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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与文化冲突过程中的“风流图卷”

2019-04-16王春林

长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徐则臣郑氏龚自珍

王春林

著名作家范小青的《灭籍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12月版),是一部以“身份”为中心,同时兼容西方现代性与中国本土化传统的优秀长篇小说,思想艺术上的原创性意味特别突出。作家所讲述的,是一个家庭的几代人围绕“身份”(这“身份”,具体到中国社会这一现实语境之中,突出不过地体现在所谓的“房籍”“档案”以及“户籍”等这些物事上。小说标题“灭籍记”中的“籍”,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做如是解)问题所发生的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更进一步说,范小青格外可贵的一点,是把进入195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的很多重要历史事件都巧妙地编织进了郑氏家族一众成员的人生之中。比如最早的郑见桥与叶兰乡,与他们的命运发生紧密关联的历史事件,一个是抗美援朝,另一个则是“文革”。

当年,为了参军被迫把刚刚出生的儿子送给别人,不幸失子便成为了郑氏夫妇永远无法擺脱的心头之痛。正因为如此,所以等到吴正好十四岁的时候,郑见桥之所以不管不顾地即使违背常情常理也要坚持“堵路认子”,这一细节充分说明的,正是当年的送子给别人这一事件,在郑氏夫妇内心深处造成的巨大精神创伤。事实上,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认识到范小青关于“郑永梅”这一“不存在”的“存在”者形象设定的天才想象力。当年为了积极追求进步而忍痛把孩子送给别人之后,郑氏夫妇曾经想着再生一个以填补痛失爱子所造成的巨大情感空白。但怎奈天不遂人愿,生孩子这样的事情并不是随心所欲便可以完成的。一方面,再生一个孩子做不到,另一方面,原先送给别人的孩子找不到,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周围竟然还有人因此而怀疑叶兰乡的身份是“特务”。就这样,出于万般无奈,满心都已经被一种时代所造成的恐惧心理所完全笼罩的叶兰乡,便想出了一个在纸上凭空造出一个“郑永梅”来的特别手段。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承认,作品中的“真傻”与“假痴”,极其精准地捕捉并表现出了叶兰乡的精神状态。事实上,只知道以暗中抽烟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精神紧张的叶兰乡,到这个时候,已经多少显得有点癫狂了。而郑永梅,正是叶兰乡精神癫狂状态下的一个“创造物”。这里的关键在于,叶兰乡非常巧妙地利用了文明社会的户籍制度这样一个规则。正如同我们在很多时候都能够真切感受到的,很多情况下,我们自己并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我们的存在与否,所依凭的往往是所谓的户籍制度,或者户籍制度的具象体现者——户口本。郑永梅这样一个“不存在”的“存在”者,就这样不无神奇地成为了一种客观事实。说他不存在,是因为世界上的确没有这样一个人,说他存在,是因为郑氏夫妇他们家的户口本上的确存在着一个叫郑永梅的人。我们知道,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叫做《不存在的骑士》。那个中篇小说中的主人公阿季卢尔福所充分体现的是一种基督教的精神,没有肉体,纯粹是由一团类似于气体的理性、意志和规则凝结而成。我们不知道范小青关于“郑永梅”这一人物形象的构想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卡尔维诺的影响,但即使在承认这种影响存在的前提下,我们也不能不看到作家的相关构思,其实早已溢出了卡尔维诺的艺术窠臼,充分地包容体现着范小青的一种本土化思考。说到底,郑永梅这一人物形象的“无中生有”,乃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那样一种特有的社会境况所逼迫造就的一种结果,细细想来,其中一种精神分析学色彩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当然,这种精神分析学色彩,主要是针对人性早已被不合理时代扭曲变异了的叶兰乡这样的女性形象而言的。

徐则臣的长篇小说《北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12月版),把关注点集聚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那个历史时期。在那个“现代性”这一异质性因素初始进入中国并对中国本土文化形成强有力冲击的时代,中土大地先后发生了诸如戊戌变法、义和团以及八国联军这样一系列重要事件。徐则臣的值得肯定处在于,他以细针密线的方式格外巧妙地把这些历史事件有机地编织进了作品的故事情节之中。其中,与戊戌变法紧密相关的一位人物形象,就是那位怀才不遇的晚清知识分子谢平遥。精通英语的谢平遥,曾经是江南制造总局下属翻译馆的职员。或许与他身为译员,能够领风气之先地接触感受西方异质性文化的缘故,谢平遥明显属于那个时代更多认同西方思想文化观念的先进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一员。也因此,虽然身为译员,但却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关注时事政治,自然也就成为谢平遥突出的性格特质。正因为率先接受了西方的先进文化理念,所以谢平遥才会更多地引龚自珍为自己的思想同道。我们都知道,关于龚自珍,梁启超曾经给出过这样的一种高度评价:“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全集》,若受电然。”①唯其因为龚自珍乃是晚清时期一位致力于改良维新的思想先驱,所以,引龚自珍为同道,方才可以被看作是对谢平遥自身基本思想价值立场的一种折射表现。究其根本,谢平遥之所以会特别关注发生在遥远京城里的康梁变法,正与他内心里一种救国图存的远大志向紧密相关。就这样,在巧妙旁涉叙述戊戌变法的同时,徐则臣更是以简洁的笔触成功地勾勒塑造了谢平遥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的失意知识分子形象。

当然,说到谢平遥这一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北上》中特别精彩的一笔,就是他在扬州逛妓院时意外发生的那场多少带有一点戏谑色彩的打斗事件。在扬州的众姑娘教坊司里,谢平遥与“瓜皮帽”和“丝绸马褂”两位守旧派之间,围绕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与康有为的《日本书目考》这两本书的雕版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不料想,争执的结果却是“城门失火”,最终“殃及”的反倒是小波罗这个“池鱼”。正在温柔乡里享受温存的小波罗,竟然莫名其妙地挨了“瓜皮帽”和“丝绸马褂”的一顿打。我们之所以看重徐则臣借助于谢平遥这一晚清失意知识分子形象而对戊戌变法的艺术折射,关键就在于其表现出了,最终夭折了的那场戊戌变法运动,其实质就是试图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实现“君主立宪”的社会政治理想。强调这一点,在那样一个除了已经被剪掉的辫子,可以说满街都是清朝人的时代,不管怎么说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接下来,就是义和团与八国联军。与这两个历史专有名词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物形象,分别是意大利人费德尔·迪马克也即马福德,与孙过路、孙过程兄弟。马福德,是另一位意大利历史名人马可·波罗的崇拜者。他之所以千里迢迢从意大利跑到中国,正是为了能够像马可·波罗那样认真地考察并观赏包括大运河在内的中国的锦绣河山。然而,对中国与中国文化满心向往的马福德,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到头来,自己竟然会成为所谓八国联军的一员,竟然会以如此一种形式成为中国的敌人。尽管说战争的缘起乃是各国的驻华公使馆受到了义和团的严重威胁,然而,一旦战争真正爆发,就会把人内心里潜藏着的某种恶极大地激发出来,即使是一向以文明人自我标榜的西方人,到最后也难以幸免。各种残暴的场景,就连身为联军一员的大卫自己都难以理解和接受,大卫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才会如此明确地表达出了自身的一种自谴与忏悔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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