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板之死
2019-04-27宋亚平
宋亚平
崔老板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懒洋洋的,手上夹着一支烟,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透亮的大号玻璃杯,夜市上喝生啤的那种。里面的茶叶完全泡开了,叶子很大,茶汁绿中带黄,很是鲜亮。
崔老板笑着和过往的熟人打招呼,吃了没,干啥去呀?这些天没再见你,好着吗?最常说的就这几句话。和他打招呼的人也会停下来,像交换一样,彼此递给对方一根烟,说几句话,离去。那会儿,两人都笑着,很是亲切友好。遇上少数爱笑骂的,还会互相骂上几句,会感到更亲切。
崔老板的门店是饭馆,不大,三间房子,除去三分之一不到的操作间,营业面积仅有四十多个平方米,以卖面食为主,经营十来种炒菜。最近,崔老板准备把后院的杂物清理一下,重新盖几间房,搞包间,让生意扩大规模,与时俱进。
崔老板的房子是自建房,在自留地里,地边是公路,离车站不远,这几年街面上人多了,尤其是车站附近。看到左邻右舍都在临街道的地头建房,崔老板也向村上打了招呼,建了房子。之后,开了这个饭馆。饭馆里平时也就三个人,崔老板两口子,还有雇来的一个厨师。三个人都手脚麻利,像是一条简短的流水线,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遇饭口上,就是有十多个人吃饭,也会马上做出来。
一拨顾客打发完的时候,手脚都慢下来。崔老板便拿个蝇拍,打打苍蝇,或扫扫地,抹抹桌子。要想更舒服,就泡杯茶,抽支烟,在门口坐着舒口气,放松一下。
崔老板是小本生意,利润薄,许多活儿常自己动手干,他人也不讲究,从衣着上完全能看出他所干的行业。全身上下用两个字来说:油腻。崔老板的经营理念是:少雇一个人,省下钱,给客人把分量给足,不愁生意不好。这倒真是,崔老板的饭店叫满意饭店,客人吃过之后,都比较满意。于是,崔老板在这一带口碑特别好。
有人说过,崔老板有佛缘。说这话的,是一个叫鱼居士的老头,常常背着一个黄色的布褡裢,向门店里的人化缘,讨要几角钱,或者背着檀香,向门店销售。鱼居士是当地人,自称是县城北面太极庙里的,平日管理寺院,给佛敬香,大多数时间住在家里,吃素。
听到鱼居士这话后,崔老板并不反感,他觉得这话比较合他意思。虽然不去庙里,但他觉得自己心善。那会儿,旁边有人跟崔老板说,这话是真的,你把头剃光,袈裟一穿,比和尚更像和尚!崔老板体形偏胖,头圆,头顶尖,整天笑呵呵的,稍一打扮,确实像个和尚。
崔老板的门口,或街道对面,总会有要饭的,穿着破烂,肮脏,这些人会在适当的时间出现,或在门口巡睃,或干脆倚门框而立。这些乞食者,多眼巴巴地望着食客们的碗里,让有些人感到很不自在。崔老板会把客人吃剩下的饭菜端到门外,倒进要饭者伸出来的大碗里,并且对他们说,去,端到远处去吃,今天没有了,不要再来。要饭的便诺诺着,端着碗赶紧离开。这时候,崔老板便笑笑的,很满足,也很有成就感。如果碰巧有熟人路过,看到这一幕,崔老板便会说,这些人可怜,咱权当积德行善哩。那人便会说,崔老板是个好人,心善。
崔老板的饭店离家不远,一华里多,在路边一个胡同里,半明半暗的庄基,后面是窑洞,前面是几间厦房。前些年他家里还开过旅店,说旅店也不是什么正规旅店,家在县城边上,每逢交流会,远处客商来赶会,有生意特别小的,卖些自产的箩啊筐啊,大旅店住不起,便在城边的农家打听,适当给点钱,过个夜,总比睡房檐下好些。崔老板的老爹经常收留找上门的这些人,给他们提供住处,提供热水,也寄存东西,收费又低。遇客人说没钱时,也不相逼。他的老婆人也聪明贤惠,丈夫定了的事,从不反驳。逐渐的,老崔得了个绰号“善人”。当然,他的绰号来源,不仅仅这一点。在和任何人相处中,老崔秉持了一惯的平和低调。他和儿子的不同之处在于,儿子说话嗓门大,张扬,仅此而已。
老崔被称作善人,一方面是性格使然,更重要的,是他的出身。这些年,年轻人不知道底细,但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老崔是外来户。
老崔的父亲人到中年,老婆还没有生养小孩,以那会老崔家的家境,另娶一房不是什么难事,老崔他爷询问儿子的打算,老崔父亲说,抱养一个算了。于是,托亲戚的关系,在南面塬面的一户穷困人家,抱养了一个男孩,这孩子便是后来的老崔。
老崔父亲及以上好几代单传,但老崔娶妻之后,这种局面得以改观,一下有了三个儿子。老大在家务农,前些年老崔帮忙,给儿子修了一处院子,分家另过。老二和老爹老娘占据老院子。老三当兵,前几年在南方打仗,立了战功,转业到一个城市,后来把家安在外地。
老崔幼年家境不错,但随即经历了各种运动和饥饿,又抬不起头。加之性格使然,因而,一生身体力行,都在用行动教育儿子,要与人为善,不可得罪任何一个人。因而,崔老板的为人处事,受老爹的影响很大。
来崔老板这里吃饭的,主要图个实惠。一碗面,溜尖高,再配上几瓣大蒜,一碗热面汤,吃得饱饱的。吃菜的人不多,偶尔,有附近的人,约几个朋友,来崔老板这里,把面由大碗换成小碗,或少要几碗,分开吃,给肚皮留点位置,要几个回锅肉、拍黄瓜、酱肘子之类,提一瓶酒,大声说话,大口喝酒。有些人免不了在崔老板前去敬烟时,拦住他,让他也喝上半杯。还有些人,拉崔老板坐下来,一块儿喝。
崔老板的饭店里,餐具比别家要大出一号,酒杯更是如此。年初,有批发啤酒的上门,卸啤酒送玻璃杯。崔老板便卸了,要了十盒杯子。来他这里喝酒的,一下子感到遂了心意,白酒啤酒都用啤酒杯喝,爽快!
听说崔老板要搞包间,邻居们都说好,但遭到媳妇反对。媳妇分析其中利弊,一搞成包间,看着场面大了,和工商、税务等等方面联系也会多了,费用肯定就会水涨船高,说不定还得雇人。来这里吃饭的,摆一桌的少,多是吃面食,坐包间,没那个必要。
和老爹说自己的打算,老崔也劝儿子不要搞得太大,小打小闹,好守摊子。老人是被一辈子不断的运动搞害怕了,觉得平安是福,安逸最好。崔老板權衡再三,决定过几年再看。
崔老板最大的好处是不急不躁,整天乐呵呵的。夏天的时候,他穿着大裤头,摇看蒲扇。冬天的时候,他把火炉捅得旺旺的,坐在旁边喝茶。这些都是他美好生活的常态。
时间过得很快,四五年后,老爹老妈相继去世,崔老板的儿子上了初中,女儿也在上小学。崔老板的生意,依旧是老样子,没有多大变化。
逐渐的,崔老板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他关系要好的邻居们,有个三朋四友要招待,不上他这儿来了,而是去了别处。他还发现,到他这儿吃饭的顾客,似乎比原来少了。有一天,店里冷清,崔老板对妻子鱼小雪和厨师丁师说了自己的感觉。丁师倒没有说什么,小雪有些无奈地说,你整天不和正常人打交道,不想着咋做好生意,看到疯子傻子来了,不是给馍馍就是倒面条,你这样搞,还有顾客上门吗?崔老板说,那都是些剩饭陈馍,又卖不成钱,送给那些傻子,权且当作积德行善哩。
小雪啍了一声,没有和他再争辩下去。
最近几天,除了原来那几个常来的要饭的,又多了一个女疯子。时值初夏,天气开始燥热,树上的叶子从浅绿变得墨绿,人們开始穿上了半袖。女疯子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好像几十年没有洗过,根本看不清实际年龄,头发在脑后形成一个松散大髻,粘连头发的不是什么物件,而是长久没有清洗,自然结块,夹杂柴草和泥土。从脸到肚脐一片黝黑,看得出她长期在外的风尘迹象。上身没有穿衣服,奶子裸露在外面,松松软软。下身倒穿着裤子,但非常肮脏,破破烂烂,而且穿得歪歪斜斜,还将两条裤腿挽得有高有低。脚上套一双旧布鞋,分不清颜色,裸露在外的脚踝、脚面、脚后跟更是污脏不堪,不知踏进过多少污泥、水坑。这个肮脏得无法分辨的女人有个特点:肥。尤其从那饱满的肚皮和宽厚的后背上,更能看得出来这一特征。
本地的那几个要饭的,并不是每天都来崔老板这里。他们彼此熟悉,而且互通信息。他们留意最多的除饭店之外,还有纸货部、棺材店之类。他们关心的是哪里死人了,便去哪里。这是因为,本地有个习俗,在丧事上,一般都会请“官”和“礼宾”行大礼,这些人穿着蓝袍子,用文言文念悼词。在亡人下葬完之后,有仪式,会由“官”对吹喇叭的、厨师之类赏钱,前去奏热闹要饭的也不例外。在那会儿,叫花子奏上前去,给“官老爷”跪下,“官老爷”便会赏钱给他们,并称他们为“四方来客”。那会儿“官老爷”喊出口的话是:“赏给四方来客各×元!”声音洪亮。
要饭的也是人,是人,就会有人缘。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便有了熟人。于这些长久在县城混生活的要饭的,崔老板便是他们的熟人之一。县城的老住户,有上了年纪的,或心态好、心里不搁事的乐天派,偶尔会打趣这些人,从他们这里找乐子。会说,扁娃,吃了没?今天要到什么好饭?吃饱了没有?被喊作扁娃的这人也会如实回答。也有一句话都不会回应的那类。这些城里居民听到哪里有什么事,便会告诉这些要饭的。去了之后,除了混几天饱肚子,走时再领十多元赏钱,要比在县城晃来晃去混饭好许多。
因而,在那个疯女人来之前,并不是每天都有要饭的守在崔老板门外。但那个疯女人来这里之后,却成了最锲而不舍的守候者,因为每天她都能从崔老板这里要到吃的。或多或少,聊胜于无,总能填充一下她那永远填不饱的肚皮。
疯女人是怎样来到这个县城的,人们不得而知。那些年,每逢上面领导来检查前,地方政府便会雇面包车,买些吃的,把这些人哄上车,拉到界外去,换得自己地盘上一片歌舞升平。但疯女人出现前后,县城并没有出现大批要饭的。而且,这个女人从不开口说话,于是,人们便无法搞清楚她是哪里人,年龄多大,姓甚名谁。
疯女人并不是直接来崔老板这里。她到这个县城之后,四处游荡,看到有饭店,便凑上前去,倚在门口向里张望,企图讨些吃的。这时候,便有人出现在她面前,不是老板便是服务员,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给些吃的,让她拿到远处去吃;一种是直接赶走,有人还捋袖子举拳头,作要打状,恐吓她。
一段时间之后,女疯子感觉到这个县城只有一个地方最好,便是崔老板这里。每天都能要到吃的,有时候还能要到喝的。而且,崔老板并不凶恶,还对她笑笑的。
崔老板向来如此。要饭的上门,他会让他们站在门外,如果有客人吃剩下的炒面或馒头,他给要饭的之后,那些人转身离去,在不远处吃完,再次上门,他便会提出装有热面汤的大铝壶,给他们的碗里倒上多半碗,还会叮嘱说,端好,不要烫着,到远处去喝。
有人对崔老板说,你对这些要饭的照顾得还蛮周到。崔老板便会自豪地一笑说,都是人么,那些人虽然看起来傻着哩,但也是他娘生下的,是一条命……那人便会对崔老板翘起大拇指说:好人!
女疯子不像其他要饭的,偶尔外出赶个场子,得些赏钱。她一直盘恒在崔老板的饭店前面,或远或近,不肯离去。
也有相熟的朋友看到女疯子在门口张望,便和崔老板开玩笑,把那个女人领到澡堂里去,泡两个小时,用一瓶洗发水、一块香皂、一块搓澡巾、上下洗个干净,领回去养着,那一身好膘,要比你媳妇用着舒服。说罢哈哈大笑。旁边人也跟着笑一笑。
崔老板并不恼,也笑笑,更狠地回敬说,你既然看上了,洗净领回你家去,权当行善哩,把你这坏■做下的些那恶事抵消些。
一次正说着,鱼小雪出门口倒垃圾,那人开玩笑,我看你老汉和这个疯子能对上光,给你老汉办个好事,你不会有意见吧?
鱼小雪哈哈一笑说,如果他能领进门,我马上给她让位。
说笑归说笑,但崔老板明显感觉到,生意比原来差远了,几乎是一落千丈。
一天和妻子说起,鱼小雪说,你整天收留这些要饭的在门口,有些还倚靠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看着里面吃饭人的碗,那些人还吃得下去吗?生意本身难做,竞争性强,这样天长日久,老顾客都不来了。
崔老板说,你就不会赶一赶,让他们不要站在门外。
鱼小雪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整天拿饭菜往来招揽,充当好人,让我一个女人家当恶人,我能赶远?我说的话他们纯粹不听,甚至理直气壮地像主人一样,我是没一点办法。
崔老板一下子有了心理负担。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数不清的要饭的站在饭店门口,像是电视上的丐帮在这里召开什么集会,崔老板怒气冲冲地醒了,半夜失眠了。
时隔不久,厨师丁师来辞职。丁师说,生意不太好,你们两个人完全忙得过来,我待在这里,白领一份工资。
崔老板沉默好久,说,你不要走了,咱齐心协力把生意往红火哩做。
丁师说,我确实不想干了,想歇个一年半载的。如果有可能,我想进大饭店,挣钱是闲事,把炒菜的手艺再学学。
话说到这种份上,崔老板便没有再说什么,给丁师结了工资,丁师收拾自己的东西,走了。
从这天开始,店里只剩下崔老板两口子。有顾客上门,崔老板便亲自掌勺。有顾客看到丁师不在了,崔老板做的饭菜味道似乎不及丁师,于是,顾客又少了一部分。
崔老板内外交困,屋漏偏逢连阴雨。更重要的是和妻子之间的矛盾大了,两人不是吵嘴就是怄气不说话。原来的崔老板是个半甩手掌柜,他多坐在外面抽烟喝茶,和别人打个招呼,说笑几句,只有在忙的时候,进去帮着扯面、下面,打个下手,活儿基本全让丁师和鱼小雪干了。鱼小雪和丁师,是雇主关系,鱼小雪说出口的,丁师不会反驳。丁师因为技术上的,一旦说了自己意见,鱼小雪也不会反驳。如今什么事都要两人去做,崔老板业务上比丁师差远了,又喜欢在外面抽烟喝茶搞应酬,鱼小雪便要多干许多活儿。经常是互相指责对方把该干的活儿没有干完,或生怨气,或是争吵。有客人进门,见气氛不对,勉强把一碗面吃了,下次,便很犹豫,多会去了别处。
生意愈加冷清,两人关系也开始冷漠。寻找原因,鱼小雪便会把责任全推到崔老板身上,说他招揽傻子疯子,把饭店搞成了收容站,不倒闭才怪哩。
崔老板也在思索其中原因。除了没有与时俱进、扩大经营规模和提高装修档次之外,还有疯子傻子的干扰。那年旁边人家都把土木结构房子拆了,修了平房或二层小楼,崔老板打算拆,盖两层小楼,搞酒店。但算了一账,得贷很多款。儿子刚上初中,说,你那饭店,接待的全是短衣帮,没一个穿长衫的。他听不懂,儿子说这是课文中一个叫鲁迅的说的。这些年,开酒店的确实多了,许多和他前后开小饭店的,如今都成了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而他,居然到了快关门的地步。
崔老板好面子,好多天,他都很懊恼。即使关门,也不能干成倒闭关门,显得自己很无能。得让人家说,那人生意好着呢,是不想干了。再说,自己才四十多岁,不干这个干啥?
崔老板不再淡定。这个夏天,他没有像往年一样,下午拿个躺椅,在门口的树下摇着蒲扇,和别人聊天,用大杯子喝茶。他多坐在角落里的吊扇下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渴了,也是一顿牛饮。鱼小雪还发现,有时候,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地上走来走去,眼神充满焦虑。而且,他和以前不同了,对门口来要饭的傻子疯子,不再和气,仅仅是给客人吃剩下的饭菜,不像以前一样去拿稍陈些的馍馍给那些人吃。客人剩下饭菜的并不多,来他们这种以面食为主的小店,多为填饱肚皮,自然,多半没有剩饭的习惯。因而,许多要饭的开始在崔老板这里要不到饭了。逐渐的,本地要饭的开始另作打算,不再过分依赖于崔老板。
但那女疯子是个例外,她不懂本地规矩,也没有其他要饭的领她去别处讨要赏钱,她认了死理,只在崔老板门前或远或近地守着;或者,倚门而立,向里面张望,一副无法忍奈的贪婪状。偶尔,也能得到些剩饭剩菜,填充一下饥肠辘辘的肚子。
有好幾次,鱼小雪见崔老板又要给女疯子倒剩饭,便说,你要想让这些人离开,打骂都不是办法,唯一的办法是不再给她吃的,断了口粮,他们自然就走了。崔老板停下来,看看妻子说,那些人饿着,咱又把饭倒掉,这样遭罪哩。话虽这样说,但心里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犹豫再三,还是把饭端出去,倒进疯子的碗里。事后,崔老板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改天有剩饭剩菜时,又忍不住端了出去。
这一年,崔老板的儿子去了外地的一所专科学校上学,专业很新潮,高铁轨道维修,据说就业前景特别好。女儿初中毕业,也到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去学习护理。当然,这是鱼小雪的主意,女孩子,学习成绩不好,倒不如学个手艺,也许一辈子就把自己养活了,不用出大力气干农活。
两个孩子走后,家里只有崔老板两口子,清静了,也更冷漠。原因更在于两个孩子开学,一下子花了近万元,两人同时感到了生计带来的压力。
十一月初的一天晚上,两人吵了一架。次日清晨,鱼小雪像往常一样,起床后去了饭店开门。崔老板躺着想了一会儿,也起了床,洗漱完毕,他觉得还得去饭店,得正常营业,一个大男人,不能闹情绪。
这天早上雾气沉沉,路边的树枝上落满凌霜,小水涡里结了冰花。崔老板来到饭店,妻子已经打扫了卫生。
突然,崔老板感到门里进来一个人。一转头,看见是那个女疯子,也许外面太冷,她居然进了饭店,嘴里呜哇不清地乱叫着什么。
崔老板一惊,忙说:出去!出去,但那疯子毫不理会,依旧胡言乱语,说着崔老板听不懂的语言。
崔老板见劝说没有效果,便拿起一个空酒瓶,装作要打的样子,恐吓疯子。疯子退出门外,看到崔老板并不真打,便不离开。
如此这般好久,女疯子终是不肯离去,崔老板有点生气,但又束手无策。这时,鱼小雪说,喂吧,如今成了亲戚!不,叫花子进了上房,客不由主了,赶不走了。你总觉得我不顺眼,倒不如我离开,你们两个过一起算了。
崔老板一愣,没有想到老婆会说这种话。他想和她理论,进了灶间,鱼小雪没有再说什么,在干手里的活。崔老板站了片刻,看到案子上有半盆热水,便端起来。刚到门口,那疯女人正要进来,见崔老板出来,以为要打她,后退几步,刚转身,崔老板手中的热水便向她泼了过去,泼在她的后背上,四溅开来。那女人便“啊”地大叫起来,跳着,叫着。
崔老板手里拿着盆子,呆呆地看着疯子,脑子里突然间一片空白。直到鱼小雪听见叫声出来,问他,你把一盆开水泼疯子身上了?
此后好多年,回忆那个早晨发生的一切,崔老板都有些恍惚,如在梦里,觉得混沌一片,甚至记不得过程,只记得那天早上很冷,那盆热水泼出,一片大雾向他弥漫而来。在他的意识里,忽而很清晰,如同刚刚发生。忽而很遥远,仿佛是一个记忆十分模糊的梦。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泼水者,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那个疯女人,那半盆热水泼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仿佛有刺疼感。那女人又跳又叫手舞足蹈无所适从的一幕,像一款木马病毒,强势进入他的大脑,破坏了原有程序,占据了重要位置,并且在不停地刷屏,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也是从这天开始,人们发现崔老板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呆的,傻傻地,永远像在思考着什么。和别人说话,常常由心不在焉进入恍然大悟,并伴有受惊的样子。更多的时候,崔老板静静地坐在饭馆角落的一个椅子上,不抽烟,也不喝茶,仿佛傻了似的发呆。但香烟和茶水,却依然是他的标配。烟卷在他手里,记起来的时候,已经燃尽,不是烟屁股已灭,就是带着半截白色的烟灰。好在如今的烟卷全部带有过滤嘴,不曾烧到手上。茶也泡了,但记起时已经冰凉,茶叶呈暗绿色,只得倒掉另冲开水。
崔老板到外面去,总觉得左邻右舍对他指指点点,在窃窃私语地议论他。他记不清楚那天早晨,他把半盆开水泼向那个疯女人的时候,邻居们起床开门了没有。他只记得,那个女人大叫着跳了几下,不久就离开了。大雾弥漫,等晨雾散尽阳光出现的时候,街上没有什么闲人,远处有人站在门前晒太阳,早上发生的那一幕似乎是海市蜃楼。
不知从何时起,崔老板便不打招呼地离开饭店,有时候一整天,有时候两三天,不见他的人影。鱼小雪常常对自己说,或者对邻居和熟人说,这生意没法搞了。
不久就临近春节,崔老板早早地关了门,那会儿腊八刚过。他整天心不在焉,鱼小雪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像看一个怪物,但崔老板不在乎这些。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别人了,整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别人极少打招呼,有人向他打招呼时,他也仅仅是应答一声。那年冬天,他常常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走来走去。
过春节时,鱼小雪说,生意不好,与其死守,倒不如把饭店转让别人,让人家经营。崔老板没有吭声,到正月十五之后,街上所有门店全开了门,唯有崔老板的“满意饭店”店门紧闭。鱼小雪再次提起转让,崔老板呆呆地说,那就转了吧。那会已开始有了手机,鱼小雪便找打印店打印了转让启事,上面留了两人的电话号码。到端午节前后,饭店终于转让给别人了。
从那个早晨开始,鱼小雪觉得好像才认识自己的男人一样。那天早上,她生了火,往锅里倒了几勺水,准备烧热之后清洗碗筷,等她扫完地之后,发现锅里的水竟然已经沸腾,便盛到盆里,给锅里另倒了清水,准备做饭。那会儿,崔老板刚从外面进来。几句话,她还没有来得及往里掺凉水,那半盆热水,已经泼到疯女人赤裸的身上。也是从那会儿开始,她的内心深处,开始有点儿怕这个男人。平时乐呵呵的,和任何人没有红过面皮,但突然间,就把半盆开水泼到一个可怜的疯女人身上,这样的人,你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鱼小雪突然有些后怕。
两人平静地生活在老宅里,相安无事,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也没有。鱼小雪做好饭之后,男人或在院子里或在大门外枯坐发呆,鱼小雪走到他旁边,说两个字:吃饭。看男人有了反应,鱼小雪转身离开,男人便缓缓起身,来到饭桌前,两人默不作声地吃饭。
鱼小雪感到压抑,透不过气来。秋季,附近农家的苹果园里招人,她向男人打了招呼之后,便去给人家帮工,摘套袋、铺反光膜,摘苹果、装箱,一直干到十一月初。她觉得,过年之后,她该到外面去,找个活干。也可以说,是出去打工。
第二年开春,她去了外省的一个城市,找了一份饭店的工作。在这里,她干得得心应手,也觉得开心快乐。
无数的唠叨填满耳孔之后,崔老板也觉得生意衰败跟这些要饭的有脱不了的关系。半盆开水泼出,改变了他后半生的命运。
当时他就感到自己闯祸了。白雾散开之后,他在想,这件事该怎么办?那会去找,肯定能找到。但找到之后,该怎么办,领到医院去让医生给治疗?面对一个被自己伤害了的疯子,自己的话她听吗?让别人帮忙,面对一个赤身裸体的疯女人,谁愿意去帮这个忙?而且这件事一旦传开,他还有脸面混在街道吗?这些问题,像一道道凌空而下的结实的鞭子,抽打着他,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几天之后,他感到房子里让他窒息,他觉得胸闷气短,头晕头疼,他不由得要到街上去。他走街串巷,眼晴向四处巡睃,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晚上睡在床上,仿佛有石头压在胸部。他常常到半夜还睡不着,天不亮就醒来了。无事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某一个地方出神。
妻子离家之前,儿子和女儿已经走了。如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應该扩大范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个不知姓名的疯女人。如果有病,就去给她治病,如果烫伤没有痊愈,就领她去住院。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有人问是他的什么人,他就回答是自己的妹妹。得正视这件事,否则,他什么也干不成。
崔老板买了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从本县开始,先县城,后乡镇,寻找这个女疯子。遇熟人打招呼:崔老板,你骑辆自行车干啥呢?他会说,没事,闲转。那人会说,莫不是打算另做什么生意吧?崔老板忙说不是,抽身就走。
遇到朴素些的中老年人,他会问他们,见到过一个女疯子吗?叙说相貌,别人摇摇头,他道声谢,转身跨上自行车离去。
就这样,两三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些年里,有一半多时间他骑着自行车在外面,把附近的几个县都跑遍了,而且不下两三次。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旧包,是儿子不用的,退下来的,里面装着他的衣服。他淋过雨,受过冻。后来,凡出门时,他会带足衣服,甚至雨伞和杯子,向别人讨热水喝。他也越来越不讲究衣着打扮,胡须多忘记刮,葳蕤蓬勃。
这期间,家里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儿子毕业之后,在外地找到了工作,谈了一个女朋友,是家里的独生女。许多人认为不好,包括他的妻子,但崔老板觉得很满意。那女子有点跛,相貌也平常。崔老板在心里说,此生,做事已经太过头,以后多吃亏吧。但这个想法,他不会很有逻辑地讲出来。女儿在邻县的中医院当护士,是临时工,崔老板也觉得很好。这个世界上,临时工很多,每年出去打工的农民,那么多,都是临时工。在崔老板看来,只要好好干,一直干下去,临时工跟正式工没多大区别。至于待遇不同,崔老板说,不同也没关系,反正饿不着。再说,那会没有人家正式工上的学校好,考试成绩不如人家,这个差异不能怨别人。
他转让出去的那个饭馆,也在去年被拆除了。县城扩建,街道拓宽,他们那一排全拆了,地基变成了街道。那会儿,许多人不同意政府的赔偿标准,觉得太低,准备和政府闹事。有人来找崔老板,崔老板漫不经心,那人慷慨激昂地说完,等崔老板也像他一样壮怀激烈,撸起袖子准备和政府大干一场,但崔老板无动于衷,甚至说,人家赔多少是多少吧,如果不賠,像土改那会,没收了还得挨批斗。那人看崔老板这态度,愤愤然转身走了。到政府工作人员和村镇干部找上门来,崔老板是第一个签字的。后来有人说,他肯定收了政府的好处。也有人说,他如今把世事看得淡了,如果他爱钱,不会整日闲游闲逛。再说,政府给他一家咋给好处?
这一年的秋天,他来到一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这个县城属另一个地级市管辖,和他们那边风俗颇不相同。那年,那女疯子上门要饭,他或让她等会再来,或给了剩饭之后,让她拿到远处去吃,之间有过简短的对话,他隐约感到,她不是本地人。几年寻找未果之后,他决定再次扩大范围,也许,会找到她的。
这天下午,在街道走过时,他看到一个一间门面的小饭店,从外面看着干净整洁。最主要的,他看到招牌上的小字中,有“豳州风味特色炒面”字样。那会他也肚子饿了,便把自行车支起来,进去吃碗炒面。
饭店里的人不太多,他一进门,服务员便迎了上来,问他吃什么饭?他随口说,一大碗炒面。服务员向里面报了,他便坐在门口的桌前。吃完之后,那会儿进来了几个客人,服务员忙着招呼,那几个人似乎还要点菜,服务员拿简单的菜单等着,他喊了几遍收钱,服务员便向里面喊,姨,你出来把这个钱收一下。崔老板便向操作间门口走去,在那个铝合金玻璃隔断门口,他看到刚放下手中活儿欲出来收钱的女老板,正是他的妻子鱼小雪。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那会儿,鱼小雪刚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零钱,崔老板也刚好拿着一张二十元的钞票,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两米。
十几秒过后,鱼小雪说,你怎么来了?崔老板说,你怎么在这儿?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又是一阵沉默。这会儿,崔老板看到忙碌中转过头来的厨师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给自己打过工的丁师。
丁师脸上很是尴尬,崔老板也觉得事出蹊跷,头脑发蒙。他分明要找的是女疯子,可是找到了鱼小雪,她居然跟丁师在一起,而且貌似夫妻店,这他妈的是什么事啊!
外面的顾客等着吃饭,几个人简单说了几句,只说晚上再谝,丁师便开始忙活。崔老板看到自己站在那里碍手碍脚,便说他要走了。鱼小雪把他送出门外,问他来这里干啥?崔老板说看看。鱼小雪有些不相信似的。崔老板问妻子,你不是说在市里吗,怎么在这里?鱼小雪说,年初碰到丁师,留了电话,前段时间他说饭店需要帮忙的,我就过来了。崔老板想说什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这会儿,服务员又喊,姨,收钱!鱼小雪说一句晚上联系,便进了饭店。
崔老板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停住;又走几步,又停下来。路过一个小商店,看到店主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老头,他便支起自行车,进去买了一包烟,拆开,给那老头一支,向他打听见没见过一个女疯子,说了外貌,并说那是自家妹子,走丢好几年了。那老头很是同情,但没有见过。两人搭上话后,崔老板向老头打听那家饭店,说味道不错。扯开话题之后,老头说,那是两口子开的,已经好几年了,生意一直不错,今年雇了个年轻女人当服务员。崔老板呆呆的,好久不说一句话。
离开老头之后,崔老板在县城外面找个便宜的私人旅店,花二十元开了一个房间。霉味扑鼻,但看着还算干净,脸也没洗一把,便上床躺着。
夜里十点多钟,鱼小雪打来电话,崔老板本不想去接,但响个不停,接了,鱼小雪问他在哪里?说丁师炒了几个莱,请他喝酒。崔老板什么也没有说,便挂了电话。但鱼小雪又拨过来,摁掉,又响,反复几次,他便关了电话。
那夜,崔老板彻夜难眠,到天亮后沉沉睡去,中午起床后,他决定回家去。但他感到,似乎没有力气骑车回去,便来到汽车站外,等到回县城的车,拦了下来,回到家里。
拦车时,售票员说,这年头,谁还骑这个烂二八自行车,你丢到路边沟里,也没人要。到收破烂的那里,比你这成色要好,才二十块钱。崔老板没有心情和他说笑,最终,多出了一份票价。
回到家里,崔老板细细回味老婆出门这几年。她说在那个市里的一个饭店打工,也没有去看一下,是否属实。两人平时电话也不多,有事打个电话说一下,没有太多的联系。到年底,老婆拿回些钱来,他也不说多少,转手给了上学的孩子,如果不够,自己再添些。说实话,崔老板没有想着让她挣钱。
崔老板反复地思索老婆鱼小雪和丁师的关系,他们最大的可能是像夫妻一样在那边生活,到年底各自回家。想到两人在一个床上,做夫妻间的事,崔老板叹口气,他恨得牙根痒痒。但瞬间又想,和鱼小雪夫妻一场,二十多年了,把该做的都做过了,她如今和姓丁的在一起,又能玩出什么花样呢,不过是在重复他的动作罢了。再说,都一把年纪了,想咋样就咋样。
老婆打过几十个电话,他一个也没有接听,他想,她不过是找些理由,掩饰一下自己的行为。活了几十年,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听得还少吗?有些人,好那一口,没有办法。他常想到那夜的冷静理智,如果那夜去了,也许会发生什么事情。到这个年龄上,无论大小的烂事,他也不愿发生了。那半盆热水闯下的祸端,已经让他心力交瘁。鱼小雪毕竟和他夫妻一场,何必闹到身败名裂那一步?
后来,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件事,竟然逐渐地淡忘了。
到春节前,鱼小雪回来了,崔老板像没看见一样,每日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事干,吃过饭,他仍到街道去,慢悠悠地游荡,在四处巡睃。鱼小雪主动和他说活,他也不怎么理,多是应答一声。
他们还在年前为儿子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按本地的习俗,应该大操大办,但崔老板没有那个心情。再说,这几年,人家的红白事上,他也不去,朋友都疏远了。所以,想大操办也没有那个条件。凡崔老板说出的事,鱼小雪也没有反驳,表面上看,他们的家庭依然很和睦。
儿子也很争气,在那边工作卖力,为人勤勤恳恳,对妻子也很好,很得岳父一家人喜爱。这一点,也让崔老板放心。
开春之后,谣传很久的消息终于坐实,崔老板家所在的那一大片要拆迁了,生活了几代人的老院子和窑洞将被填平,开发商要在那里修建全县最大的多功能市场,商业街、电影院、大型购物广场之类。他们的去处,政府早有安排,修建了一个安置小区,崔老板分到一套三居室,还得到三十多万元的现金补偿。其实,像他这样的部分人家,借口两代人要到了两套楼房。而崔老板,依旧像上次一样,不声不响,在政府造好的表格上签了字。
在儿子的要求下,崔老板请来装修的工队,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在旧家具和生活用品中进行了精挑细选,又补充了一部分新的,搬进了楼房。这期间,鱼小雪回来过一段时间,许多活儿都是她干的。但两人之间,依旧冷漠,基本互不理睬。
鱼小雪是七月份走的,那会,家里已乔迁新居。九月初,鱼小雪回来了。回来那天,崔老板仍上街去了,他已经有了每天上街一次的习惯,或早或晚。如果哪天没有去,就会像丢了魂儿,连雨天也不例外。
鱼小雪带着大包小包,这一点让崔老板有些意外,也有些纳闷,但他没有主动去问。晚上睡觉时,崔老板进了自己的卧室,已脱衣上床,鱼小雪进来了,脸色有些悲戚,站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看男人望着她,面色平和,没有厌恶和反感,便对男人说,我有病了。
崔老板并没放在心上,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随口说道,有了病就买些药吃,是感冒了嗎,还是怎么了?
鱼小雪说,是癌症,乳腺癌。
崔老板一惊,坐起身说,乳腺癌,发现多久了?
鱼小雪有些戚戚地说,前几天在医院确诊的。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在鱼小雪刚说出口的时候,崔老板有一句话在脑中一闪而过,你不是让丁师承包了吗,他这会不管你了?以前,崔老板的反应很快,和别人说笑时常有妙语脱口而出。
关于“承包”二字,他们之间还有一段典故。那年看到别的酒店都在招牌或窗玻璃上写有“承包酒席”的字样,鱼小雪也让崔老板搞几个字,但崔老板觉得可笑,不愿去搞,说笑道,我就不承包什么酒席了,我承包你就行了。
崔老板略一思索,对妻子说,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咱明天就到省上的大医院去给你看病,这几年医疗技术发达了,这样的病完全能治好。再说,咱家里现在有钱。
鱼小雪眼里充满感激,点了点头。好一会儿,她有些忐忑不安地望着眼前的丈夫,说,我睡你这床上行吗?从那年春节回家,他们开始分床另住,这是崔老板要求的。
两个人靠在床头上,都没有说话,各自在想心事。
崔老板看身边的妻子,并不老相,看上去起码要比自己年轻十多岁。这些年,她过的是有规律的正常生活,虽然发生了那些烂事,但世间那种事少吗?她毕竟是自己娶回这个家的,而且,生了两个孩子。崔老板这样想着,便对妻子产生了许多同情,她的那些龌龊之事似乎风轻云淡了。
鱼小雪试图偎依在丈夫怀里,但这个须发凌乱满脸沟壑的男人无动于衷。这些年,他一点都不讲究,甚至有些邋遢,他明显地苍老了。鱼小雪清楚地记得,从用开水泼了那个女疯子之后,他的性格大变,痴呆、寡言、偏执,这些都不能完全来描述他。感到无法正常勾通交流之后,她觉得,你怪异行,但我得有正常的生活。她喜欢饭店的生活,也和丁师默契,后来,两人关系便有些不明不白。
第二天早上,两口子整理好出门的行李,去了省城,开始踏上求医问药之路。经过了手术、化疗、放疗,两年后,这个叫鱼小雪的女人没能延长自己的生命,在秋天去世。
崔老板埋葬了妻子之后,独自在家。女儿在这两年内已经出嫁,他觉得,于传统观念来说,自己这一生的任务已经完成,儿女的生活质量,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他常会记起老人们说的一句话,儿女自有儿女福,莫为儿女作牛马。此生在世,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找到那个疯女人。
在妻子临终前,两人有过几次交流。那会,鱼小雪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她也知道大去之日不远,感念崔老板竭尽全力为自己治病。闲谈中,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简单的回顾,对于和丁师的那段感情,表示了忏悔。她觉得,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的男人能靠得住。
崔老板觉得妻子很可怜,便连忙说,谁一生不犯一点错误呢?这些年,崔老板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他内心深处的懊悔和自责,以及自己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在这个时刻,他详细讲给妻子听。到最后,崔老板说,也许,这件事他要在心里鲠到死去。不知道那女人的下落,他心里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难受。
鱼小雪劝慰丈夫,让他不要自责,并且说她也有责任。如果不是她把半盆开水放在那儿,如果她及时发现男人端了出去,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鱼小雪安慰丈夫,也许那女人根本就没有烫伤,她常年躺泥里水里,皮厚肉糙,也许钝刀都割不破呢。鱼小雪还举了动物世界中的例子,说有些动物皮就特别厚。鱼小雪还说,也许她的疯病已经好了,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你到哪里能找到呢?
妻子分柝的时候,崔老板沉默不语。妻子说的那些他都想过,觉得也有可能,但无法证实,他就不愿相信。因而,这始终是个迷。他曾见过一个丢了孩子的女人,刚对他叙说几句就泪流满面,那个女人的面容有和年龄不相符的苍桑。熬心的事只会自知,外人是无法理解的。
半年之后,崔老板修理好自行车,整理好常用的东西,又踏上了漫无目的的寻找之路。这些年,邻居慢慢发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有点不太正常。刚开始以为他考察生意,后来见他在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一个大包,一出门就是月把天,而且回家几天之后,又是外出。问他,他只是嘟噜几声,没有明确的答复。后来,路上不断见到三三两两年轻人戴着头盔,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骑着新式自行车经过。也有骑摩托车的,据说这类人叫驴友。对他性格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打趣,崔老板,你骑自行车也是当驴友吗?骑这老式自行车太费劲,倒不如搞辆摩托车骑着。
从刚开始外出寻找,崔老板就在坚持一个习惯,每次遇见要饭的,无论男女老少,他都会找就近的蒸馍店或烤饼店,花几元钱,给这人买十个馒头或饼子。他知道这些人饥不择食,能填饱肚子就行。如果买得多,就会发霉变质。而这,又用不了多少钱,他完全承担得起。
寻找那个没有任何身份信息的女疯子,成了崔老板一个难以了结的心愿,似乎也成了他有生之年的一个使命。不在外面,他就像丢了魂一样,只有在外面风雨无阻地奔波,他才能感到心情舒坦些,心里的不安才能少些。
一年多时间下来,崔老板又一次跑遍了半径约二百公里内的所有县城和乡镇,依然没有任何收获。
一天,在外乡的一个房檐下,崔老板听几个妇女在说信佛的事,她们似乎要去某个寺院。一个说,常去庙里上香拜佛,会赎自身所犯的罪孽。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会造很多罪孽,譬如杀生,譬如某人特别困难,向你求助,如果你帮他一把,会给自己造福,但没有去帮,就会给自己造罪。
那个妇女滔滔不绝,给旁边的妇女讲解信佛拜佛的好处。显然,她进入这一行很久了。有几个妇女不断提问,而有些问题,正是崔老板想问的。一个妇女问,不杀生能有什么罪孽?那个妇女讲,每天走在路上,踩死的蚂蚁、虫子,它们也是生命,这和我们有意杀生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信佛的人不吃肉,因为那是生命。就连我们每天吃的粮食、青菜,也是一个个生命,但不吃又不行,只能通过信佛拜佛化解自身所犯的罪孽。
崔老板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奏上前去,加入到这个讨论的群体里面。他问,除信佛外,没有消除罪孽的其他方式了吗?那女人说,方式很多,如果你有经济能力,可以放生,这个很灵验的。崔老板详细询问了怎样放生。
从那天开始,崔老板的心思有所转变,他想,也许真如他的妻子生前所说,那个疯女人也许不疯了,她的亲人也许会找到她的,会领她治病。如果这样,是最好的。但自己用开水泼她,这一点,的确罪孽深重,如今,倒不如信佛,做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孽。
回家之后,崔老板开始注意寺庙。他原打算按那妇女所说,清理一间房子,请一尊菩萨,供奉起来,农历初一十五焚香祭拜。后来又觉得在家里这样搞,终是不太庄重,倒不如去寺庙,那里的神像,是开过光的,会灵验些。而且,他觉得,自己如果信佛,是从心底真正转变,不是去做样子的。
本地寺庙不多,唯有县城北边的太极庙比较正规,香火也旺。崔老板想到放生,便骑着自行车,去水产店里,买了六条体形较小的鲤鱼,带到太极庙去。他想让和尚给念念经,超度一下,然后放生。这一切,全是从那帮妇女嘴里听来的。
碰巧,主持寺庙的和尚不在,据说去了另外一处寺庙做法事。但庙里有七八个俗家弟子,有一个人认识崔老板,很是热情,一口一个崔老板地叫着,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饭店转让到现在十多年了,他非但不是什么老板,而且觉得自己像个罪犯,如今,他是赎罪来了。
这些年,有人称他老崔,这让他觉得妥贴舒服。但也有很多人,也许觉得叫老板时髦,便依旧称他崔老板,他想解释纠正,但又觉得不必过分较真。再说,他也没有那个心情。
几个人看崔老板带着活鱼,知道他来是要放生。便让他放下,交由他们,等主持的和尚回来,念经超度之后替他去放生。
有人领他到诸位神像前敬了香,把他领到一个大厅,坐着说话,说近几天要举行佛事,让他不妨前来参加。并且说,他们几个经常在庙里做事,打扫卫生,敬香拜佛。像他们这类人,信佛但没有出家,称作居士。崔老板看到有个礼薄放在桌上,上面有人名和数字,一问,是为寺院收的礼金。崔老板掏出身上携带的现金,有二百多元,便将两张百元放在桌上,有人在礼薄上写了他的名字。
崔老板开始风雨无阻,农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清晨,太极庙的钟声敲响前,主殿佛像前第一排的善男信女中,总有他的身影。他觉得,在这里找到了归宿感,他或多或少地有些减轻了罪责的感觉。他和庙里的主持慧恒和尚也成了朋友,他觉得,慧恒代表了阳光、快乐、正义。他曾向慧恒提出,要出家为僧,做一个真正的和尚。但慧恒说,如今的和尚,得佛学院毕业,要有文憑。像他这样的中年和尚,也都取得了宗教局的认可,不是想当就能当的。看崔老板有些失望,便说,当居士更好,信佛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论身份的。崔老板觉得有道理,心里不再那么纠结。
崔老板家曾有三亩多地,远离县城,地势呈漫坡状,刚分到户那几年种庄稼,开饭店那会便嫌远,撂荒了,前几年,有人承包了那一带大片土地,栽桃树,搞采摘园。今年,那边要修火车站,全征了。最终,崔老板到手十五万多元。至此,他的耕地被征完了,成了真正的城市居民。崔老板曾问儿子需要钱不?儿子说,房子已经买好,交了首付,至于不多的月供,对他们两口子来说,不是问题。儿子让他先花着,不要刻扣自己。
半年后的某天,崔老板却死在了太极庙山后的一个崖下。有人发现后报了警,来了好多警察,还出动了警犬。两天后,得出了调查结论:崔老板是意外失足坠崖死亡。好多人不相信警察出具的结论,几个月后,崔老板的死亡原因仿佛一幅画面,逐渐拼接完成,接近真相。
首先是死亡原因。警察根据现场推断,崔老板系自杀或意外失足,不是刑事案件。既然不是刑事案件,治安大队出结论前,征求崔老板儿子的意见,有一邻居的儿子在治安大队,私下对小崔说,意外死亡于亡人或家属都较自杀有面子。考虑再三,以意外死亡结案。因而,不排除自杀。其次,小崔发现父亲的近二十万元不翼而飞,在警察帮助下查了银行卡明细,顺滕摸瓜,发现转到了太极庙方丈的账户上。但方丈出具了崔老板的捐资证明,崔老板捐资十八万,参与集资重修寺内建筑。
为拼接事实真相起到核心作用的,是一个姓鱼的居士吞吞吐吐的传言。当然,这个传言是他后来对朋友说的。当时警察问他,他是一问三不知。
鱼居士和崔老板原本认识,但这些年崔老板不喜欢和别人攀谈,因而交流很少。那天来到寺里,慧恒和尚不在,寺里清静无人,只有这个姓鱼的居士在清扫院落,两人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鱼居士看四下无人,说了寺庙的真相。那个外地和尚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从县宗教局取得授权,管理这座寺庙,他多方募捐善男信女的现金,说要重新修建寺庙,但这只是个传说。以他估计,这几年香火钱及各种收入,在二十万以上,但慧恒和尚总说没钱。而寺里根本没有账单,无法说得清,全凭慧恒一人说了算。
鱼居士说,所以,他只拜佛,不掏钱。说这话后,他看到崔老板脸色很难看,后来,一直沉默不语,离开时跟他也没打招呼,心事重重地走了。
后来,他见到崔老板来过几次,全是去了慧恒和尚的房间。再后来,就见到死在庙后崖下的崔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