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他的好手段

2019-04-16故园风雨前

读者·原创版 2019年4期

文|故园风雨前

我出生在成都,按说川菜就是我的家乡菜,但其实不是。因为我家来自外地,我小时候家里主要掌勺的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外公,分别做上海菜和江苏菜,当时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一吃就是十几年。

我爸奉行的是浓油赤酱那一套,所长无非红烧鸡、鸭、鱼及衍生物。我因为爱吃肉,所以很吃我爸这一套。

我外公做的菜清淡,清炒、清烧、白切,像是成心跟女婿抬杠。但实际上他是因为太思乡,总企图用饮食砌筑一道隔绝墙。

外公烧的菜我也喜欢,因为也不能总吃“红烧一切”吧。

然而有一次,他们两位在饭桌上问我:“到底更喜欢谁做的菜,爸爸还是外公?”一定要我当场表态,看得出他们俩还有一点儿紧张。

“冯师。”我回答。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外婆都呛住了。我妈喜道:“这孩子狡猾,你看看她谁也不得罪!”我爸和外公也笑,赞叹我小小年纪就已经这样仁厚,知道要同时照顾爸爸和外公的情感,孝心不可多得。我被他们一打岔就没再说下去,其实我哪里有那些想法,我是真心觉得冯师烧得最好,我爸、我外公哪里能跟人家比了。就是冯师。

冯师是我们大院儿食堂的大师傅,成都本地人,说一口成都官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快要退休,显出一点儿老态了。那个年代的人都瘦,冯师却胖,不过,胖正是一个厨子的本分,所以并不惹人嫌。对厨子的胖,人们是宽容的,承认他们有“难免不湿鞋”的合理性。冯师脑袋大,个子矮,慈眉善目,一笑必定咧嘴,上下牙却藏而不露,口腔幽深。我看弥勒佛总觉面熟,因为会想到冯师。冯师就像蓄髭须、穿围裙下凡到我们食堂的弥勒佛。但他比弥勒佛早出老相,毕竟他更操劳,他要管100多个人的三餐。油盐柴米,烟熏火燎,工作量大,且众口难调。

但我要说的不是他的辛苦,我小时候哪里懂得他的辛苦,我光记得他的好手段。

我以为他最好的作品是一样小玩意儿:冲菜毛豆。我得承认,把这个看上去极其简朴甚至简陋的菜肴放在首位,有点儿像故弄玄虚,传到冯师耳朵里冯师也不会高兴,毕竟他叫得响的大菜多着呢,冲菜毛豆不过是区区一客早菜,就馒头、稀饭用的,几乎不值一提。可我想,冯师你不懂,你未必知道自己好在哪里。我虽然不管百人食堂,但这么多年操持家人三餐,有一点深沉的体悟—人生最难是早饭。

20世纪末的中式早饭更是单调,那时不兴把工夫花在早饭上,既不值,条件也不允许,所以早饭本身的规制小,动作幅度小,一般司厨为此展开的想象也少。另外,吃的人不期待,做的人当然也容易自弃。稀饭、馒头是常态,油条、豆浆、花卷、豆腐脑算改善,馄饨、包子牵连出肉荤,已谓奢靡。我虽然从来都是满脑子只惦记肉,但那时并不嫌馒头、稀饭乏味,全赖冯师不重样的早菜。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冲菜毛豆。

冲菜的“冲”在这里念去声,念对了就该知道这道菜的滋味了。权且说它是一种类似青芥的刺激性辣菜吧。原材料是一种特别的连花带叶的油菜梗,经过了半脱水和腌制等程序,被逗引出奇异的寒凉的芬芳,切碎后拌上煮好的毛豆,最后浇红油。冲菜咸鲜辛香,毛豆软糯绵厚,红油横插一脚看似无理,其实它在我们这儿永远都占理。我非常贪图这道小菜的强烈滋味,即便已经很多年没再吃到过,但那种因为渴望而诱发的轻微的舌根痉挛、牙齿发抖,仍清晰可感。那时食堂如果有冲菜毛豆,我爸的早饭是一定吃不饱的,因为我必要抢他大半个馒头,在吃完自己的那一整个以后。

现在听说也有人拿青芥充作冲菜原料了,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但我还是不认。我们那种特制的油菜梗与青芥根本不同,味道比青芥柔和迟钝,同等剂量的力道小得多,因为它仍是菜而不是佐料,它是兼职的、一专多能、德艺双馨的。虽然吃多了一样要涕泪俱下,但青芥的涕泪仿佛来自突然的惊恐伤痛,就算处置得法,很快就能熬过去并且破涕为笑,但刺激是尖锐的、凶险的,心跳狂乱过;而冲菜上头相对缓了几步,不像伤痛像感怀,像唏嘘,像追忆旧事潸然泪下,心跳不仅没快,倒还停了半拍。我们的冲菜有种“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沉郁。

夸厨子夸到只见有菜而完全忘记厨子,大概是最厉害的一等吧?冯师在天有灵,此刻一定也喜悦地来拍我的肩膀了。是的,他已经去世快10年了。

去年有段时间常常在父母家吃饭,听见我爸为早饭犯愁,因为我妈抱怨说一双筷子在桌上晃来晃去,没啥可搛的。

“你们到底想吃什么,你们讲!”我爸自己也很苦恼,橄榄菜、花生米、榨菜、豆腐乳,它们四样已经跟了他大半辈子,彼此早已厌倦。

“讲不出来。”我妈说。他们的早餐永远是稀饭、馒头或麦片、馒头,所以全部希望都在小菜上。

“妈,你还记得冲菜吗?”我们家从来没有做过,没人有那金刚钻。

“哎呀,冲菜!多少年没吃了!冯师弄得好!”我妈笑嚷,特意用了四川话,表示这是一份有滋有味儿的回忆。

“是啊,冯师……你对冯师的菜评价最高了,哼哼。”我爸转头朝我说,又转回去问我妈,“记得吧?”他酸溜溜的,竟然还记仇呢。

“咋不记得,冯师最好了,心地好,心地善。”我妈才不记得那件事,毕竟事不关己。我笑看我爸,却见他忽然敛了笑。

“是好,这个人不一般。”我爸正色道。

我妈说起一件旧事。20世纪60年代末,她20出头,大概因为成分不好的缘故,被分去跟一个成分更糟的同事住同一间宿舍。那人好像预感到自己未来不会有好结局,终日沉默。每天她早上出门,去参加她自己的批斗会,散会后打扫全院的厕所,晚上回宿舍睡觉。我妈是单纯羞怯的姑娘,从不敢跟她多搭话,两个人像两个聋哑人一样共处着。后来情况更为严酷,那大姐连打扫厕所的资格都没有了,全天候参加批斗会,晚上回宿舍的时候常常直接瘫倒在床上。有次她瘫倒之后我妈出门打水,刚出门就遇见了冯师。

“冯师问我那个谁回来没有,我说她睡下了。冯师交给我一个布包包,喊我拿去给她。”我妈说,她两手揸开比画出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布包,“冯师说,她今天中午、晚上都没有来吃饭—批斗归批斗,饭总是要吃的噻。”布包里是两个馒头,温乎乎的。我妈刚接过来,冯师转身就走了,他虽胖墩墩的,走得却很快,而且竟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想是不愿意叫人家看见。

“不止不止。”我爸说,“他给好些个挨批斗的人送过饭。那个老郭、老陈、老闫,他都送过。他这人奇怪了,平常笑嘻嘻、很谦卑的样子,谁想到胆子这么大。”

“给抓到的话会怎么样?”我问。

“不知道—不知道才要命呢。你想想他送饭给什么人?”他又朝着我妈说,“老郭!老陈!老闫!”我妈不住点头:“是要命。他胆子太大了。”

“由此可见他心里是清楚的,每天吃饭,谁来了谁没来,他都有数。”我爸说,“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我们只有食堂能吃饭,到时间不去食堂就没有地方能吃到东西了,你就饿着吧。所以两个馒头真可以算是救命—他胆子太大了!”

我从不知道冯师还有这些往事,我总以为一个厨子只有厨艺。

我记得他的确是一个“笑嘻嘻、很谦卑”的人。那时,按照家里定的规矩,我在院子里遇见人是要先喊人的。每次遇到冯师,我应该先喊一声“冯伯伯”,可每次早在我开口之前,他都已经朝我笑着走了六七步路了,害我每次都控制不好节奏和音量。等我叫完他,他往往要停住,一边侧身叫我先过,一边感叹道:“好好—这个娃儿多对的,多对的。”而我不用回头,光听他的声音也知道,他还要看着我走出几步,再转身走自己的路,因为最后一个“多对的”总是落在我的背影上,我的“后半扇”有感觉。

“多对的”在四川话里的意思是“非常好”。明明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却像是对旁人说的,很客观;又或者是一句自言自语,很私密。本来我是个糊涂人,大人的话根本记不住,但这句话他说得太多了,我忘不掉,不过他到底为什么夸我,还一再夸我,我具体好在哪里,我倒从来不求甚解。偶尔父母查问我近况,我就说冯师夸我的话—“这个娃儿多对的”。我妈听了往往很高兴,但久了也嘀咕,怎么老说这一句啊。我长大以后有一天忽然反应过来,原来他这句“这个娃儿多对的”确实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我爸妈听的,他们虽然不在场,但孩子总会把这话传过去,他是要告诉他们—收到啦,你们叫她办的事她都办到啦,效果很好,放心吧。

“你就说他心机有多深吧。”我跟我妈揭了秘,我妈恍然大悟,摇头笑叹。我爸也笑:“你花了二三十年才搞明白,你这心机也是罕见了。”又说厨师当然是富有智谋的,本身这个职业就训练智谋嘛。

我爸对冯师评价虽高,吃了他那么多菜也是喜欢的,但老实说,川菜仍然很难真正征服一个“上海胃”,因为我爸几乎不吃辣,认为辣是一种恶意中伤,有时他不幸沾到一丝辣意,脸上的惊惶,就像一个躲避空袭的平民。只有一道川菜例外,被他认为是川菜和本帮菜唯一的一次志同道合、握手言欢—甜烧白,又称夹沙肉。其实原因无非就是这道菜完全不辣,主材是他挚爱的三样:五花肉、豆沙、糯米饭。现在说起来也就是三样罪恶的东西:脂肪、糖和淀粉。

成都甜烧白是道蒸菜。外面一层是十几片带皮五花肉片,肉片之间夹着一层赤豆沙,豆沙厚度与肉片厚度差不多。一筷子下去必得搛起来两片肉,不然吃不到中间的豆沙了。这道菜的主心骨是肉中沙。沙的密度很讲究,假使密度不够,蒸着蒸着就变薄了,等于肉片挨着肉片,中间没有撑腰的,滋味和质感都垮了;豆沙密的话就干,夹起来万一簌簌掉渣岂不邋遢。夹沙肉下面是半球形的糯米饭,糯米用红糖浸了很久,每一粒的性情都发生了改变,是炽烈醇厚的甜,谈恋爱谈到一定程度就是这滋味。外人对于川菜的理解往往有些片面,以为我们喜麻喜辣而厌甜,以为川厨极少放糖,真是大错特错。川菜的秘密实际上是放各种糖,白糖、红糖、麦芽糖,或者说麻辣负责明修栈道,掩护糖类暗度陈仓。我们四川人岂止喜欢吃糖,有好几个大菜证明我们简直嗜糖如命,首先就是甜烧白。

当时,我们食堂里这道菜是冯师的,不是只有他会做,而是人家就是以这道菜闻名的。

也许现在对于一般川厨来说,甜烧白根本称不上挑战,是厨师学校的必修课,但在40年前,这技术还是稍显高端的,因为它是年宵菜、酒宴菜,不家常。原料虽然并不难得,难的是相当费功夫,其中最费功夫的是炒制豆沙。我们四川话管豆沙叫“洗沙”,听着就很辛苦,还很沧桑,让人想到诗中“自将磨洗”“折戟沉沙”云云。

“我这么多年没有吃到一个超过冯师的,”我爸说,“豆沙他是一绝。”情感真挚到文法不通。

我爸也算是吃豆沙的专业人员了,北上广津的知名豆沙点心,没有他没尝过的,而他居然说成都一个机关食堂的师傅做的豆沙是一绝。

“他干稀掌握得太棒了。豆沙里的水分、猪油,还有糖溶液,三者的比例……”我爸皱眉瘪嘴,却是一个神往的笑,忍着口水,“你小时候也吃过的,不过你肯定不记得了。”

“她总共也没吃两片,怎么记得住。”我妈憋着笑。

“我有一点儿印象。为啥我吃得少?太肥怕我‘酿’住?”

“不是,那个年代还是很穷的,一整份也没多少。”我爸说。

“什么啊,冯师给的量足足的!”我妈说,又转向我,“你爸自己要吃一大半。”

“净胡说八道!”我爸害羞地嚷嚷。

我对冯师做的甜烧白虽然印象模糊,但偏偏有几个细节是印象深刻的,像他炒制豆沙的过程,我依稀记得见过他奋力挥铲子的背影。

30多年前的成都,多云多雨,草木繁盛。冬天的清晨白雾漫漫,灰瓦被濡湿成黑瓦,檐头一溜儿凝着银色残霜。这种天就算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寒气也能渗到里边,湿嗒嗒地贴着肉。不过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冷,快要过年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出来玩。

虽然马上就要过年了,院儿里的炊事班却还没有放假,因为机关年前最后一顿饭是大聚餐,要做出十几桌宴席,炊事班这时最忙。然而我走到食堂门口,却发现他们竟然很闲,好几个学徒小伙子坐在外面的条凳上,抽烟、喝茶、嗑瓜子,跺着脚、哈着白气聊天,一个个耳朵、鼻子冻得通红。我见他们是不用叫人的,我的礼貌很功利,不仅不叫,我根本不睬他们,瞧见厨房里喷出滚滚浓烟,又浓香扑鼻,我径直就往厨房去。

“莫要进去……”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在后面叫住我,我转头去看,他们又都不吭气了,好像不太敢惹一个无法无天的“地头蛇”孩子,只有一个老成一点儿的含笑劝道:“莫进去,冯师在灶上,莫去臊他的皮。”我认得他是冯师的徒弟,也就依言不往里走了。

一阵烟幕散去,果然看见冯师肥墩墩的背影,正举着大铲子使劲翻腾锅里的东西。冯师只穿着白色棉毛衫,下摆边上吊着好长几股线,袖子卷到肘上,一铲子下去他就浑身一颤,显然是花了力气。那时还没有抽油烟机这东西,连换气扇都是又过了好些年才有的,灶上热气腾腾,他颤巍巍的像个大包子。发出浓香的是锅里的洗沙。

洗沙由冯师一手操办,同时也“一手遮天”。他从头天夜里开始启动,到次日下午端出成品菜肴,其间有几个钟头旁人及学徒都不去打扰,一是他程序严密以至于空气紧张,帮忙反倒添乱; 二是据说这里面多少有一点知识产权的性质,他不开口让观摩学习,谁也不好意思靠前。

那天后来我又从食堂经过时,之前在门口聊天的学徒都走了,大概都跑去灶间干活,只有一个人坐在条凳上,是冯师。他弓着背,垂着头,两腿分得开开的,双手撑着膝盖,不喝茶、不抽烟,也不嗑瓜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待着,好像疲倦极了。他头上有一棵树,那种树的落叶边缘结一种花椒粒似的种子,吃起来像坚果,我常常捡来吃,但那天看冯师那样,我不想去了,好像不忍心看他忍着疲惫再说“这个娃儿多对的”。冯伯伯好可怜,我想。

不知道为什么,我是小孩他是大人,我却常常觉得“冯伯伯好可怜”。其实他从来也没有流露过一点儿可怜相,虽说他脸上常含着谦卑的笑,但多少年看下来,那好像还真就是他唯一的表情,他并没有揣着另一副表情,他的谦卑并不是一种策略,并没打算谋取些什么。我猜,不光是我这种半大孩子,他的谦卑使很多人都对他抱有莫名其妙的心疼。因为我亲眼见到过,人们对他的心疼有一次大爆发。

那时我已经是大孩子了,再也不在院子里游手好闲。我去食堂打饭,总是直来直往,再也不贪看热闹,就那一次例外。那天还没走到食堂,老远就听见食堂外边吵吵嚷嚷,好像发生了一场几十人的混战。走近一听,原来是这几十个人同仇敌忾地在数落一个人。

“我说小康,你这态度不行啊,绝对不行啊!”

“不像话!”

“小康,你摸着良心说你今儿……”

“道歉!你得道歉!”

我叫“小康”为康叔叔,但我是不服的,不是他年纪的问题,是他品貌太差,成天一副横样。我从人头缝儿里看到他,他坐在食堂最大的桌子边,面前一大摊米饭菜蔬,汤汤水水直往下滴。他攥着一把勺子,指着众人,嘴里洋洋洒洒骂着全套的脏话。康叔叔是北方人,学过一些曲艺,竟然用在这儿了。

悄声打听了一下才明白,康叔叔其实不是跟大家吵,而是跟一个人吵,大家看不下去,全都帮那个人吵,以至于那人自己反倒插不进嘴了。那人就是冯师。事由是康叔叔不满意菜里没什么肉,吃着吃着就把饭盆儿打翻了,叫冯师自己出来数数菜里边一共几片肉。冯师说要给他补,他让补个肘子。冯师还没来得及回答呢,旁边的人就开骂了,要求他给冯师承认错误,没几下冯师就被大伙儿挤到外围。等他好不容易再挤进去,找到话缝儿,说出来竟是这样一句:“康娃儿,我把你喂得那么大—”

大伙都听愣了,都等着他狠剋小康一顿,结果他来这么一句!看他顿了一下又张口要说,大家还是马上静下来等着。他说:“康娃儿,我把你喂得那么大—”

还是这句。

这让对方怎么回?康娃儿的逻辑被搞乱了,他守着一桌淋淋漓漓的汤菜,好一会儿不开腔。虽然马上他又被周围人的声讨淹没,冯师也再次出局并且默默地走回后厨,这场架在当事一方早退的情况下大获全胜,这件事儿好像就这么结束了,但对我来说,至今这句话仍然晃晃悠悠地悬挂在食堂的天花板上。尽管食堂早就拆了盖成办公楼,办公楼又拆了盖成垃圾站。“康娃儿,我把你喂得那么大—”到底什么意思嘛。

我也问过我爸,他一听就笑个不停,说“喂”字真是妙极,“喂得那么大”更厉害,“这口气就是当爹的脱了娃儿的裤子打他的光屁股嘛。”

“他真有你说的那么高明?”我不信冯师有那么高明。冯师哪里像个高人了,长得敦厚,笑得谦卑,穿得也窝囊。他脱下大围裙的时候,总穿着一身洗脱色的、没有领章的军装,黄不黄绿不绿。他总体是一个含糊温暾的好人,也就这样了。

“怎么,人家冯师是见过世面的—听说刚解放的时候,他在少城街那边有一个大馆子,他自己是老板,做得很大,两层楼,字号都创下来了。后来公私合营的时候他主动把馆子献出去,本来好像是可以吃定息的,不知道后来怎么的就来我们这儿当了厨子了。”

“还有没有老人记得啊,他们冯家的馆子。”我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