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缀“自”的语法化考察
2019-04-21钱添艳张敏
钱添艳 张敏
摘 要: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X自”的结构频繁出现,其中X可以是单音节副词、形容词和助动词,而“自”是只有语法意义的词缀。根据不同词类“自”的句法分布,可以推测出词缀“自”从“自”的代词性用法发展演变而来的。“X自”一开始是具有两重性的结构,随着“X自”语义指向的主位成分逐渐从高生命度名词转向低生命度名词,以及受到高频使用和双音化趋向的影响,X与“自”之间的语法距离逐渐缩短,“自”也进一步语法化为词缀。
关键词: 词缀 “自” 语法化
“自”作为单音词在古代汉语中意义宽泛,其语义的发展也带来了词性的变化,而比起实词性的用法,虚词“自”出现的频率更高,更为人所瞩目。刘平(2006)曾对“自”的语法化历程进行研究,将其分为:脱离本义,实词内部虚化;演变为代词、副词和介词[1](38-42);再由副词和介词演变出连词三个步骤。《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中对“自”词类的区分也与其类似,将虚词“自”分为副词、介词和连词三类。但在古代汉语中,“自”还存在着一种用法,即用在单音节副词、形容词和助动词等后面作词缀,《唐五代语言词典》中收录了该义项,并指出此用法“六朝已多见,唐时更普遍”[2](462)。本文以双音词“X自”中的词缀“自”为研究对象,拟探究其语法化的过程和动因,以就正于方家。
一、词缀“自”的句法位置与词性选择
沈家煊认为词汇化和语法化的过程的相似性表现在二者都是原先独立的成分变得越来越依附于其邻近成分,从而造成语言形式的理据性减弱以至变得难于索解。换言之,一个词的语法化与其所处的句法位置有密切联系,都会受到邻近成分的影响。不管X是单音节副词、形容词还是助动词,“X自”在句法结构中一般都处于谓语动词之前,用来修饰谓语动词,因此“自”在成为词缀之前,其句法位置也应与谓语动词邻近,从而为“自”的语法化提供句法条件。
纵观“自”的句法功能,“自”的虚词性用法在先秦时期就已形成,相较于实词“自”,虚词“自”在形成后逐渐成为“自”的主要用法,因此词缀“自”更有可能是由虚词“自”进一步语法化形成的。除此之外,“自”的实词性用法也很少用在谓语动词之前。“自”的本义“鼻子”基本只出现在甲骨文中;名词“自”有“开始”和“起源”之义,一般用作定中短语的中心语,如“刑者,爱之自也”(《韩非子·心度》),很少与动词直接相邻;动词“自”表示“用”,由于该义是从“鼻子”义引申而来,因此具有一定的工具性质,一般直接用于宾语之前,不与谓语动词连用。鉴于以上这些原因,“自”的实词性用法不大可能发展出词缀“自”的用法。
而在虚词性用法中,只有代词和副词“自”符合必须处于谓语动词之前的条件。副词“自”先不论,汉语副词的句法功能较为单一,一般是作状语用来修饰谓词中心语,句法位置与谓语动词常相邻接。而“自”作为代词,本应作主语和宾语,但代词“自”较为特殊,只能用在谓语动词之前。关于这点,王力先生曾在《中国语法理论》中有所提及:“(自)非但永远不能居于主位,严格地说,它也永远不居于目的位。”[3](32)因此,词缀“自”应从代词性用法和副词性用法中发展出来。
但是,如果考虑到“X自”中的X经常是单音节副词,那词缀“自”更适合以代词性用法为语法化的起点。在“自”还没有完全虚化时,“X自”一般都会作为独立的两个词来理解,因此若“自”是副词,那么就与X的副词性质相冲突。宋玉柱(2003)曾提出“副詞不能修饰副词”的观点,他认为“副词连用时,只能是后一个副词先与谓词组成短语,然后再与前一个副词组成短语”[4](13)。那么,如果X和“自”都是副词,两者之间的语法距离就缩短,后者很难去依附前者。因此,考虑到与前一语素的关系,代词“自”更容易语法化为词缀。
当“自”作代词时,可以用来指代自己,也可指代他人,如:
(1)后主曰:“锋刃之下,未可及当,吾自有计。”(《南史·陈本纪下第十》)
(2)彼自知其计,则毋以其失穷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例(1)是对话语体,“自”是后主的自称,意为“我自己有办法”;例(2)则是站在游说者的角度,“彼”指的是被游说的人,“自”则是对“彼”的复制,即“他如果以为自己计谋高明”。从上述两例中可以看出,虽然“自”的指称对象不同,但从语义上都可以解释为“自己”,这也是“自”语法化为词缀的语义基础。
因此,在双音节词“X自”中,词缀“自”的演变是以代词“自”为起点的,这与“自”在句法结构中的位置分布有着密切联系。
二、词缀“自”的语法化过程
吴福祥(2004)认为“语法化指的是语法范畴和语法成分产生和形成的过程或现象,典型的语法化现象是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语或结构式变成无实在意义、仅表语法功能的语法成分,或者一个不太虚的语法成分变成更虚的语法成分。”[5](18-24)代词“自”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形成,词缀“自”则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语义虚化,成为没有词汇意义仅有语法意义的定位语素。这个过程始于汉代。
虽然隋唐时期,“自”能用在单音节形容词和助动词之后作词缀,但在词缀化伊始,“自”更多的是与单音节副词结合,并且此时“X自”的结构体往往具有两重性,既可以当作意义独立的两个词来理解,也可以当作一个词来理解。当代词“自”仍具有词汇意义时,它一般用来指称自己或他人,这就导致限定副词与其相邻近时,“自”词汇义的有效性值得商榷,本文以“独自”为例:
(3)或在它坐,独自恚怒,人问其故,曰:“吾责鬼魅之犯法者耳。”(《后汉书·卷八十二·费长房传)
(4)出以舆车历山险危,不如负之安稳,乃笼盛其母,独自负之。(《三国志·魏书十八·阎温传》)
(5)故贤圣皆事师乃能成,无有师,道不而独自生也。(《太平经·卷七十一》)
上述三例中,“独”都表示“单独地”之义。例(3)中“独自恚怒”既可以理解为费长房单独地坐在那儿生气,也可以理解为费长房单独地自己坐在那儿生气;例(4)中“独自负之”和例(3)相似,“自”可以用来指称“阎温”,表示“自己”,也可以和“独”意义融合,表示“单独地”。例(5)较为特殊,“独自”的语义指向是“道”,是一个低生命度的名词,“自”这种人称指代词的生命度较高,与“道”相矛盾,因此,例(5)中的“独自”更倾向于被理解为一个双音节词“单独地”,“自”的词汇义逐渐被消解。
从“独自”的语义发展来看,“自”的词缀化受到双音结构体“X自”的影响,在该结构中,X与“自”语义相近,因此在被识解时具有两重性,既可以当作双音词理解,也可以当作双音短语理解。而当“X自”语义指向中的主位成分从高生命度名词向低生命度名词发展,“自”的语义特征[+高生命度]则使其更容易依附于邻近成分X,随着“X自”的词汇化,“自”也从代词向词缀发展,实现进一步的语法化。
当“自”的词汇意义逐渐消解,“自”可以依附的成分范围就更加广泛,“单音节副词+自”的结构出现得也更频繁。特别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宣扬佛教的“释氏辅教之书”中就出现了大量的用例。如《观世音应验记三种》中就出现“忽自”“还自”“竟自”等用法,这些用法中“自”的词缀化就较为成熟:
(6)吴尔时缚甚急,兼埋在土中,不觉忽自得脱,因尔而走。(《系观世音应验记·五十》)
(7)还自穿着,有顷得眠,复梦向人曰:“何以不去?门自开也。”(续观世音应验记·七)
(8)后以船遍示郭野,竟自无主。(《系觀世音应验记·八》)
例(6)中的“忽自”表示“忽然”,例(7)中的“还自”表示“又”,例(8)中的“竟自”表示“竟然”。三例中“X自”的语义指向都是高生命度的专有名词,但是“自”都只有语法意义而没有词汇意义。此时,词缀“自”的语法化程度已经很高了。
在“自”的语法化后期,“自”也会在形容词和助动词后作词缀,X的去范畴化某种意义上也证明了“自”的语法化程度进一步提升。但是这种用法远不如“单音副词+自”的用法出现得频繁,因此用例也较少:
(9)争奈病夫难强饮,应须速自召车公。(崔璞《奉和谏议酬先辈霜菊》)
(10)道州手札适复至,纸长要自三过读。(杜甫《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
总之,词缀“自”的语法化以代词“自”为起点,当“X自”中的X是与“自”意义相近的单音限定副词时,“X自”具有两重性,既可以作双音节词理解也可以作双音节短语理解。而当“X自”指向低生命度名词时,“自”的词汇意义就逐渐被消解,语法化程度进一步提高。随着这类结构被频繁使用,X的词类范围也扩大到单音节副词、形容词和助动词,这时词缀“自”的语法化程度就更加成熟,“自”只剩下语法意义,成为只有附着在词根上才能起作用的构形成分。
三、词缀“自”的语法化动因
和一般词汇的语法化不同,词缀“自”的语法化与“X自”的词汇化进程是相辅相成的。“X自”从非词单位逐渐凝固而形成单词的同时,“自”也从虚化程度较低的代词演变为高度虚化的词缀。因此,词缀“自”的语法化动因需要考虑到“X自”的结构。
1.高频使用导致的重新分析
董秀芳(2018)在分析双音词的衍生机制时提出了“组块的心理过程”这一概念,即句法单位变为复合词的过程实际上可以看做是一个由心理组块造成的重新分析过程[6](46)。这种“组块”的概念同样适用于词缀“自”的语法化。
前文提到“独自”的演变发展,两个意义相近的词随着使用频率的提高,更容易被看作一个整体来分析。也就是说,由于“X自”中X和“自”意义和用法的高度相似,人们在分析此类结构时,会下意识忽略其内部结构的语法距离,很容易将两个词看作一个词来识解。特别是在一些具有两重性的结构中,对结构的分析本来就模棱两可,这种模糊性为该结构的整合提供了认知基础。
当然,这种缩短语法距离的情况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上文提到的高频使用,只有该结构出现的频率较高,只有在人们的认知中重复加深印象,才有将其作为“组块”来理解的可能性;二是语义显著度的高低问题,代词“自”的显著度要低于X,这样在两词融合的过程中,发生“语义褪色”的才会是“自”而不是X。
2.双音化趋向导致的词义虚化
对于汉语的双音化,一般情况下都认为中古时期双音词大量涌现。朱庆之(1992)认为:“进入中古以后,双音化的步伐突然加快,在短短的二三百年中汉语词汇系统(主要指文献语言的词汇系统)以单音词为主的面貌就得到了根本的改观。”[7](297-305)从词缀“自”的产生发展时间来看,正契合于汉语双音化的进程。
中古时期的汉语双音化一方面是汉语自身发展的演变,另一方面也受到佛经文献的影响,“单音副词+自”这类结构在佛经文献中的频繁出现证明了后者的作用,而从汉语自身发展的角度来看,“X自”中“自”的虚化与韵律有关。
词缀“自”作为一个无实在意义的虚词,有它没它既不影响X的语义,也不影响X的词性,它存在的意义则在于加重语气,即加重该成分的韵律分量或是在对韵律要求比较高的结构中,用来补足音节。前文所举的例子中,例(6)到例(8)都是“单音副词+自”的结构,而这类“X自”在原句中表示动作行为的情状,是不容忽视的焦点,韵律结构必须借助句法关系来实现,这也促使“自”从代词性用法演变为虚化程度更高的词缀用法。例(9)和例(10)则是较为注重韵律节奏的诗体,“自”的存在除了加深X的语音分量,同时也起到了凑足音节的作用,使其与语体契合度更高。
四、总结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得知虽然“自”的虚词性用法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但词缀“自”的产生却是从汉代开始,兴盛于魏晋南北朝,到唐朝此类用法更加常见。X与“自”在语法位置上的毗邻为“自”的语法化提供句法条件,两者在语义上的相似性则为人们将其作为整体来识解提供了语义基础。随着这类结构的高频使用,“自”能结合的词类越来越丰富,从一开始作为单音节副词的词缀发展为形容词和助动词的词缀,这也在某种意义上推动了汉语双音节化的发展。
参考文献:
[1]刘平.古汉语中虚词“自”的语法化历程[J].兰州教育学院学报,2006(2).
[2]江蓝生,曹广顺.唐五代语言词典[M].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
[3]王力.中国语法理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5.
[4]宋玉柱.副词能修饰副词吗?[J].汉语学习,2003(3).
[5]吴福祥.近年来语法化研究的进展[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4(1).
[6]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节的衍生和发展(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7]朱庆之.试论佛典翻译对中古汉语词汇发展的若干影响[J].中国语文,19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