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朝圣者的范式去生活

2019-04-29云也退

中国新闻周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薇薇安戈登艾略特

云也退

《T.S.艾略特传：不完美的一生》

作者：[英]林德尔·戈登

译者：许小凡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月

定价：85元

人一旦对时间有所意识，就不能不与线性的人生做一番搏斗。“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T.S.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的第二部分《东科克》开头写道。到末了他又写道：“我的结束之时便是我的开始之日。”

艾略特是大诗人、大批评家、有多种才能的艺术家，也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英国绅士。梳理整齐的头发，庄重、矜持而带点狡黠的凝视，是他的标准造型。

很多艺术家是分裂的，有所谓的“秘密生活”，但林德尔·戈登笔下的艾略特一直是一个追求统一的人。戈登认为，正如1941年艾略特写下的一句笔记所示，他诚心地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被归结为一个主题，那就是“朝圣”。视结束为开始，渴望改变时间的线性，这种思想冲动与艾略特保守的道德观和对漫长折磨的忍受力都是完全一致的。

朝圣是什么？朝圣是一名虔诚的、追求完美的基督徒，给自己设定好的持续一生的活动：躯体越是随时间的推移而迟滞、衰退，灵魂越是步步攀升，走向永生。不同于其他人的是，有才华的艾略特写下了《荒原》和《四个四重奏》，作为“在时间的桎梏里生活，双眼却凝视着永恒”的独到成果。

戈登的洞见犀利但不冷酷。她衷心喜欢艾略特其人其作，但不膜拜他。她指出，艾略特希望自己的生命轨迹符合一种朝圣者的范式，言下之意，艾略特并非约翰·班扬那种布道型基督教作家。

艾略特是20世纪中人，生活在一个战争和革命不断、传统价值都在瓦解至少需要重估的历史时期，不可能只捍卫教义，而不去思考教义与现实之间的激烈冲突。他寻求用自己的方式迫近完美，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的挫磨、痛苦与艰难的成就，也都是独属于他个人的。

艾略特的三观与英国国教水乳相融，他也是英式保守价值观最为雄辩的发言人之一。早年他在波士顿和哈佛待过，后来选择长居英国，这是出于对妻子薇薇安的感恩，也因为他认为英国是世界上唯一可生活的国家，只有英国才够得上他心中“文明”的标准。然而，他跟薇薇安漫长而坎坷的婚姻，又使他成了文坛有名的受气包子。薇薇安脾气乖戾，性格强悍，同伯特兰·罗素常年有染，艾略特都忍着。直到薇薇安逝世8年，他才同真正所爱的女人艾米丽·黑尔成婚，那时他已年届七旬。

但这种保守、拘谨以及对漫长痛苦的忍受，却是他实现个人完美的必需，他把这看作自己“得到上帝遴选、与众不同的代价”。戈登甚至把他的这段婚姻看作是殉道，是对自身罪感的清醒救偿，而艾米莉·黑尔以及他的另一位红颜知己玛丽·特里维廉的痛苦，则是出于他增进心灵崇高感之所需。

艾略特非常景仰他的一位先祖安德鲁·艾略特，从他那里汲取到了热情。安德鲁于1669年由东科克出发，横越大西洋，三个月的航行之后抵达马萨诸塞的萨勒姆。艾略特将此事写入了《四个四重奏》。戈登认为，安德鲁的冒险给了艾略特一个强烈的示范，那就是，无论多晚，哪怕中年乃至之后，一个人都有机会重新开始——通过某种“驶向新世界”之举。

但艾略特也给想为他作传的人提出了难题。他销毁了很多个人信件，这是其一;其二，他曾对“如何讲述一个人的过去”有自己的见解。传记写的是一个人的过去，条条大路通罗马——这个“罗马”就是人的晚年。但艾略特认为，任何按照时间顺序写作的传记，都是平庸的，而一个值得记录的人生应该在这种俗套之外。

林德尔·戈登完美地完成了这部《不完美的一生》。她说，确实，我们不要只看艾略特做了什么，他如何“以文行事”，成为公共生活里肉眼可见的一座文化高山，相反，我们要“把重心放置到他的内心生活中去”。“在作家这里，我们最希望了解的是创造力的源泉，而这泉眼或许埋藏在艺术家生活那孤独的深处，无法获知，无法传达。”

她预设了艺术家是在“孤独”中创造的，倘若他们出产了杰作，那么，他们总要给调制这份杰作的秘方永久上锁。这并不是蓄意将艺术家神秘化，而是一个传记作家在尊重地请求她的传主谅解：对不起，我对你产生了好奇，既然你的作品是如此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