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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用来失去的

2019-04-16谢鹤醒

读者·原创版 2019年4期

文|谢鹤醒

姥爷是个古怪又任性的小老头儿。

他像大多数老年人一样,有着越来越佝偻的身躯和三天两头出问题的牙口儿;但他也和大多数老年人不一样,永远闲不住,每天在他的专属空间—阳台上敲敲打打,鼓捣各种奇怪的东西,并乐此不疲,被我们戏称为“老小伙儿”。

姥爷的“与众不同”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和表弟小时候,姥爷曾给我们扎过一个风筝,那是整个社区体育场“独树一帜”的风景—风筝的图案是一只硕大、饱满的苍蝇。

有一次,舅妈给表弟买了一只小鸡,表弟便委托姥爷帮他养鸡。后来鸡成年了,动不动就“越狱”,那阵子,整个家属区都能看到一个驼背瘦老头儿一边追着鸡跑,一边喊“站住”……

总之,在姥姥家,论“随心所欲”“作威作福”,谁也比不过家长做派十足的姥爷。

我一直觉得他毫无软肋,浑身盔甲。直到我陪姥爷回了一趟老家。

姥爷的老家在山东。

他二十出头便离家到西安求学,从此便在这里扎了根,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工作、结婚、生子,用每月寄去的生活费陪伴弟弟妹妹们,直到他们长大成人,逐渐拥有各自的事业和家庭。我从妈妈口中得知,姥爷牵挂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天各一方,在济南、淄博的还算离老家比较近,最远的一位安家于武汉。

2011年暑假,在我妈的部署下,我们陪姥爷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老家。

那是一趟表弟口中“high了爷爷一个人,苦了我们一大群”的“崩溃之旅”。原因之一是,姥爷为了完美地还原记忆中的“故乡情结”,执意要住在农村的老宅子里。7月的山东溽热不堪,老宅又没有空调和风扇。事实上,由于年轻人外出务工,整个村子都不剩多少人了……在杂草丛生、蚊虫横行的环境里住了三天,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回老家就回老家嘛,走走亲戚就好了啊!干吗让人天天住在这种地方,生存挑战吗?我受不了啦!”

泪眼婆娑中,我看到姥爷坐在门槛上,摇着蒲扇叹气;和他瘦弱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胖胖的姥姥正汗流浃背地生火做饭—按照姥爷的“旨意”,实现“故乡情结”的第二大元素是:要做好一大桌饭菜,显示自己是一家之主,让弟弟妹妹们来看他!

舅妈悄悄跟我妈建议:“姐,劝劝咱爸吧,这样下去他和咱妈都熬不住啊。”

我和表弟赶忙敲边鼓:“我们要回市区、要住宾馆!”

一向固执的姥爷,破天荒地默许了。

他的一系列计划,硬生生被现实打败了。

直到很久之后,我回想起在山东农村“艰苦卓绝”的那几天,好像终于懂得了一点儿姥爷希冀的“仪式感”。

他臆想的自己是一家之主,弟弟妹妹们都提着礼物来看他,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他们别说见面,就连通个电话,往往都预示着一场血雨腥风—据说,姥爷的弟弟妹妹们一直埋怨姥爷在他们的母亲去世时没有返乡。可老娘都不在了,回乡又有什么意义?绝口不提那么多年,姥爷是如何省出工资给他们寄钱的。

有的时候,钱能解决一切问题;有的时候,钱又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亲人之间计较起来,比陌生人还分金掰两。

姥爷性格古怪,他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如出一辙般小肚鸡肠、以自我为中心,因此彼此间的矛盾毫无淡化之势……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老一辈的“纠纷”在晚辈们看来都是无事生非,于是从小没怎么相处过的晚辈们,反倒为了自己的父母,开始了客套的联络—起码姥爷隔三岔五就会收到来自家乡的煎饼和南肠等特产。别说,这些吃食在“某宝”上还真买不到最正宗的。

也许,到了姥爷这个年纪,在离家千里之外的西安,这片他成家立业、付出青春的三秦大地上,拒绝凉皮、肉夹馍、臊子面、水盆羊肉等围追堵截般的诱惑,能够时不时地用煎饼卷起大葱和南肠,顺便对着电视里的山东新闻发表一番感言,就是他晚年生活中最期待的“仪式感”了。

家乡是什么?对姥爷来说,是那一院破败的老宅,是弟弟妹妹和小时候一样依赖他、崇拜他这个长兄,是无论身在何方,都能用每天5分钟的《天气预报》感知到的风雨、阳光。

我常想,他整日在阳台上敲敲打打,鼓捣各种被别人视为破烂的玩意儿,是不是就能填补一些内心的孤独,消减一点满溢的乡愁?

直到后来,我去了异地念书,慢慢开始懂得“颠沛流离”;等我毕业回到家乡,又懂得了“第二故乡”的意义。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不停地在家乡和远方之间找寻平衡。

随着年纪增长,当生活中遇到的变迁越来越多,我渐渐明白,很多时候,故乡就是用来失去的,要不怎么会有“乡愁”?但这绝不是一种悲哀,太多太多的人自小到大,离家求学,立业成家,由聚而散,散而复聚,别处、异乡不可避免。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异乡,也就无所谓故乡。

而那些属于过往的点滴,乃是“回忆点灯”,在来处温柔闪烁,照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