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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树

2019-04-18南在南方

读者·原创版 2019年4期

文|南在南方

程颢有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心地如常,从来不易。万物若手足,信手写来,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祖父一辈子喜欢栽树,清明上坟要栽几棵小柏树,苍松翠柏,坟园怎么看,都简静、宁谧。

至于门前屋后,他栽野梨树、野李树、柰树,长三两年,去别家剪了雪梨枝、甜李枝、苹果枝,回来嫁接,有些当年就能挂果,着实可喜。果木树里头,樱桃树的确难栽,祖父栽了许多年,总算是栽活了一棵。一树的花,他高兴;一树的樱桃,他也高兴。

至于平时要用的木材,山上也有,但总不如手植的用着顺手。此类木材中红椿树是首选,肯长,笔直,十来年就能当顶梁柱了。

我小时候每年都跟着祖父栽树。有一年,我忽然想着自己要栽一棵树,不要人帮忙,自己找树苗,自己选地方挖坑。

那是棵红椿,就栽在院坝边上,一年一年过去,长高长粗,仰着头看,树梢上有个喜鹊窝。两只鸟儿飞来飞去,有一只飞下来啄晒着的棉絮,用力啄下去,使劲摆脑袋,嘴里衔着一团白飞回窝里。不久,就有小喜鹊的喳喳叫声传来,小喜鹊嫩嫩的、茸茸的……

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只是回过头,有点浮光掠影,好像我们吃化肥似的长大了,开始背井离乡,可老家的景物却像是栽在脑子里,从来没有如此清晰。那些树和它们的枝叶,像是跟着我,经过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

总是要回老家,像是能在此间得到巨大的安慰,其实也有许多伤感,比如祖母离世。我们在新鲜的墓地上栽树,除了柏树、雪松和一架刺玫,我还从屋后移栽了一棵木瓜树,这棵木瓜树是几年前我从60里外的二姑家扛回来的。我后来跟二姑说了,二姑流着眼泪说:“栽得好呀,就像是我陪着一样。”是啊,是一棵木瓜树,也是一份心意。

不几年,祖父离去,好像除了栽树,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来面对那些洁白如新的石碑,好像那些小小的绿树能够装扮伤感。

许多路走着走着就没法走了,可是看着树,那些祖父栽的树,就好像他回来了。他去世时,那两棵栽在一起的白蜡树还只有茶杯口粗;10年之后,这两棵树神奇地长在一起,成了一棵树,四季常青,站在路口……

父亲花甲时,请木匠做了寿枋,这是个讲究—从此往后,若他某天不在了,就是寿终正寝,做寿枋像是致贺。

我们坐在院子里,一只鸟飞过去,我抬头看了看,看见了我小时候栽的那棵椿树高入云端,如今两个人合抱都抱不住了。

我问父亲:“等我老了,这棵树做个棺材,够不够料?”父亲抬起头看,一截一截地看,他会木匠活儿。父亲肯定地说:“满够!”说完这句,父亲笑了一下说,“你还小,不该问这个话嘛。”

有一天看余怀的《板桥杂记》,它写明末秦淮河的脂粉人物,其中有一位李十娘,有个侄女叫媚姐,当时与余怀相处甚洽。兵祸一来,物是人非,多年之后,余怀遇到媚姐。问十娘,曰:“从良矣。”问其居,曰:“在秦淮水阁。”问其家,曰:“已废为菜圃。”问:“老梅与梧、竹无恙乎?”曰:“已摧为薪矣。”问:“阿母尚存乎?”曰:“死矣。”

“人非物非”,让人唏嘘不已。

后来,我不止一次想到这棵红椿,我不能确定它将来会做成什么,只是每次看到它,它便更粗了,苍黄的树皮开始裂开,时间的味道出来了,让人想起一些有关树的诗文,想起庾信的“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想起曹操的“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想起苏东坡的“明月夜,短松冈”……这松树是他手植的,父亲去世,他千里扶灵回到眉山,守孝三年,还“手植青松三万栽”……

时间深情,祖父母的墓地已经郁郁葱葱,雪松如盖,刺玫爬上树顶,看上去像是个小小的花园,这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想起栽树,想着落叶归根,好像有点颓败,其实恰好有一点兴味,那些叶子黄了,然后落在地上,有点像送还,人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