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我的发现
2019-04-18高东生
很久以前,我就对作文教学、语文教学乃至整个教育的生态环境失望至极。年轻时一腔热血,又喊又叫,有时还诉诸笔端,以为自己振臂一呼,便会应者云集,而后云开雾散,风清气正。后来发现,自己如小丑一样,跑来跳去,徒增笑柄耳。教学被考试操控着,编写教材的人想通过教材显示权威,而考试中心的命题离教材越来越远,阅卷的专家组成员却想通过更改评分标准来施展自己的权力。自从有了《考试说明》,老师们大概没几个人知道《教学大纲》为何物了。
在某次会议上,某省教研所的所长说:“素质教育谈不上失败,在我看来根本就没开始。”这话很实在。放眼望去,有多少语文老师根本不看书,却在指导着学生阅读;有多少语文老师工作了一辈子也没有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却在课堂上振振有词地讲着写作技巧。时间长了,这些人甚至根本不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丝毫的荒唐,有人委婉劝告,他们理由充足,口若悬河:刘翔的教练跑不过刘翔,孙杨的教练游不过孙杨,母鸡说不出鸡蛋的营养……还有必要辩论一番吗?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说说天气吧,真是天凉好个秋。
说实在的,要不是年龄大了,我都想改行。退而求其次,我更多的时间,懒得翻教材、看教参,研读教育教学专著,而是拿起了单反,闲时翻看昆虫和植物的书籍,听孔老夫子的话,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我知道自己平时没有多少外出拍摄的机会,因此,我的5DII挂机头不是普通的24-105毫米的镜头,而是用处狭窄的“百微”。这种配置在摄影人看来有些奇葩,但回头去看,我却非常感谢这样的阴差阳错。几十年来,我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细看过我身边的世界,也从来没有发现在我的周围竟然还有这样的精彩和传奇,让我一次次被惊得目瞪口呆。百微镜头给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或者说,世界透过微距镜头重新展现在我面前,甚至可以说,我重新发现了身边的世界。
一次,闲翻《散文》杂志,看到刊名“散文”两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表达你的发现。再翻看前面几期,都印着这句话。再翻看前几年的旧刊,也都印着这句话,这才知道自己读书多么的粗枝大叶、不求甚解。细看,编辑把这句话分成三部分,拉开一些距离排列:表达、你的、发现。再想,这样的安排意味深长:写作是一种“表达”,而这种表达应是你自己的、不人云亦云的思想,是“发现”,是你看到、想到的且别人没有看到、想到的东西。或者说,写作的前提是你有了“发现”而写作成文,不过是把这个发现“表达”出来而已。再简单一些说,“发现”在前,“表达”在后。我以为,这是《散文》杂志的广告词,也是主办者对写作本质的认识。
一下子想到了我的微距拍摄,这何尝不是对我“发现”的一种“表达”呢?只不过我不是用文字,而是用光影而已。这一认识对我来说,有点像佛祖菩提树下的开悟,有一种醍醐灌顶的豁然。这是应该铭记的一个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摄影和写作的意义所在。
之后,再拍摄和写作,就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差不多每个周六周日的早晨,只要天气允许,我总会背着相机到野外去转转,我希望能发现些新东西。这些年来,总体来说,几乎不会空手 而归。
那只小蟹蛛,背部的图案竟然是一张清晰的人脸,惊得我按快门的手都有些颤抖,拍完之后我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我蹲在草丛中瞎想:这只小蟹蛛的背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徽记呢?记得周晓枫在《斑纹》中写,弱者的抵抗外强中干,只有模仿恶才得以生存。那么,弱小的蜘蛛是在模仿“恶”的人?它莫非知道人高居食物链的顶端,是这个世界不折不扣的霸主,模仿谁也不如模仿人更能吓跑天敌?细想下去,有些毛骨悚然。后来把这种想法写成了文字——《画一张人脸吓唬你》,连同照片投给一家杂志社,很快就发表了。
我拍过很多虫子的照片,存在电脑里,不肯轻易示人。不是因为它们有多珍贵,而是怕被人误解。曾有朋友看后,露出满脸厌恶的神情:“这个你也拍,恶心死了!”甚至有人对我说:“你的审美观有问题吧?你这不是审美,这是审丑啊。”最难忘的一次,一位女士看了一眼花里胡哨的虫子照片,尖叫一声,落荒而逃。我敢肯定,他们根本没有仔细看过这些虫子的色彩和纹理,更没有想过它们进化的艰难和伟大。我常常感到遗憾,怎么说呢,他们等于拒绝了造物主赐予的这份精彩。我后来把拍到的几张虫子和蛾子的照片整理好,连同一张露珠的照片发表出来,起名为《上帝也会女红》。我在结尾写道:
上帝创造了高山峡谷,大江大海,还有草原森林,沙漠荒地。這些壮阔的大风景让我猜想,上帝一定是个男人,甚至是个伟人。他站在云端,俯瞰大地,然后大手一挥,青藏高原隆起了,撒哈拉出现了,太平洋凹陷了……很明显,若非宽广的胸襟和宏伟的设计,断不能创造出这样壮丽而永恒的作品。但是,蝴蝶和蛾子的翅膀呢?鸟儿的羽毛呢?虫子上的花纹呢?每一根细小精致的纤毛呢?蛛丝上一颗颗小如黄米的露珠呢……我只能想,上帝殚精竭虑创造世界太耗神费力了,它在工作之余,也懂得调剂一下自己的身心,偶尔做一做女红。这才有了完整而完美的世界。
姬蜂的茧是一粒带斑点的“小花生”,悬在草丛里,像工艺大师的作品;褐边绿刺蛾的蛹藏在有花纹的“小陶罐”里,古朴素雅;那只绿豆大小的蜘蛛,用一片草叶做产房,它把细长的叶子折两次,还用丝线捆扎起来,像一个精巧的“粽子”,好一位聪明而细心的母亲!在野外,这样的场景到处都是。面对它们,我总感觉言语苍白。每每写到文章的结尾,我都想用《自然传奇》节目的结束语来表达我内心的感叹: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不朽的传奇,每一个传奇背后都有一段精彩的 故事。
植物也是这样。给窗外刚抽叶的芭蕉拍照也有发现,没有展开的叶子的顶端有一根黑色的“线”,叶子呈筒状,我心中一动:这不就是“绿蜡”吗?我一下子想到了唐代诗人钱珝的《未展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好兴奋,原来窗边也有惊喜,我很快就写出了一篇摄影手记《我发现了一首唐诗》,发表并被转载。
我仔细观察那些司空见惯的植物,慢慢发现了它们高尚的品德和惊人的智慧。我在摄影手记《种子也会飞》的开头写:
植物比动物更忠诚于大地,它们一旦把根须扎到泥土中,就不再移动,但它们一般不让后代死守在这里,而是想方设法把种子传播出去。植物进行繁殖和开拓新领地所需要的所有基因信息都蕴含在种子内部。差不多有多少种植物就有多少种传播种子的方法:有的会乘风飞扬;有的会随波逐流;有的身上有钩刺,它们会搭所有经过它们身边的动物的顺风车;有的甜蜜甘美,让吃货们“吃不了兜着走”——主动把它们带到远方;甚至有的会用“导弹”发射……
看看你身边的凤仙花、紫藤、鸡爪槭、苍耳等种子的传播,你就知道我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
还有植物的叶子,也都是不可小觑的杰作。我在摄影手记《树上晾满T恤衫》中写:
植物的生命力太旺盛了。它们在枝繁叶茂的茁壮生长之外,还有闲暇把自己搞得很艺术。细长的柳叶桃叶,圆敦敦的杏叶李叶,心形的丁香叶,掌形的枫树叶,棕榈叶剪下来就是一把蒲扇。含羞草的叶子一碰就会羞涩地合拢,松叶如一根根细针,而银杏叶是一把把展开的精致的折扇……最长的叶子——热带的长叶椰子,一片竟然有27米长,竖起来有9层楼高:植物,光看叶子,你就知道它们有多么丰富多彩了。
我要写的鹅掌楸的叶子最为奇特,放眼望去,它们是一件一件的“T恤衫”,是一树一树的故事,是一棵一棵的童话。它们是行道树,卫兵一样地站在道路的两边,可是,很多人没看见。我说起的时候,他们一脸懵懂,甚至有人认为我拍的叶子是经过了裁剪。
其实,我们远远没有弄懂植物的心思。我在《色诱》里猜想,它们的香气和美貌不仅仅能用来吸引蜜蜂之类的小动物为它们服务,很可能也在引诱人类为它们心甘情愿地付出,换个角度看,人类也是植物的仆人。我说:这个说法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也让人类颜面扫地,但这就是铁一般的 事实。
我的猜想不是凭空而来的,依然是我的 发现:
看向窗外,桂树、玉兰、茶花、石榴、月季等等欣欣向荣,它们成功地跻身于园子里,享受着人类的伺候。夏天到了,杂草长得很快,花工忙不过来,才请了帮手。所有的树木花卉都静默不语,你猜不透它们的心机有多深,在它们面前,就别再自称灵长类了吧。从它们身上,我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
亲爱的老师们,你们给学生讲作文的时候不是常说要善于观察吗?那么,你观察了吗?你观察到了什么?你不是告诉学生要善于思考吗?那么,你思考了吗?你思考的结果是什么?你不是还让学生把罗丹名言“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写到了摘抄本上吗?那么,你自己发现了多少美能够示范给学生……
当然,我不是说也让学生去买单反,去拍,然后去写。他们大多没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我只是举例子而已。发现,靠眼睛,靠镜头,更要靠镜头后面的人头。观察之后的思考,才是发现的根本。学会观察和思考,处处都会有发现的惊奇和收获的喜悦:
仇恨,是类似于某种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内,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能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手榴弹、炸药包、核武器等等,都是由仇恨赠送的礼品盒。打开它们,轰隆一声,火光四射,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极为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
——沈琦雯
我这样认为,世界上最完美的爱情便是纸与笔的爱情。它们的每一次融合都是那么令人着迷。当笔在纸的肌肤上轻轻地滑过,留下那或轻或重或淡或浓的痕迹,哪怕多年之后再去回忆,仍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
它们的爱情是这样的单纯,只是单纯地在一起,只是单纯地不能分开,只是单纯地一次次亲吻、拥抱。
——李心冉
我非常高兴,他们写老师再也不是“带病坚持工作”“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了;他们写开学再也不是“金秋九月,丹桂飘香”了;他们写学习再也不是“书山有路勤为径”了;他们经过思考,发现“失败不一定是成功之母”,“经历了风雨,大部分时候也见不到彩虹”;他们发现了校园的香樟是春天落叶,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落叶的树,正如没有长生不老的人,正如没有不流泪的青春……他们有了自己的发现并找到了合适的表达方式。这可能不完全适用于高考,但我知道,高考之后他们还要走更长远的路,而这样的思想和态度能帮助他们前行,并有可能陪伴他们一生。
2014年6月,我校“影像与写作”申报江苏省普通高中课程基地获得批准。2017年8月,我的摄影散文集《虫子的江湖》由《读者》出版传媒有限公司出版。本想通过镜头逃离语文教学,哪知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原点,如来佛的手掌真是广阔 无边。
华特说,语文学习的外延与生活的外延相等,此言不虚。
(江苏省张家港高级中学;215600)
高东生,语文高级教师,微距摄影师,2017年《教师月刊》年度人物。先后在《苏州日报》《语文学习》《教师月刊》《读者·原创版》等报刊上发表摄影散文和摄影诗歌100多篇。2017年8月,与“读者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签约出版专著《虫子的江湖》,忝列“《读者》签约作家”行列。
◆写作是输出,阅读是输入,所以,只有广泛阅读,才能在写作的时候厚积薄发。
作文没有深度,是因为阅读没有深度。阅读,是在别人思想的帮助下建立自己的思想;写作,是把头脑中的思想变成文字,有条理地表述出来。
◆不读不写的老师最喜欢给学生讲作文技法,总结开头18妙招,梳理结尾36妙法,而真正有写作功底的老师,乃至大作家,都是拒绝所谓技法的,因为他们知道,任何精彩的文章,都包含着绝妙的技法。如果某种写作技法可以被归纳,那就不是技法,而是套路了。好的作家拒绝重复自己,所以他们的写作才被称为“创作”。
◆我喜欢学生写作时流露的真情,喜欢那些质朴的悲喜。写作时的真实虽然不讨巧,但我也不相信不虚假会吃亏。你回看朱自清的《背影》和归有光的《项脊軒志》,就会同意我的观点。有人喜欢虚假,不是因为虚假穿上了美丽的外衣,只能说喜欢的人缺少慧眼和脑子。培训机构宣传一个月写好作文,报名的也大有人在。“速成”大行其道的社会,很少有人愿意踏踏实实地做一个精雕细琢的工匠了。
◆一个数学老师如果不会做题,能当数学老师吗?不能。一个体育老师如果不会做起码的示范动作,能做体育老师吗?不能。一个语文老师不会阅读和写作,能当语文老师吗?能!还不少。语文老师如果自己写不好文章,最起码应该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文章。写作能力差,鉴赏水平又低,学生就遭殃了。可悲的是,这样的老师往往还很敬业,他们常常踏踏实实地误导学生的阅读和写作,跟谋财害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