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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路不明

2019-04-16于卓

长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李老板大华睡莲

于卓

1

赵明山捡了一条命。

刚才在露天石料场,赵明山跟着叉车倒青石坯料,累得呼哧带喘,热汗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偌大的石料场,没遮没挡,北方三九天的乱流风,吹得他的脸猫抓似的难受。开叉车的老师傅停下来,两个胳膊肘抵住方向盘,抖动着双腿,翘着下巴,冲赵明山嘿嘿一笑说,小伙子,胯裆里也开锅了吧?你看老子,快冻成青石了。老师傅是当地人,闲来好喝两口,干活时好嬉皮笑脸找乐呵。赵明山跺跺脚,脱了棉手套,背靠青石坯料堆,摇晃着棉帽子扇风。嘿,嘚瑟呢,我说你小伙……正说着的老师傅,脸色骤变,猛地蹿起来,指着他大喊,快跑,塌、塌堆了……

幸亏赵明山的反应够灵敏,他连头都没回,撒腿就跑。身后塌下来的青石坯料,每一块都在百斤以上,离他最近的那块,往多说也就一两步的空当。惊魂未定的赵明山,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脚边的石头,石头下压着他一只棉手套。多悬!你小伙命硬。老师傅有气无力地说。生死眨眼间,这要是耽搁三两秒钟,赵明山是死是活,还就不好说了。他四肢麻软,一屁股坐到险些要了他小命的那块青石坯料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明山是在几天前到的这家石料加工厂。那天走出香品县长途汽车站,满眼陌生的赵明山,没走几步,眼睛就掉进了招工广告堆里,一口气看了二十几张招工简介,临了心思动在了达意石料加工厂招工广告上。石料厂好找,紧挨着县医院,他没费什么劲就找来了。这是一家私企,老板姓李,本地人,瘦长脸,眉毛寡淡,鼻头肉肉的,年龄在五十岁上下。没啥好寒暄的,话题直接切到正题上,李老板问他打哪来、啥文凭,他说河北、初中文化。李老板问他有身份证没有,他犹豫了一下说有,掏出来递过去。李老板接过身份证,不像正常人那样去看,而是搁在掌心上掂一掂,再送到鼻子底下嗅一嗅。李老板这一怪异举动,搞得一直拘谨的趙明山,不停地往下咽唾沫。以前都干过啥活?李老板恢复了常态,背着手问。赵明山说以前在建筑工地做过小工。李老板点点头,回过身,摸了一下肉肉的鼻头说,小兄弟,就你这点手艺,在我这里派不上用场。赵明山弓着身子,一脸讨好地说,李老板,你这里要是有体力活,我能干。李老板叹口气,走过来说,要不是赶一批活,像你这样的门外汉,我高低不会考虑。赵明山一听李老板这么说,紧着跟上话,谢谢李老板。李老板摆摆手道,再有十来天就过春节了,你咋安排?赵明山右手搓着左手说,家里有病人,等钱用,春节不回去了。李老板“嗯”了一声,又把他的身份证放到了鼻子底下。赵明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李老板干咳几声道,先干些杂活吧,管吃管住管……平安。最后两个字,李老板在语速上故意放慢节奏,这就使得“平安”二字,无形中被强调了,被放大了,耐人寻味。

至于工钱嘛……李老板用不露声色的目光,扫过赵明山的脸。赵明山晓得自己的处境,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索性就对李老板讲工资多少都行。李老板“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香品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不比北上广深,也看不齐珠江三角洲,天南海北的人拢在一起,也就是抱团取个暖,扒几口热乎饭吃。赵明山频频点头。这当儿李老板手机响了,李老板瞅一眼来电号码,没接,摁掉了,笑眯眯地说,先试用一个月,工资五百,干踏实了再说,你看行不,小兄弟?赵明山说,能行呢,谢谢李老板。话音未落,门被叩响,李老板扭头冲着门说,进来。门开了,进来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李老板问,啥事呀,大成?大成点头哈腰说,李老板,大脚山虎园肖老板的石桌石椅赶出来了。李老板手一挥说,紧着给他送去。对了,你别稀里马虎往虎园拉,送到他的养生保健馆,知道地方不?大成说,知道,在小口子路上,紧挨工商银行,只是……李老板不耐烦地说,吞吞吐吐又咋了?大成嗫嚅道,缺人手,六子没回来,建林发高烧……李老板冷脸了,瞪着大成,刚想说点什么,目光一下子碰到了赵明山,脸色顿时放晴,笑呵呵说,大成啊,这位小兄弟刚来,你就领他跑一趟吧。

赵明山就这样进入了务工角色。送货路上,赵明山问大成,大脚山虎园是个什么地方?大成说,虎园能是啥地方,养老虎的地方呗。我跟你讲,肖老板在香品是个人物,有一号。肖老板有一号没一号的赵明山不在乎,他这会儿只对老虎感兴趣,他长这么大,还只是在电视里见过老虎。他问老虎吃什么?凶不凶?让看不?老虎这个话题,大成不感兴趣,敷衍说,回头你去山上转一圈,不就知道了嘛。最好春暖花开的时候去,大脚山的风景也有看头。讨了个没趣,赵明山不再多嘴多舌。

给肖老板养生保健馆送石桌石椅这趟活,给赵明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屁股上挨的那一拧。卸完货,在洗手池前洗手时,赵明山猛地抖了一下,与此同时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女人。女人小圆脸、高颧骨、薄嘴唇,冲镜子里的他招招手,他有些晕晕乎乎,摸了一下被拧过的地方。忽然镜子里又冒出一个女人,打过响指后一把搂住之前的那个女人,不无撒娇地说,小哥,当心哟,我们睡莲姐,那可是雁过拔毛的高手!明晃晃的镜子,把赵明山的目光黏住了。等在一边的大成,耷拉下脸,招呼他赶紧走。他一激灵,目光从镜子里拔出来……

总算安顿下来了,赵明山松口气。宿舍里住五个人,听口音都是外来打工的。屋子里乱糟糟,各种气味混杂难闻,他睡靠门边那张床。几天下来,他踏实住了,白天大家都忙活,吃饭时虽说聚成一堆,可是彼此间倒也不怎么过话,偶尔有谁甩个话题逗闷子找乐,也是过点嘴瘾就收口,其他人都不敢顺杆爬,唯恐言多嘣口(说漏嘴)。到了晚上,屋内气氛压抑,大家不扯闲篇,不瞎逗,不打听别人身上的事,可也都闲不住,顾嘴的蹲在炉子前烤地瓜,郁闷的倒在床上抽烟,无聊的摆弄收音机,那个整天翻过期杂志的云南人张河,赵明山觉得他不像是农民工,举手投足都显得有文化,肤色上也没有吃苦劳累的痕迹。大家各怀心事、彼此提防,这样互不相干的氛围,倒是让赵明山负重的精神,得到了一些缓解。独自发呆的时候,他会想起李老板说的那句“管平安”,他这会儿似乎咂摸出了“平安”的滋味,领悟到了“平安”的话外音。

其实在来这里的路上,赵明山在乡镇小吃摊、小卖铺之类的地方,曾不止一次听人谈论香品,说那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倚靠一座有煤有铜有青花石的大脚山,早年间就是土匪兵痞的天堂、杀人越货者的藏身地,投进去千把人,眨眼间就没影。一次在长途汽车上,赵明山听两个中年妇女聊天,说香品那地方风水邪性,啥人都给活路,一来二去,就成了一些来路不明人的歇脚驿站、避风巢窝。

赵明山身板子结实,扛不住春梦来袭。一丝不挂的赵明山,在一个脂粉味道忽浓忽淡的地方,裤裆莫明其妙地给人抓了一把,酥麻中就跑马了。他一骨碌坐起来,黑暗的屋子里,没有脂粉气味,只有起伏的鼾声和炉子烧旺时发出的呼呼声。失落感弄得他失眠了。

2

青石坯料倒完了,接下来还是苦力活,赵明山又被李老板派去装车。厂东南角有一堆青石长料,尺寸不一,长的一根重两三百斤,短的一根也得过百斤。这些石料要运出去,李老板要求必须在两天内完活。时间不宽松,铲车和人都得满负荷去干。与赵明山同屋的张河,原来操持的活是压铸天堂屋,因这边运石条的活紧,就给李老板抓过来做搬运工。天堂屋其实就是骨灰盒,叫天堂屋,无非是想讨个口吉。李老板经营的产品分两大块,一块是殡葬用品,有骨灰盒、石棺、石碑、石函、石匣、祭台等,再一块是园林建筑配套用的石廊、石亭、石桥、石桌、石椅什么的,这一块利润空间大,油水足,捞上一单,就能吃出白花花的肥膘,是李老板的主营产业。至于殡葬用品,那是个细水长流的营生。不过赵明山听张河讲过,这天堂屋也分三六九等,高端的叫豪华别墅屋,低档的叫经济适用房。别墅屋用料都是上等的本地青花石,能工巧匠手工打造,雕刻工艺讲究,尤其是卖价不菲的定制品,一准是出自老艺人之手。至于说经济适用房,就不是什么真材实料了,各种边角碎石打磨成粉,加入秘方调制后上模具流水线压铸。

没耽误李老板的事,两天工夫,青石长料就全都运出了厂子,赵明山累得腰酸腿疼,躺床上就不想起来。

一晃就到了年根,对背井离乡的人来说,闷愁的滋味不好打发。除夕前夜,张河请赵明山出去吃饭。赵明山脸色犹豫,猜不透张河要搞什么名堂。几天前在料场一个僻静处,他意外碰上张河躲在一棵树后偷偷摸摸打手机,当时弄得挺尴尬。他觉得张河请自己吃饭,是冲着那个意外来的,就推脱说,都这会儿了,街上的饭馆,还不关门呀?张河说,你刚来,不知道街上的行情,越是过年过节,这里的饭馆旅店越红火。赵明山自打进了石料厂,吃喝拉撒睡全在厂子里解决了,压根儿没出过厂门。张河诡异地笑笑,今年一般般,去年从国庆节到春节,石料厂生意火爆,打工的人厂里住不下,李老板就把四周的小旅店租下来当宿舍,周边的小饭馆借光也火了。赵明山脱口问,你在这里干了多长时间?张河一脸装傻充愣,扳着他的肩膀说,天长日久,日久天长,走走走,你也该出去透几口街气了。

赵明山来到街上一看,小饭馆一家挨一家,灯笼幌子摇晃出的烟火气息在寒风里弥漫,哪哪都是热气腾腾的景象。赵明山吸溜着鼻子,左顾右盼。张河把他引进一家小馆,要了本地特色杀猪菜、酱烀查干湖胖头鱼,外加一盘油炸花生米。张河问他喝什么酒,他说随便。张河说,随便好说,喝当地散酒高粱烧,纯粮酒,五十多度。小店里摆了七张桌,已经客满,天南海北的口音,在赵明山耳边缠绕。菜上齐,酒入杯,张河说,新年好运,来,碰一个。赵明山端起酒杯道,哎,你大还是我大?张河摆着手说,咱俩差不多,兄弟。赵明山说,谢谢兄弟。高粱烧的度数不含糊,几口下肚,两人的脸就红了。张河添过酒说,兄弟,记得你刚才问我的问题吗?赵明山放下筷子,瞧着张河的脸点点头。张河说,来路不明的人,要想在香品呆稳当了,你得做到三“少”一“多”,少问话、少喝酒、少找事,多留心眼儿。赵明山本能地往邻桌瞟一眼,压低声音道,兄弟够意思。

张河不胜酒力,喝着喝着,话开始增多,眼神也不那么警惕了。赵明山有些纳闷,他刚说完三“少”一“多”,怎么就不在酒上节制了呢?莫非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还是压抑久了憋不住了?赵明山还好,除了脸红,嘴上没有闪失。张河咬了咬下嘴唇道,我来这一年半有余,出来喝过几次酒,不過都是自己喝闷酒,请人喝酒,这是头一次。兄弟,他乡一屋睡……好歹是个……缘,来来,再碰一个,亮个杯底儿。赵明山正在抠牙缝里的鱼刺,见张河把酒杯举了过来,便双手捧起酒杯迎上去。张河上身有些摇晃,说话时舌头也有些硬了。因为燥热赵明山脱去羽绒服,回手搭在椅背上。张河捞出一块血肠说,穿上……你看有脱的吗?赵明山四下一看,还真就没人脱衣服,心里咯噔了一下,尽管他还吃不准张河这句提醒的准确含意,但他能意识到这提醒与少找事有关,与人身安全有瓜葛。张河掏出烟,磕出一根递给他,赵明山挡住说,你忘了,我不会抽烟。那天他撞上张河打手机,张河也敬过他烟。张河道,我以前也不抽烟。说罢点着烟,抽了一口问,能告诉我你是“白板”还是“诈胡”吗?赵明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愣愣瞅着张河。张河拍拍脑门,解释道,“白板”“诈胡”,是当地人描述外来人身份的黑话。“白板”是指没有身份证,“诈胡”是说……假身份证。赵明山直起腰,没说实话,“白板”。张河脸色涨红,沉默不语,赵明山紧忙举杯敬酒。放下酒杯,张河说,石料厂里的事,你看出什么没有?话题转得突然,赵明山有些措手不及,只得摇头。张河说,没见石料都倒腾出去了吗?而且李老板现在也不接单了,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弯弯绕吗?赵明山听得直喘粗气。张河道,县医院要扩建,正在征李老板石料厂压着的这块地皮,据说价钱谈得差不多了,李老板马上就是亿万富翁了。有点心理准备好,省得到时候抓瞎。赵明山心里堵得慌。

趁还能撑住,张河结了账。赵明山搀扶着他往外走,脚刚踏出饭馆门,就被兜了一脸飞舞的雪花。不知何时下了雪,地上的雪已经是很厚的一层了,灯影在白雪上摇曳。张河脚底下一滑,身子失去平衡,赵明山叉开腿,拦腰抱住他。他俩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县医院门口,张河一把推开赵明山,踉跄几步到路边,倚住一棵树蹲下来,哇哇开吐。赵明山赶紧过来,一手扳住他肩头,一手拍他后背。不远处,一个女人滑倒了,尖叫声刺耳。起身前,张河回手在地上抓把干净雪,擦了几下嘴,呸了几口,嘟哝了一句。赵明山架着他往回走,四条腿磕磕碰碰。张河说,兄弟……相信我,我没传销,我没非、非、非法集资,我、我不是诈骗犯……赵明山往上掂了掂下滑的张河说,没人说你是诈骗犯。

正月初十中午,天空阴沉,寒风凛冽,张河在屋门口高举手机,仰天放声大哭。屋子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惊虚虚地跑出来。赵明山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跌跌撞撞跑过来,哭得一塌糊涂的张河,展开双臂迎上去。泣不成声的二人,拥在一起的情景,让赵明山眼眶发热、鼻子酸楚,他明白张河解套了,提心吊胆的躲藏日子这就打住了。突然间,年轻女子尖着嗓子喊道,张道澄,你冤枉——冤枉啊——!原来张河叫张道澄。赵明山揪着心,两只手握到一起。

3

鸟儿的鸣叫声脆亮了,春色横扫灰突突的香品,硬邦邦的土地开始化冻,石料厂里的树木也给春风唤醒了。这阵子赵明山总是恍恍惚惚,不是走错门,就是找不到东西,就跟丢了魂似的。张道澄走了,可是他与年轻女子相拥的场面,时常会在他脑子里闪现,还有他与张道澄临别时的那一抱……

李老板的达意石料加工厂摘牌关门,县医院征下了这块地皮。赵明山虽说沮丧,但还不至于六神无主,香品用工的私企多了,而且在这个地面上的生存门道,他现在也是略知一二。眼下要紧的是得尽快拿到工钱,两个半月的辛苦钱,说啥也不能泡汤。他自打入厂还没领过工钱,春节过后他曾试着找李老板哭穷,打算领出一个月的工钱,结果没能如愿。当时李老板的托词是刚过了年,厂里资金周转不过来,等等再说,有账还怕算嘛。他不死心,吭吭哧哧说,手头紧,实在……李老板掏出钱包说,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说罢抽出两百块钱递给他,拿着,先应个急,回头从工钱里扣。

拿到工钱的人,甭管多少,大都蔫不悄声地走了,五人居住的屋子里,转眼间就剩下赵明山一人。按说他也可以像那些人一样,拿上几百块钱走人,但是他不情愿,他堅持要把全部工钱领到手,结果就僵在了这里。境况让他灰心丧气,昨天他找了李老板一整天,李老板不是忙麻将,就是赶酒场。他想李老板家大业大,千把块钱对他来说算个屁呀,犯得着赖账吗?钻牛角尖的赵明山,一大早又出了厂门,躲在厂门对面的小卖店里打埋伏,守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到李老板人影。中午,他又去了李老板办公室,照样扑空。他用拳头捣了几下墙,扭头上楼,他要去财务室碰碰运气,他知道财务室天天中午都有人。去财务室的路上,一扇门突然打开,匆匆走出一个女人,身穿黑色毛皮大衣,手里拎个烟色小挎包,身上散发着香气,反手关门的动作很轻。女人与他错身时,神色不大自然。女人走到了楼梯口,他歪着头飞了一眼,看到了女人半个背影。等他走到那扇刚刚被女人开关过的门前,门“吱呀”一声又开了,猝不及防的赵明山,与从屋子里出来的人撞个满怀。啊,李老板,对不起对不起。他连连赔不是,猫腰拣起李老板掉在地上的手包。敞着衣怀的李老板接过手包,虽说没发火,但脸子吊了下来,上下打量他。一开始他有点慌神,可是僵持几秒后,他就稳住了神,明白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鱼死网破,二是低三下四。

赵明山选择了装孙子,“扑通”跪下说,李老板,我家里有病人等钱用,求你了,李老板。李老板居高临下瞧着他,打着哈欠说,算你小子运气好,赶上我今天顺气。这样吧,你的工钱,咱们变通一下解决。李老板这一变通,就把他支使到肖老板那里去了。李老板说,你刚来那天,不是给肖老板送过货吗,一千六百块货款,他一直没给。你呢,去找肖老板把欠款讨回来,这就当工钱发给你了。你工钱满打满算一千出头,余下的钱呢,你也不用往我这儿拿了,当奖金奖你啦。还有,就是先前你预支的那两百块钱,我也不要了,当路费给你了。怎么样,我这人不小气吧?还不起来?事到此步,赵明山也只得认同李老板的这个变通,好歹这是李老板给他留下的一条活路,李老板要是一脚把他踢进死胡同,他也没咒念,万一弄大发了,还就不是钱的事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自己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了。在香品,吃亏是福,烦恼是祸,冲动没好果子吃。他现在只能这样劝慰自己了。

李老板把赵明山往肖老板那里打发,并非是早有算计,完全是因为心里窝着一股火,他是冲着肖老板去的,他要拿赵明山给姓肖的上点眼药。昨晚,李老板的老婆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些闲话。两个月前,赋闲在家的郭副县长,在饭局上说县城里吵闹,等开了春就回乡下住,养点鸡种点菜,再弄个石桌石凳喝点小茶,挺好。当时李老板、肖老板都在场,肖老板接过郭副县长的话,嘻嘻哈哈让李老板便宜点卖给郭副县长一套桌凳。喝得满面红光的李老板说,啥意思呀,肖老板,寒碜我呀?一套桌凳我送不起咋的?回头我就给老领导送过去。在香品官场商场,谁都知道李老板跟郭副县长走得近,任上的郭副县长大事小事都罩着李老板,没少替他出力。哪知这顿酒席过后,李老板就把送石桌石凳这档子事忘到后脑勺去了。李老板老婆把他好一顿挖苦,说,道上人都知道你跟那个姓肖的面和心不和,这些年人家是逮着机会就涮你,这次居然在千把块钱上又让他钻了空子,阴了一把。什么人走茶凉、白眼狼、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这些话好听是咋的?话又说回来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郭副县长虽说不在位了,可老家伙的余热发挥出来,那也是能蒸出几锅馒头的,你说你怎么就那么不识数呢?李老板狠狠捏了一下肉肉的鼻头,脾气上来了,吼他老婆少放屁,埋汰姓肖的除了搞小动作就是搞女人,整个一头等着挨刀的肥猪!

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说完李老板转身便走,赵明山小心翼翼跟着。进了办公室,李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他的身份证说,收好,在香品别再拿出来用了,不打自招。他打了个寒噤。李老板抖着身份证说,来路不明,就是你最好的身份证,比你这个破卡片保险、安全。赵明山脸色通红。李老板把身份证还给他,表情古怪地说,见到肖老板,替我问个好。

赵明山觉得事不宜迟,现在就得去找肖老板要欠款。他回屋喝了几口水,把捅炉子用的尖头钢管别到后腰,以防不测。他不得不留一手,万一这个变通是李老板跟肖老板联手做局,串通好了套自己……胡思乱想中,他离开屋子,走到公厕那儿,一个保安拦住他,皮笑肉不笑地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厂子。这个保安已经找过他麻烦,赵明山有准备,在厂门外小卖店打埋伏时,就买了一盒烟留着应急,他赔着笑脸,把烟塞进保安衣兜里说,李老板安排我去要账。保安“呵呵”了两声,一语双关道,别要钱不要命!好心提醒你,明天必须离开厂子,不然的话,后果你清楚。

出了厂门,赵明山的步子零乱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肖老板。养生保健馆?山上虎园?有关肖老板的出入信息,他只知道这两个地方。可是山上虎园他没去过,他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养生保健馆。两点多钟,他来到了养生保健馆,跟大堂值班经理搭上话,直接打听肖老板在不在,值班经理说不在。他还想磨叽,不料被一个女人的“哎哟”声牵动了耳朵,一看是上次镜子里搂睡莲的那个女人。女人点指着他,挤眉弄眼道,小哥好有福气呀,睡莲刚下钟。他连忙摆手说,我是来找肖老板的。女人阴阳怪气地说,嗬,来头不小呀!我告诉你,肖总他不在。一旁的值班经理接话道,听见吧?肖总不在,刚才说给你听,你还不信。一时间赵明山进退两难。

嚷嚷啥呢?睡莲左手端个塑料盆,右手拿个黑乎乎的东西,边走边啃。赵明山的脸,腾地热起来。睡莲把赵明山领到沙发那儿,自己先坐进去,之后招呼他坐下。他顺从地往下坐,屁股还没贴到沙发上,腰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想是钢管。他轻轻坐下,虚靠沙发背,转过右手,悄悄伸进衣内,取下钢管,摁到沙发缝隙里。睡莲问,你找肖总啥业务呀?他说,要我的工钱。睡莲瞧着他,瞧着瞧着就乐了,我说大兄弟,你这玩笑开大了吧?你找我们肖总要的哪门子工钱?赵明山就一五一十地道出实情。噢,原来这样啊。睡莲点点头,顺手从盆里捞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给他,嗯,来一个,俺们大东北的冻秋梨,你没吃过吧?他摇摇头,看着冻秋梨,迟迟不伸手接。睡莲道,怕啥啊你,不咬人。跟你说,这几个是仅存硕果,让你小子赶上了,再想吃,得等到明年去了。他接过来,一股凉意,“嗖”一下从指尖传到了心里。睡莲从茶几上的纸抽里抽出一张纸,擦过嘴说,肖总这会儿在虎园。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怀疑她的话,只是心里凉了半截。睡莲抿抿嘴唇,把手里的纸攥成团,低声说,一会儿,你别吱声,跟我走就行了。

4

睡莲开了一辆白色手动挡“现代”,赵明山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车子很快就出了县城,直奔大脚山。睡莲问,你觉得能讨到工钱吗?他说,不知道。睡莲姐,你为啥肯帮我?睡莲道,同情。他抠着大腿,无话可接。睡莲又说,肖总确实不差钱,他名下除了养生保健馆和虎园,还有一家酒楼、一个水泥厂、一个木材加工厂,据说在哈尔滨还有房地产投资,在香品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黑白两道通吃,同时也是个出了名的铁公鸡,尤其是对你们这些人。赵明山走神了,他透过车窗,看着渐渐放大的大脚山,心情居然敞亮起来。睡莲见他心思不在车上,就不再开口了,专心开车。

一辆挂武警牌照的越野车超过“现代”,跑了没多久就拐下公路。赵明山脸色不自然,目光也不大对劲。接近武警越野车拐下公路的地方,半天不吱声的睡莲说,下面是森林武警营地,营地后面有个屯子,叫半角屯。屯子北边有条河,叫畔传河。他哼哈应着。路过了一家屠宰场,车子就到了山根下,他仰头望着大脚山,山虽说还不是生机勃勃的模样,但气势不容置疑。

柏油盘山路尽管不宽,但是容得下两辆大车错车。迎面开来一辆拉青石的卡车,睡莲减速避让。卡车轰轰隆隆开过去,拖起一条翻卷的尘带。就在睡莲换挡这工夫,突然从路边树林里窜出一个人,睡莲一脚刹车,赵明山身子往前一蹿。睡莲落下车窗,没好气地说,“一刀绝”,我撞死你算了!赵明山透过车窗,看着被睡莲数落的人走过来,这人三十岁左右,个头一米七上下,长条脸,厚眼睑,肤色黝黑,敦敦实实,戴顶银灰色太阳帽。

送“代金券”来了?说着小伙子顺车头绕到睡莲那边,双手扶住车窗,伸头朝车里张望。睡莲说,“一刀绝”,你不好好跟猪玩,跑路边来干啥?小伙子跟赵明山对视一下说,等你呗。睡莲伸出手打他,他往后撤了一步,摇晃着手里的弹弓道,出来打鸟。睡莲哈哈大笑道,就你,还打鸟?知道鸟在哪吗?你个杀生的,早晚得让老母猪把你啃了。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说,咋的睡莲,阔气了?送“代金券”还带上了保镖!睡莲在方向盘上点着手指说,那是,山上净是些像你这样的坏人,我总得留一手不是?别瞎扯了,回头哪天下山,再给我捎两片土排过去,都说好吃。小伙子说,你啥时候下山?顺下去多省事。睡莲说,改天吧,不着急。

小伙子做了一个让她开路的手势,然后包了一粒石子,举弓射向天空。这时的天色,已近傍晚,大脚山看上去阴沉沉、乌蒙蒙。车子开起来,睡莲说,他叫王铁根,屠宰场杀猪的,祖传手艺,活干净利落,得一绰号“一刀绝”。贪赌贪酒不好色,他三十岁不到,已经赌跑了一个老婆,喝走了一个媳妇,现在省事了,光棍一条。

听睡莲说完,赵明山忍不住侧头去看倒车镜,镜里没有“一刀绝”。车子拐了一个胳膊肘弯,虎园就在眼前了,虎园像一个大瘤子,吊在大脚山半山腰。睡莲说,虎园建在一座废弃的石矿上,这条盘山柏油路底下,早先是一条简易碎石路,当年开山采石时凿出来的,后来香品搞经济腾飞,发展生态旅游项目,就把简易碎石路铺成了柏油路。打这以后,山坳深处的山民,绕出来省事多了,外来人也方便踩进大脚山深处。没有简易碎石路那会儿,人们进出,走的是一条讨脚力的崎岖羊肠小道,就在虎园西侧,年年都能弄出人滚山、畜溜坡的意外伤亡事件。如今那条羊肠小道几乎无人涉足了,给灌木杂草挤得就剩下一条缝隙了。偶尔见得人影,八成是当地的猎人或药农,至于说外来客嘛,当地人见过探险驴友、地理科考队、矿藏勘探队、电力测量队、通讯维修队、影视拍摄剧组,再就是……睡莲意味深长地扫了赵明山一眼。

车子接近虎园门口,一块刻着“虎园”二字的巨大青石,拦阻了赵明山的目光。“虎园”二字漆红,凿得很深,带出一股子震慑力。稍移目光,他就看见了虎园正牌:大脚山野生动物驯养繁殖基地。睡莲把车子停在了门外右侧,并没有熄火。园内,一个身子超胖、留着光头、穿咖啡色风衣的中年男人,正在把一群游客往一辆中巴车上送。

看见没,那个光头,就是你要找的肖总。睡莲说,这些参观的人,都是签约旅行社带过来的游客。中巴车驶出大门,睡莲的车子动了窝。肖老板挥挥手,示意睡莲不必停车,直接开进去。睡莲隔窗招招手,缓慢地進了园子。肖老板腆着大肚子,慢腾腾走过来。睡莲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肖总。又对肖老板道,肖总,这是石料厂李老板派来的,找你有事。肖老板不动声色道,好好,睡莲,你去忙吧,我带这位小老弟去办公室。赵明山听到了虎啸声。

山顶溢出暮色,山风从林子里荡出来,冬季的感觉,又回到了赵明山身上,他一阵哆嗦,收拢肩头,夹着胳膊,紧跟肖老板走进青石小楼。肖老板的办公室在二楼朝阳一侧。开了灯,肖老板从饮水机里接出一杯温水,递给赵明山,同时问道,李老板让你找我?赵明山接过杯子,讲明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肖老板点着一根烟,坐下说,你找到了新活?赵明山说,还没有呢。肖老板单刀直入,那你看我虎园怎么样?保安护园岗上,正好有个空缺,我看你挺适合。这对赵明山来说是个意外收获,他不失时机地说,谢谢肖老板。肖老板吐口烟问,有身份证吗?他想起李老板说的那番话,索性试一回,“白板”,肖老板。肖老板微微一笑说,在我这里干,不会有亏吃的。你现在下一楼,右拐第三个门,找办公室刘主任,我这就给他挂电话。他一出门,肖老板就跟刘主任通上了话。

赵明山敲响办公室门时,刘主任刚放下肖老板的电话。刘主任长了一张大众脸,中等身材,四十岁开外。他感觉这个刘主任比肖老板傲慢,看人时眼神不正道。刘主任问,在石料厂,李老板咋给你开工钱?六百。他给自己加了一百块空头。刘主任“吧嗒”一下嘴,捻着手里的碳素笔说,我们也给你开六百,如何?他笑道,可以可以。他没想到刘主任会这么痛快,一时间对刘主任没那么反感了。刘主任说,我们虎园发季薪。按规定,有身份证押身份证,没有身份证,需要交两千块钱押金。管吃管住保平安,试用期一个月,若能通过,以后再干出色了,还有加薪空间。每月先发一百块零用钱,等会儿办完手续,就可以领。

钱钱钱,眼下赵明山愁的就是钱,此时他口袋里大票小票凑一起,怕也过不了一百块钱,上哪去弄两千块钱押金?愁眉不展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是来讨货款的,咋把这事忘到了后脑勺?真是晕头转向了。

刘主任看出了他脸上的异常,抬了下手道,有什么话,说出来。他就把话说到了李老板那一千六百块的货款上。刘主任说,肖老板刚才有交待,李老板的货款,今天就在你身上结了。押金两千,货款一千六,你再补交四百块钱就行了。人穷志短,刚刚来了点自信的赵明山,心里瞬间又没着没落了,只得放软话,我身上没钱,刘主任。嗯……刘主任拖着长音说,差四百块钱,这个可不大好办。

一个变被动为主动的法子,突然从赵明山脑子里跳出来,他意识到自己有救了。他一脸抱歉地说,刘主任,不好意思,那我放弃这份工作吧,谢谢你和肖老板了。刘主任似乎早算计到他会打出这张空手套白狼的牌,用净带走一千六货款这个筹码跟自己磨嘴皮子。在这个交易上,刘主任想要的结局是:货款不能给,人还得留下。而赵明山也有小九九:只要认可一千六是我的,可以搁这里当押金。结果双方都各退一步,押金由两千降至一千六。

闲过几句轻松话,刘主任开始交待工作,他说赵明山的入岗工作是保安护园,同时还要兼岗,就是说园内哪儿临时有活了,某某岗位缺人手了,他得去帮忙补缺。至于护园工作,说来不外乎就是防火、防洪、防盗,赶上有游客参观时,需要提醒游客,不能乱走乱动,防止老虎伤人。刘主任停下来喝水。赵明山脑子有些发木。刘主任拿出一张表格让他填写,然后从铁皮柜里拿出一套迷彩保安服、一件羊皮大衣,以及帽子、皮带、硬肩章、大头鞋、手电筒、塑胶棍,还有一本保安护园手册,齐整整摆到桌子上。看着赵明山填好的表格,刘主任没挑出什么,只是让他把手机号填上,他说没有手机。刘主任取出印泥盒,抠开盖子,让他在签名的地方摁手印。最后,刘主任才拿出一百块钱,放到了手册上。

天黑了,呼呼的山风刺骨,气温比山底下不知低了多少度。赵明山打着喷嚏,抱着一堆衣物,跟刘主任去宿舍。四排青石平房,每一排有十几个房间,刘主任说前两排是员工宿舍,后两排是客房。赵明山发现,客房全都黑着灯,员工宿舍的灯,亮得也是稀稀拉拉,看来这会儿园里没多少人。刘主任指着不远处说,那边亮一排灯的地方,就是伙房。嘱咐他安顿好后去吃饭,他抽抽鼻子,好像闻到了一股酸菜味。刘主任把他领到第二排最北头那间屋,捅开锁,拉开灯说,上个保安刚走,还有热乎气呢。咱虎园,待遇好,一人一屋,集中供暖,这福利你满香品也找不出第二家。赵明山也没想到会一人一屋,而且还有暖气,这待遇确实是他闯荡江湖这些年里头一回赶上。

刘主任说,待会吃了饭,及早休息,明儿一早到办公室,我安排大华领你四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说完刘主任就走了。屋子里很暖和,赵明山没急着去伙房吃饭,而是一头扑到床上,他要静静地享受一下独处的滋味,他在暂时属于自己的房间里,不需要提防任何人。不知不觉,他就瞌睡了,直到被睡莲推醒,他才意识到自己睡了一觉。睡莲说,留下了?那我回去了。他难为情地说,先在这干着。对了,睡莲姐,这黑灯瞎火的,你敢回去吗?睡莲把遮眼的一绺散发挑回去,疲倦地说,习惯了。

5

大华全名叫孙大华,自称吉林人,膀大腰圆,在虎园做保安已经有两个年头了。大华对赵明山说,虎园里到处是景点,都转下来,一整天时间都吃紧,今天拣几个重要地儿转转,剩下的你抽空自己看。捎带脚呢,你把咱这保安电瓶巡逻车也熟悉一下,半顿饭工夫就能整明白。

太阳光照进虎园,大华边指导赵明山开电瓶车,边用塑胶棍指着青石小楼说,办公楼,虎园心脏,里面的人都管咱。赵明山刹车过猛,大华险些蹿出去。大华说,刹车别往死里踩,找感觉,悠着劲儿。走到伙房旁,大华用塑胶棍在胸前划出一条弧线,这一大片是办公生活区,接人待物吃喝拉撒睡的地方。看道看道,方向盘把稳了,现在领你去核心区域,老虎呆的地方。赵明山问,老虎多吗?大华张口就来,不算幼虎,散放圈养加一块,统共三十三只,散放虎有十只。以前老虎多,最多的时候,一百多只,伺候虎的人也多,什么驻园兽医、专职驯养师、专职营养师、专职保育员,都是持证上岗的明白人,不像这会儿,一个萝卜顶好几个坑。九十年代初,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差点把虎园连窝端了,死了一半老虎,虎园伤了元气,偏偏两年后又碰上一场山火,虽说只烧死了三只老虎,可那也是雪上加霜呀。虎园打那以后就不景气了,日子就是一个维持,幸亏每年还能从省市搞一些有经费扶持的科研项目。赵明山手脚忙乱,听一句丢半句,注意力全搁在了电瓶车上。传来一阵狗叫声,听动静像是大狗。大华说,那边铁笼子里关着两条德国黑背,老凶了,平时只认伙房的马大勺,其余人爱谁谁,一律龇牙咧嘴,就连肖老板也不敢靠近前。赵明山说,谢谢大哥。大华感慨道,谢啥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抱个团,好照应。减速,遇弯你得减速。接触下来,赵明山觉得大华这人戒备心不强,不像山下那些讨活路的人,整天你防我,我躲你,压抑得不行,放个屁都恨不能藏到没人的地方。不过转念一想,大华也许是个身上没有包袱的自由人,过的是正常人的日子。

停车下车,赵明山的后背湿了,胳膊、腿发酸。大铁笼内的圈养虎,这钟点大多呆在虎舍里。大华告诉他,老虎是跑单的夜行动物,不喜欢炎热天气,因为它们缺少汗腺,对水感兴趣,都喜欢游泳。成年虎放开胃口,一天至少能吃十几斤肉,散放虎还得多点。赵明山搭腔,真能吃,上哪去弄那么多肉呀?大华道,山下不是有猪场鸡场吗,咋的,来时你没瞧见?赵明山想起了“一刀绝”,还有睡莲对他的那番评价。大华接着说,他们隔三差五,就往山上送死猪死鸡什么的。聊着就到了虎笼前,大华用塑胶棍敲打着笼子叫喊,“愣头青”“愣头青”,麻溜出来,俺新伙伴来看你了。工夫不大,一只老虎从虎舍里走出来,赵明山有点害怕。大华说,满园里,就属这个“愣头青”最有人缘,逮谁跟谁亲。隔着笼网,赵明山仔细打量“愣头青”,浅黄色皮毛上,布满黑色橫纹,大眼睛,圆脑袋,小耳朵,四肢健壮,甩动的尾巴又粗又长。

大华捅了一下赵明山,看把你吓的,没事,圈养的,早没野性了,特听话,每年俺都要陪它出去赶场,好多次了,有时俺还给它洗澡呢。赵明山没听明白,问道,啥叫赶场?大华说,简单讲,就是俺给外出挣钱的“愣头青”当保镖。现在山下一些有钱人家祝寿、商业庆典、店铺开张、房地产开盘,还有大型文化活动啥的,好来虎园租虎助兴。“愣头青”名气最大,上过报纸电视,都快成明星了。赵明山听得有些着迷了,大华所讲的这些,他在过去的生活中闻所未闻。“愣头青”已经到了笼边,大华右手伸进笼子,抓住“愣头青”一只耳朵,翻过来说,瞧见没?中间这块白斑,显眼不?这是老虎的假眼,专门用来迷惑它腚后的人和动物。接着又抓住“愣头青”一只前爪说,这家伙要是野生的就厉害了,这一爪子下去,准能击倒一头大雄鹿。那边散放区里的虎,比这儿圈养的稍强点,敢扑个活鸡活兔什么的。赵明山扶着笼网问,“愣头青”几岁?大华答,五岁头上,小伙子,正当年。赵明山又问,老虎能活几岁?大华又答,圈养虎一般情况下能活到十五至二十来岁,比野生虎多活个五六年吧。赵明山羡慕地说,你真懂虎。大华笑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懂啥呀,就这环境,低头不见抬头见,过不了多久,你也能张嘴就来。“愣头青”扬起头,看着赵明山。大华对“愣头青”说,新来的伙伴。赵明山撅着屁股,说,你好,“愣头青”!“愣头青”扑上来,吓得赵明山往后一退,失了重心,坐到地上。大华哈哈大笑,抓住“愣头青”伸出笼网的半个爪子,往脸上一贴说,它能听懂,它这是在跟你打招呼呢,瞧你熊样儿。

太阳还在爬高,受光的山体,折射出闪乱的碎光。大大小小、羽毛或艳或素的鸟儿,在远远近近的桦树、柏树、山槐、针叶松间叽叽喳喳觅食。没有风,空气清新,这里果然是休闲养生的好地方。

赵明山跟着大华来到散放区。厚实的安全隔离栅网顺着山坡延伸,不知在哪里收住。这里树木密度大,灌木丛生,一条青石板铺出来的观光车道曲里拐弯,隐入深处。赵明山没看见老虎,正在纳闷时,就听大华说,这会儿虎都在山后歇着呢。俺跟你讲,每次有观光客来这里,咱们都得陪着,一是保证人家安全,二是防止他们乱投食。如果赶上你心情不错,又能咧咧,就跟他们咧咧一通,没准能收到外快。赵明山问,没有导游吗?大华说,专职的以前有,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主要靠幼虎保育员小玉兼岗,不过赶上人多时,她再能耐,也顾不过来。好了,抽空你好好看看那本手册,里面啥都讲了。现在领你去咱们的保安值班室,就在门卫边上,等看完之后,你去找刘主任汇个报,问问他用不用值夜班。用的话咱俩得合计一下,是双岗值黑白,还是单岗轮黑白。

看过保安值班室,了解了一下监控探头的操作程序,赵明山就去找刘主任汇报。值夜班的事,刘主任说,你俩黑白轮岗,具体咋轮,你俩商量。他又回到值班室找大华,把刘主任的意思道出来。大华说,你刚来,人生地不熟,你值白班吧,俺来夜班,一个星期一轮换。

吃过午饭,赵明山趴在床上看保安护园手册。册子里有一张折叠的虎园地图,他展开一看,虎园的面积,比他想象的大多了,园内建筑在地图上都有详细标注。但凡上午没转到的地方,他都要点指一下,人参种植园、虎墓园、观鸟阁、望峰台、虎照台、听水亭、古树坡、猎人洞、泉水池……咦,这里咋没标明?让他产生疑问的几间房子,在圈养虎与散放虎之间。

干啥吆喝啥,保安护园不熟悉园内环境不行,赵明山一翻身从床上下来,穿戴整齐,拎着塑胶棍离开宿舍。他开着巡逻电瓶车,尽管还有些手生,但要领都掌握了。他首先去看那几间在地图上没有标明用途的房子。还不等他接近那几间房子,就听到了狗叫声,听声音他知道是那两条德国黑背。他看到了铁笼子,笼内两条黑背也看见了他,抓着笼子冲他吼叫。他指着黑背说,别六亲不认。黑背还在叫,但是声音弱下来。他走近铁笼,再次指着两条黑背说,看家护院,我不比你差,再跟我窝里斗,弄死你。黑背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安静下来。几间平房显旧,钢筋条封窗,铁门上的锁都生锈了,只有长久闲置的房子才会这样。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又扒窗台看了看,他也没能弄明白这房子是干什么用的,不過从门窗加固程度,还有这两条黑背把守上看,这里比较重要。

接下来他去了虎墓园,园里葬了几十只老虎,个个都立石碑,石碑上刻着虎名、性别、出生与死亡日期等信息。他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想哪天自己完蛋了,未必会有这么一块地一块碑……

赵明山提醒自己在情绪上不能大起大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等于自己给自己下绊子。下一站,他选择了人参种植园。中午吃饭时,他跟打理种植园的老汉打过招呼,知道老汉是肖老板从吉林请来的种参高手。看来老汉平时也是个寂寞人,逮着赵明山,就收不住嘴了,从人参生长环境、种子催芽技巧、做床要求、灌溉施肥注意事项、病虫害防治一直讲到采收。打这赵明山记住了,人工种植的人参,通常三年开花,五至六年结果。老汉夸奖肖老板有头脑有眼光,这些参既是经济作物,也是游园观赏的植物,一举两得。老汉一脸的成就感,说这棚里是三年参四年参,另一个棚里都是五年参,种植参长到六年收刚好。赵明山投其所好,说,回头我得拜大爷您为师,好好学学种参,攒点手艺,说不定以后有机会靠种参发家致富呢。老汉乐呵呵说,多门手艺多条路,得空你尽管过来,大爷从头教你。

从人参种植园出来,赵明山打算往远处走走,去望峰台和古树坡转转。

6

“五一”快到了,刘主任张罗大家规整园子,说是节日期间热闹,要接香港团、河南团、山西团、山东团,还有几拨自助行游客和周边散客。赵明山被派去清理报废车辆。在停车场东头的塑钢棚内,堆放着不少锈迹斑斑的报废车辆,不是缺轱辘少方向盘,就是面目全非。他围着一台近乎散架的手扶拖拉机,敲敲这,踢踢那。小时候他坐过这玩意儿,突突突冒黑烟,过个沟坎能把人颠起来,今天又见,他有种抑制不住的亲近感。一堆破铜烂铁,很快就被吊到两辆卡车上拉走了。

回保安值班室路上,赵明山遇见了开面包车进园的王铁根,送货来了?王铁根说,几头死猪,一堆下水。我去卸货,回头聊。卸完货的王铁根,进了值班室。赵明山没话找话说,听睡莲姐讲,你杀猪手艺了得。王铁根讪笑道,你睡莲姐,没讲我是酒鬼?赌牌手臭?赵明山打岔说,等哪天有空了,去你那里看看。王铁根拿起桌子上的保安护园手册,边翻边说,本“一刀绝”抱拳恭候,到时给你整个熘肝尖、五花小炒下酒。唉唉唉,哥们,我说这里你看过了吗?王铁根指着地图上那几间没有标明用途的房子问。

赵明山看出来他要卖关子,就大大咧咧地说,几间破房子,有啥好看的?王铁根摆摆手,神秘地说,太平间,虎园重地!赵明山一听这话,噎住了。王铁根一副知根知底的样子说,那几间房子里放着十几个大冰柜,每个冰柜里都冻着死老虎。赵明山皱着眉头,半信半疑地说,逗我玩呢吧?王铁根一本正经地说,听着离谱是吧?老虎是濒危动物,国家有规定,不管老虎咋死的,皮毛骨肉都不能进入流通领域,犯法,除非有关部门特批。虎园这些年里老死的虎、病死的虎,只能放冰柜里冻着。赵明山琢磨着他的话,似乎有漏洞,就问他知不知道虎园里有个虎墓园?王铁根说,我闭着眼睛,都能在虎园里跑步。你不懂,有些死虎需要冻,有些死虎需要埋。赵明山舔着嘴唇,一脸糊涂。王铁根放下手册说,像被山洪冲死的虎、被人毒死的虎,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伤了皮毛,这类惨相虎,就适合埋到虎墓园里,而自然死亡的虎,冻起来好保管。过去太平间一直太平,后来发生了盗尸案件,太平间就加固了门窗,放了黑背把守。赵明山唏嘘道,破案了吗?王铁根说,破了,里应外合,园内一个开小货车的是内鬼,一共四个人,偷了两只冻虎,找回来一只。死虎有人算计,活虎也有人惦记。去年夏天,有贼摸进园子,毒死一只圈养虎,往外弄时被发现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王铁根裤兜里,响起了老式火车的鸣笛声。王铁根掏出手机,眯眼一看,脸色立马就不自在了,说,我得回去了哥们,一天到晚破烂事缠身。对了,你随时可以过去。说罢匆忙离开值班室。

今年“五一”节,虎园观光人气旺,赵明山和孙大华忙前忙后,而且没有任何闪失,肖老板一高兴,掏出两百块钱,一人奖一百。

赵明山渐渐适应了虎园的生活节奏。值夜班的时候,他白天也不怎么休息,只是闲转时,不愿意与人多打交道,乐意逗老虎玩,他现在越发觉得“愣头青”好玩了。

“五一”那天,山下有人家给孩子过百日,租了“愣头青”去助兴。不巧孙大华右手中指受伤了,刘主任就派赵明山出场,这样安排也有让他尽快熟悉这块业务的意思。临行前,孙大华话里有话道,老弟,其实俺要是坚持下山,想必刘主任也不会硬挡道,俺之所以放弃争取,是觉得这好处嘛,不能总是俺一把抓,得让你老弟……嗨,扯远了,到了山下,多注意安全吧。

那户人家有庄园,场面办得讲究,宾客来了两百多。起初“愣头青”是关在虎笼里供大家欣赏,后来主家兴起,问随行的驯养员,“愣头青”是不是驯熟了?放出笼子遛几圈没啥问题吧?不等驯养员回话,一旁有宾客说在电视里看过“愣头青”走出笼子表演,这老虎听话,不会伤人。主家更来劲了,招呼驯养员放出“愣头青”,说,有劳师傅了,赏虎!不大工夫,就有人过来,将一叠钞票塞进驯养员手里。驯养员进笼给“愣头青”拴上铁链子,牵出来。赵明山捏把汗,生怕“愣头青”失控惹事。“愣头青”见过世面,出了笼子,步子不紧不慢,大尾巴摇着。驯养员招呼赵明山过去,赵明山虽说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几分胆怯。来路上,驯养员已经把到地方后两人的合作内容和注意事项讲了一遍。几百只眼睛看着呢,说啥也不能丢人现眼,赵明山壮着胆子走过去。其实“愣头青”跟他已經不生分了,这从“愣头青”的肢体动作上就能看出来。“愣头青”迎上来,蹭着他右腿。驯养员把铁链子交给他,退后几步,做着手势命令“愣头青”蹲下,“愣头青”照办,接着表演转圈、直立、甩尾、虎啸等套路节目,赢得宾客们阵阵掌声、喝彩声。

后来的一个小插曲,让赵明山哭笑不得。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瘦小的蝴蝶犬,打了鸡血似的,围着“愣头青”狂叫狂跳。驯养员脸色吃紧,赵明山傻眼,四周看热闹的人,发出短促的惊讶声。结果出人意料,“愣头青”被蝴蝶犬吓唬住了,一声不吭地往赵明山身后藏,逗得刚刚还在惊讶的人们哈哈大笑,主家更是开怀,都笑出了眼泪。于是便有胆大的孩子凑近“愣头青”,让父母照合影。老虎毕竟是老虎,性情再好,也有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赵明山不敢怠慢,小心护场,唯恐出现意外。还好,没有节外生枝。顺利收场后,驯养员掏出主家给的赏虎钱,抽出几张递给赵明山,辛苦费,收好了。

回到虎园,赵明山没有独吞辛苦费,临行前孙大华掖在话里的潜台词他听明白了。人在江湖混,就得懂江湖规矩,他给了孙大华两百。孙大华倒也不贪心,留下一百说,钱多钱少事小,心里有俺事大,往后咱哥俩,脸对脸相互帮衬,啥事都好说。赵明山借机卖软,用甘拜下风的口气说,老弟吃盐少,往后啥地方不对,还望老兄提个醒。孙大华说,你老弟有眼力见,会看火候,不白给,过坎能跳,遇水能游,等到俺这岁数,准能混明白。赵明山不想再说下去,这种不疼不痒的应酬话,说多了耗精气神,也容易嘣口。

赵明山看见驯养员把“愣头青”从笼子里牵出来。最近“愣头青”有些发福,兽医建议增加运动量。驯养员对赵明山说,没事呀?没事陪“愣头青”转转。赵明山拍拍“愣头青”的脑门,“愣头青”张开大嘴,用腮帮子蹭他。走到观鸟阁时,驯养员的手机响了,接听后说是有事,让赵明山接着遛“愣头青”,遛够了领回去就行。这活赵明山愿意干,痛快应下。鸟鸣声此起彼伏,山野的气息在四周弥漫。“愣头青”想停下来休息,他一提铁链子说,懒死你得了,快走!不是我说你“愣头青”,你也太草包了,那天下山,竟然让一只小破狗吓尿裤子了,你说你丢不丢人呀?当时我都替你脸红,这要是让你去干拆迁……他停下来,警惕地四处看看,之后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吓得“愣头青”不往前挪步了。

天空幽蓝,阳光暖人,大脚山的树,随着地气升温,呈现出青绿的颜色。“愣头青”趴在地上,赵明山坐在它身边,用树枝在地上写出“愣头青”三个字,嘟囔道,“愣头青”是你的姓名,就像高国……他意识到自己又麻痹大意了,再一次险些嘣口,于是改口道,就像赵明山,是我的姓名一样。“愣头青”早就闭上了眼睛,赵明山一脸失意,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7

赵明山在半角屯一家小卖店,买了两瓶“高粱王”,他要去看王铁根,空手不合适。酒不算贵,十二块钱一瓶。

王铁根刚宰杀完几头猪,护身的牛皮围裙还没摘下来,手里拎着牛皮刀具袋,见了赵明山,故意睁大眼睛,嗨,串个门,还拿啥礼物。赵明山说,这叫啥礼物,拿不出手。王铁根解开围裙,摘下来甩甩说,晌午熘肝尖、五花小炒。走走,先去我那狗窝歇歇。赵明山好奇地瞅着他手里的牛皮刀具袋,这刀具袋与他刚摘下来的围裙一样老旧,皮面被岁月浊气浆成了黑紫色,泛出阴寒的油光。王铁根提起刀具袋说,本“一刀绝”吃饭的家伙。赵明山说,看着不轻呀。王铁根说里面能装十几把刀,说到这他停下来,把牛皮围裙搭到肩膀上,打开刀具袋,抽出一把刀说,这把是宰猪的主刀,放血刀,“一刀绝”外号,就是靠这把刀得来的。赵明山有心感受一下这把名声在外的刀,但是王铁根并没有把刀递给他,而是插进了刀具袋,抽出另一把说,这把是分割刀。往下依次展示的是剔骨刀、扒皮刀、刮毛刀……有尖的、直的、弯的、弧状的,赵明山看花眼了。王铁根扣上刀具袋说,干一种活的刀,还有尺寸大小之分。赵明山问王铁根有多少把刀,他说三十多把,常用的六七把,此外还收藏了几十把。王铁根说,这些刀,在我“一刀绝”手里是宰猪工具,落在你们手里,就是凶器了,还是别碰的好。赵明山知趣地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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