊起来,总不至于——不至于赶不上见最后一面吧?
由楼区甬道往西折,仁仁家在顶靠里的单元。匆匆向里,就见由东至西,连毗地搭着苫布棚子。此楼共五个单元,楼多长,那棚便多长,少说也够三百米吧?是施工包工队的帐篷?显然不对。棚子一律用半透明尼龙布覆着顶,扎挂有后墙布,朝前相对各楼门口,则大敞开着。就见一伙一伙的人蝼蚁般忙乱——抬着摆着桌椅的,抢着摞着洗刷锅碗瓢盆的,拎着扛着肉畜菜蔬的……文中中紧攥着的心便有些宽松下来:看来老父亲尚没事的。想是谁家操办喜事?亲朋多,矿上人图个热闹劲儿,也是有的。然而通常人家在门前租搭个临时烧煮便餐的小棚子就罢了,大可不必如此声张铺排吧——尚未见过这几百米长的宴席帐篷。
然而,当走近仁仁楼门前西侧那片空地时,文中中顿时心慌移不得步:一具尚未上漆的棺木白花花直抢入眼。正在灵前摆放放大了的黑白亡人像的,不是老二正正吗!此时,在灵前忙着的人也都认出了文中中,大妹老四和和拉住中中的手,道声大哥,便忍不住悲啼失声,妻子、小妹爱爱以及老二正正和大侄儿等,都拥立一旁,饮泣抹泪。
文中中便觉得霎时间天昏地暗。临行前,父亲尚含笑嘱托:“人有求,当必应,况同窗挚友?尽管放心前去。大夫言之凿凿,半年之内无大碍嘛。”老父亲还打趣,“自古长为大,大,则令行禁止;我大儿不当面发话,为父岂能擅行?”
堪怜世事沧桑,天道无常,转眼间,竟与慈父阴阳两隔了。
文中中便自怨自艾,怪自己向来愚直不善机变迂回。是盛情难却、友情难拒,可难道不会推迟几天去吗!然而,那大夫明明是说三五月之内没问题嘛!昏昏沉沉,头蒙胸闷,年近七十之人,又连日夜奔波劳顿,文中中瘫软在父亲灵前挪不得身。临近中午,烧罢纸,方在众人苦劝拉拽下回到二楼仁仁家。
果然老天风云莫测令人始料不及。据弟妹们相告,中中方弄明白,父亲原本尚好着,昨天中午吃米饭,因癌扩散于食道致肺管狭窄,嵌入几颗米粒,紧呼急救车来抢救时,人已撒手去了。
至此,除老三仁仁媳妇有事未归外,至亲兄妹、妯娌、姑爷以及子侄辈,算是聚齐了。老二正正道:“大哥,你回来了,这诸般筹谋决断事体,该交还你来主持了。亏了仁仁,我实在上不得台面,不堪重负,不堪重负。”
文中中方一时醒过来自己老大的身份职责。本地乡俗,人去当晚即入殓,今天应是第二日了,明天第三天,乃近亲、族人、朋友来吊唁“烧纸”的日子。比起嫁娶婚事,这治丧的事项更为繁杂,件件撵着的琐事多着呢。文中中便振作精神道:“这几日众弟妹辛苦,商量着送好父亲最后一程吧。”
正正说:“仁仁扛了大头,出了大力,仁仁说吧。”
仁仁眼圈儿红肿,嗓子也嘶哑着:“大哥,我早想来着,也与二哥商量来着,咱父亲一生勤勉克己,安贫乐道,拉扯我们不易——咱们非得把老人家的事儿办好。得轰轰烈烈、气气派派、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热闹红火?如何红火?”仰靠在沙发上的文中中坐了起来。
老三仁仁便显得有点儿局促。仁仁打小胆大果敢,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在父亲向来的严厉训斥面前,也“老母猪不怕开水烫”,我行我素的样子。唯在大哥中中面前尚敬畏收敛些。但也就眨眼工夫吧,仁仁便腰挺得直直的,头皮硬硬的道:“请头牌有名二斋——胡道看过了,治丧期选最长的九天,三天起开锣安鼓匠,再加各色戏班子,天天鼓乐唱大戏;已联系安排上老坟看穴打墓,要一砖到底砖碹墓,立汉白玉碑;也要搭最讲究的灵棚子,已选用了上好真柏木棺材,灵前须塑真人高童男童女,立对儿狮子,对儿白鹤,全部纸扎、一应花圈儿都用真鲜花;再就是楼前搭通头长棚,九天之内,不论亲友、邻居、族人,还是游人、路人、僧道、花子,谁来给咱爹祭拜,管吃、管喝、管饱……”
仁仁开头尚有些顾忌拿捏,说到兴头上,性子上来,便口齿清爽流利,泄洪般哇啦啦地汹涌着。
老妹子爱爱憋不住笑:“三哥哎,文董文大经理,您这是单位训话还是作报告呢?”
文中中眉头便紧锁起来。——原来那长棚竟是自家人搭的!真可谓鹤立鸡群,出类拔萃。本地民俗沿袭,治丧多有讲究和办得排场的,然而如此张扬,我文中中痴长六十有八,尚闻所未闻。眼瞅着大哥脸色不好,正正、和和与妯娌、姑爷们便都不吭声。连向来泼辣无羁的小妹爱爱也噤了口。
仁仁只顾自说自话,好半天,方觉出似乎众人都不大情愿听和不耐烦的样子,自己倒觉得满肚子憋屈,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我知道,都嫌我张扬显摆了不是?打小我就不好好听父亲的话,惹爹妈气苦。父亲跟前这是最后一遭了,我想补回来,尽我的力尽尽孝心——咱爹谁呀?那是屈指难数的文老、文老先生!可老人家毕生低调自律,有过钱?上过报?我得让咱爹风光风光。钱花多少不论,一应费用我出。”
谁也未曾料到,向来温婉的大妹妹——老四和和发话了:“老三啥意思?父亲养育我们兄妹五人,就你一人尽孝?”
仁仁急了:“和和哎,你千万别误会,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真心、真的真心呀……”虽嘶哑着嗓子,音量却不比平素低。仁仁怕和和误会。仁仁深知这位大妹子脾性,在自尊要强要面子上更胜大哥中中。众兄妹中,和和家境差些,却向来宁折不曲、不为五斗米弯腰,毫不通融回旋。
“嘿,嘿嘿。”小妹老五爱爱忙打断仁仁话头,“三哥哎,倒是您多心了,姐的话本不错。谁说你不是真心?依我看,补报爹为你劳心费神也不错。如今您个肥阔佬,放点儿血,天经地义,顶数您大包了好,顶好。”
有人搭茬便好,仁仁顿时舒展颜面:“放,放,老妹说了算,你说咋放就咋放。”
“不过呀,三哥,您得悠着点儿,别点火抽烟燎眉毛——太过烧包。”爱爱是家里老小,哥姐面前娇嗔惯了,尤其比老三仁仁小不了几岁,俩人向来打牙斗嘴。
如此“风光”,成何体统!文中中满肚子话,见老三这几日操劳疲惫的样儿,却开不得口,就瞅老二正正。
正正便起身辩道:“哥,你如何高论倒是论呀,瞅得人若芒刺在背。弟妹们你又不是不了解,我不就是个教书匠嘛。大本事就是管几个学生,那听话的管管,那些不可雕琢之辈则悉听尊便。咱老三何许人?万众瞩目的经理呀!鞍前马后,前呼后拥,一呼百应,上述诸般事体——这里尚自相商着,那边早已兵精粮足、立竿见影落实到位了。莫说外头,便是家里,谁拗得过人家三,三……”
“二哥,我就烦你这瞻前顾后、吞吞吐吐,不就是我三不楞、三仄楞、三混混、三挖灰嘛!”老三仁仁抢过话头,先大咧咧地笑了。全家人也禁不住笑。
正正趁机向大哥进言:“本不该这般太过张扬,甚或曰张狂?是违拂了父亲的教育训诫之道。不过,这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覆水难收……”
仁仁也蹭过来:“二哥酸溜溜的文词我整不来,一个意思,嫁出去的闺女泼地下的水,丢啦洒啦,就是这啦!”
“丢谁呀,泼谁呀?三哥不要我和姐啦!”小妹爱爱立即反唇相讥。
文老先生确实家学渊源,教子有方。老大中中、老二正正、老五爱爱都是响当当的大学生。老四和和虽然正赶上下乡插队中断了学业,却后续读了成人大专、大学。唯老三仁仁读书不上心,读至高中便死活不愿再上學。人虽聪明伶俐、果敢善断,却生性顽劣,每每惹出是非。老大中中与老四和和极重人格修养,最具文先生遗风。老二正正学识颇高,诸般均好,唯不理事、不担当,“和事佬”和稀泥出了名。而本人却尚自诩贯通中庸之道,以“难得糊涂”为荣。老五爱爱却是绝顶聪明,察言观色,斡旋调停,技高一筹。今天若没有小妹的及时插科打诨,兄妹们这场交锋与会话还真不知如何收场。
至此,文中中不得不发话,也不得不说道几句了:“我们如此吵吵闹闹,这般轰轰烈烈,咱父亲能躺得清净、走得安稳吗?如此鹤立鸡群、万众瞩目的千米长棚,是老父亲至嘱诫告、像文家人行事的风范吗?”说着,已是泪眼婆娑,“一奶同胞,我能不知仁仁一片赤诚孝心吗?数日辛苦操劳,我得谢谢你。事已至此,虽覆水难收,然仍待商量,须尽力为之——我们务必时时处处检点、节制,切记行事节律与人伦底线,万不能僭越张扬。”
于是,大家又议论商量一番,大致分了工。由中中和爱爱负责迎来送往待客;正正只管记事记账。仁仁属下众多,仍扛大头,所有杂事一揽子总管。和和与几位嫂子提出下楼去大棚里帮忙烧水整饭。仁仁说,不用不用,早已安排各就各位,人手满满。大家问:“那让我们干点儿啥?不能干坐着呀。”
仁仁道:“有事儿呀,你们只管哭爹,哭累了歇歇,歇好了,想哭再哭。”
文中中哭笑不得,摇头叹息:“仁仁你就这般当总管?这料理丧服之事,总不能全让人家外人办吧?”又嘱咐妻子和弟媳,“你们多操这方面的心。”言罢,下楼守灵棚子去了。
三
常言道,最忙莫过人倒头。亲人西去,且莫论仕宦商贾大户,即使是黎庶平民之家,一应惶极繁杂纷乱事体也是难免的。何况,老三仁仁又如此铺排。
然而,这冗杂繁务竟这般井然有序。老二正正讲过,大哥不必生急,凡族亲报丧、墓地看穴、推算择日、鼓乐邀约、茶饭备办等等等等,多亏了仁仁安排支使其手下一帮人忙乱,已是稳妥周到的了。单眼前这千米长棚搭架齐整,数十张桌椅均已摆列有序,几处临时灶台炊火炽炽——众人随到随吃,已应筹接待过两餐了。
中中打量父亲灵棚,高大敞亮,几案供桌及祭拜人众的行礼、休憩之处均齐备。却又见一伙人拉来柴炭,想是照乡俗垒搭旺火兼及夜间守灵人取暖之用吧。再瞅仁仁红肿着的两眼,中中忍不住辛酸掉泪。毕竟一奶同胞,血脉骨肉,对仁仁张扬无忌的不悦,已烟消云散去多半。
中中一躬到地,泣跪父亲灵前:“中中大不孝,未能守着您去。这几日,多亏了众弟妹呕心尽力。儿子明白,如此鼓噪盈沸,定然拂您本意,但念仁仁一片挚诚,纵有千般的不是与责难,先在为长的儿子身上啦……”
中中言犹未尽,身后已是哭泣声一片。原来众弟妹、妯娌及几位近亲,早已随中中跪下一地。和和、爱爱好不易在众人相劝下止了悲声。唯仁仁抽泣不已,惹得大伙儿又一番落泪。
忙乱间,天已黑下来。正正、仁仁念大哥年岁大,又旅途劳顿,仍争相守灵,中中执意不肯:已然错过临终相送,悔恨痛惜不已,岂能再误?让俩人帮着将原设于灵前的靠背长椅移入棚内灵柩旁。中中老觉着父亲尚未离去,期冀仍像前些日子那样,守在父亲病榻前,和父亲叙叙家常、拉拉话。
从记事起,父亲就是温文尔雅一介书生模样。
刚解放那阵儿,父亲尚在乡下教书。因当时还没有专门的学校教室,学堂(时人称教室为学堂)尚设在村中大庙里改建的僧道禅居过的大房子里。大房中相对的两盘通头大炕上,一张张炕桌后挤满了学生。父亲端然立于当地,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领孩子们诵念新编的国学读本。
中中还不到上学年龄,但尽可以脚垫两块砖头,用小手沾唾液捅破窗纸,任意地窥探偷听。——因父亲是区上派下教学的,在当地无居所,学堂旁的两间小屋,就是中中们的家了。在中中的记忆里,父亲是从不斥责学生的。有顽劣不倾心听讲的,父亲每每温和地劝谕:“不可蹉跎岁月呀。岂不知解放前唯有钱人家子弟方能入学的。如今政府让我们人民大众抬头作主,兴办义学教育,尔不尽力,上对不起国家眷顾,下有负父母厚望。要懂自重自爱,万不可坠入不可塑也。”接着,往往便是“子不学,非所宜”“玉不琢,不成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云云。显然,父亲虽然刻意向新式教育法靠拢,但一时尚未能完全脱离传统私塾先生的影子。但由于他的执着倾心与育人得当,所教学生集体考分与教育评判,年年在地区名列榜首。父亲便颇为乡民们尊崇爱戴,不光乡下,便是区里、县里干部,也都一律尊敬地呼其为文先生。
长大成人后,中中方悟彻明白,父亲之所以受尊崇,决不仅仅凭学识,更在于其修身润德,即父亲谆谆以教化阐释的“德高品贵”“大道修远”。
父亲衣着简朴,却显然与乡民有别。一年两色——秋冬黑,春夏白,永远是浆洗干净的黑色对襟大褂,足踏千层底方口布鞋。发型乃当时流行的“一道偏”分头,头发根根中规中矩,纹丝不乱。父亲和善近人。他平素抽烟少,却抽“大婴孩”纸烟,然每遇乡民们递上冒着“小兰花”浓烟的长烟袋,他总会忙忙恭敬地接过来,呛得咳嗽,却总要抽上几口。村民们便打心里敬重文先生不但学问人品好,还这般和善可亲,没有丁点儿先生的架子。
父亲算是地道的教书先生,可文先生居然会理田种菜。当时,庙院西侧有块空地。父亲向村民借来锹镐犁耙并诚恳求教,像菜农那般耕翻、施肥、播种、浇灌、锄耪。村民们劝告不止,急了,纷纷将各色菜蔬拎来堆下一地:“农务不是先生的活儿呀,遍地菜田怎劳先生动手?”父亲向众人拱手:“承谢,承谢,民以食为天,勤四体、辨五谷,也当为读书人的本分呀。”私下里,则对中中兄妹谆谆以告:“俭以养德,耕读累世,汝等铭记。”寒来暑往,春华秋实,父亲的十几垄菜畦居然琳琅满目,生机盎然。地头还植了两株桃杏树,每逢春回大地,杏白桃红争芳斗艳,成为庙院学堂的一道风景。后来,父亲当了校长,家也由村迁到乡、县,直至市里。然此习俗沿袭多年,凡有点儿空地便点瓜种豆,直到迁入楼房区不能再栽种为止。
思念绵绵无尽,令人九曲回肠。往事历历,可怪得很,愈想,父亲的音容笑貌愈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中中躺不住,换了几遍蜡烛,续了几回香——世俗相沿,故人灵前灵后须灯蜡常明,以喻香火不断。此生再无缘与老父相见了。无奈,中中便一遍遍地抚摸父亲的灵柩。棺木委实不错,上好柏木,质地绵柔细腻,色泽温润中和,仁仁孝心可鉴。然诚如父亲所言,老三心性浮躁,桀骜不驯,恐永远难由骨子里领悟圣哲著述的魂灵精髓。望着摇曳的烛光与袅袅烟雾,中中心中五味杂陈,久久回味父亲殷殷教子的良苦用心。
记得作务菜畦时,父亲必携子女,让“人人动手,丰衣足食”,此乃一方面因素罢了,实则是将劳务当作课堂,边践行,边晓理,涓涓细流润泽儿女心田。
与在学校教化学生相比,文先生对子女的要求显然更加严厉。从衣食起居到仪礼言表,由苦志求学到为人做事,无处不到,无时不有。诸如“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诸如“出淤泥而不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诸如“吾日三省吾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中中兄妹少时便耳熟能详。尤其在俭养德、勤持家、严律己方面,则近乎于苛求了。
那一回,其时仁仁已当了工人,从单位扛回截木料。父亲看到后甚为不悦。仁仁辩解说,啥好东西?厂子废料堆里一截烂木头嘛!父亲厉声道:“废旧也是公家的,立马送回去!”仁仁鬼灵精,当面不敢违拗,嘟嘟着嘴扛走了。却躲于暗处劈开,掺杂到烧火柴堆中了。父亲事后得知大怒:“诡变多端,逆行不道,朽木难雕,不可教,不可教!”
小妹爱爱步入小学校门后,对自己的名字提出了质疑:“中、正、仁、和,好名儿都让哥姐们占了去,爱爱,多俗气!”
老父亲正在田垄间栽种菜苗,便指着汩汩渠水,极耐心地好一番细致阐释,由《弟子规》泛众爱到自由、平等、博爱,再到上善若水、大爱无疆,不光溯源述理,还衍叙了古今诸多感人的“仁爱”故事。小妹破涕为笑,逢人便以父教炫耀自己大名儿的美好。
在中中的记忆中,任轻风吹拂额上的汗水,望着娇嫩的幼苗一天天长大,菜花黄了,辣椒红了,葫芦、倭瓜秧不知何时已攀上墙头,挂了沉甸甸的果实,那是人生中至纯至美的境界。
前些日子,父親所住的医院,后墙外是连陌的庄稼地,为方便大夫们进出,开着扇小后门,门外有五六株桃树和杏树。正是春催桃李时节,满树灿然。父亲已然不能自己行动了,中中和弟妹便用轮椅推着,天天上午在桃、杏树下逗留一两个小时。父亲微闭双眼,贪婪地吸吮着清幽的花香,感慨道:“忽如一夜春风来。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呀……”中中悲不能言。人生几度春秋?父亲是和他最钟情的人生境界作别呀!于是折了几枝插入病房玻璃瓶,置于父亲床头。父亲开头不允,后问清桃杏树已有些年头,早已不能挂果,方点头应允。
天天置换,父亲的房间里溢满着春天的气息。那桃花、杏花也似乎善解人意,鼓涨着蓓蕾,两个时辰便绽放出清香。这天由后门回来,扶父亲上床,中中将刚折下的几枝桃杏花插入瓶,注满水。父亲尽管疲惫地闭着双眼,那嗅着花香的惬意却掩不住地漾在脸上。突然,父亲长叹道:“花无百日红啊!”中中颇感意外,父亲是豁达开朗之人,柔善却又心底天高地阔,何出此沉闷之语?不料父亲挣扎着坐起来,极庄重地说:“中中,爹要吩咐你件事。”中中忙道:“您尽管吩咐。”父亲说:“我原来责备仁仁龙行龙径、鼠蹿鼠窟言词是有些过。老三机敏权变,确也搞出点儿名堂。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做人终须有底线尺度。你要多操心,多点拨。我们宁可负自己,不可殃及他人,切记,切记。”中中连连应允,方明白“百日红”之意。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这天,仁仁捧来一大束买来的鲜花,说天天瞅这两样花,换些新鲜的吧。说着便动手,那正绽放着的桃杏花瓣纷纷坠落,父亲便呻唤:“中中,中中,快拦着……”中中迷糊中仓皇跳起来,哪有父亲踪影?只见灵前蜡烛尚幽幽亮着,天际边露出一抹鱼肚白,仁仁已带着一伙人在帐篷里忙活开了。
原来,一夜思前忆后没睡,临明打了个盹。再细看,供桌上父亲像前空落落唯香炉与灯蜡。中中一刻也待不住了,嘱咐仁仁看护灵棚,便上路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父亲住过的那所医院去了。
四
中中一瘸一拐地捧着一大束桃花、杏花返回仁仁家时,天已大亮。
大棚子里熙熙攘攘,吃喝着的,闲聊着的,端盘刷碗的,奔前跑后忙乱着的,赶集闹会般热闹。中中诧异,大清早,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一伙一伙的人。
仁仁眼尖,老远瞅见大哥中中,三步作两步迎上来,细细端详中中捧着的大束花儿,猛然醒悟,跺脚道:“我咋想不到呢?大哥你凡事不言声,大老远自个儿去。打明天起,我天天叫人去折。”见大哥腿瘸拐着,忙撩起中中右裤腿,见那脚已红肿起来。
原来,父亲所住医院那后门里的桃杏树,低矮处已多被人折了去。中中不甘心,顾不得自己手脚早已不灵便,硬挣扎攀上去,却不好下来,顺势溜跳,小腿擦伤不说,还崴了右脚。此时也顾不上向仁仁细说,琢磨先寻个器皿插放。还是仁仁手脚快,转眼间不知从何处弄来个尺高的立式玻璃鱼缸,“哗”地将缸里的水泼向地,就见几尾大头红龙睛鱼蹦跳着在地上挣扎。中中慌忙拦阻已来不及:“罪过罪过,顾此伤彼,供花何益?是让老父亲舒心还是烦恼?!”正正忙打圆场:“鱼也游着,花也开着,岂不两全齐美?”于是众人忙满地下捧鱼,清洗,再往缸里添水。所幸抢的及时,五只金鱼两只轻微擦伤点儿鳞皮,其余俱无大碍,不一刻即活泛过来。那微型立式鱼缸造型不错,上边“桃红杏白”怒放着,下边鱼儿游弋嬉戏,供桌前顿时灿然鲜活起来。
忙乱时不觉,花儿摆放好后,大家则是莫名的悲戚。中中兄妹围拥于“花缸”前默然无言,仿佛又置身于医院父亲病床前。然而,眼见唯有遗像依然,再也看不到父亲的笑容,听不到父亲的叙话了。
大家正凄惶间,猛听背后“嘡咚嘡咚”锣鼓声大作,原来是鼓乐班用罢早餐,开锣亮场子了。好一通锣鼓后,居中坐着的唢呐手便大喇叭朝天吹起来。
仁仁诸般皆要亮“头牌”,请的是当地有名的“大后生”鼓匠班。当年,大后生是方圆百里驰名的鼓匠班头,大后生若活着已是过九十的人,现在的班主是他的儿子“小大后生”。“小大后生”虽然年岁已不小,却仍然底气十足,腮帮子鼓得像两坨发面馒头,那唢呐声亢亮地直传云霄,棚里棚外的人,纷纷拥前来看。“小大后生”青出于蓝胜于蓝,将其父相传的治丧唢呐曲子《哭灵》演绎得淋漓尽致,其段子长而哀婉,那唢呐声时而仰天凄厉长啸,时而俯首幽幽泣诉,呜呜咽咽,直吹得人哀思奔涌,灵前烧纸的中中兄妹泣不成声,众亲友邻居也落泪不迭。
众人正悲伤间,就听得身后一片吵嚷声。原来是一伙乞讨者闹着要“小钱换大钱”。说来荒唐,不知何时生此风气,无论红白喜事,总有一伙伙的乞讨者闻风结伴寻上东家门来,再好的饭菜也不屑一顾,却一个个掏出皱巴巴一元或五角的钱,声言“感恩东家慈悲心,可怜上门乞讨人 ”,要求以一换十,一般是一块换十块,东家再手紧,也得一块换五块。仁仁大手一挥,吩咐手下人“他们一换十,咱家一换二十!痛快麻利些。”然而事情并不痛快,这伙人也是得寸进尺分外出格儿,竟然闹哄哄冒出几位嚷嚷要一块换三十块、五十块的人来。
仁仁手下几位大棚里帮忙的,按仁仁吩咐,招呼三四桌乞討者早饭吃饱喝足,个个一换二十后,大多欢眉笑脸地夹着棍子走了。众人对最后赖着不走提出一换三十者大为不满:坐了席,又凭白得了翻两倍的钱,这仁仁东家已大发得够出格儿了,蹬鼻子上脸呀?又嗔怨仁仁,咋能信口破格,随意答应几个泼皮一换二十呢。
就见几位乞讨者脸上挤着笑,拥到仁仁身边:“您高升旺长的大经理,好人家、大人家,别家哪有您这大棚流水席?真是福运长流水,财源滚滚来哪。”前边几个嚷嚷着,后边一位红光满面肩头搭个塑料尼龙袋、手中拄根棍子的半大后生,一步一顿走过来,操一口夹生普通话,一板一眼地朗声念道:
一进楼前祥云生,堂上睡了个老圣人;老圣人,有神通,五个儿女俱扬名:老大市里当主任,本是天上文曲星;老二大学是教授,桃李满园有名声;老三经理财运旺,身后跟着千万兵;老四专门搞实业,勤奋有为立新功;别看女儿年纪小,出国压倒那外国人!三个媳妇俊生生,风流赛过穆桂英;两位姑爷更不论,万里挑一好后生;第三代人人上人,胜过精英是人精!
仁仁听了抚掌哈哈大笑道:“给,给,给!”仁仁手下正忙着安顿“一换三十”的一伙人,那位念唱的说:“我念半天,总得比他们多点儿吧?要不我再给哼段晋南‘五乡调?”于是便又不歇气哼哼唧唧道:
众位乡亲仔细听,俄(我)给咱唱段舞(五)乡赢(音),文大经理是甚(啥)人?顶天立地大英雄!三百五百算个甚?权当打了个小嚏喷!嘿,嘿,哎嘿嘿,哎嘿嘿哎嘿嘿,哎嘿哎嘿哎嘿嘿嘿……
众人笑作一堆。不想一旁却恼了三驴头。三驴头是仁仁厂里负责保安的,一张大下巴,头长似驴脸,扫帚粗眉,暴睛眼,黑铁塔般凶神恶煞,人看着就发瘆。三驴头挤上前:“爷看看嘿嘿啥戏?嘿嘿你妈的×,有完没完?来,来,爷给你换!”
原来这三驴头监狱里几进几出,据说恶狗见了都乖乖伏地不敢吠叫,是仁仁特招的护厂工头。
中中冷眼瞅那黑大汉满脸凶煞气,便心头发怵慌神,急喊仁仁:“还不快快拦下?”
却是灵验,那油嘴滑腔的念唱者,见三驴头走过来,如鼠见了猫一般,连三十也不敢换了,拖着条讨吃棍抱头鼠窜,比兔子还跑得快。
众人见那念唱的跑掉了一只鞋,也顾不及穿,慌乱中鞋带绊住了脚腕,那只黑乎乎的破鞋便随着他的慌不择路颠簸着滴溜溜地打转转荡秋千,满棚人哄堂大笑,仁仁也跟着笑。
中中干着急上火,半晌作不得声。压低嗓音喊仁仁:“好看好笑不是?还嫌闹腾得不够?”
仁仁也醒过神来,忙喝喊三驴头:“老三,罢手!别给哥弄麻烦。”
三驴头方极不情愿地不再追撵,尚自气呼呼地侧楞着脑袋骂骂咧咧:“你个狗日的,有?本事甭跑,跑就不是你妈养的!”
不想那念唱者原本非良善之辈,一分钱也没捞着,岂肯罢休?气咻咻直奔出棚外,跑到后一栋楼头,蹦高放声吼嚎:“有几个臭钱咋啦?你当爷想给你念!唢呐不吹笙胡响,你管不着爷在这头念。”就见两手飞扬,竹板吧嗒嗒响:“婶子大爷仔细听,我给咱说个好赖人……”见围拢来一伙伙的人,劲头愈高、嗓门愈大起来,冲着仁仁的大棚方向亢亮放声,“俺竹板一敲呱嗒嗒响,大家看来大家想,傍门窗的青云直上,狗大胆的金银满箱,贼投机的里外风光,胡搅腾的趾高气扬,挖灰疙蛋没人敢惹,假和尚吃辣喝香……”那念唱者也不知啥时装了那一肚子花花词,不歇气地念得唾沫星飞溅,故意将“挖灰疙蛋”一句反复吼了几遍,楼房头边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簇拥着阵阵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