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生课
2019-04-27施施然
施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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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导师汪立夫在画室大声宣布,今年写生地点就定在广西百色的时候,我还是惊讶了一下。回头看看其他同学,他们也正一脸呆萌。不过,很快大家就都接受了这一事实,纷纷放下手中的画笔,各自打开手机,百度搜索起“百色”这一偏远地名来。
百色就百色,总好过天天关在画室画老年模特儿。说起模特儿,上个月还好,院里安排来一位常聘女模特,三十七八岁年纪,长得倒也好看,就是太能说了,坐在毛蓝布和瓶花布置的静物背景中间,一刻不停地给我们分享她和几任前男友的情感故事——她一直单身。这个月,则来了位六七十岁的老头,干瘦,脸上横纹纵路,说是从山东乡下来,到广州投奔女儿,住久了烦腻不惯,嚷嚷着要回老家。女儿便托熟人介绍,来附近的老美院当写生模特,一来给老人家找点事做,二来也顺便赚点外快。说是老美院,当然是相对大学城那边的本科校区而言。
不是很早就在历史书上学过“百色起义”吗?此番能去实地考察一下,不也很好?这么想着,大家从刚才有点失落的情绪中开心起来。又想着百色还是个壮族聚居地,于是七嘴八舌地憧憬,到时候一定要找几个少数民族的美女来画画。画画的人更偏爱美,别说男的,女生尤甚。
其实在这之前,导师曾放出话来,让我们自己决定写生地。一年的高研班进修快结束了,只剩下最后的大课:导师带领学员外出实地写生。既是考察和回顾这一年的研修成果,也是结业考试。“你们想去哪儿,先自己商量着,统一意见了再告诉我。”上周,汪教授临出门,挺直了1米85的魁梧身材,留下一句。除了带我们这个高研班,汪教授还带着本科、研究生和博士生的国画教学,老美院和大学城两头跑。因此,我们每周只能在画室见到他一次。
关于此次外出写生,同学们已经兴高采烈地讨论好几天了。有说去海南的,因为有商业上的伙伴在槟榔谷开酒店,包吃包住。有说去泰国和贵州的,理由是上一届学员写生就去了那里,带回来的异域风物写生作品,简直太有感觉了。还有说应该去巴黎,想想看,卢浮宫、凡尔赛宫、凡高故居、莫奈花园,随便哪儿不都是艺术生此生该去观摩的圣地?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各有各的吸引力,反正对我来说去哪儿都行。大家攒着劲,都想借这次写生机会,光明正大地好好出去放放风,最好还能由导师带着出国一趟,游学写生长见识,一举几得。
这个国画系高研班本届共招收了八位学员。老大刘华来自深圳,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建筑装璜公司,身兼老板和美术设计师双职,每周坐高铁往返于广州深圳。他来上课的时候,常慷慨地请班里同学吃饭,大家自然也就认可了他在班里的老大地位。老大画画之余,爱守着画室里那副旧茶具,一小杯一小杯地喝茶,一副沿海地区生意人那种志得意满又谦虚进取的样子。有时候还见他不声不响画一些三娘教子之类的老画儿,说是给做瓷器生意的朋友帮忙。老八陈宣年龄最小,是个90后,长得颇像日本动画片里的神探柯南,偏爱英伦风装束,舶来的尖头皮鞋一尘不染,雪白的衬衣外总打个俏皮的黑色小领结,是个照着心目中理想模样成长的小绅士。开学第一天,班主任何琳就宣布,因为陈宣已经在这里研修过一年,算这个班的“老生”了,学校各方面情况他也都熟悉,就让他当我们这届新班的班长。大家早都过了争当班长的年龄,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揽事,于是纷纷举手表示赞同。陈宣倒也称职,十分地勤快活跃,嘴也甜,去黄沙团购专业的纸、墨、笔、砚,听说那里新来了日本矿物质颜料,谢师宴定餐,换模特、联系老师,等等等等,一系列杂事就都被他包揽过去,且都做得有模有样,获得大家的一致赞扬。据说他父母在汕头做着行销全国超市的食品生意,母亲是父亲发达后又娶的太太,家里住着四层的独栋别墅,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老六珊珊和老七琪琪都是广州本地或附近的,大学国画专业刚毕业,不想那么快就参加工作,或是还没找到适合的工作方向,于是又考来美院高研班继续进修。老二老三是两位师兄,平时并不怎么来画室画画,很少照面儿,只记得老二是位画“富贵满堂”之类的行画儿画家,又瘦又高,却总像腰疼似的站不直。爱讲话,但一句普通话不会说,常用他那一口广东话讲些掺杂暧昧色彩的江湖笑话给大家听,效果却只能辐射一半:班里半数,也就是包括他自己共四位男生,相互搭着话儿笑几声,其中还就属他声儿最大,一边哈哈笑,一边近视镜片往女生这边一扫。被他扫视的另半边天,面无表情兀自画画,只有琪琪,不屑地背转身,翻个白眼儿。我则是压根就没听懂他在讲什么,自然也就充耳不闻。
这个班只有我和老五小唯来自北方,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小唯和我一样,都在内地省会城市上完大学,又都在一个和专业没什么关系的单位上班,只能业余时间画点画。我是极喜欢校园生活的,简单、纯净,所有的努力都指向学业或学术,而不是社会工作中的人际关系。我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如果能永远在校园里做一名学生,永远处于对知识的渴求和学习中,将是最理想的生命样式。还算幸运,我所在单位也算高校氛围,领导特批了一年带薪进修假。小唯则是请了长假来的,好在她的丈夫是位正团级军官,虽大她不少,但大有大的优势,成熟,会照顾人,有相应的社会地位。小唯父母在工作单位也都大小管点事,家里经济条件不错,所以也容得她以艺术之名再逍遥几年。“谁敢说将来我的画儿,就不是一画儿难求呢?”小唯横起俏丽的半永久,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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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写生地点、日期,接下来大伙就开始着手准备行装了。画筒、画板、简易画架、各种型号的毛笔、笔洗,整刀的红星生宣,太阳帽、太阳镜、防晒霜、双肩背包,应急药品、零食等等。四人一间的研究生宿舍里,一时忙乱的不亦乐乎。女生比男生更多了样选衣购物的任务,哪件T恤要搭哪条牛仔短裤,哪些颜色的裙子适合在山区绿野漫步时穿着,哪顶帽子搭哪双鞋子等等。画画儿的女生,对色彩的要求敏感又挑剔,暖色系要和暖色系搭,冷色系要和冷色系搭,全身上下要有轻有重有统一。當然最舒服也最具高级感的,还要属棉麻黑白灰,宽松飘逸,一副精神大于物质的禁欲范儿。最受不了的,就是在街上或某个饭局上,看见那些把所有颜色都同时往身上招呼的女性。小班长则收齐了大家的身份证,飞快地在网上搞定机票,只等着时间一到,一起飞去百色。
我觉得毕业后再参加这种高研班学习,真是有诸多的好处。首先,经历过社会和工作那难以言说的复杂洗礼后,大家都很珍惜这失而复得的学习时光,简单,相互没有太多利益交集;心齐,一说做什么,大家都积极献计出力。当然,这一切和谐局面的形成,不得不归功为我们有一位人品、学识与盛名都让我们打心眼里钦佩的导师。
导师汪立夫原是河南人,父亲是一位颇有成就的画家,退休前是当地美协的掌门人。文革时,父亲受到冲击,被打成牛鬼蛇神,下放到甘肃。汪教授适逢上中学年纪,也被送到偏远的农村上山下乡。他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子承父业。加上自小的美术功底,顺利考进这所著名的美术学院国画系,从此,画笔再没放下。大学期间,作品在全国美展上引起业界关注,毕业后留校任教,在学术上一路探索,最终成为新一代岭南画派的领军人物。
在美院,最常见的就是风度翩翩的男教授,最不缺的就是青春貌美的女学生。在美院日子久了,自然,也就免不了各种各样的绯闻灌进耳朵。最离谱的一个,要属雕塑系一位多金人帅的名教授,某个深夜,被人乱刀捅死在他的红色卡宴跑车里。据说,他爱上了一位黑道老大的女人。但汪立夫教授和我认识的所有画家教授都不同,从没听见过他有什么绯闻传出来。倒不是他不具备吸引女性的魅力,1米85的身高,魁梧且身姿笔挺,常穿一件黑色圆领T恤,军绿或卡其色长裤,黑色高帮皮鞋,头戴一顶帆布野外帽,正宗的成熟艺术大叔范,不知有多少女性就喜欢这一款呢。汪教授虽说眼神里藏着阅历,但更透出一种穿凿而出的正气,独来独往,除了教学从不与女生过多往来。倒是常在晚饭后的操场上,见他陪着师母一圈圈地散步,彼此有说有笑。师母曾是市剧团的独唱演员,当年一曲《我爱你,塞北的雪》,风头一时无两,如今提前退回家庭,稍显丰腴的体态、文雅的气质,散发出经历过岁月的那种沉静知性之美。你可以想像,她與导师当年是怎样的珠联璧合,男才女貌。
你说,有这样一位导师,我们能不从心里往外尊敬吗?他说去百色,那肯定就有去百色的道理。后来事实也证明,这次的百色之行,给我们带来了难以忘怀的生命体验。
3
当飞机降落在百色巴马机场,同学们还是忍不住惊呼起来。这机场也太小了,航站楼比普通的长途汽车站大不了多少,停机坪上,除了刚降落的这架民用飞机,不远处还停着一架军用直升机。这是个军民两用的机场,前身为空军田阳机场,始建于1965年,2003年6月才经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实行军民合用,民用部分就叫百色机场。
“快快,给我在这里照张照!”老七琪琪兴奋地招呼老八陈宣。别说他俩,就连我们也没见过这么小而有特点的机场,仿佛被飞机一下子送进了另一个时空。大家纷纷从背包里拿出相机、手机,导师指了指旁边的军用指示牌,示意这里禁止拍照。
出了机场,正值午后,阳光无遮无拦地炙烤下来,一切都仿佛罩上了一层透明的金纱。墨镜后的眼睛也禁不住强光,不由得眯起来。视线触及处,棕榈树一丛一丛的,比在海南和广州见到的矮小许多。远处周遭,不高的山脉绵延起伏,白云像是镶嵌在蓝天上,一动不动,偶有摩托车轰响着从身边经过,向县城驶去。整个环境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既质朴,又陌生的印象。
汪教授倒显得轻车熟路,指挥着几个男生,顺利雇到两辆面包车。一行九人,连行李带人分别挤进去。我上的这辆,司机是个晒得黑里透红的中年男人,大脸盘,个子不高,样子很敦实。导师坐在副驾上,等人都坐安稳了,对司机说:“去德额。”
由于头天晚上没睡好,一路上又有些疲累,很快,我就在后座上睡着了。等我再次从颠簸的睡梦中醒来,已进入林木丛生的德额山区。这时候,暑气已消退许多,天色擦黑,车灯照在弯弯曲曲的沥青路上,路两边生长着茂盛的野草,和星星点点的野花。远处山窝里,偶有灯火倏忽而过,也说不清是住家还是车辆的。车厢里静悄悄,同学睡的睡。透过车窗玻璃望向野外的人也默不作声,只听得面包车的马达嗡鸣着,载着我们在细窄的山路上拐了又拐。终于,车子驶进一个既像县城又像村庄模样的地方,两边的店铺早已关灯打烊。四周特别静,只有大小狗吠在空中远远近近地呼应着。当车停在一家三层楼客栈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厚重的夜幕包抄过来,淹没了一切,世界仿佛只缩小到这家旅馆的水泥门楼前,灯光照亮的木质牌匾上,漆着四个大字:“德额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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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周,可能是我此生度过的最特别的一段日子。每天天刚放亮,也就是早晨五点多钟,旅馆临街这边的马路就像突然活了一样热闹起来。大卡车轰轰隆隆一辆接一辆,也不知从哪里来,又开向哪里。斜对过的住家后面,好像有个屠宰场,猪被杀时扯着嗓子凄厉的嚎叫,快把人的心都扯碎了。顺着马路再往上走一百来米,是个集市,每天六点钟一到,乡政府的大喇叭便准时播放出歌曲:“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做我自己……”听得人赶紧摸摸良心,反省自己哪里做的还不够感恩。日复一日如此。后来听说是当地乡民们感谢党和政府为他们提供了医保,盖了楼房,使一部分乡亲通过劳动,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因此才有了每天早晨在大喇叭里播放这首《感恩的心》的举动。再过个把小时,集市上就会陆续汇聚起摆摊的乡亲,整扇的猪、牛、羊肉就会摆到两排油渍发亮的白铁架撑起的铺面上,旁边的烧饼铺、米粉铺、包子铺也会适时开张。来吃早点的,多是老主顾,“老板,来碗粉”,“老板,多加辣”,店主人也不用卖力招揽生意,多半只是一个收钱,另一个负责把热气腾腾的米粉端上桌。店铺外不时有几匹马,或一群羊,被马或羊的主人吆喝着经过。路两边隔不多远就蹲着几个叫卖自家手工制作的遮阳帽、沙发垫、鞋垫、围裙,以及绣花针、线的妇女,花花绿绿的民族风,煞是好看。鸡、鸭、鹅各自鸣叫着,挣扎着想逃出藤编的笼子,但又不得不和苹果、红薯干、炒瓜子、农具等,待售在路的两边。就这样,我们每天迎着清晨的曙光,在混合着马粪味道和各种鸡鸣羊叫,以及《感恩的心》的混响声中,起床洗漱,下楼吃早餐,开始我们写生的新一天。
写生场地是旅馆陆老板提供的,经过导师与他攀谈,他愿意把他的私人住宅的大厅借给我们画画。陆老板四十上下年纪,正值壮年,每天开着辆小货车来来去去,采购、装卸,忙得不亦乐乎。妻子也是当地的壮族乡民,微胖的身材,脸上挂着生意人和气生财的笑容,主内,每天在旅馆守着账本坐阵,指挥着服务员把暖水瓶灌满了,按时送进客房。得知这几天来了一批美院的画家师生,老板娘更是格外地热心起来。
从旅馆出来,要经过一小片菜地,菜地两旁分列着具有当地特色的住家。我们走的这条小路,原是一条田埂,走的人多了,乡里干脆就把它拓宽成了一条土路。从土路上拐个弯,就上了柏油马路,再下一个小坡,就到老板家了。
这是一栋翻盖的砖和混凝土结构的三层小楼,周边也都是规模差不多的楼群,门前的路面显然也更平整宽阔。进了老板家,我们先在主人的带领下,上去参观了一下。楼上楼下共有四间卧室,最大的一间是老板夫妇的,另外几间分别住着他们的三个孩子,最大的十四,最小的六岁,此时都去学校上课去了。二楼有厨房、卫生间,靠西边还有一间学习房,里面有电脑、孩子的作业本和橡皮铅笔之类的文具,散乱在桌上、地上。从三楼顺着水泥楼梯往下走,铁艺的护栏,木质扶手上积着一层尘土,上面搭晾着足有三四十双洗过和没洗过的袜子。显然,这是当地一户富裕人家,因为主人经营着旅馆和生意,无睱顾及家内的卫生打扫。
一楼很宽敞,说是大厅,更像小型仓库,卷闸门大开着,小货车可以直接开进开出。厅里此刻停着一辆嘉陵摩托,几十桶桶装矿泉水,和一些桌椅板凳等杂物。显然,这里兼作主人家的餐厅,在我们来之前,已被规整过了。我们就在一楼的空地各自找了位置,摆好画架、墨汁、颜料,准备开画。
模特儿也是热心的老板从乡邻中约来的。按照我们提前嘱托,分别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戴着民族头饰,陆陆续续来报到,当然我们是付费的。同学们都很高兴,少数民族人物画起来容易上手,画出来别有意味,一直都很受美院师生欢迎。只有一点,和我们预先设想的不太一样,就是这里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子,都进城学习或打工去了,能找来的只有中年以上的留守乡民。
看得出,导师也很兴奋,虽然他不动声色,但从他用目光在模特和画板间迅速地来回逡巡,我知道他正以最快的速度和经验在头脑中构图。从他蘸取墨汁,到在生宣上摁下第一笔,我们几个就屏息围在周围,目不转睛盯着导师那顿、皴自如的笔触。没有比此刻观摩导师创作更好的学习机会了。外面几个男女乡民,也好奇地围在门口,又不好意思进来,就站在那里观望。观望了一会儿,觉得观看这一笔一笔的画下去忒耗时间,想起家里还有什么正事要去办,一扭脸也就走了。走了两个,过一会又补上来两个。
很快一上午就过去了,导师即将完成第二幅,我们几个也站得有点腰酸背疼。“汪教授,您给我们讲讲呗。”班长陈宣禁不住小唯在他后背上捅鼓怂恿,瞅准导师画得差不多了,插空说道。导师放下笔,回头看看我们,笑了笑,朗声说:“刚才的示范,你们都看见了吧?”他指着水墨未干的宣纸,那上面已栩栩如生地出现了一位彝族妇女的侧身像,画中人物拧着身儿坐在一张半旧的藤椅上,一双经年劳作的手,用力地握着,一条腿伸出手工织就的粗布裙,另一条腿半曲着,似乎随时准备着拔脚出去下地干活。导师指着画中人物的眼睛,继续说:“看见这个眼神没?即使你面对着一个写生对象,但你要表达的还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要真心真意去研究她,她的境况,她的内心,然后再把你对他的认识,和你头脑中思考的东西用笔表达出来。”说着,导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边往外走边说,“这就是写生的价值。好了,今天上午先到这里,吃过中午饭,下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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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是旅馆老板差人送来的,土鸡炖白萝卜、蒜薹炒肉片、西红杮炒鸡蛋、素炒绿豆芽、家常豆腐、牛肉烧山菌、烧茄子、凉拌土豆丝,还有一塑料袋黄瓜丝鸡蛋汤,主食米饭。都是最常见的饭菜,因为换了地方吃,加上大家也真是饿了,一通风卷残云。就连平时最讲究的琪琪,也顾不得汤是用塑料袋装的,盛了小半碗,喝得干干净净。
琪琪家住广州,肤白,纤细,天生一张锥子脸,楚楚动人,平时開着一辆银灰色的奔驰来画室画画。据说奔驰车是丈夫送的结婚一周年纪念礼物。琪琪母亲在东莞开一家服装厂,家底丰厚。丈夫大她十多岁,以前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后来做制片、出品人。与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策划主办着当下最热门的一档电视选秀节目,节目火,广告多,是校园里、地铁上少男少女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微博粉丝转发量也大得惊人。自然,几个制作方私底下也就赚得盆满钵满。富家出身,多金精英丈夫,美貌,女孩们梦寐以求的诸多东西,23岁的琪琪已经全部拥入囊中,活得就像都市电视剧里的女主,上天对她厚爱得不知要令多少女人心生嫉妒。
我倒是蛮喜欢这个姑娘。据我观察,琪琪傲是傲气了些,但并不张扬,收敛得恰到好处,也懂得用功,我觉得这正是她的教养所致。小唯曾私下觉得琪琪有点矫情,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正常。她又不需要放下身段去讨生活,自然也就不必去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喜欢的人就理,没话说的就不理,这是人家的自由。何况,又没妨碍着别人,若人人都虚与委蛇,才是这个社会的病呢。
吃过午饭,大家回到旅馆午休,按照汪教授吩咐,下午两点四十准时在楼下集合。有导师盯着,谁也不敢懈怠。你想,导师五十多岁了都还勤奋画画呢,我们谁敢喊累呀?一个个虽倦意朦胧,也只好打起精神,凝神收心。好在很快也就习惯了,在导师的指导下,放开手脚画下去,都感觉到收益不小。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晚饭照例是旅馆老板差人送来,和中午差不太多,只是又多加了两瓶当地的烧酒。导师兴致不错,几个男生便陪着,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多喝了两个半杯。
吃过晚饭,导师冲我们挥挥手:“你们谁累了,就回房间休息。还有精神的,就跟我出去散散步。”说好的野外漫步呢,说好的山区风情呢?临行前女生们衣服挑来选去,只当出来旅游,却是一路被面包车拉进这山里,一来了就关在房里画画,连德额山区长什么样都还没领略呢,现在总算等来了轻松好时光。大家说笑着,簇拥着导师,顺着新修的柏油路,向人烟稀少的山那边走去。
正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收起了白天的热度,聚敛成一枚橘色的圆球,半悬在不远处的山顶,映照得天边的云层艳丽异常。不高的青山绵延起伏,山脚下,沿着一条舒缓的小河,对岸松松落落地排列着罗汉松、铁杉和杂树林。山坡上遍布着的矮矮的灌木丛里,偶见一两只被人丢弃的矿泉水空瓶和食品袋。但瑕不掩瑜,此时的好心情,使我们看哪里都新鲜壮美。
“哎呀,多久没闻到这么清新的山野气息了!”珊珊边走边大发感慨。
“是啊,我感觉都嗅到蚂蚱的气味了。”老大刘华陪导师走在前面,回过头附和道。
小唯立即追上一句:“你是不是又想着把蚂蚱油炸了吃呀?”
我们都笑起来。不是有句话嘛,广东人天上飞的,除了飞机不吃;地上四条腿的,除了板凳不吃。
刘华眨眨眼指指走在最后的老二:“他,他才是广东人呢,我是外来人口在深圳。”不等老二用他那一口粤语反驳,就又对导师说,“汪教授,听说您在这里插过队?现在再回来,和以前比变化不小吧?”
导师一路上若有所思的,一直没怎么说话,这会儿缓缓地答:“是啊,已经完全找不到三十多年前的影子了!”
我早觉得汪教授带我们来百色,其中必有原因,于是和大伙一起催促快给我们讲讲。为了听得清楚,我挤到导师身边走着,好像是第一次发现,导师的下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夹杂长出了白色的胡茬。
6
汪立夫1957年出生在郑州,父亲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山水画家,也是当时美协机构的负责人之一。母亲温柔传统,守在家里料理家务,帮着父亲打理书画纸墨、访客来宾的招待迎送等。汪立夫自小由母亲带大,度过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到了小学快毕业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但那时候他年纪小,并不太懂得大人们的世界里的变化,只觉得外面铺天盖地的标语和大字报,新奇又好玩。街上游行或批斗谁的时候,他也和小伙伴们举着彩纸做的小旗子,跟在游行队伍的末尾跑来跑去。及至上到初中,父亲开始回家越来越晚,回来后也越来越沉默。以前是一个多么讲究风度的艺术家,现在衣着却越来越邋遢。那身蓝哔叽呢的列宁装,以前都由母亲熨得平平整整,父亲才穿上出门,现在不但不熨烫了,有时候半个内兜翻在外面,父亲都毫无察觉。汪立夫开始觉出不对劲了,从母亲的唉声叹气和父亲时而焦躁时而沉默寡言中,少年预感到事情不妙。往日家里宾客盈门,欢声笑语,此时却死一般地沉寂,似乎,一切都在等待着什么降临。
终于,一个隆冬的早晨,天还没亮,北风在空旷的夜空中肆虐,又绕过窗檐下的冰凌,发出呜呜的怪响。突然,一阵杂乱粗暴的擂门声,把少年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呆愣了片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惧怕从头到脚碾压过来,接着,他突然醒悟过来,来不及披上棉衣,光着脚跑了出去。客厅里,母亲散乱着头发,压抑着声音哀哭,一边把一个包着衣物的包袱试图塞到父亲手上,被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男青年,连人带包袱一把搡在一边。父亲,这个昔日里说话中气十足、仪表威严的汉子,此刻衣衫不整,被一群红卫兵揪住后衣领,身体被压迫成弓型,头发像一丛杂草,有几绺散下来遮住了前额。旁边有人拿着手指粗的细麻绳,有人一边推搡着父亲往外走,一边把父亲的双臂拧在背后。
一股热血冲上少年的头顶:“爸!”他大喊一声,想冲过去抱住父亲。父亲突然使劲挣扎起来,同时大喝一声:“回去!”红卫兵们闻声七手八脚一拥而上,摁得父亲动弹不得。领头的一个呵斥道:“给我老实点!”“快把反动学术权威汪从儒押走,别让他跑了!”
父亲就这样被带走了。汪立夫苍白着脸呆立在那里,他知道父亲那句“回去!”是对自己说的。危险时刻,父亲用一声断喝,来保护儿子。
汪立夫扶住哭泣瘫软的母亲,一瞬间,他仿佛经历了多少年、一下就长大了似的。父亲被押走了,再没回来,他作为这个家的男子汉,要和母亲一起撑起来,活下去。
后来,辗转打听到,父亲和一众“反动学术威权”、“臭老九”一起,被秘密下放到甘肃劳教去了。具体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问也没人肯说。汪立夫在舅舅的资助中,上到高一,學校开始闹罢课,老师被打倒的打倒,下乡的下乡。汪立夫无学可上了,就和同学一起,响应毛主席发出的“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报名参加了“上山下乡,去农村定居和劳动的群众路线运动”。事实上,这也是那时候他唯一可走的路。
汪立夫和几个高中同学,被分配在广西百色的德额乡。那时候的德额山区,别说钢筋水泥楼房了,就连几间像样的砖房都没有。乡民们住在低矮的土坯屋里,电灯也没有,煤油灯要省着用。白天,汪立夫和当地乡民们一起,下地犁田种地,挑粪施肥;晚上,上过“毛主席语录”学习班后,回到乡邻腾出来的茅屋,倒头便睡。夜里,硕大的老鼠就在房梁、锅灶,甚至是被窝里来回窜。有时候睡得过死,醒来一看胳膊,被山区的大蚊子咬的一个包连一个包,跟煮熟的老玉米似的。
汪立夫在这里一待就是三年多,从城里来的学生娃,长成了一个肩宽臂壮的黝黑的乡下青年。在这三年里,他学会了犁地、播种、插秧、脱土坯、修补屋顶,成了“可教育好的子女”,还和房东大娘学会了把省下的口粮封进瓮里,以免被老鼠偷食。那时候,最常听见的消息就是,哪里有人饿死了,死后肿胀的不像人样的尸体,又被人挖出来。或者,哪里又有多少人在武斗中被打死。每当这时,汪立夫都强迫自己麻木起来,不多言不多语,更不多想。还能囫囵活着,粮食能省下一口是一口,以备不时之需。
汪立夫也想家,想母亲,更惦记父亲。他牢牢记住了父亲被红卫兵从家里押走时的样子:头发蓬乱,一件褪色的中式旧棉袄,一只袖子套进父亲的右胳膊,另一只,在父亲弓起的后背和屁股上搭拉着。北方的寒冬腊月,他们竟连让父亲把衣服穿完整都不允许!汪立夫常在临睡前痛苦的回到这一幕,眼泪在黑暗中,闪着晶莹的亮光,从眼角两侧滚落到枕头上。他心酸的难受。有时候他发狂的猛劲摇头,想把记忆从头脑中摇出去,可是越摇,这锥心的画面就越根深蒂固的扎在他的脑海深处……他强迫自己闭上眼,什么也不想睡去。
7
1976和1977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太多大事,几位国家领导人相继逝世,唐山大地震,文化大革命结束,国家恢复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冲击而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1977年9月,中国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这是具有转折意义的全国高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高考的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中国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
汪立夫清楚记得他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情形。那一年,他年满二十岁。
在这之前,他曾到乡里开了证明,盖了章,搭公社唯一的一辆拖拉机赶到县城,去参加了考试。回来后,他几乎瞒着所有人,不敢提,不敢抱太大奢望,更不敢不抱奢望。他暗暗咬紧牙关,依旧每天日出下地,日落收工,他变得更加沉默。父亲临被押走的那一声断喝,使他早早懂得,想要在这世上平安活着,就要把自己隐藏起来,才能保全自己。在那些毫无希望的日子里,他除了听从队里头头儿的呼来喝去,辛勤劳作,就是在下工后,偷偷拿起高中课本,回忆老师讲过的每一道习题。这几年,他把初中、高中的功课,竟然又重新默学了一遍。谢天谢地,终于等来了国家的新政策,恢复高考了,他可以回城了!他兴奋得连续几夜都睡不着觉。不知是高兴还是紧张,坐立不安,身上一层一层的起鸡皮疙瘩,落下一层,又起一层。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是煎熬的。以前没有希望,日子倒也捱过去了。现在,希望忽然来了,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闪耀着,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可是又不知能否抓住它。万一它是个昙花一现的梦呢,万一没被录取呢,万一录取了又在什么地方被卡住了呢,如果乡里不放人怎么办?这些年,他见过太多命运在顷刻之间的翻云覆雨。他见过造反派把两个八九岁的黑五类的孩子活活打死,尸体就从半山腰那么随手扔下去。一个软软的滚了几下,卡在杂草丛中,另一个浑身沾满泥土草籽,像个麻袋一样扑通扑通翻滚着掉进河里。他见过为了回城,在公社臭气熏天的茅房后面偷偷生下婴儿的女知青。他见过为了吃一口饱饭,嫁给当地农民过日子的四川妹子。他又想起瘦弱多病的母亲,被打成右派的父亲,想着自己的前途,和今后未知的生活……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煎熬和软弱,他似乎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到了1978年春天。这段時间,汪立夫心急如焚,瘦了很多,两颊塌陷下去,嘴上爆着皮。眼看着离预计的收取通知书时间,已经过去一周了,他还没听到什么动静。广西百色本就偏远,德额山区则更是偏上加远,路途艰辛不便,汪立夫想过这些,因此在心里把收信日期往后一推再推,找着各种理由安慰自己。这些天,他每天都要往乡里公社跑两趟,中午歇工去一趟,下午找事由请假又去一趟。可是,规定的到校报到时间临近了,还是没有收到任何信封上写着“汪立夫”三个字的信件。
汪立夫的心,渐渐的沉下去,沉下去,仿佛坠入了冰冷的黑洞。
这一天上午,汪立夫和老乡在地里撒着菜籽。春天了,去冬的红薯已经起得干干净净,新翻的土地正松软,最适合点上萝卜。突然,广场上那只权威的大喇叭响起来:“三队的汪立夫,三队的汪立夫,公社有你的信,公社有你的信,下工了来取一下。”
汪立夫立起身,平静地放下锄头,把头上戴的破草帽放在田埂上,又掸了掸身上的土,转身和老乡说,大伯,我请一会假,去公社取封信。又对另一个老乡说:大哥,我借你的车子骑一下。他平静的跨上半旧的永久牌二八横梁自行车,平静地骑行在去公社高低不平的乡间土路上。公社里那个叱咤风云的革委会主任,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才一手夹着旱烟,一手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是公家的,收件人处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汪立夫,下面的地址处印着一行红字:广州美术学院。汪立夫恭恭敬敬地向革委会主任鞠了一躬,又把骑来的那辆自行车,托付给外间看报的会计,请他帮忙还给车主人。然后,头也没回地快步上了去县城的山路。德额乡每天有一班通往百色的汽车,但他再也不能等了,他要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半年后,汪立夫渐渐融进了大学校园生活。一天晚上,他照例最后一个离开画室,关灯、锁门、下楼,走在回宿舍的石子小径上。此时,已是晚上十点钟,校园静谧,高大的棕榈和梧桐随处可见,清风吹拂,空气中有一股栀子花的香气。走着走着,他突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舒了长长地一口气,他终于把心放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不会再生变故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来,德额乡那间他住了三年多的土屋门后边,还有他那几年积攒的、从嘴里节省下来舍不得吃的口粮:大半麻袋玉米粒。算一算,在当时的市价上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到集上卖了,能值32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