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景合璧咏双绝谈乾隆御题林逋书迹二种
2019-04-30华宁故宫博物院书画部研究馆员
华宁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研究馆员
朋友之交,在于心交神契,既然能「远隔岭峤,不相瞻临」,便能跨越时间,纵横古今……
林逋、苏轼生活的年代距弘历已数百载,然而两人的高风峻节却依然为弘历所欣赏。缅高风、抒雅兴、继高谊,借着对林逋书迹二种的题咏,乾隆皇帝与和靖相狎、和东坡酬唱、随古人同游,正所谓「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
霜禽欲下:林逋与东坡的邂逅
林逋(九六七年~一〇二八年),字君复,杭州钱塘人,《宋史》称其「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卒后,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世称林和靖。
林逋是北宋著名的隐逸诗人,孤高自好,「梅妻鹤子」,为后世文人所仰慕。「疎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其咏梅名句。《宋史》载:「逋善行书,喜为诗,其词澄浃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随辄弃之。或谓:『何不录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宋史》卷四百五十七「列传第二百一十六·隐逸上·林逋」)故而其书迹颇为罕见。故宫博物院藏《自书诗》卷是其传世行书长篇,书自作诗五首,五诗均载《林和靖集》中,书法作于宋仁宗天圣元年(一〇二三年),林逋时年五十七岁。是卷书体秀逸,笔势方硬,风度峭劲,与林逋孤高不俗的性格相表里。半个多世纪后,苏轼邂逅林逋此卷,对其高洁人品与诗风书韵赞赏不已,遂于卷尾留下了这首著名的《书和靖林处士诗后》: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绿。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我不识君曾梦见,眸子瞭然光可烛。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留台差少肉。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
苏轼于诗中称林逋「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对林逋的高风清节充满仰慕,又赞其「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留台差少肉」,诗清而不寒,书瘦而劲健,兼有孟郊(东野)、李建中(留台)之所长,而尽去两家所短。苏轼此诗,后世广为传颂,其书法更被后人推为苏轼的「生平合作」。林、苏二家诗书合璧,佳篇妙笔,流芳世间。而七百年后,更有一人,与古酬唱,继续前缘。
阅读链接
林逋《山园小梅二首》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剪绡零碎点酥乾,向背稀稠画亦难。
日薄从甘春至晚,霜深应怯夜来寒。
澄鲜只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
忆着江南旧行路,酒旗斜拂堕吟鞍。
粉蝶如知:林逋与弘历的相逢
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二月十五日,第二次南巡,在杭州孤山西湖行宫,乾隆皇帝面对林逋的《自书诗》卷,凝神细品。夜幕降临,烛光下的乾隆皇帝依然兴致不减,赏叹之余,即兴赋诗题于卷后:
好春重至西湖曲,不爱山青与水绿。所爱别馆近林家,歩歩远尘树树玉。设云处士今在否,我知斯人未免俗。新得先生遗墨妙,日观不厌继以烛。五诗神合暗香句,清峭雄浑无不足。宜令东坡拜下风,健笔藏筋讵丰肉。马迁死后良史无,峰色湖光皆实录。即景合璧咏双绝,和吟岂谢巴人曲。两贤同得社而祭,往往丛祠倚松竹。所惜潜亦个中人,遥遥祇享柴桑菊。
这首诗题为《题林逋诗帖真迹用卷中苏轼书和靖林处士诗后韵》(「好春重至西湖曲」诗),书于林、苏二家诗之间。然而乾隆皇帝与林逋此卷结缘未了
自此,每次南巡,乾隆皇帝都要携此卷同行,反复题咏。
五年后,乾隆二十七年(一七六二年),乾隆皇帝第三次南巡至杭州,他再赋《题林逋苏轼诗帖叠旧作韵》(「先生昔隐孤山曲」诗),书于《自书诗》卷绫质后隔水之上:
先生昔隐孤山曲,结庐爱就深林绿。廿年足不及城市,欬唾皆成珠与玉。晦迹不欲名一时,况后世乎识超俗。幸哉五首留世间,片羽吉光霄汉烛。东坡见诗如见翁,五字长言吟不足。三百余篇虽在世,知音谁辨丝与肉。今去坡又七百载,两贤高躅诚宜录。西湖上读西湖诗,横琴似奏水仙曲。漫说吴人不好事,祠堂有梅复有竹。和诗还拟问髯仙,谁竞春兰笑秋菊。
乾隆三十年,第四次南巡,乾隆皇帝再携《自书诗》卷游西湖、登孤山,「三度赓吟」,诗云:
金错刀书状樛曲,瑶躞锦贉古色绿。是谁遗迹乃惊人,林句苏和两珠玉。世间书卷岂不伙,半属伪为半荏俗。逋清坡健此联珍,焕觉虹光屋梁烛。携来即境证精神,三度赓吟意未足。论帖早匹乞鹿脯,说偈不碍烧猪肉。两翁出处纵殊致,一例高风有史录。佳湖山处缅芳踪,异代同时通款曲。谁谓两翁真往哉,后人常抚祠前竹。祠中古貎粹如生,鄙矣长生学服菊。
大约是本幅已无适合下笔处,此诗遂题于尾纸王世贞、王世懋兄弟题跋之后。
上有所好,下必趋之,裘曰修于乾隆三十三年(一七六八年)购得林逋另一书迹《手札二帖》册并将其进献皇上,同时详述原委于册上:「内府所蔵有林逋诗,苏轼书后。乾隆丁丑,皇上用原韵题其端,嗣是凡再叠韵,皆翠华南幸时作也。读之觉风云壮色,山水増辉,玉局翁(苏轼)当为却步。岁次戊子,臣修购得此册于金台王氏,为和靖二札,盖正定梁清标家旧物也。册尾有石田诸人诗,并和坡韵。因敬录御题于左右幅。」至此,林逋《自书诗》卷、《手札二帖》册皆入内府,乾隆皇帝「一时无意得联珍」,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更让他惊异的是,《手札二帖》册上还有吴宽、沈周、李东阳、程敏政等文人书家的和苏轼韵诗及题跋,乾隆皇帝自谓「此事诚堪惊世俗」,遂于第二年正月题诗于《手札二帖》册之上:
五诗早入石渠藏,二札人间如抱曲。一时无意得联珍,字精神照千秋绿。我爱苏诗赓以三,那论珷玞及真玉。谁知石田先着鞭,此事诚堪惊世俗。苏则题诗沈题札,恰似一灯然百烛。翰臣金台获佳迹,意在丰城双补足。书我三诗当题识,瘦劲谁当嗤少肉。陈张吴李和者四,各具清新率可录。东阳识见洵独髙,二义不碍重押曲。春巡至今凡几年,令我遐忆西湖竹。竹之传也固多人,不若林梅匹陶菊。
刘统勋(即《恭和御制题林逋二札四用苏轼韵》,见故宫博物院藏刘统勋《楷书和御制诗》页)、刘纶、于敏中、董邦达、观保、王际华、钱维城、曹文埴、彭元瑞、沈初、董诰、陈孝泳、稽璜、蔡新、和珅、梁国治、刘墉、金士松、赵秉冲诸翰臣纷纷恭和。
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〇年),乾隆皇帝第五次南巡,此次南巡距离上一次已过十五年,此次除《自书诗》卷外,乾隆皇帝将《手札二帖》册一同携来,「卷册并携篋中,展对印证」,抒发情怀:不到西湖十五载,物景民情在心曲。
他将此诗一同书于卷、册之上,同时在《手札二帖》册上另题识语云:「向曽三用苏轼韵题和靖诗卷后,裘曰修得兹册,并录三诗于上以进,仍迭韵题之。庚子春南巡至浙,湖光山色,风景依然,复成是什书册中。」
乾隆四十九年(一七八四年),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南巡,御驾至杭州,乾隆皇帝登孤山,仍为林逋赋诗。这一年乾隆皇帝已年逾古稀,今后南巡不再举行,他在诗中为这段因缘作了总括:
五诗二札逋翁迹,札作册方诗卷曲。同弆石渠最上乘,璧合珠联两结绿。即今携以随南巡,对景坡诗六赓玉。卷三王跋册七家,要皆法眼非流俗。我诗卷册乃并书,如火传薪灯引烛。其分其合总听之,所咏胥随无不足。便使分为各一脔,享照千秋同鼎肉。缕陈颠末识珍重,七言当记仍亲录。林为夷清苏尹任,宫商虽别原同曲。幸哉孤山山之阴,又得重来抚松竹。却惜柴桑未经到,泉明孤醉东篱菊。
并将诗一同书于卷、册之上,还在《手札二帖》册上另书识语云:「甲辰春南巡至浙,五叠前韵,题和靖诗帖卷,并书于此。」
至此,二十八年间,乾隆皇帝共为林逋书迹二种题诗六首,按时间排序,分别是:
第一首「好春重至西湖曲」,乾隆二十二年丁丑(一七五七年)作,御笔题于《自书诗》卷,裘曰修誊录于《手札二帖》册,载《清高宗御制诗二集》卷七十。
第二首「先生昔隐孤山曲」,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年)作,御笔题于《自书诗》卷,裘曰修誊录于《手札二帖》册,载《清高宗御制诗三集》卷二十一。
第三首「金错刀书状樛曲」,乾隆三十年乙酉(一七六五年)作,御笔题于《自书诗》卷,裘曰修誊录于《手札二帖》册,载《清高宗御制诗三集》卷四十八。
第四首「五诗早入石渠藏」,乾隆三十四年己丑(一七六九年)作,御笔题于《手札二帖》册,载《清高宗御制诗三集》卷七十八。
第五首「不到西湖十五载」,乾隆四十五年庚子(一七八〇年)作,御笔题于《自书诗》卷、《手札二帖》册,载《清高宗御制诗四集》卷七十一。
第六首「五诗二札逋翁迹」,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七八四年)作,御笔题于《自书诗》卷、《手札二帖》册,载《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六。
其中第一、二、三、五、六首作于南巡途中,第四首作于宫中。《自书诗》卷题五首,即第一、二、三、五、六首,均为御笔;《手札二帖》册六首全,其中第一、二、三首为裘曰修所录,第四、五、六首为御笔。笔者将故宫博物院所藏此六诗的朱底稿本(乾隆御笔),墨底誊本(翰臣誊录),《自书诗》卷、《手札二帖》册御笔本,以及文渊阁《四库全书》抄本等四种文本互校,发现各有不同。
其中朱底稿本为最先书写,上面有多处涂抹修改痕迹,显见乾隆帝斟酌推敲的功夫。之后由翰臣工楷誊录,并抄录注释,是为墨底誊本。此本上的这些注释分两种情形,一种是朱底稿本上皇帝自作的注释,另一种是皇帝不作注释内容,只书「注之」二字,由翰臣加以注释,书于誊稿上,进呈御览。若不尽如意,皇帝仍用朱笔在誊稿上涂抹修改。而书于《行书诗》卷、《手札二帖》册之上的御笔题诗,均未加诗题和注释,但均署以年款,钤押印玺。在之后内府编纂《御制诗集》时,则全部加入诗题和注释。此外,即便同为御笔本,《行书诗》卷与《手札二帖》册个别字也有出入,如第五首,《行书诗》卷作「朗润那藉招隐曲」,而《手札二帖》册作「朗诵那藉招隐曲」。
风雅的乾隆皇帝在诗文、书画方面均有造诣,万几余暇,吟诗作画,挥洒宸翰,遣兴怡情,陶冶性灵。乾隆一朝,文艺昌盛,御府书画收藏之富前所未及。对古代书画名迹品鉴题跋亦是乾隆皇帝的日常。尽管如此,像《自书诗》卷和《手札二帖》册这般郑重也实属少见。乾隆皇帝何以如此看重林逋书迹,一题再题,前后竟持续二十八年!
首先,林和靖不慕荣利,安贫乐道,悠游山水林泉间,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隐君子气质,为一代帝王所称赏,他在其《题放鹤亭》诗中便讲:「君复当年真逸哉,江淮游懒独归来。何妨鹤子聊无母,且喜梅妻不藉媒。」像这样赞誉林逋的诗,乾隆皇帝有十余首。米芾有《先生德行帖》,帖中评林逋:「先生德行道艺,声名今古,信岂由梅花数诗然,而于一隐几间,好句天来,亦自蕴酿中得。」乾隆皇帝对此帖喜爱有加还曾御笔临写。
其次,林逋、苏轼诗书并美、流风千载的文人情怀更为乾隆皇帝所追慕,他在题识中称:「钱塘孤山放鹤亭,宋处士林逋旧隐处,苏轼所为赋诗者也。西湖行宫在其阳。丁丑南巡适得处士诗帖,坡诗宛在,墨彩犹新。顷来湖上,重展是卷,缅高风于千载,抒雅兴以重赓。」「缅高风」,「抒雅兴」,诚是一代帝王为林和靖二帖六赋诗、四题识的初衷所在。
而作为翰臣,裘曰修则另有一番感慨:「人苟自立,虽遯(遁)迹于枯槁寂寞中,犹能邀圣天子异代之知,抚其遗墨,往复歌咏如是,使当斯世而尚有隐君子如林逋其人者,其亦可以闻风兴起也哉!」
晚年,乾隆皇帝依然对林逋二帖喜爱有加,八十一岁时还在《手札二帖》册上题识:「宋和靖处士林逋,高节迈俗,诗文笔札,当时即芗之。苏轼题其五诗卷;又有二札册,明吴宽诸人皆叠轼韵题末。二种先后入内府珍藏。予自丁丑至甲辰五次南巡,携卷就题。已丑得二札,复题之。六叠韵互书卷册,联匣汇弆,志延津之合。」他将二帖贮藏在自己退休养老的宁寿宫,并著录在《石渠宝笈续编》卷五十三。为《自书诗》卷题签「内府珍秘上上神品」,珍稀宝重如此。如今两帖,作为清宫旧藏,分藏于海峡两岸,恰如乾隆皇帝所言:「其分其合总听之,所咏胥随无不足。便使分为各一脔,享照千秋同鼎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