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2019-04-27夜阑
夜阑
1
这个冬天,瞿大南遇到些麻烦,他的婚姻正在濒临破裂,出租车生意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滑坡,这让他对整个冬天的感觉糟透了。他和裴文洁在北寺塔附近有套商品房,首付三成,九十几个平方米,装修没两年,新添置的家具还泛着油光。挂在链家房产中介没几天,已经有几拨买主看过,现在只是价格问题,一旦商定下来,离婚手续就该办了。
这段日子,多多暂时住在阿婆家,瞿大南前几天就把儿子的东西收拾好送了过去。他家里客厅的地上,堆着好几件包裹和行李箱,这些东西裴文洁一个礼拜前就在打点了,房间突然变得空落落的。
他送儿子去母亲家的那天,临上车,裴文洁蹲在地上抱住儿子,反复亲吻他的脸颊,她说对不起的时候,眼泪就流了下来。车子开出去一大段路,儿子回过头,妈妈还站在原地,变成了一个伤心的小圆点。
“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儿子问,然后把头转向车窗,不想让爸爸看到他的眼泪。
冬天的太阳,又冷又硬,像枚闪闪发亮的银币。
“妈妈爱你。”他回过头看了儿子一眼。“她会经常来看你,你一想她她就会来的。”
“你和妈妈真要离婚吗?”儿子又问。“西西表哥说你们要离婚了,我们的房子也得卖掉。”
“我们现在先不谈这件事。”他说。“你还小,这件事以后我会和你讲清楚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还会和从前一样,只不过,不住在一起,你明白吗?”
“和从前一样一起去打球吗?”儿子问。
“当然。”他说。“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区别。”
“这个暑假。”儿子说。“我还想学游泳,我希望带上妈妈——”
“只要你喜欢,怎么都行。”他说。
那是一个周六的早晨,路上车子不多,他们很快就到了阿婆家。远远的,阿婆已经在向他们的车子招手了。
老人知道他们家的情形,她早早就做好了迎接孙子的准备,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希望帮助儿子渡过眼前这个难关。她开门时,那条叫卡卡的泰迪犬,猛地扎到男孩怀里,哈哈地喘着热气,舔他的脸和手,男孩终于笑了,他们也跟着笑了。
多多就这样住在了阿婆家,那天晚上,他梦到他们一家三口像从前那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坐在爸爸腿上,爸爸的手搭在妈妈肩膀上。醒来后,他发现这是一个梦,就又哭了。
星期三下午放学,这个七岁的男孩跟在表哥后面,路过全家时,注意到海报上的火腿三明治正在推出新品。他因为一心想着怎么开口让他的表哥请客,没留神被一辆急转弯的白色奥迪撞倒。他侧身摔倒的时候,头磕在水泥台阶上,胳膊压在身体下面,两条腿交叉着伸向马路。走在前面的男孩,听到砰地一声闷响,起初并没反应过来,看到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突然从对面的药店冲出来,朝这边张望——他这才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发现他的表弟躺在地上!男孩肩上的书包滑落下来,哭了起来。
白色奧迪继续向前开了几十米,停在路边,车窗落下,一个中年男人探出脑袋,向后看着。大约两分钟后,男孩身子先抽动了一下,随后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看样子,他被撞晕了,情况还好。中年男人升起车窗,踩下油门,一溜烟跑掉了。
表哥哭着问表弟有没有事?被撞的男孩像是没听到,也不哭,盯着他的表哥,过了一会儿,才像是从梦里醒来。他们慢慢往家走,一路上,谁都没说什么。到了小区门口,表哥再三打量表弟的神色,确认没事后,才和他挥手道别。
男孩一进家门,就断断续续地把刚才被车撞的事情讲给阿婆听。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吐了起来,紧接着,头往边上一歪,人顺着椅子往下滑。老人吓懵了,给儿子打电话时,都语无伦次了。
2
母亲打来电话时,瞿大南刚把一对老年夫妇送到火车站,正准备给方媛打电话,他正在相好的女人。他想告诉她,他和裴文洁之间一切都结束了,他现在非常想她,想跟她倾诉。方媛是个离异的女人,有一头栗色的波浪卷,一双斜吊的柳叶眼和一颗善解人意的心。他去办理汽车保险时认识了她,她说他这一单给她今年的业绩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因此,她要为这个完美干上一杯。她最后说:“来吧,我们都需要在现实之外的世界里多呆一会儿。”那段时间,他正在酗酒,对未来毫无把握。最后这句话,他听进去了。那天,他们都喝断片了。
事后,他们从宾馆的大床上醒来,她把一只手搭在前额上。“你知道么?”她说,“我看你的第一眼,就在想,我和这个男人之间会发生点什么——”
“是吗?”他笑了,闭上眼,摸摸她的头发。
“没办法。”她说。“感觉一旦上来了,你躲也躲不开,它追着你跑……”她嘴巴里咝咝地往外吐气,眼睛里泛着浓浓的醉意。
他躺着没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突然一跃而起。“说说你的妻子好不好?”她说。“我想听,我特别想听,她漂亮么,是不是比我漂亮?”
“别傻啦。”他说。“你们不一样,没有可比性。”
“讨厌!”她皱起眉头,歪着脑袋继续想。“那你爱她么,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还爱不爱她?”
“我还爱她么?”他问自己,想到自从她叫他“懦夫”、“可怜虫”的那一刻,他对她的爱就死了,那个眼睛里曾经闪着光的自己也死了。那天早晨,他站在镜子前刮胡须,发现那些衰老和忧伤,正在他身上发起猛攻,他把它们连同那些泡沫冲进洗脸池,感觉自己也正在打着漩儿流入下水道。
裴文洁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她是个高个、长腿、易感的女人。因为过于热爱她的工作,而常常忽略他的感受,尤其是他公司倒闭后开上出租,他们之间就越来越难以包容和有好情绪了。直到这个冬天,他们觉得如果这些问题再不解决,所有的精力都要被耗尽。
忧伤的时候,他总在想,所有那些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情,现在回想起来,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甚至可能连记忆也算不上了。他们是大学同学,他比她高一届。最开始,他们并不认识。他当时有个女友,他们从大一就开始谈,到了大二,才第一次接吻,然后就僵在了那里。他说不上是怎么回事,那股子热劲就是上不来。那天他在图书馆看书,随手把一本书放在边上,替女友占座。一个女生来后,二话没说,就把那本书推到对面,一屁股坐了下去。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看书。几分钟后,他的女友来了,他努努嘴示意她去对面。他的女友人是坐下去了,眼睛却上了铆钉似的死盯着他们。没过多久,她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头冲了出去。
那个女生——后来做了他的妻子——很快也抱起书走掉了。一路上她都在想,多莫名其妙啊,头一回这样直白地被人当作情敌!
后来,有一次学生会开会,她去晚了。学生会主席正在台上拿两个迟到的男生开刀,她猫着腰溜进去,前排一个男生直起上身,替她打掩护。“谢啦,同学!”她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他一扭头——怎么是你——那一瞬间,“啪”地一下!——电光石火,爱情说来就来了!
那时候,裴文洁留着长发,喜欢穿白色的高领羊毛衫,她的脖子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像一泓秋水,无论谁瞟上一眼,都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分手后却还要煲很长时间的电话粥。这场非常认真的恋爱,当时在校园里还轰动过一阵子。然而,让他触动最深、铭记在心的、像某部电影中的一幕画面。是有一次,他穿过一条林阴小道向她走去时,看见她正手扶栏杆,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处。她的长发被风吹起,白色裙裾衣袂飘飘,他能看见她娇美的身形在裙下微微显现。她的身后是湖水和倒影,再远处,有一座桥,横卧在湖心,仿佛一把竖琴正在拨弄鳞鳞波光。天上的晚霞,被乌云揉碎了,撒在天幕上,落在柔波里,大半湖的绯红的霞光,在她的身后,就那么荡啊荡啊,把他的心都弄醉了。
结婚的那天夜里,他发誓要给她一场世界上最幸福的婚姻。
十年后,这场最幸福的婚姻正处于解体的边缘。
眼前起雾了——
3
母亲在电话里一哭,瞿大南就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把车子开得要飞起来了,因为高度紧张,一路上,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牙齿也在上下打颤。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没事的,这不过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生活虽然接连不顺,但不至于糟糕到摧毁人的地步——这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现在重要的是,面对它,解决它,用不了多久,生活会重新对他发出微笑!
半个小时后,他们的儿子被送进了市立医院。
裴文洁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给孩子做了各种化验、检查,孩子从CT检查室推出来时,他们迎上去。情况似乎没想像得那么可怕,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而且很快就会醒来。
那位女医生也是这样讲的,她的口气,听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病例。她说颅脑CT、全身扫描下来,都没什么异常,只是轻微脑震荡和身体擦伤。用不了多久,也许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早上,他就会清醒过来。所以他们不用过于担心,甚至这里只需要一位家属陪护,其余的人都可以回去。人太多,反而会影响孩子休息。
他们和两个护士一起把孩子推进病房,护士从医用推车上,拿起一瓶药水,核对姓名后,挂在输液架上。液体顺着细细的管子滴落,他们轻轻地舒了口气。
“孩子现在需要消炎。”高个子的年轻護士说。“而且要增强营养,这样他醒来过后,会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她这样说时,他们同时听到了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他们的儿子——不过是暂时性昏迷——他很快就会醒来。
瞿大南总算说服母亲回家,他把她送到电梯口。那里站着很多人,从他们的脸上,他看到了同样的焦虑和病容。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庞大的病人群体,他把头扭向另一侧,仿佛这样就可以远离不幸。
“多多——”母亲一开口就哽咽住了,从她脸上,他看到那些因为过于焦虑而加深的皱纹,像是用刻刀一下一下刻上去的。他拥抱母亲,她哭了。过去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亲昵的举动,甚至没有拉过她的手,从小到大,他觉得这是件很难为情的事情。并且,他始终认为,父亲的意外身亡,母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记得那天晚上,父亲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母亲把所有的门窗都从里面锁上,并且警告他不许开门。父亲在外面大喊大叫,拼命踹门,整个房子差点要被他踹塌了。母亲那次失望透顶,嫁给一个酒鬼,也许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坏的一个决定。后来,外面安静了。天没有亮的时候,警察就找上门,说他们在觅渡河里发现了他父亲的尸体。
电梯门叮地一声关上后,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4
他向病房走去,C区住院部那儿,挤着一堆人,剩下半圈围着屏风隔断。他慢慢踱过去,发现地上躺着一个男人,脸对着墙,身体蜷缩着,拐杖压在腿下面,一只脚光着,鞋子遗落在不远处。两个男护工正手忙脚乱,想着怎么把他从地上搬到轮床上去。
“他怎么了?”他问边上一个老人。
“他去世了。”老人平静地说。
“几分钟之前,这个人还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几分钟之后,他就躺在地上死了!”他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
他被震惊到了,疾步向儿子住的那间病房走去。一进去,就大声问:“多多醒了没有?”
裴文洁猛然抬起头,眼圈红着,眼睛肿着,神情异常憔悴。他们迅速将目光转向孩子,和之前一样,孩子依旧睡得很沉,小胸脯在白色的被罩下面,一起一伏,仿佛那里有只鸽子正在拍动翅膀,正要起飞。
他从孩子的额头一直摸到脸摸到脖颈,然后又试了试自己的体温。“他不发烧。”他说。“你看,小家伙的脸色比刚才红润了些,这些都是好兆头。”
裴文洁吸了吸鼻子,抹抹眼睛。“你去吃点东西吧。”她说。“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可以的。”
“我不饿。”他说。“我什么也不想吃,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她摇摇头,不无忧虑地盯着那条细细的长长的管子,通到儿子的胳膊上。那里面的液体,真的能让她的多多醒来吗?
“你这样紧张不是办法。”他看了她一眼,倒了杯热水说。“喝点热水吧,这样会好受些。”他见她没反应,就走过去,想把杯子递给她。她却站起来,走到窗边,呆呆地望着窗外。
对面楼上,许多人家已经亮起了灯光,非常柔和、温暖。她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在窗帘后面来回走动,他们都待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健康地活着。她的儿子,现在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她想到那天早上,隔着车窗,他向她挥手时说:“再见,妈妈!”她多么希望听他再叫一声“妈妈”,天哪,她的心都要碎了!
这时,门开了,主治女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值班护士,手上拿着病历记录簿和笔。
“孩子的情况怎么样?”她看看夫妻两个,回头问护士。
“下午到现在,已经用了消炎药和营养液。”其中一个护士说。“情况很稳定。”
“脑压和脉搏呢?”女医生问。
“都测过了,一切正常。”另一个护士回答。
“好吧。”女医生说。“我们再来看看。”她走到床头,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仔细地查看了眼底,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跳。“没有什么问题呀。”她取下听诊器,抬起手看了看时间。“看来,我们还是需要一点耐心。”她说。“按照情况,现在他差不多该醒了。不过,也没关系,我们再等等,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睁开眼睛叫妈妈了。”
“如果一切正常,他不应该这样呀?”裴文洁叫起来。
“这也不一定。”医生说,“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但只要孩子生命体征平稳,就不要担心啦。”
“对了。”她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你们要注意,他醒来过后,可能会头晕、头痛,甚至还会呕吐,这些都没关系,是脑震荡过后的正常表现。到时候,我们会有辅助措施跟上去,比如说,用一些镇静剂之类的药,这种情况不会很长,三到五天症状会自然消失的。”说完,她走了出去。
“那我们再等等吧。”他说。“不然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在这里,一有情况,我就打电话给你。”
“不。”她摇着头说。“我一分钟也不想离开,我不想他醒来的时候找不到妈妈……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吗?”
他默默地点头,提起外套,走了出去。
夜已经深了,她站在窗边,机械地听着病房呼叫,从护士站那边传来,一遍又一遍。现在,除了等待,她什么都不能做。一弯下弦月挂在天空,那么苍凉,那么孤寂,真让人难过啊!她想起多年前,他写诗给她:
“无限悲伤”传染到草木
河水平静,鸟儿在叫
似曾相识的场景
被记录在云飘来飘去
你仿佛没有离开
因为“我在”
……
她哭了,现在,她根本感觉不到“我在”!自从公司倒闭后,他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他再也写不出诗了,他的脑子已经被酒精喝坏掉了。生活也全乱了套,但是还有比这更坏的事。有一次,她在车子座位下,找到一支口红,还有一小瓶香水——“看看吧,他竟然外面有女人了!”她对自己说。那晚发生激烈的争吵时,她把结婚戒指扔出了窗外。
5
瞿大南感觉被人从腰间捅了一刀,惊醒后发现,一个穿蓝色制服的清洁女工正躬着身体,在他睡的那把椅子下面拖地。她的身后停着一辆移动清洁车,上面立着拧拖把用的水桶。他揉搓着眼睛,从椅子上坐起来,走廊尽头,一辆早餐车正迎着光缓缓前行,停在中间位置后,陆续有人从病房走出来,围过去。
他站起来,向过道最顶端的那间病房走去。眼前的一切和离开时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再发生过。
“医生刚才来过。”他听到她站在窗口背对着他说。“他们会诊过后,觉得有必要带他再去做几个化验,包括头部CT。”她咽了口唾沫。“他们说,得检查仔细一点,不能麻痹大意——”她的声音开始艰涩。“他们还说,可能——他的颅骨那里——出了点问题——我很害怕,我真得怕极了!”她停下来,开始大口地喘息。
他向她走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落了一地霜。她转过身,伏到他的肩头抽泣起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天要塌下来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吸了一下鼻子,继续诉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怎么会碰到这种倒霉的事情,怎么会是多多,我觉得——我们已经非常——非常对不起他了!”她又哭起来。
“这是两回事——”他拍着她的肩膀想说下去,却突然卡在了那里。
那天深夜,他失眠症发作,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给方媛发微信,突然间裴文洁在外面又拍门又拧把手。
“开门!”她叫道。“让我进去。”
“我在拉肚子。”他说。“你等我幾分钟,我马上就好。”
“瞿大南。”她突然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干什么——我什么都知道!”
“你让我安静点好不好?”他说。“我现在可没心思跟你吵。”他把所有的信息删除后,从马桶上站起来,提好裤子,又扭头照了照镜子,这时她开始踹门了。
他刚一开门,她就把手伸到他眼前。“拿来!”
“什么?”他嘟哝道。“你让开,我要过去。”他试图绕过她走出去,她突然像一架飞机直冲过来,啪一声,手机摔地上碎了。
“这下好了。”他说。“你想看也看不到了。”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瞿大南,你卑鄙!无耻!”她吐出这几个字后,用力地把戒指从手指上退下来,扔出了窗外。
那一刻,他们彼此都认识到,生活正在以一种无法逆转的速度訇然坠落。
他这样想的时候,昨天那两个年轻护士推着轮床进来了。“现在带孩子去做检查。”那个高个子的护士说。“我们得抓紧时间,所有的项目都要再做一遍,检查室那边已经取过号在排队了。”
孩子被抬上轮床后,他们寸步不离地跟在两侧。站在走廊里的病人和家属,时不时回过头看着,他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但是不管怎样,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包括各种药水的气味、毫无血色的苍白、银色金属碰撞的声音、忽明忽暗的紧急按钮、呻吟、针管、仪器、禁止标志……所有的东西都在发出一种可怕的暗示,都在铺天盖地压过来。很快,又像眼前的射线防护门那样,缓慢而沉重地合上了。
过道的椅子上坐满了等候的人,他们互相打量着,没有人说话。每个家庭都在经历生活的考验,他想。他们找到位置坐下去,像是和那些人一起——等待裁决。有那么一刻,他感到手抖得厉害,两只手来回搓着,夹在两腿之间,摁在椅子上,撑住前额,但都不行。后来,他把她的手,握住后放在自己膝盖上,感觉好受了很多。有多长时间,他们已经习惯各自面对生活的种种变故,习惯任由事态的发展而只会眼睁睁看着。现在,他们因为生活中正在经历的一件重大事故,重新变得柔软、透明,他惊异于这样的变化。只要这次能跨过去,无论以何种代价,我都愿意!他真想喊出来。如果可以,他还想再开始写诗,“诗可以驱除寒冷”,他想对她再说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了,他们跟着轮床回到病房,等待最后的结果。
他听到手机响了,母亲打过来的,她说她昨晚一夜没睡,现在正在赶过来。他刚挂断,她的手机又响了。
她快速擦掉眼泪:“喂——”
一阵沙沙的噪音过后:“您是裴文洁裴女士吗?”她立刻紧张起来。“你是谁?是不是我儿子……”
“我是链家的小金呀。”对方说。“您忘记啦?有个浙江人想买您的房子,他一大早就打电话过来,价格比之前多出五万,五万呐!您得赶快过来签字,机会难得……”
“链家打过来的。”她用食指按压住太阳穴,缓过神后又说。“有人想出高价……”
“别说了——”他打断她,走进卫生间,拧开水笼头,把冷水狠狠地浇在头上,然后快速地向后甩了一下,对着镜子里的人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是个混蛋!”
几分钟过会,他听到她在外面叫喊,瞬间冲了出去。
“快看!”她叫道。“醒了,多多醒了!”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扑了过去。
孩子的眼睛睁开又闭合了几次过后,终于睁大了,望向天花板,却像是停留在一个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多多!宝贝儿子,你醒了吗?爸爸妈妈呀,你能看到我们吗?”她拼命地亲儿子的脸,摸他的头发。
“嗨!儿子,你有没有听到?”泪水迷住了他的眼睛。
孩子像是听到了呼唤,眼睛开始缓慢地转动,终于落在了他们身上。但是很快,又像一种很轻的物体,无声地弹起来,向上飘浮,又向下飘落。飘落的过程,那么漫长,那么游移,仿佛是在做一次异常艰难的挣扎。当最后一丝力气耗尽过后,儿子的眼皮——终于——疲惫地合上了。
6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毫无知觉地被各种力量推着走,通知亲戚朋友、选墓地、遗体告别、火化……一个星期后,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快到深夜他们才从殡仪馆回来。
“我太累了。”她无力地靠在门上,用袖子擦她的眼睛。“我要去睡了,明天早上之前,你最好別来打搅我。”她摇着手走进了浴室。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不久就听见水的流动声和低低的啜泣声。黑暗中,他吸着烟,心里独自流着泪。电话响了很久,他没有去接。沙发的转角处,放着一只大纸箱,儿子的玩具都装在里面。月光照在地板上,几块多米诺骨牌无声地散落在那里。去年一个夏天,他和儿子都在商量着各种玩法,先开始摆成一条长龙,比赛谁推倒得更多、更远。后来,组成一些文字和图案,推倒时,还录制了视频。他甚至能回忆起最后一块骨牌倒地时,儿子直接蹦上了沙发。
他续了一支烟,听到她从浴室里出来,随后是卧室门关上的声音。他站起来,走过去,把骨牌捡起来,放在手心,怔怔地盯着发了会呆,又把它们丢回原处。他听到骨牌落地的声音,每一响都是一个空洞的毫无意义的符号。他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转着圈子,身体像浸在冰里,他终于支撑不住,就去洗了个澡,换上睡衣,然后坐在阳台上,又点了一支烟。
一钩弯月,清冷如冰。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白色的烟雾忧愁般缭绕着他。无意中,他看到一颗流星,化作一道白光,划破夜空,坠至远方。他长叹一声,起身想离开,突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咕咕的叫声,伴有枯草叶的沙沙声。借着月色,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鸽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正伏在一只废弃的花盆里。他打开灯,在它面前慢慢地蹲下来,它的头紧张地转动着,眼神清醒、警惕、不安。他试图凑近它,它立刻对他发出咕噜咕噜的鸣叫,没过片刻,它扑棱了几下翅膀,飞上了花盆的边缘,用它那黄豆大小的黑色眼珠与他对峙着。可是,就在它刚才伏过的枯草枝上,出现了两只黄黄的、毛茸茸的、吱吱鸣叫的小肉球,那么慌乱、无助,摇摇晃晃地,根本无法站立的两只幼子——他变得兴奋起来。
他走进卧室,去叫妻子。“嗨!”他摇晃着她的胳膊。“快醒醒,有个东西我猜你一定想看!”她的眼泡虚肿得都快要睁不开了,床头放着安定和治胃痛的药。
“又发生了什么?”她用手按住太阳穴。“别打搅我,我什么都不想看,你让我睡一会儿好吗?”
“相信我。”他说。“是好事,你看了就知道了,我们必须快点!”
他帮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衣,她跟着他来到阳台上。“天哪!”她失声叫起来。“它们从哪里来的?太可爱了!”
“它们肯定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他说。“应该是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我想。”
“你们从哪里来的呀,鸽子?”她喃喃低语着,蹲下来,轻轻地摸着它们身上那些软软的、黄黄的茸毛。“别害怕,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们的,小可怜,你们的妈妈在保护你们呢——”
“这里太冷了。”他说。“不行,我们得把它们搬到屋里去。”
“你快去把暖气打开。”她冲他摆摆手。“再拿点水和米,它们现在一定是又冷又饿。”
他很快找来一只纸箱,用棉毯垫厚实了,把两只幼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母鸽子先开始叽叽喳喳,焦虑不堪,等它饱餐一顿,重新孵上窝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了,暖气也渐渐升起来了。
“谢谢你。”她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也帮你弄点吃的吧。”他说。“你现在想吃点什么,最好能让你暖和一些的?”
他从烤面包机里拿出几片热面包,又帮她和自己在电咖啡壶里煮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端了出去。“来。”他说。“我们一起吃点东西,不管怎么样,我们先要填饱肚子,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现在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他看着她,把面包一口一口地吞下去,把咖啡全喝光了。“再给我来一杯。”她说,“我觉得没那么冷了,现在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