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陀的爱别离
2019-04-27子舟
子舟
一
下午三点,航班准时落地了。从浦东机场大厅一出来,就是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浪,卷裹着粘稠的暑湿,敦煌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大海的气息。随行的同事和行李箱都被上海研究所安排的车接走了,说好晚上在专家楼登记住宿就行。敦煌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百无聊赖地眺望着远处林立的高楼和天空中不知名的飞鸟。
手机响了,是妻子小米的电话,敦煌简单地汇报了行程,告诉小米在等上海这边接站的车呢。小米唠叨着让他注意天气变化,肠胃不好,不要胡吃海喝,尤其是海鲜,尿酸偏高,脚趾痛风……敦煌在电话这边嗯嗯着,就挂了电话。
短促的鸣笛声中,一辆红色的吉普牧马人开过来了,霓虹下了半边车窗,戴着墨镜,看不清眼睛,可笑意已经从熟悉的唇角蔓延开来。牙齿白的发亮,敦煌觉得比现在的阳光都要灿烂。她朝着敦煌甩了下头,示意上车。敦煌迟疑了一下,没有选择副驾,而是拉开了后排车门。
车里没有想当然的汽车香水味,只是霓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儿,旁边的座位上躺着一只红色的兔八哥靠枕,那只流氓兔子呲着牙斜着眼挑衅地望着敦煌。帐篷、绳索、烧烤炉子、玩具水枪、钓竿……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乱糟糟地塞满了后备箱,倒是没有想像中醫务工作者的那种洁癖感。霓虹从后视镜看过来,笑着说,那都是我的越野装备,平时有空了就和朋友们去自驾游,随遇而安!敦煌笑着说,你还能钓鱼啊,你那猴子屁股坐得住吗?霓虹笑了笑,没回答。
前面操作台上有一只蜷伏着跃跃欲试的玻璃小豹子;折射出的光线从霓虹脸颊蔓延过来,薄施粉黛,淡色的口红,薄薄小巧的耳朵,仿佛能透过光;嵌着一枚小米粒大的黑色耳钉,向来短发的她在后脑勺很随意地扎着短短的马尾。波西米亚风格的花裙子,身材比记忆中更加饱满,在安全带的挤压下,愈发凹凸有致。
敦煌收回了目光,心底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还在凉州,两小无猜的年岁,一大帮小孩儿们,呼啸而来奔腾而去,霓虹就不像个女孩子,骑马、游泳、打架、偷果儿……样样门清,比男孩子都厉害。后来呢,慢慢长大了,霓虹蹿起了高挑的个儿,还没有发育起来的身体瘦瘦的,两条长到臀部的麻花长辫子。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就是敦煌的青春和后来的牵挂了。
在这边待几天啊?霓虹没有回头,淡淡地问道。
不见回话。霓虹又提高声音调侃着,领导,您在这边待几天啊?
敦煌回过神来,羞涩地挠了挠头,明天一天的会议,晚上有个小范围的晚宴,后天早晨返回兰州。
哦……霓虹欲言又止。想吃什么?
呃……敦煌本来想说随便来着,眼角扫到了旁边的兔八哥,狭促地笑着说——你!
放屁,哈!
哈哈哈……
二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敦煌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想着哪里的世界都是一样啊!斑驳的云彩下,麦当劳、奶茶店、服饰店、水果铺子,短袖衬衫的男人,长短裙子的女人,到处盛开的遮阳伞,熙熙攘攘,行色匆匆。霓虹打开了音响,毛不易淡淡地从《消愁》唱到《无问》,再唱到《一纸情书》,然后又是许巍空灵的《故乡》《第三极》《喝茶去》……敦煌心底的温情像涟漪一般,慢慢地一圈圈在扩大。这么多年几乎失联状态的两个人,喜欢听的歌还是一样的,不能不说有点让人惊讶,也许是有着相同的启蒙老师吧。
霓虹说,前些年,喜欢听刀郎,朋友们都笑话我是塞外的野丫头。我年轻气盛,一听就炸毛,我就是塞外的野丫头,咋了?河西走廊就是塞外的马场,咋了?我就是骑着骆驼上学的,咋了?呵呵,每次都骂得他们落荒而逃。其实,他们都不知道的,我每次听刀郎的歌,就会想起你敦煌。想着从鸣沙山奔腾而来的沙尘暴撞击在檐角的铁铎上铮铮作响,你在莫高窟里画壁画;想着漫天的大雪封闭了一座又一座的洞窟大门,你在莫高窟里画壁画;想你在干旱的天气总是开裂起皮的嘴唇;想你那满手的油彩污垢和笔下空灵的飞天;也会想起那个离开的夜晚,你守了一夜的炉火,挑着灯画壁画,我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我梦见你成了佛陀,肤色黑褐,端坐莲台,低垂双眉,一脸悲悯……敦煌,你不知道,我每次听刀郎的歌,总会听到泪流满面。有时候会吓到女儿,她问我,妈妈你怎么了?她爸就说,想你姥姥了!然后我就认真的去想我爸我妈,反倒不哭了。后来,刀郎不唱了,孩子也大了,觉得人生不过如此了,就随便听听,民谣、摇滚什么的有啥听啥。
敦煌懵了。车窗外是滚滚炎流,车窗里是习习凉风,敦煌不知道身在何处。向来木讷的他,连张嘴的勇气都没有了。想不通为什么霓虹突然就爆发了,不过转念一想就释然了,她本来就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看着车窗外流逝的街景,脑海中想起的全是莫高窟里的壁画。
吓着你了吧?呵呵呵,霓虹笑着问,我就是觉得你不说话有点憋得慌,反正说的也是心里话,哼!
哎,这女人啊,变脸比变天都快。刚都眼瞅着就要乌云卷积,大雨倾盆了,转眼间就晴空万里,笑语晏晏的。
三
到了。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喝个咖啡吧,晚上请你去吃大餐。说话间,霓虹将牧马人右转车头,驶入一个地下停车场。我们上四楼。在电梯间,霓虹和敦煌并排站着,看着电梯门的镜面,霓虹踮了踮脚尖,比画了一下,有点气馁地咬着嘴唇儿,敦煌,你怎么又长高了?敦煌笑着眯起眼,哪有啊?都三十多了,谁还长个儿啊?霓虹看着镜面中的这个瘦瘦的男人,素白的半袖,蓝色牛仔裤,一米八的个子,身材挺拔,薄薄的单眼皮,剑眉斜飞,头发浓密。还是印象中那个大弟弟的样子。
电梯直上四楼,是一家名叫“補时”的咖啡店。店门窄窄的,门头装饰素简,白底黑字,灯光浅浅地从两个拐角打过来,印上一层陈旧的色调,古朴典雅。敦煌以为是“晡时”,十二时辰里边的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还觉得蛮应景儿的,这个时间点就适合喝个下午茶什么的。干净帅气的男侍者穿着白衬衫黑马甲,文质彬彬地上了两杯咖啡。在圆润的杯身上,敦煌才发现此“補时”非彼“晡时”。那么就是“补时”了,伤停补时,填补时间空白,弥补逝去时光?嗯,一头雾水。
抬起头,看见对面的霓虹已摘了墨镜,怔怔地看着他,他有点害羞地垂下了眼睑,挪了挪屁股,让软软的沙发更舒服一点。靠在沙发上,敦煌看着对面前倾着身子端坐的霓虹,吐气如兰,眼神还是当年那般澄澈。老了吧?霓虹眨了眨眼睛,调皮地问。敦煌赶紧接话,没有没有,上海还是好地方啊,这么潮润的,哪像我们大西北,再俊的媳妇都让沙尘暴吹成高原红了,你比我们同学都年轻漂亮呢!像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身材也越发玲珑标致了。哈哈哈,霓虹抖着肩膀开心地笑着。这倒是实话,现代化的大都市,再加上本身肤质就好,霓虹的确比那些在大西北的同龄女同学显得更加年轻漂亮。
霓虹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后就坐在了敦煌的旁边。两人背靠着大沙发,仰着头看着对面墙壁上悬挂着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仿真油画《永恒的记忆》。软塌塌的钟表到处瘫着,就像沙发上瘫着的这一对故人。
鼻翼捕捉到从霓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香味和衣服上的消毒水味道,敦煌转过头看着身旁的霓虹,恍惚觉得一切是那么的淡然,吧台上放的是恩雅的吟唱,极简极空灵,时光仿佛在这里停步了。敦煌一瞬间觉得两人好像是多年朝夕相处的夫妻或者亲人,彼此都不想说话,但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思,需要对方的存在。
敦煌拉过霓虹的手,十指交错,拿起来放在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霓虹浅浅地笑着,身子朝着敦煌靠了过去,把头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端起桌上的拿铁,抿了一口,满嘴的焦苦和牛奶泡沫的肥腻感。敦煌皱了皱眉头,还是喝不惯这洋玩意儿,小时候跟着师父喝茶的习惯倒是一直有。看着敦煌喝咖啡如喝药的样子,霓虹没心没肺地笑着,知道你不爱喝,不轻易喝,才让你陪我喝的,哼!看着她微微翘起的鼻头,敦煌忍俊不禁,勉强咽下去那差点喷出来的拿铁。
霓虹说,嗯,那聊聊吧,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实话说,敦煌不是那种记日记、总结过去的人。这些年来,总觉得是时间或者事情催着走,至于有什么收获,过程是什么样的,倒没有刻意去回味。匆匆就是这些年的全部注解了,从哪儿说起呢?
四
霓虹自问自答,我们多久没见了,有十几年了吧?我记着最后一次我给你去送礼物,害羞紧张的话都没有说几分钟就跑了。你送我的红叶书签,后来被我姐抢走了,呵呵呵……
呃……敦煌认真地想了想,不是那次,后来还见过的,也有十年了吧。2008年举办奥运会呢,暑假,你回来探亲。嗯,当时我应该上大三了,对吧?我姐也从南京回来呢,有印象么?你走了,我姐还戏谑我,说我媳妇儿看我来了。
呵呵,对,想起来了。那是我来上海第三个年头,慢慢地适应了这边的气候,可就是很想家,想我妈,也……想你。每次和我妈通电话总要问问你呢,我妈都烦了。再后来,我妈习惯了,每次不等我问就主动告诉我关于你的情况,呵呵。哦,对了,去年夏天,我回去探亲,听说那段时间你正好出国了,我在街上遇见你妈妈还聊了好久呢。有路过的人问你妈妈说这是儿媳妇吗?你妈妈大大方方地说,就是的!呵呵呵,把我都笑死了!
敦煌,你说,如果我当年回去了,会嫁给你吗?
呵呵,佛陀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或许是因缘不够吧!再说了,你要是回去了,可就真把你耽误了。敦煌把一只手枕在了脑后,淡淡地说。
滚吧,你!畫佛画得入了魔怔了么?你怎么不剃度了出家呢?真是的!霓虹扬起下巴白了一眼敦煌,伸手绕了个半圆,越过自己头顶挠了挠敦煌的头发,想像着他剃光头发的样子。
敦煌呵呵一笑,悠悠地说,你以为我不愿意啊?我倒是想出家呢,众生皆入迷障,红尘状如地狱,奔走往来,全是欲望。现在想想,还是在莫高窟里画壁画的一年才算是最好的时光了!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讲真的,我还真喜欢待在那里一辈子呢,哪怕是扫地,看山门呢。那一年不吃火锅、不抽烟、不喝酒、不看球赛、不熬夜,早睡早起,每天清晨和傍晚沿着莫高窟石阶一层层地跑上去,再跑下来,或者沿着宕泉河岸跑一个来回,吃最简单的饭菜,白菜洋芋,餐风饮露,每天画佛陀画飞天抄经书,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失眠焦虑都好了。现在又不行了,每天面对冗长乏味的各种会议、空虚无聊的文字材料、虚情假意地迎来送往……忍不住骂娘!有时候,抽空儿去黄河边走走,看看滔滔黄流东逝,就想做一朵浪花。唉……随波逐流,多好!
霓虹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望着敦煌,你还越说越来劲儿了,没事吧你?敦煌没有动,看着对面油画里瘫软的时钟,柔软的线条仿佛飞天的长裙飘带。你可要好好的啊!再别说什么出家剃度的话了,你出家了你爸你妈怎么办,小米怎么办,我……
看着霓虹紧张的眼神和圆鼓鼓的嘴巴,敦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说而已,何必当真。我不还像驴一样的埋头苦干呢么?只不过就是有时候觉得有点不称意罢了。以前一门心思在学院讲课,带学生们去洞窟临摹壁画,都觉得挺有意思。后来就是什么会议、项目、职称评审等等乏味的事情,再后来更是被调到兰州,无中生有,闭门造车,一年都去不了几次莫高窟。闲暇时候,又是父母、家庭、小米,两地奔波,真心有点累了。敦煌长长地叹了口气。
霓虹重新靠进沙发里,把头枕了过来,抱着敦煌的手臂说,你可千万别出家,谁的生活不都是这样的么?你得学着调剂啊,累了就歇歇,堵了就出去转转。我也不喜欢待在科室里,也不喜欢加班,有时间就想着出去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吹吹不同地方的风……
嗯!
两人又重新沉默了。
五
咖啡都凉了,敦煌还是没有把它喝完。
霓虹问,想吃什么?我们去吃饭吧。
抬手看了看时间,六点多了。你说?敦煌反问道。
呐,好吧,客随主便,请你去吃海鲜吧!你在大西北也吃不到什么新鲜的食材。
敦煌想起了小米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好啊!敦煌心里狡辩着,反正也不常吃。
开车到铜川路水产市场,霓虹带着敦煌边逛边买,螃蟹、龙虾、海胆、花蛤……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海产品。霓虹边开玩笑边认真地给敦煌挑了两个象拔蚌,邪恶地挤着象拔蚌软软的身体,瞟了一眼敦煌说,嘿嘿,吃啥补啥!敦煌惊奇地看着这个类似人体器官的神奇生物,真他妈邪恶啊!
很快,爆炒、炭烤、油焖、清蒸……各种海鲜满满地摆了一桌,上了两桶扎啤,谁还想去管痛风呢!海鲜作坊悬挂的大幕布投影上,俄罗斯世界杯揭幕战踢得正嗨,开球前店家还发了简易彩票,猜中的送啤酒送海鲜。霓虹说,俄罗斯大,买俄罗斯。好吧,那就选俄罗斯咯。一个进球、两个进球……比赛最后一分钟,戈洛温命中任意球,最终俄罗斯以5:0大胜沙特阿拉伯。两个伪球迷和大家混在一起欢呼着,叫嚣着,让老板加菜上酒。露天美食广场上夜风浩荡,远处城市的灯光和着寂寥的星光沉沉浮浮。
霓虹拿出手机捣鼓了一阵,我们回去吧?
嗯!酒意阑珊的敦煌在想,先送霓虹回家,再回研究所吧。刚才看见同行的小李也在朋友圈转发世界杯的段子,看来他也没睡,回去了还不至于打扰别人。
来,最后一杯。咣,两人碰完了杯中啤酒。霓虹拿出小镜子照了照,补了点妆。手机响了,一个朋克风的年轻小伙子四边张望着,循声走了过来,是代驾。两人坐在牧马人的后排,兔八哥被霓虹扔进了后备箱,霓虹抱着敦煌的胳膊,软软地靠在他的身上。风从窗外吹进来,霓虹额前的刘海飘过来拂在敦煌脸上,痒痒的。敦煌稍微侧了侧身体,用脸颊轻轻摩挲着霓虹的前额。霓虹媚眼如丝,唇角翘起。
六
姐,去哪儿?
延安西路,龙之梦大酒店。霓虹向代驾说了目的地。
好的,姐。代驾没有回头。
敦煌身体一僵,正要表达自己的意思,霓虹竖起食指放在他唇上,不让他说话。敦煌乖乖地闭上了嘴巴。潮腻腻的空气让敦煌觉得浑身都是汗。对于霓虹,敦煌好像向来都是如此,言听计从。两人喝的啤酒差不多一样多,敦煌不知道霓虹多大酒量,猜测着依着她的性格,应该不小吧。
办好入住手续,在电梯间霓虹伸着长长的手臂,环抱着敦煌的脖子,把脸埋在敦煌的胸前,酒气醺醺。喝醉了么?敦煌准备还想说点什么。霓虹嘟囔着,你别问了,我给孩子说了……说今晚值夜班,她爸……带她回奶奶家住了。
狭小的电梯间里,空气越来越热,说不清的气息在蒸腾弥漫。敦煌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心里默默地数着楼层数,34、35、36楼,叮咚,电梯门终于开了。半搀半抱着霓虹,两人进了房间。空调的温度刚刚适宜,感觉一路上来的汗湿一瞬间就干了。暖黄的灯光下,一张白净的大床,素雅的床旗上摆放着一朵鲜活的红色玫瑰花。敦煌虽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仍然在竭力克制自己,就像当年在莫高窟脚下的那间小宿舍一样。
敦煌把霓虹扶到床边,打开一瓶水递了过去。霓虹垂着头,没有接。调皮地鼓着嘴巴,吹着从额前垂下来的刘海,一荡一荡……一会儿,甩掉了脚上的小白鞋,赤着脚就要站起来,敦煌赶紧拿过双拖鞋,给她换上。
霓虹说,我去洗洗。站在床前,背转身躬下腰,从裙中先脱了黑色内裤。敦煌,帮我拉一下拉链。哦!敦煌机械地应了一声,走过去站在她后背,拉下了长裙的后背拉链,看见霓虹白皙的脖颈、后背、黑色的内衣、纤细的腰……敦煌转过身,拧开水瓶,灌了一大口,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身后响起霓虹踢踏踢踏的拖鞋声音。卫生间的水声响起来了,敦煌才转过身,大床上扔着长裙、黑色内衣、蕾丝内裤。霓虹没有关门,毛玻璃幕墙上映着她优美的曲线,双乳高翘,小腹平坦……
敦煌,你过来下。霓虹在卫生间喊着。
我的鞋子湿了,你把我抱出去,好吧?霓虹裹着浴巾,娇羞地眨着眼睛,脚上是丝绵拖鞋。
我给你拿一双新的吧?敦煌笑着问。
我不,我就要你把我抱出去。霓虹鼓着嘴,眼睛瞪得圆圆的。
好吧好吧。敦煌侧着身子公主抱,把霓虹从卫生间抱出来放到床上。上次这样抱别人抱的是小米吧,那天结婚,就这样抱着她,上楼下楼的。敦煌给霓虹拿了一条干毛巾,帮她搓揉头发。霓虹说,你也去洗洗吧。
等敦煌洗完出来,霓虹斜靠在床头,已经睡着了,手机还在掌心放着。敦煌轻轻地把手机取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抽去了垫高的枕头,霓虹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继续沉沉地睡去。
七
床头灯光暖暖地打在霓虹身上,光洁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的鼻子,上唇边小小的美人痣……恍恍惚惚,霓虹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疯玩疯跑,她的爸爸,也就是敦煌的师父,总是在屁股后面骂着,圣贤书读到驴槽里了,没个女子的正形。
霓虹祖上是山西人,擅长歧黄之术,据说当年她爷爷逃难去新疆,被马匪军困在了半道的敦煌城。好在有一技之长,没受什么委屈,就在当地行医,然后娶了小他十多岁的当地乡绅的女儿为妾,也就是霓虹的奶奶。她是虔诚的佛教徒,经常带着霓虹年幼的父亲去莫高窟烧香拜佛。后来,霓虹的父亲在兰州学医,毕业后分配到凉州行医,除了宅心仁厚的医术外、一手俊朗飘逸的毛笔字,还会唱敦煌曲子词,在当地小有名气。敦煌的名儿就是他给取的。
小时候,爸爸让敦煌给霓虹的父亲磕头拜了师父,学习毛笔字,学唱曲子词。敦煌磕头的时候,霓虹藏在师父的背后,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敦煌。师父在霓虹八九岁的时候,一次出诊回来抄近道穿越干河川时,被突发的山洪冲到了下游,当时就走了。霓虹家里孩子多,磕磕绊绊读完初中,考小中专,到了父亲当年的学校学医。毕业前去上海实习,后来就在那边工作了。敦煌高中毕业上了师大,先读本科,再保研,读的都是敦煌学。
其實,敦煌心里明白,今天下午和霓虹聊天,说起多久没见过的话题。霓虹先前是有提到过了的,只是后来两个人都小心地避开了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一次见面,其实就是一场道别。那是研二寒假的一个下午,正在莫高窟里画壁画的敦煌,忽然觉得光线暗了下去,回头就看见霓虹站在洞窟口,风尘仆仆,偏着头,打量着他。两人并排坐在山门前的木门槛上,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浓浓地投向正前方,霓虹长发飞扬,敦煌瘦瘦长长。
敦煌还记得,霓虹问他,留在这里画一辈子壁画吗?敦煌没有回答,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这一年在莫高窟的日子平静又舒缓。至于未来是什么样子,还真没有想过。导师说,他有灵性、有悟性,更有佛缘。
霓虹接着问,有没有想过去上海?
敦煌沉默着摇了摇头,心里想,我还没有毕业呀,怎么去上海啊?再说了,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走出过大西北啊!上海是什么地方啊?国际化大都市、金融中心、魔都……去了那边怎么生活啊?还有爸妈都在这边呢,走了,他们怎么办呀?虽然想不清这些问题,但是敦煌知道自己肯定去不了上海。敦煌也明白,霓虹问题的真实意图。
霓虹又问,敦煌,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么?
26。这个敦煌知道,霓虹大他两个属相,按月算,其实只比他大一岁多一点。长久的沉默,风在干枯的河道游走,旋出一个个小小的旋风。
嗯……敦煌……我……這次来是跟你……道别的。
嗯。敦煌点了点头。
半晌。
敦……煌,你有没有想过娶我?霓虹想了很久,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一字一顿地问敦煌。
敦煌一惊,转过头,看见霓虹圆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敦煌觉得霓虹的眼神是一柄刀,犀利的刀光能清晰地照见自己的心底。他回转了头,认真地回答,没有。西北风乍起,扯着河床边白杨树干枯的枝条,拉出呜咽的长鸣,一只鹰在远处的长天低旋上升,上升下沉。
敦煌心里憋了一大堆话,堵在了嗓子里,动了动唇,说不出来。能没有想过吗?从小和霓虹一起长大,霓虹大一点发育快,比敦煌高出一个头,敦煌在学校受欺负的时候,总是霓虹仗义出手,小伙伴儿开敦煌玩笑,羞羞,鼻涕虫,胆小鬼,打架还要婆姨帮……霓虹从来不管这些,该出手时还出手。每次学校表演节目,最后压轴的都是敦煌和霓虹,手拉手唱曲子词。后来,大了一点,敦煌就觉得害羞了,不愿拉手了,还被老师训了呢。
青春懵懂的时候,男孩和女孩的圈子是割裂开的,敦煌虽然和霓虹越来越疏离,但是,每次放学,敦煌都要跟在霓虹后边,保持长长的距离。早晨上学也一样,等在霓虹家附近,霓虹出发了,他才磨磨唧唧随手扯根柳条儿,边甩边走。看着霓虹长长的大辫子在屁股上一步一荡,霓虹从来没有回过头。很快就初中毕业了,两人谁也没有表白,最后一次毕业联欢会上唱曲子词时,敦煌比以往更用力地攥着霓虹的手,感觉霓虹也是一样。唱完了,两人拉着的手都是汗津津的,从台上下来后,敦煌偷偷地闻了闻。很好闻的味道,就像师父家的味道,温润润得好像还夹杂一点中药味。
算来将近十年,海阔鱼沉,天涯飘鸿,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只是偶尔在小城中人们的闲聊中互相捕捉对方的信息。上大学的时候,敦煌还谈了个女朋友,毕业后也就天各一方,分手了。敦煌还没有认真想过结婚的事情,霓虹走的那么远,敦煌也自知给不了霓虹想要的生活,他怕得不到霓虹,更怕霓虹失去了自己的梦想。当时在莫高窟,敦煌觉得这里就是值得一生研究和停留的地方,他也知道,霓虹的心里有一匹野马,想着去看更高远的长天,去踏更辽阔的草原。爱情,或许他们之间有。但是,那究竟是不是爱情呢?敦煌自己是不想用这两个字去定义,当然,究竟怎么去定义,敦煌也不知道。看久了菩萨,画多了飞天,敦煌把这段感情也就埋在了心底,赋予流云,赋予飞沙,如同洞窟斑驳的壁画,在岁月的风尘中慢慢地淡了颜色。
研三寒假,在家准备毕业论文时,妈妈有天闲聊中告诉敦煌,霓虹嫁人了,嫁去了上海,老公是海外留学的大专家。敦煌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后来,在同学们、朋友们口中,东鳞西爪慢慢地拼凑出了霓虹的生活,她在医院上班,拿柳叶刀开膛破肚;老公在科研机构工作,为女性的肌肤青春保驾护航;有个柔柔弱弱的闺女,小名儿叫菩萨保。
两个人就这样,像平行线一样,几年来没有再见过面。也就是靠着QQ群、微信群加了好友,偶尔会看见对方在群里和同学们抢红包、揭老底、吹牛皮……敦煌偶尔也会去看看霓虹的朋友圈,不知道霓虹是否也一样。只是两人从来没有开过私聊窗口。但是每一次换了联系方式后,都会给对方一个信息。
八
不知过了多久,敦煌迷迷糊糊地听见一声轮船的汽笛声,遥远又悠长。惊醒过来,才发现靠在床头睡着了,霓虹背对着他,床头灯还亮着,她应该还在睡眠中。敦煌用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4点多。窗外有熹微的晨光透进来,天亮得比大西北早了将近两个小时。敦煌轻轻地下床,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关了灯。回过头背靠背悄悄地躺下来,想着,这样也好。
黑暗中,听见霓虹翻了个身,然后一双大长臂就环过来抱住了敦煌。敦煌转过身,看见霓虹圆圆的大眼睛闪着光。濡湿的气息铺面而来,霓虹把唇压了过来,敦煌迟疑了一下,两个人就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看见了湖泊一样,贪婪地互相用力地搅动着、啜吸着。霓虹的双手像溺水的人,紧紧地捆绑着敦煌,长长的手从腋下穿过,十指插进了敦煌的头发,她伏在敦煌的身上,像一只八爪鱼缠绕着猎物。被子、浴巾在两个人的撕扯中,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敦煌……敦煌……霓虹在唇齿的喘息间焦急地喊着敦煌的名字,她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敦煌抽掉了枕头,后背发力,直接将霓虹掀翻过去,在芳草掩盖的泥泞沼泽中长驱直入,打开了缺口。敦煌……霓虹挺起腰腹长长地叹了一声就把枕头一角塞进了嘴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姐!敦煌用双手托住霓虹的脸庞,用身躯覆盖住她高挺的双峰、平坦的小腹、神秘的三角洲……一张床变成了一叶小舟,在细雨的湖面上慢慢地颠簸起一圈圈水纹、一丛丛水花、一道道波浪,狂风起了,乌云来了,暴雨来了,掀起了滔天巨浪,合着漫天暴雨,倾泻成一个水的世界……终于,小舟崩塌倾覆了。两人浑身精湿,敦煌听见了霓虹嗓子里低低的呜咽声。
天光已是大亮,霓虹猫一样蜷在敦煌的臂弯里,头发汗津津的,眼睛也潮润润的,拿指甲在敦煌的乳头上轻轻地画着圈,没有说话。敦煌闭着眼,满脑子都是怒目金刚、欢喜菩萨、悲悯弥陀、地狱恶鬼等各种法相。
敦煌简单冲洗了一下,光着身子从卫生间出来,看见霓虹跪在床上,双手在后背扣内衣。他走过去,从背后握住了霓虹胸前的那对白鸽,霓虹转过头,敦煌一口擒住了她的唇,从身后再次进入霓虹的身体。这次霓虹静静地跪着,侧着头抵在床上,用双肘双膝承受着敦煌的猛烈撞击。爆发后的敦煌没有抽出来,而是像一张大网把霓虹压平在身下,两人双手交错,拉成了一个重叠的十字。
九
八月,最热的季节,驴友姗莉突发奇想,在微信群里大声吆喝,要去看莫高窟。霓虹看了看时间,是个周末,加上调休,想了想,孩子去夏令营了,时间宽裕,就报了名。到了莫高窟,一行人都快晒成咸鱼干了。
跟随着黑瘦精干的导游,有选择地看了几个洞窟。第254号窟里,导游在耳麦中给大家讲北壁上的《难陀出家因缘》壁画故事:释迦牟尼佛的弟弟难陀和妻子孙陀利站在家门口作别,难陀舍不得离开美丽的妻子去读经参佛,他也许知道此去便是夫妻永别之日,一只手搭在妻子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臂,万般无奈,万般不舍。临行前,妻子再三叮咛:“你出去看佛祖,不要耽搁太久,我额头上的妆没干之前就要回来啊!”言犹在耳,却要天人永隔。妻子更是不忍心面对这一切,她转过脸去,强忍泪水,不愿让丈夫看到自己的痛苦……霓虹觉得一声惊雷在耳麦中炸开,剩下的就是电流的嘶嘶鸣叫声,再也听不见导游的声音,她摘下耳麦,捂住了嘴巴,掩面跑出了洞窟。
霓虹记起,那年冬天她去莫高窟找敦煌,和他告别,准备回上海结婚定居。在莫高窟脚下的简陋宿舍里,一张单薄窄小的简易木床,一个小小的火炉。敦煌说,晚上冷,让她先睡,他来照看炉火。那晚,她是想把自己给敦煌的。迷迷糊糊中,看见敦煌坐在小火炉边画壁画,两个小人儿手牵手。第二天醒来,敦煌在熬土豆小米粥,棉大衣盖在她的被子上,而那副壁画不见踪影,不知道是梦中的还是被收起来了。后来,敦煌的好哥们在敦煌结婚的时候,给霓虹发了好多现场视频和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敦煌小书房的一角,白净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小壁画,两个小人儿手牵手,画面内容正是这幅《难陀出家因缘图》。
霓虹戴上墨镜,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水。
野旷天高,一只鹰在远处低旋上升,上升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