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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视阈下的童话解构:张洁、王安忆、铁凝笔下的“灰姑娘”叙事

2019-04-16李幸雪

长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洁铁凝王安忆

李幸雪

从中国的《酉阳杂俎》到德国的《格林童话》,“灰姑娘”不仅是流传于民间的童话故事,蕴含着丰富的集体无意识,也沉淀为人类文学的叙事原型之一,潜藏着巨大的书写空间。以《格林童话》中的《灰姑娘》为原型,“灰姑娘”叙事常包含以下要素:纯洁善良的女孩年幼丧母,因继母和姐姐的欺压而生活悲惨,在神奇力量的帮助下得以参加宫廷舞会,最终与王子步入婚姻殿堂。以性别视阈观之,这一叙事原型可以归纳为未成年女孩遭受邪恶女性力量迫害,被拥有权力的男性拯救而获得幸福,本质上是男权主义话语的体现,其中暗含了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心理,因此受到西方女权主义者的非难。法国存在主义学者西蒙娜·德·波伏瓦曾指出:“(‘灰姑娘)在鼓励少女期待从‘白马王子那里获得财富和幸福,而不是独自尝试困难而不一定成功的征服……这样一种希冀是有害的,因为它将她的力量和利益分割开来;这种分割对女人来说兴许是最严重的障碍。”(《第二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思想的解放和西方女权主义的传播,女性写作在中国得以空前发展。早期戴厚英和谌容的作品“思考的是‘人的问题而非‘女人的问题”,仍处于“女性写作的自发阶段”(《新中国文学史》),但从张洁开始,再到随后步入文坛的王安忆、铁凝,八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呈现出愈来愈强的女性意识。和九十年代初登文坛的陈染、林白、海男、徐坤等人相比,成名于八十年代的张洁、王安忆、铁凝对男权文化的解构或许最初是不自觉的,正如她们在访谈中一再否认自己的女权主义立场。但从文本内容来看,她们作品中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清晰可见的,对“灰姑娘”叙事的再书写即为典型例证。当文学写作触及女性问题,“灰姑娘”作为女性叙事的基本原型常在作者无意识中浮现于文本,如何处理这一暗含男权主义的文学原型在一定程度上是性别意识的体现。因此,本文将以成名于八十年代的三位女性写作主力军——张洁、王安忆、铁凝为例,剖析她们的小说创作对“灰姑娘”叙事的承续与改写,从而辨别其中女性意识的觉醒。

在《方舟》开篇,张洁写道:“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身为女性的性别身份使张洁、王安忆、铁凝等女性作家格外敏感于女性的不幸命运,因此她们的文学笔触纷纷聚焦于“灰姑娘”式的女主人公,小说中处处可见“灰姑娘”的影子。童话中的“灰姑娘”幼年丧母,不得不忍受继母和姐姐的百般欺凌,小说中的“灰姑娘”也大多家庭残缺、身世不幸:荆华肩负着“养活被打成反动权威的父亲和因此失去生活保障的妹妹”的家庭重担(《方舟》),苏眉和苏玮在自私冷漠的外婆家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玫瑰门》),尹小跳和尹小帆姐妹俩因母亲“不具备爱抚孩子的能力”而相依为命(《大浴女》),富萍“爹妈死得早,是跟了叔叔婶婶生活”(《富萍》)。童话中的“灰姑娘”被王子拯救,小说中的“灰姑娘”同样在潜意识中渴望着男性力量的帮助,荆华为了养活父亲和妹妹而嫁给一个森林工人,离家出走的苏眉在火车站碰到叶龙北的时刻才是生命中“光辉灿烂的时刻”,尹小跳靠朋友唐菲出卖身体而获得出版社的工作,富萍默默无言却“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看得很重”。但小说毕竟不同于童话,童话叙事在“灰姑娘”与王子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时刻戛然而止,画上圆满的句号,而小说叙事中“灰姑娘”们的愿望就像一个白日梦,终究是难以实现的:离婚后的荆华在病痛的折磨与瘫痪的威胁下仍要把五百块煤搬上三楼,苏眉与叶龙北不得不将爱情藏于心底,尹小跳最终把守护着她的陈在还给了他的前妻,原本心高气傲的富萍逃婚后却嫁给了生活在梅家桥棚户区的残疾人。由小说结局“灰姑娘”式愿望的破碎可见,三位作家的女性写作虽然部分承续了“灰姑娘”叙事原型,却在更大程度上对这一原型进行了女性视阈下的解构。

首先是对“灰姑娘”人物自身的解构。童话《灰姑娘》开头,母亲临终前的遗嘱是:“亲爱的孩子,你要永远忠诚、善良,这样仁慈的上帝就会永远保佑你,我也乐意从天上注视着你,对你关心照顾。”由此揭示出“灰姑娘”之所以得到神力帮助的原因——忠诚、善良的品质。不仅《灰姑娘》,在《白雪公主》《莴苣姑娘》等诸多童话故事中,女性形象通常被划分为善恶对立的两大阵营,相比于继母、巫婆等形象的邪恶且霸道,女主人公是善良却软弱的,这是男主人公施展拯救力量的前提,也为结局的善恶必报提供了依据。可见,童话中的女性形象并不具备主体性,而是一个非弱即恶的刻板印象与性别符号。但在三位作家的女性写作中,“灰姑娘”善良柔弱的单一形象被打破,女性形象的善恶界限也模糊起来,这在铁凝的小说中有典型体现。

布鲁诺·贝特尔海姆认为:“灰姑娘故事讲述的是同胞相妒和同胞相争,以及怎样战胜对手,取得胜利。”(《童话的魅力一一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铁凝的小说同样涉及“同胞相妒和同胞相爭”的话题:在《玫瑰门》中,面对怀孕的妈妈,眉眉忍不住冲着大肚子推了一把,她说不清楚理由,却对妹妹小玮的出生“怀着一种不自然的新奇”,“她相信她是世上第一个虐待过小玮的人”。在《大浴女》中,面对即将掉下深井的妹妹尹小荃,尹小跳和尹小帆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袖手旁观并拉起了手,尹小跳是出于尹小荃的耻辱血缘,而尹小帆则出于对妹妹的嫉妒心理。同样是描写姐妹相残,在童话叙事中,“灰姑娘”是被姐姐欺凌的对象,而在铁凝的小说中,“灰姑娘”却转换为谋害妹妹的“坏姐姐”。“施暴者”与“受害者”的角色对转说明,无论“灰姑娘”还是“坏姐姐”,内心或许都潜藏了狭隘与阴暗的一面,这是对“灰姑娘”善良软弱的刻板形象的解构,也是对女性潜意识的挖掘。铁凝认为:“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是女性自身。”(《玫瑰门》)因此,铁凝在小说中直面女性自身的弱点与缺点,真实再现了女性艰难的生存环境与复杂的心理斗争,这是女性意识觉醒的重要体现。

此外,性描写是三位作家的女性写作对“灰姑娘”人物自身的进一步解构。在“灰姑娘”童话叙事中,夜晚十二点是“灰姑娘”不得不回家的最后时刻,一旦钟声敲响十二下,一切华服锦衣都将归于原形,这一晚归禁忌限制了“灰姑娘”与王子的约会时间,也暗示了不能逾越的“性”界限。但在三位作家笔下,“性”不再是禁忌题材,它可以是男女真挚爱情的见证,例如《祖母绿》中曾令儿与左葳分手前的“最后一夜”,也可以是“灰姑娘”吸引男性的砝码,例如《妙妙》中乡下女孩妙妙用与男演员的肉体关系换取北京身份。在王安忆眼中,女性比男性多了一样武器——“性的武器”(《故事与讲故事》),通过性描写,女性自身具有的本体化的、不受社会规则束缚的本质力量被释放出来,这也是她在“三恋”中大胆书写女性以身体追求个体自由与解放的原因。正如王安忆所说:“八十年代写性,至少是有革命的意义。”(《谈话录》)以女性主义视域观之,女性写作中的性描写是女性身体和意识觉醒的表达,“性”的觉醒象征了女性争取自由支配与处置身体的权利,表明了女性在两性关系中对男权主义的抗争。简言之,张洁、王安忆、铁凝笔下的性描写不仅是对带有性禁忌意味的“灰姑娘”童话叙事的解构,更是对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其中不仅有女性社会身份的确立,更包含女性性别身份的凸显。

第二是对“王子”(即男性拯救者)形象的解构。在童话叙事中,主角“灰姑娘”几乎居于被动等待的位置,等待的对象——王子才是扭转情节发展的关键,充当了“灰姑娘”的男性拯救者角色。正如西蒙娜·德·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所说:“她可以期望依仗他进入高于她的阶层,这个奇迹是她工作一辈子也不能带来的。”王子是男性权力的象征,也是女性对男性依附心理的投射,“灰姑娘”由平民到贵族的地位上升是借助男性完成的。出于潜意识中的依附心理,在王安忆和铁凝的小说中,“灰姑娘”选择的男性往往在物质条件或社会地位上处于优势地位。《长恨歌》中的王琦瑶认为,自己是“那小世界的”,李主任却是“大世界的人”,“小世界是由那大世界主宰的”,因此她甘愿做一只被李主任养在爱丽丝公寓的“金丝雀”。《富萍》中的富萍之所以跟李天华订婚,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她从低着的眼睑下,看见一双黑布鞋……不是一双下惯水田的脚……她就晓得这不是一个吃力气饭的人。”《大浴女》中的尹小跳盲目接受了著名导演方兢的爱,是因为她相信“被他爱上是幸运的”,正如小说所写:“在她的年龄,以她的阅历,她还一时无法区别崇拜和爱,也不能判断在虚荣心驱动下的情感是怎样快速占了上风。”但是,随着小说叙事的進一步展开,这些看似具备拯救力量的“王子”形象很快土崩瓦解:王琦瑶苦苦等待着的李主任在空难事故中机毁人亡,李天华背负着的家庭重担让富萍看不到希望,方兢在一次次的背叛后终于抛弃了尹小跳。这些“灰姑娘”心目中的“王子”形象无一不在渐渐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或懦弱,或薄情,或自身难保,都难以真正扮演起女性的拯救者角色,“王子”形象最终被一一解构。

三位作家的女性写作对“王子”的解构实则暗含了对男权主义文化的批判。尽管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心理是被否定的,但心怀幻想的“灰姑娘”并非小说指责的对象,女性作家们以饱蘸同情的笔墨书写她们,并毫不留情地刻画了男权社会中平庸甚至丑恶的男性形象。以张洁的小说为例,《祖母绿》中的男主人公左葳是一个始终依赖女性的无能者,恋人曾令儿不仅替他背负了政治处分,还孤苦无依地生养了他们的私生子,“像一株被暴雨狂风肆意揉搓的小草,却拼却全力,用她几片柔弱的细茎,为左葳遮风挡雨。”《方舟》中三位女主人公的丈夫无一不是她们人生苦难的制造者:荆华的丈夫抢走她给父亲和妹妹的生活费并提出人工流产与离婚,柳泉的丈夫肆意压榨着她的肉体并在离婚时夺走孩子的抚养权,唐倩的丈夫不仅包养小三还制造谣言恶意阻挠妻子电影的审批,他们不仅不是为女性带来幸福的“王子”,反而是为女性制造不幸的“恶魔”。通过塑造这些反面男性人物,小说彻底解构了“灰姑娘”叙事中的“王子”形象,也在痛斥男权主义文化的同时发出了女性独立自强的心声,正如《方舟》中荆华所说:“没有什么丈夫不丈夫,只有靠我们自己。”

综合以上讨论,张洁、王安忆、铁凝三位作家的女性写作在延续“灰姑娘”叙事原型的同时,显然也大大消解了潜藏其中的男权主义文化,从女性视阈解构了这一古老的童话叙事。她们三人均非女权主义者,但其小说中的女性意识却在对“灰姑娘”叙事的解构中得以充分流露。学者乐黛云认为,女性意识应包括三个不同的层面:“第一是社会层面,从社会阶级结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第二是自然层面,从女性生理特点研究女性自我,如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经验;第三是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处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创造的‘边缘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观、感受方式和叙事方法。”(《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纵观三位作家的女性写作,以上三个层面的女性意识觉醒均有明显痕迹,这表明,她们的女性写作已具备充分的性别自觉。这些小说以鲜明的女性视阈解构了“灰姑娘”叙事中的男权主义文化,书写了女性的生存状况与精神困境,传达了对男权社会文化的反叛和对女性独立自由的追寻,这是她们身为女性作家在小说写作中的闪光点,也成为她们至今仍为女性写作中坚力量的重要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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