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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莎薇尔之夜

2019-04-16宋离人

长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琼花堂弟

宋离人

1

夏季的某一天,我路过铸造车间的大门时发现了它们。两扇大门锈迹斑驳,摇摇欲坠,它们联手见证了铸造厂的兴衰。紧贴着门边的是个成果丰硕的大垃圾箱,这两个箱子就被人当废品放在了垃圾箱外。一前一后,在烈日的炙烤下发出苍白的光。像某种求救信号。是的,我见到的就是两个木箱子,应该算弃物了。我路过的时候是中午,气温接近四十度,地面蒸腾着热浪,树木发蔫,任由聒噪的蝉声摧残。本来我顶着草帽吐着舌头像一条狗一样轻点地面,专挑正午阳光下小得可怜的树荫急行,甚至不放过一根电线杆的影子,可走到铸造车间的垃圾箱旁时,我还是停下了脚步。它们在烈日下白得耀眼。是的,我认为它们在求救。后来我搬运它们的时候是这样想的,我说,你们是在向我求救吧?它们在我偷来的小推车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酷似相互挤兑的认可声。你们幸好碰到我,我说,否则就被劈成柴喂了食堂的火炉了。它们还是咯吱咯吱地认同。我说,看你们外观比较干净,我需要你们帮我装书,我有太多的书需要归整,你们正合适。午餐结束后,我去了一趟黄泥坝的旧宿舍,那里存放着我收藏的三百本书。只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被我搬到了县城的家里。隔上十天半月,我都会去宿舍,其实也就是去看看,什么也不做。感觉就像去看望一些朋友。我把这些书当作朋友,他们也确实陪伴了我多年。但他们总是抱怨。开门的声响,惊扰了这些昏昏沉睡的朋友。他们渐次醒来哈欠连连,随后他们开始了吵闹和抱怨。他们纷纷攘攘叫嚷着要去和县城的朋友们团聚,不愿忍受分离之苦。闹得最凶的是一些出自一个作家的系列小说,他们因为被我随手抽出带走一些而阵容残缺。这是他们一贯的诉求。我照例充耳不闻席地而坐。坐在他们中间,他们纷纷躲避我,甚至扬起灰尘表达抗议。他们诡计多端联手结盟,不是让书页发黏就是喷我一鼻子灰来拒绝我的翻阅。总之是抵抗我对他们多年的诉求不理不睬。我心知肚明。可我没有办法。县城的家里也是凌乱不堪。很快我闻到了一股尿臊味,在窗下,我看到了类似野猫的足迹和干结的黄斑。我听到他们发出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这就是我要你们的原因,我不能让我心爱的作家们的精神结晶被野猫欺凌。我把小推车推到机加车间的砂轮间时这么说。这将是我的耻辱。我最后对木箱子说,他们应该属于干净的木箱。

下午上班不久,铸造车间的人找来了。他们在机加车间的后门口看见了属于他们的小推车。决定对木箱子施救后,我钻进了铸造车间,我知道那里有一辆四轮小推车,他们用它来搬运砂箱。没有一个人在,他们都躲在吊扇下午睡去了。我用完小推车就没打算还。大太阳下,谁愿意吃二茬苦?没人看见我推车搬运箱子。我说了,中午的厂道上连一个会动的影子都没有。

铸造车间的人大声地骂了几句。没人理会他们。我坐在鼓风机下,喝着凉茶,透过窗口,看见他们一身汗湿的背影,心里一阵平衡的狂喜。

某个加班的夜晚,我用事先从油漆车间讨来的一瓶绿漆,将木箱通体刷了一遍。看上去有了军用箱的模样。变废为宝,我比较满意这个效果。狗日的刘口水拿这颜色笑话我,说,杜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绿色?和吴琼花分手以后,我就和绿色扯上了关系。吴琼花让我戴了一顶绿帽子,这让我很愤恨和无奈。我总被刘口水们取笑。这也很无奈。我不愿意搭理他们。我更愿意一个人呆着做自己的事。作为朝夕相处的工友,彼此沉默同样无奈。

后来我把箱子搬到了宿舍,按作家们的名气择优装箱,装满为止。我在伸手取书的时候感觉到他们是跳跃的,是迫不及待地跳到了我的手里。这些受到优待的书们发出欢呼声,彼此在箱子里击掌庆祝。那些箱外的同伴们却显得落寞和失望。我会带你们走的。我这样安慰他们,我需要时间,你们终将离开这里。他们看着我,眼神沉默表达着理解。就在我决定关上箱盖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摞稿笺,是那种标准的划着方格的稿纸。这摞稿纸像一个不善言辞的孩子从书堆里伸出一条手臂,挥舞着想引起我的注意。是的,我发现了他。不仅发现了他,还觉得他有些面熟了。我拿去盖在他身上的几本书,稿纸被大号的订书钉订成一摞,最上面的那张纸已经有些发黄了,但上面的几个钢笔字却清晰异常,保持着最初书写时的墨色和力道:依莎薇尔之夜。六年前,我突然发觉自己具有了当作家的潜质,于是不知天高地厚地写起了小说。是的,就像一个农民突然丢下农具说自己神仙附体具有了与上帝对话的能力一样,纯属痴人说梦,令人冷笑。但当时我还没有领教到四处碰壁之后的那种绝望。我买来一摞稿纸,开始写起了小说,并且为此常常假装生病不去上班。一个月后,我真的写完了这摞稿纸,并且在第一页上写了这个小说名。小说写的是一个工厂的孤儿,在他十岁生日的那天特别想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但是他一无所有,他在长期的艳羡和梦境里度过了童年。美丽时代里的心灵戕害。从十八岁那年开始,他隔三岔五地出入一家蛋糕店,买上一个或者什么也不买,就是进去转一圈闻闻甜腻腻的香味就心满意足了。两年后,他终于可以去表明深藏在自己心中的梦想了,可是蛋糕店里的收银女孩不辞而别了。原来,蛋糕店里的那个女孩才是陪伴和支撑他度过艰难岁月的美丽动因。一个夜晚,他撬开了蛋糕店,在收银台前止不住放声痛哭……是的,就是一个俗套的故事。这是我的第一个小说。六年来,他一直被我藏在书堆里不敢示人,就像藏在心里的初恋经历,羞于启齿。

我說,难道你也想跟着去县城吗?

他卷起纸角羞赧不语。

你还不是书。我说,也许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不会忘记你,有一天会让你重见天日的。我把他重新放下,感觉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放下了。

我成全了他们。我把箱子搬到了县城,放在了客厅的中央位置。为此,我把茶几请到了阳台上。箱子成为了茶几。我打开箱子的时候,书房的书籍也发出了欢呼声,两边呼应。我无声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容许失散者庆贺相逢。屋里很安静,可是我却听到了久别重逢相互拥抱的问候声。我知道,这是我的臆想。书上说,一个人生活久了会患上妄想症。是的,我常和不会说话的事物对话,一问一答,条理清晰。

捡到两个旧木箱,变废为宝后让它们摇身一变为书箱,且居于房间重要位置,这是我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过了元旦不久,我开始做另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事说来话长。

我把箱子搬回家不久,开始考虑清扫房间。吴琼花搬走的那天,我不在家。她请了几个人搬走了属于她的东西。趁我不在主要是避免彼此尴尬。下班回家打开房门,我就发现了异样:汤婆并没有摇头晃脑地迎接我。汤婆是一条小母狗的名字。我和吴琼花结婚十年没有孩子,我们也懒得追究是谁的问题。丁克生活就这样产生了。这也挺好,少了很多麻烦。吴琼花是孤儿,我母亲患有严重的脊柱毛病,上半身和地面保持平行,根本无法照料婴儿。因此没人焦虑起有没有孩子这件事。两年前,吴琼花领回了一条刚断奶的棕色奶狗,说,我们有孩子了。我并不赞成养宠物,但也没坚决反对。吴琼花太懒,对新事物的新鲜劲儿不会超过三天,除了对付她的那张脸。我担心最后养小狗这件事变成我的主业,后来证明我的预判完全正确,但那时,我和汤婆早已形影不离了。

我以为吴琼花会给我留下汤婆。但没有。汤婆最喜欢楼下的那块草地,它会在那里狂奔打滚和排便。有一次我故意躲了起来,想试探它的反应。之前它一直专注于某种气味,以为我会一直跟在它的后面。直到它一抬头,发现周围都是陌生人,才慌张起来。它小跑着四下寻找我,几分钟后,它像一个走失的孩子似的叫起来,受了委屈一样呜咽。我这才从角落里走出来,叫它的名字。它很快发现了我,风一般跑过来,朝我大叫几声,责怪我不负责任。我笑着蹲下来,它才发觉是我的恶作剧,气呼呼地张着嘴朝我喷口水。我说,你算一个聪明的孩子了,没有跟陌生人回家。好一会儿它才缓过气来,撒娇似的要我抱着,再也不肯落地。之后,去草地玩耍,离开我的距离再也不敢超过三米。

它一定以为吴琼花也是带它去草地玩耍。它会不会抱怨吴琼花欺骗了它?它冬天的小衣服还留在我这里。那天,我怅然若失地坐在家里,感觉被很多双眼睛盯着。我失去了汤婆。汤婆也失去了它最喜欢的薄胎青花瓷碗,那是朋友在景德镇买了送我的。是一对,而我却不慎摔碎了一个,于是我送给汤婆做了餐具。每次进餐后,汤婆总是很细心地用舌头把瓷碗清理干净。它也失去了它的小窝,那是我用一件羽绒服做的。还有我给它在网上购买的冬季小棉袄,那件黄色的夹袄它最喜欢,每次出门它都会衔着让我给它穿。现在它们一言不发,在固定的地方生闷气,冷眼看着我,痛恨我让它们成了弃物。我也成了弃物。这很无奈。

我还是决定给吴琼花打个电话。电话通了。我说,你搬走了?是的。吴琼花说。你带走了汤婆?是的。衣服和碗怎么不带走?汤婆最喜欢的两样东西。不用了,我会给它买新的。我没想好下面说什么,一时语塞。

喂,没事我挂了。吴琼花说,对了,家里的衣服鞋帽我都不要了,你帮我处理一下,都扔了吧。

好。

那就这样。

等等。汤婆呢?我想和它说说话。

你有病吧,和一条狗说什么!

你把电话放在它耳边,它听到我的声音就会和我说话的。

汤婆这会儿不在,估計躲起来了。你知道,它一向胆小,特别是到了陌生的地方。

我操。你应该抱着它,让它卧在你的膝盖上,就像抱着一个孩子!特别是冬天,它就像一个温暖的汤婆,你们应该抱团取暖,温暖彼此……

你不用操心它,好好管好自己吧。这会儿我忙,没时间跟你闲扯。

你不该带走它。

吴琼花挂了电话。

我略微查看了一下,吴琼花真的没带走什么。衣柜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她不穿的衣服,鞋柜里塞满了曾经流行的“高低跟”,床下的大抽屉里是一大堆内衣内裤。后来我把这些内衣丢在厨房里抹地板,也算废物利用。这算不算心灵邪恶?不得而知。除此之外,吴琼花搬走的这几年,我根本无心思打扫房间,实在看不过去,就挥舞几下笤帚。我在小卧室起居,那里放着一台从不关机的电脑。冬天的时候,我坐在桌前写作或者玩游戏时膝盖寒冷,因此时常怀念那条叫汤婆的小母狗。

2

打算清理房间前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这天,我接到过两个电话。上午九点左右,我歪在工具箱上打瞌睡。前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一篇小说让我费尽脑汁。这几年,我又开始迷恋写一些无法发表的小说。我把自己写进小说里,演绎与现实不一样的生活。是的,我在创造我自己。浑噩之际,电话响了起来,是我母亲的电话。母亲用家乡方言祝福我生日快乐。我很高兴听到母亲的声音,电话里尽是呼呼的风声和汽车的呼啸。我说,老家下雨了没有?地上是不是湿滑?你出门一定要看好汽车,尤其是过马路。还有,千万别再被垃圾桶欺负了。母亲的笑声很清亮,远不属于一个残疾老人的喉咙,她说,我还没到憨傻的地步,身手还算敏捷。我和母亲为她这句话在电话两端笑起来。她的上半身因为严重的脊柱病变弯曲成一张弓的形状。作为新一代失地农民,这个孤老婆子有了新的职业,每天在村镇上的垃圾桶里翻捡废旧物品。因为和地面保持平行,她的视线受阻,根本不往两边看,更不要说回头望。只关注于前行和地面,所以她能发现一些细小的被人遗落的饰品。比如耳针,缀着钻石的那种;还比如踝链,纤细赤黄。一年夏天,我带吴琼花回了一趟老家,火车误了点,到家天都黑了。老娘在小区门口等我们,站了两个小时。堂弟是小区保安,给老娘搬了一张凳子。她坐了没几分钟,看见出租车就站起来,走上前开门。后来总算开对了门,我刚伸出一条腿就被老娘认出来了:我有严重的内八字。一根弯腿加上胫骨上的一道疤,老娘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天夜里,在四边堆满废旧品的饭桌上,吴琼花一一鉴别老娘收藏的宝贝。一无是处,全是假的。吴琼花说,都是地摊上的假货。老娘赔着笑脸,情绪失落。她以为捡到了不少值钱的宝贝可以讨好儿媳妇呢。我被堂弟灌了两杯酒,送走堂弟回屋,我说,总之你儿媳妇回来是拿黄金钻石的,你却拿一堆假货忽悠她,这怎么行?要不,把她的车票“报销”吧。吴琼花在桌下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别听他的。吴琼花说,妈妈你再接再厉,功夫不负有心人,总有一天会捡到真金白银的。

这才把老娘的尴尬解除了。

我隐瞒了和吴琼花离婚的事。对一向要好的堂弟也守口如瓶。他们的儿媳和弟妹戴着一枚货真价实的钻戒摆脱了一无是处的生活。是的,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母亲在电话里总是一番嘱咐和期待。可怜天下父母心。换成我的角度,就是“男儿有苦不轻弹”。我唯唯诺诺地应允母亲,将自己一无是处的生活描绘得灿烂绚丽。电话两端各自安心。

下午下班后,我就接到了剧晓雪的电话。剧晓雪在电话那边说,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显得真诚。我嘿嘿笑了一声。剧晓雪说,你就会傻笑吗?我说,谢谢你还记得。她说,除了我爸妈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我说,荣幸之至。她说,你晚上在家吗?我说,在。她说,我七点下班过来给你过生日。我说,曾伟也来吗?好久没见他了,过来喝一杯。她说,别说他了,我一个人来。我说,咋回事?她说,我们拜拜了。

挂了电话,我就想剧晓雪和曾伟的事。我是他们的介绍人。剧晓雪在读医科大学时就写诗,也许从高中就开始寫。总之属于早慧的那类女孩。毕业后到本市一家医院工作。我是在一次笔会上认识她的。本来我对这种耗时一天毫无效率的笔会没有兴趣,但是通知我的是老冯,他是著名诗人,去年他到江西领诗歌奖的时候还专门给我带了一对青花薄胎的瓷碗。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剩下一个给汤婆做了饭碗,因此,我总感觉有些对不住老冯。老冯说,管吃管喝,不用你发言,还能认识女作者,不来就是傻逼。我一想也是,铸造厂的生活灰暗呆板,乏善可陈,出去透透气吹吹风未尝不可,就答应了。于是自然就认识了一头短发身材高挑的剧晓雪。剧晓雪客气地叫我杜老师,并且伸出一只手。握完以后,我说,我是过来混饭的,别叫我老师。剧晓雪莞尔一笑,露出一颗虎牙,说,我也是来混饭的,这下找到同伙了。笔会结束前,老冯专门把剧晓雪拉到一边,当着我的面对她说,以后你多和杜大哥交流,他就是话少,不熟悉的人认为他清高,混熟了,你就会发现他肚子里有货,人也靠谱。这圈子鱼龙混杂,对其他人你留个心眼,这人除外。剧晓雪掩口而笑,连连点头。

半年后,我疝气犯了。去泌尿外科就诊时,刚好就遇到了剧晓雪。那天是吴琼花送我去的。按照剧晓雪的说法,她那天刚好在泌尿科“转科”,所谓转科就是分阶段在医院各个门诊科室轮流坐诊、学习。坐诊泌尿科最关键的作用就是消除从医人员的羞耻感,让那些初入职的准医生们接触病人的私密处。不过,剧晓雪认出我来之后,并没有亲自问诊。她看我疼得一头汗水,很快就安排了一位男医生替代她。我从诊断室出来,她已经安排好了手术。后来她还到病房来看我,带了一大捧鲜花。这让吴琼花很诧异。想不到你在医院有这么铁的关系?吴琼花说,看着对你挺热心啊。我说,一个文学朋友。吴琼花说,我开始羡慕文学了。我说,闭上你的嘴。吴琼花说,早起像条落水狗,现在嘴硬了。说完就出门回去了。看着她的背影,我一阵咬牙。

七点刚过,门铃就响了。剧晓雪还是第一次上门,之前我给了她地理位置。打开门,我说,欢迎美女光临寒舍。剧晓雪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有一个精美的方形纸盒,扎着彩带,一看就知道是蛋糕。居然是依莎薇尔。我处所不远,就有一家这个牌子的蛋糕店。她说,挑了一个小的,大了吃不完。我说,谢谢你。她说,蛋糕换火锅,吃亏的是你。她进门来,什么味儿?她犹疑地嗅嗅鼻子。我知道她问的是屋里的味而不是厨房的火锅。我说,单身男人的味。她说,也不通风。我说,屋里的每本书都要喘气,空气好不了。鬼扯。她取出蛋糕给我看,我说很漂亮。她又取出一本挂历,说,单位上月发的,也给你带来,正好用上。我展开一看是世界著名建筑。我把挂历挂在了客厅正面墙上的那颗钉子上,那里以前挂着吴琼花的黑白艺术照。挂好后,我说,排骨火锅炖好了,上桌开吃。剧晓雪坐下,凑着火锅闻闻说,好香啊,肚子真饿了。我说,你和曾伟咋回事?分了。剧晓雪说,我们不合适。我说,我还等着你们的谢媒酒呢。她说,家里有酒吗?今天陪你喝一杯。我说,你别喝。她说,为什么?我说,酒能乱性。她说,我不信你会乱。我说,孤男寡女难说。剧晓雪说,琼花姐前段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给她的朋友安排看病。我说,这事你不用告诉我,你自己看着办。剧晓雪说,我说我在外地培训呢。你觉得我这么说可以吗?我说,我不管你怎么说,那是你的事。

剧晓雪还是喝了小半杯白酒。我知道她会喝酒,之前和老冯的几次酒局,她都喝了。喝得不多。吃完饭,她在我的两居室里转了一圈,说,你这屋子一看就知道没有女人来过,太乱了。我指着地上堆满的书籍说,他们都在看着你,小心说话。剧晓雪蹲下身子去查看书目,站起来说,可惜都是死去的人。我说,可他们的眼睛还审视着活人。剧晓雪说,说得我一阵鸡皮疙瘩。她坐在沙发上,把两条腿分别跷在那两个绿色的木箱上。箱子上摆满了香烟、火机和一些零碎的东西,还有茶杯。箱子不错,她说,比茶几有味道。我说,给这些无家可归的灵魂一个归宿。剧晓雪说,你自己的归宿在哪儿?我没回答,无法回答。剧晓雪看见了电视柜边上的瓷碗,汤婆的碗?我说,嗯。她说,总看见你在微信里发它的照片,可惜一次也没见过。我说,有机会让你见见。我那天也是信口一说,未想竟一语成谶。

后来我说,你提出的分手?

我们都觉得分开是唯一的双赢。

双赢是商业用语。感情几时有了商品的属性?我在心里想了一下没说出口。

曾伟是玩摄影的,开了一家广告设计公司,顺带为时髦女孩子拍摄私房照。生意不错。曾伟三十岁,单身,业界口碑不错,不乱来。这也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原因。剧晓雪本硕连读,毕业那年已经二十六了。自称剩女。年龄比较合适。见过面以后,两人都愿意再次见面。我后来也不再多管他们的事,偶尔在手机上问问曾伟,他回话:“进展顺利,要住在一起了。”

有点可惜。我从地板上起身,地板上放着靠枕,我刚才就是坐在靠枕上。我打算往剧晓雪的茶杯里续水。剧晓雪也有意结束关于她和曾伟的话题,就说,不喝了,吃蛋糕吧。我说,好。她解开彩带,打开盒子。是堆叠了厚厚巧克力的蛋糕。我存着私心的,她说,我爱吃巧克力。说着发出孩童的那种笑。你多大?她问。三十八了。我说。看着没有,她说,你不显老。她插了四根蜡烛,算四十吧。我递上打火机。算三十不好吗?我说。四舍五入。她一一点燃,你要许愿。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眼帘低垂。她拍手唱起了生日歌,很好听的声音。一会儿我睁开眼,她说,许好了?我说,好了。愿你心想事成。谢谢。我吹灭蜡烛。她分割蛋糕,给了我一块最大的。我转身把汤婆的小碗端过来,分了一小块放进去。你心真好。剧晓雪说,汤婆一定会开心。我说,这个屋里所有的事物都会开心。为什么?因为今天是依莎薇尔之夜。依莎薇尔之夜?剧晓雪重复了一句,转瞬笑了起来。我说,我曾经写过一个小说,就是这个题目。她问,和生日有关吗?我说,一个孩子的蛋糕梦,或者说,一个男孩对女店员的意淫故事。她低下头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她的脸微红,老冯说得没错,你不是话少,只是不愿意分享。

我视写作为切割,我把想说的,重新放入沉默之中。

谁的诗句?

老冯的。

我们开始沉默。或者已经说出了什么。

有一次,老冯在诗人聚会之后给我电话,话音里充满酒后的揶揄。他说,人家美女问你怎么没来。我说,谁?老冯说,还有谁?剧晓雪啊!感觉对你挺上心的。我说,你别替我痴心妄想了,我一个底层工人,没资格意淫。老冯说,你不是解放了吗?多么令人羡慕的自由身啊。再说,你那里不是被她见过了吗?老冯坏笑起来。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的疝气。我说,你喝多了闲得蛋疼?老冯说,真不动心?我说,我不想害人。老冯打着酒嗝说,可别后悔。

十点钟,我们结束了依莎薇尔之夜。我送剧晓雪下楼。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我说,小雪迎晓雪,老汉别旧簪。嘿嘿。剧晓雪说,后一句没听清。我說,没听清算了。剧晓雪说,如果你愿意,我会来帮你清理房间。我说,这是我刚才许的愿。剧晓雪微笑着摇摇头,黯然说,说出来的愿望都会失灵,你应该知道的。

其实我是为我的母亲许的愿。我希望她弯着脊梁也能寿比南山,希望她不要再被高大的垃圾桶挂在半空两腿朝天踢踏,被人解救。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还希望她能捡到真金白银而喜笑颜开。这也不能说出来。

返身进屋,我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新挂历。我打开第一页,找出今天的日期,用笔画了一个圈,写上“依莎薇尔之夜”几个字。做罢这些,我重新坐回地板。木箱上残存的蛋糕注视着我,我感觉到它们的嘲笑。剧晓雪喝过水的茶杯都笑出了眼泪,我知道那不过是嘴角流挂下来的茶水。还有那些满地的书籍,他们挤压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着关于胆怯的话题。

你应该留下她。他们说。

显然,这是一个有趣的生日,而你却像一个傻瓜。他们说。

我懒得理睬。有些人是不能碰触的。我对自己说,否则你将一无所有。我随手拿起一本书,打开。

我想摸摸身体里的水

它终日荡漾啊,荡漾

并不说话

我想把自己从身体里搬出来

让它迷路,让更多的我

手忙脚乱

是老冯的诗集。妈的,连老冯都预设好了嘲笑我的诗章。

3

我把吴琼花留在家里的衣物按照季节分类堆放在一起。春夏秋冬,高高低低四大堆,像彩色的坟冢。是的,坟冢,衣冠冢。婚姻的冢。我愿意这样想。之前,我都想好了。我会在不同季节拎着其中的一堆出门,将它们遗忘在路边的座椅上,或者是公汽站台的站牌下。不是遗弃是遗忘。我希望这些半新不旧的衣服在新的主人身上发挥作用(即便是流浪汉或拾荒者),而不是在垃圾桶里被残汤剩饭污染,被老鼠蟑螂啃噬。眼下是冬季,我找来一个大号的编织袋来收纳薄袄和羽绒服。他们抗争着不愿进入,甚至还伸出一只袖管挣扎。我听到了喧哗。不用抵抗了。我说,你们的主人遗弃了你们,而你们将有一个新的出路。会有新主人善待你们。喧哗变成了绝望的谩骂。我狠狠地将他们塞进编织袋。叫喊声被挤压,是那种掐住喉咙的挤压。我不需要你们,你们是多余的废物。你们的主人在别墅里选择了新的生活,而你们显然与她新的身份不匹配,你们属于温饱的阶段。你也是我们的主人。我听到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说,我不是,我和你们一样,是一个被人遗弃的人,弃物,不是吗,一个弃物。这个房间就是属于我的编织袋。不是,那个声音说,有几年时间你都没有清理我们,可是那个唱生日歌的女人一来你就变了,就觉得我们碍眼了。胡说八道。我说,是谁在说话?你这个猜忌狂。我重新把衣物一件件扯出来。是谁?是谁在说话?是我。蓝色羽绒服下发出一个声音。我抖开羽绒服,是一件黑色高腰的长袖外套。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说。说就说。那个有些稚嫩的声音说,别以为我们听不出来,那个唱歌的女人喜欢上你了。我说,唱歌能表示喜欢吗?不就是一首生日歌吗?是一个女人对着你唱的,如果是几个人也就算了,是她一个人。这还不明白?你装傻。一个人和几个人有什么区别?再说,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和她怎么样。

你做贼心虚了。

呸!

我还记得你也对着女人唱过歌。

不可能,我根本就不会唱歌。

别撒谎了,我可是目击证人。需要我提醒你吗?健忘的大作家。

别叫我作家。我只是一个敲打铁皮的工人。

好吧,铁皮作家。十年前,你在黄泥坝的那个莲池边上,搂着吴琼花唱过一首歌。而那天,吴琼花身上的那件衣服就是我,我还记得歌词呢:“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你篡改了歌词,你把“烦恼”改成了“欢乐”,你甚至把歌名也改成了《你比她先到》……

别说了。我想起来了。

我是想起来了。那是我和吴琼花第一次见面。她到黄泥坝来看我,在此之前,我们仅仅通过几次电话。那时,她还是房管局的小办事员,每天在灰蒙蒙的工地上测量尺寸。那天她突然心血来潮,跑到黄泥坝来找我。我们都不是初恋,都晓得这样的见面意味着什么。那年我二十八岁,荷尔蒙分泌过剩,常常冒充口水泛滥。饭后,我们在黄泥坝的前街后巷转悠。是初春的夜晚,我们牵着手。她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外套,是不是这件我想不起来了。后来我们在黄泥坝的莲池边停了下来,应该说是坐了下来。围绕着莲池的是一圈草地,野生的草。这是属于黄泥坝年轻人的爱情草地。月色皎洁,因为我记得还能看清吴琼花脸上最初的羞涩。我大概是唱了一首歌,应该是哼哼了几句,我没有唱歌的潜质。

歌声会打动一个人的,尤其是女人。那位十年前的目击者说,就在你唱完歌曲后,你就伸手解了我的扣子。

闭嘴。我气急败坏地说,我并没有留下那个女人,而是让她离开了。

可是第二天你们又见面了,你不仅解开了扣子,还把我当成了抹布,真是恶心。

先前沉默的几堆衣服发出了揶揄的笑声。我成了一个被嘲笑的小丑。

我需要留下来,我有权利这么做。我会逢人就说你的虚假和丑陋,如果你不留下我的话。那件衣服色厉内荏地说,我要见证你并不是为了一个新人而舍弃旧物。

你赢了。我说,作为多年的朋友,我不妨留下你。你作为代表留下了。而你们,你们就别想了,都闭上嘴乖乖地去里面躺着吧!

显然你做贼心虚。那件蓝色羽绒服的声音特别刺耳。

好吧,我是心虚。可我不会改变主意。我要遣散你们。

我重新把散落的衣物塞回编织袋。那件蓝色的羽绒服绝望地叫喊了一句,做着最后的抗争。我的口袋里还藏着一份情侣钻戒的鉴定书,那是吴琼花出轨的证据,我可以向你坦白一切,作为交换条件,你应该留下我。

去你的吧!我说,你这个可恶的帮凶。

我拉上拉链,将编织袋提到门口。夜幕降临。我拎着袋子来到了霓虹闪耀的大街。喧闹主宰着夜晚的城市。我来到不远处的公汽站台。那里站满了等车的人。没人注意我,他们全部低着头注视着手机,似乎手机操纵着他们的命,而稍微怠慢某个按键或者忽略某个图片就会死于非命一般。这是一个被电子产品和垃圾新闻左右的世界,一个偏离了苦痛被娱乐强奸的世界。

我拎着编织袋继续前行。一站路后,还有一个站台,那里有一所大学。我想,或许一些学生会需要这些衣物。大学里还有穷学生,而这些衣服或者能够成为装点自信的道具。我也一样,我用小说来装点粗鄙的人生。我信步前行。有人突然叫我的名字,是的,我被一个人拦住了。一个白发的老太太。

小杜。

师母。

你这是干啥?搬家?

不是,一袋衣服,准备去送人的。我注意到师母手里也提着一袋东西,是尿不湿的包装。两年前我师傅颅内血管破裂,差点没醒过来。瘫痪以后,一直卧床。我师母寸步不离地照料。把头发都愁白了。

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大晚上的送衣服,肯定是有对象了。办事的时候,一定记得通知你师傅,他现在可以坐轮椅了,就是啥都不记得了。有空你来家看看你师傅,激活激活他的记忆,几个徒弟他最看中你。唉。师母有点话痨。

改天我会去的,師母你自己多保重,大胖不在身边,真不敢想象这两年你们怎么熬过来的。

不都好好的嘛。今年春节,大胖会回来的,他爸爸的情况等他回来定。你知道,你师傅瘫两年了,厂里居然还让他上班,不给办病退,你说气不气?等大胖回来找厂里说理去。

恶人作祟。我说,王八蛋们会有报应的。我师傅的病退报告打上去,厂里不给办,说省里有规定,病情鉴定需要患者到省城医院去开。可我师傅这样哪能出门?上面的意思很清楚,患者能去省城,一定是病情好转了。行动自如了,就能从事相应的工作,比如看门值班啥的。总之,这事就这样拖延下来。

大胖知道情况吗?我问。

哪敢跟他说啊?你知道他那暴脾气,一旦晓得这事,还不打回来?之前是没到说的地步,现在是不得不说了,工资一分不发,还让人活吗?打算等春节大胖回来就告诉他。

我和大胖是娃娃朋友,一起在黄泥坝长大。大胖身高马大,脾气暴躁,还打架斗殴。严打的时候判过刑。出来没多久就去深圳打拼,这些年一直帮着老板开车。前年他爸犯病,他回来过一次,戴着墨镜,一副黑帮派头。

真没再找个女朋友?师母的精力显然有点过剩。没有,也没心情。就这点工资,勉强养活自己,不去害人了。我说。我准备结束谈话了。我手里还有沉重的编织袋要处理。你和你师傅一个腔调,心里盘算得清清楚楚,生活中却是格格不入,与生活针锋相对能得到什么好?气瘫痪了吧,害亲人!对了,吴琼花要是后悔了,你会答应复合吗?我师母操心的命不改,她是一时糊涂,热闹劲儿一过,还要后悔的,要不我去帮你说说?

别。我说。吴琼花辞职以后利用以前的人脉开了一家二手房咨询公司。很快就和一个本地知名房产大鳄好上了。如胶似漆。听说准备怀孕制造接班人。怎么可能后悔?和我的十年才是让她后悔的事吧。这些我懒得和师母说。

你就照顾好师傅吧,别给我添乱了。有空我就去看师傅。我说。

都是不生孩子惹的祸……

没等师母说完,我拎着袋子挥挥手走掉了。

后来,我坐在了公汽站台不远处的石凳上,看着候车的人一窝蜂地挤上一辆公汽。站台空了。我看见街道对面那家依莎薇尔蛋糕店的霓虹招牌幻化出的光影。有人进出,有男人或者女人,更多的是女人。我看到剧晓雪拎着蛋糕从里面走了出来,迟疑着左顾右盼。最后,她朝认定的一个方向走去。她一定是朝我家的方向而去,不过那是前几天。现在不可能有剧晓雪,我说出了我的愿望,拒绝了她想再次登门的好意。我的大脑欺骗了我的视觉,我看到的只是虚妄。

我对着编织袋说,祝你们好运。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车流的鸣笛声掩盖了编织袋里的嘶吼。

针锋相对有什么好?有个声音在半空中说。

腊月十六中午,一个黑大汉一瘸一拐地出现在黄泥坝铸造厂。在厂门口,他认出了油头粉面的钱胜利。他二话不说,两个巴掌就把工会钱主席扇在地上找牙。认出我来了吗?黑大汉扶起这个软得像泥的家伙说,还想过年吗?

当天晚上,主管人事的副总经理被堵在了四楼的家里。有人在楼下直呼他的大名,让他打开门禁,有客人来访。他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围观者甚众。一个小时后,厂办主任来到楼下,好话说尽,最后扑通一声跪在黑大汉脚下,才算平息了危局。

第二天我带着一瓶酒去师傅家,见到了大胖。半年前,他替老板受过腿上挨了一刀,落下残疾,所幸还能行走。他遭遇人生太多跌宕,戾气渐消。这次回家,应了那句老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又动了气,只是随便喊了两嗓,活动了一下手腕,我师傅久拖未解的病退就有眉目了。年三十前给我答复。大胖说,这群欺软怕硬的狗东西,我见多了。

师母整了一桌菜。陆续赶来的几个同门师兄弟陪着大胖闹到半夜。倒酒的时候,黑皮没给我倒。我说,我的杯还空着。黑皮说,你身上有气,喝不得。大胖说,给他倒满,喝酒消气。黑皮说,是疝气,那地方的气喝酒没用。几个家伙一番哄笑。我操。我骂了一句。黑皮说,有了对象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挺保密。师母端菜进来,我看着她。师母说,我可没跟他们说你有对象了。黑皮说,夜半三更去对象家睡觉还带着被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一下子屋里炸了窝。我只好承认找了对象,在医院工作。这才换来喝酒的资格。喝到一半,窗外有孩子在叫,下雪啦。大家移目,有细小的雪花飘落在窗玻璃上,融化消失于无形。出门的时候,地上积满了一层薄雪。在路口几人冒着酒气分别,各自打车离去。我晕头晕脑摸出手机,点了半天屏幕,也没打开通讯录。

下雪了。我说,全他妈干净了。

4

转瞬又到春天。

一个周六的早晨,堂弟的电话吵醒了我。堂弟一般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我托付他平时照看一下我的母亲,也多是我打电话给他。难不成是母亲出了什么情况?我腾的一下坐起来,接通电话。

堂弟大嗓门说,你许的愿灵验了!

什么愿?你说清楚一点,我妈怎么样?

你生日许的愿,不是你跟我说的?许愿你老娘捡到真金白银?你说了没有?

我说了,我说了。我说。有一次我给堂弟通电话,顺口就告诉他我生日那天许的愿,也就是祝愿老娘寿比南山之外,还能如愿捡到真金白银。是的,就是在那个“依莎薇尔之夜”许的愿。

真捡到值钱的家伙了?

真的捡到了,一个大家伙。堂弟说,他的大舌头一定带着唾沫在飞。是个大包,手提包。我婶昨晚在高架桥下捡矿泉水瓶子,你知道沿路都是从汽车上摔下来的瓶子。见路边有个黑色的东西,近了发现是一个手提包。婶没敢动,以为主人躲一旁撒尿呢,心说这人也是,撒尿也敢把包丢路上,不怕被人捡去。等了几泡尿的工夫,不见有人来,婶这才敢去提。挺沉。借着路灯的光,拉开拉链,里面涌出花花绿绿的颜色,婶以为眼花,看错了,搓搓捻捻,一点不假,全是百元大票。新新崭崭,挤得满满当当。

后来呢?我说。

后来你老娘赶紧拉上拉链,抱着提包,在原地等人呢。谁掉了这么多钱还有心思睡觉?还不赶紧往回找?

失主找来了?

我婶等到半夜,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就回来了。家里一下多了这么多钱,她老人家也是一夜没睡好,天一亮,送街道派出所去了。我也是刚见到你妈,她让我出来给你打电话,说你许的愿挺灵验。要不,你给我也许个愿……

我靠!

你说啥?

交了?

提包?交了,足足二十万呢。你妈说这钱不能贪,交还了踏实。失主联系上了,说中午能赶到。对了,你妈叫我偷偷问你声,对方要表达谢意啥的,是收还是不收?

收收收,通通收下。做了多大的好事呀,为什么不收?收!

我也是这个想法。人家要给,就拿下。

拾金不昧。我说,老娘成模范啦!可惜我没许愿让她归还啊。还要重新来一次。

顺带也给我许个愿。明儿起,我跟着我婶一起捡瓶儿呢。

放下电话,我就彻底放弃了去加班的念头。在黄泥坝的工厂,保存着一种吃苦精神,五十年不变,那就是“不计报酬地加班加点”。厂区多用高大围墙圈就,围墙上布满刺蒺,有独立王国我行我素的意味。不久,就有电话打过来,我气若游丝地回答说,我的病复发了,是的,疝气。只有疝气让我垂头丧气。我得以白天昏睡,夜晚写一些狗屁文字充填自己。

第二天一早,堂弟来电。我猜想一定和母亲拾金不昧有关,比如失主的重金酬谢,电视台的采访等等。果然,堂弟说,电视台的人没通知,晚报的记者倒是来了一个,还拍照,你老娘是家族里头一个上报纸的。我脑子里闪现出母亲佝偻不堪的样子,只怕要形成强烈对比而成为家喻户晓的新闻人物呢。堂弟说,照片是拍了,我婶站在中间,两边是社区物业和警察,中间一面大红锦旗,上面是拾金不昧四个绣金大字。可是你知道吗?照片拍得真臭,两边锦旗一拉,没拍到你娘的脸,连根头发丝都没拍上,全他妈的给遮住了。他们不知道做了一件大好事的老太太是个驼背吗?我看是存心的!

酬金呢?我急急地问。

毛线。堂弟说,就拿回来一面锦旗!拿一面破旗打发叫花子吗?你下回再许愿,一定记得该说什么不说什么!堂弟的大舌根一定搅出了口水,他说,早知道这样,一分不还了。我当自己是雷锋,人家当我是傻逼。

我说,我妈人呢?

堂弟说,一早就出门上班了。堂弟嘴里的“上班”也就是出门捡废旧品,这是母亲每天的工作。我说,那我挂电话了。堂弟说,挂吧,我下了夜班也去高架桥下碰运气,你再许愿记得带上我。

一天夜晚,我躺在沙发上读一本书。书是一个远方的朋友写的。外面似乎下起雨来,沥沥淅淅的。我读得有些困了。这时我隐约听到敲门声,但不敢确定。是有人在敲门,很轻,像一只谨慎的啄木鸟。总会有一些查水电煤气的人来访。我起身开门。门外站的是剧晓雪,头发和肩膀都淋湿了。我说,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剧晓雪莞尔一笑,露出那颗俏皮的虎牙。路过,就来看看你在不在,顺便躲雨。她说,屋里就你一人吧?方便吗?我说,你来了,就是两个人。

你吃饭了吗?我带了这个来。剧晓雪说。我说,我吃过了。剧晓雪说,要不你也吃点?我还没吃饭呢。她手里拎的还是那个依莎薇尔牌蛋糕,和上次一样大小。我说,不用了,我不爱吃甜食。她说,我不想换鞋了。我说,不用换。她还是脱下高跟鞋,光着脚进了屋。她穿一条包臀的一步裙,两条腿好白。曲线袅娜。她坐进沙发,把蛋糕放在木箱上,解开包装。她说,真的不想吃点?我摇摇头。我烧了开水,倒了一杯端给她。谢谢。她说。她看见了那个瓷碗,说,你也真是的,多久了也不丢,都馊了,一股霉味。她说的是碗里的那块蛋糕,我一直没管。她端着碗去厨房,洗净,又切了一小块蛋糕放进去。我说,谢谢你。她说,汤婆过得怎么样?我说,应该不错吧。我看着她用小叉子叉起巧克力奶酪往嘴里送,随后是无声的抿食。满脸专注。一绺头发滑了下来,她用手指把它们归到耳后。又是一口,抿食,那绺头发又轻盈地滑了下来,她捏住,归于耳后。别看我吃东西。她说,女人吃东西的时候,样子好丑。我说,不丑,很美,是恬静的美。她微笑了一下。她把盒子重新装好,扎上丝带。留一半给你,她说,嫌弃吗?嫌弃就扔了。我说,我放在冰箱里,欢迎你再来。她说,真心欢迎?我说,嗯。

她用手指捻着裙子上的飞絮。她的腿很直,脚踝是我喜欢的那种。那里也系着一根细小的踝链。我说,曾伟没再找你?她说,找过我,请我拍私房照。我说,你拍了?她说,拍了,为什么不拍,又不收费。我说,不能和好了?她说,他身边的人太多。我看到他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我不喜欢暧昧。我站在客厅中央,眼神跟着一只飞蛾。她说,要不你坐沙发,我坐这里。说完,她一屁股坐在沙发对面的箱子上。我说,你把我朋友坐在屁股下了。她抬臀,看了一眼,是那本书。接着又坐下。我说,零距离接触啊。她说,要不换一本你的書?我说,我没资格出书。她说,这朋友你见过?我说,混中文论坛的时候认识的,没见过。她说,叫啥名?我说,鬼金,东北的吊车司机,写小说出名。她说,写小说有乐趣吗?我说,病人才写小说。她说,你们哪里有病?我说,我心脏有病,鬼金胃有病。我们都是病人。她笑了,你不是膝盖风湿吗?怎么又是心脏?我说,转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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