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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再无版纳

2019-04-16山河小岁月

读者·原创版 2019年4期

文|山河小岁月

2018年11月的一天,我正在机场办登机手续,忽然得到了版纳去世的消息。

版纳是上海动物园的一头大象,2018年54岁。大象和人的寿命差不多,从这个角度看,版纳不算长寿。

我们小时候,有哪个小朋友没有和版纳的合影呢?即使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至少也会记得西郊公园里的“象鼻头”,记得那座外形和味道一样令人印象深刻的象宫。

在那个时代的上海小朋友的心中,西郊公园就是我们的迪士尼乐园。周六的晚上,早就憋红了脸把作业做得清清爽爽,还乖乖地替爸爸洗碗,帮妈妈叠衣服,马屁拍得上天,只为了获得一点儿提及“如果下次考试考得好,就可以去西郊公园”的机会。

去西郊公园之前,要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泡泡纱公主裙,绑上蝴蝶结,书包里放好橘子水、面包、瓜子,再偷偷藏一根香蕉—是给“象鼻头”的礼物。

橙红色的57路公交车,是市区通往西郊公园的唯一线路。我有个女性朋友直到现在还会做这样的梦—坐57路,半路上车坏了,她急得哇哇大哭。这是她童年真实经历过的永远的阴影。

而我的童年阴影是回程。因为人太多,在57路公交车上,蝴蝶结辫子被挤成披头散发,白色小皮鞋被踩成黑皮鞋,最终哇哇大哭。后来看了《档案春秋》的报道,当时一辆车上有33个座位,老司机姚家声亲历过57路的盛况:“从三点半一直到五点半,是游客回家的高峰期,我们两分钟发一辆车。一辆车能挤上来120个人,这是最起码的,150个人的时候也是有的。”

难怪挤成那样。

1914年,太古洋行、怡和洋行、汇丰银行等8家银行各出官银1000两,收购了老裕泰马房,改建成虹桥高尔夫俱乐部。这是上海的第一座18洞高尔夫球场,也是迄今档案资料保存最完整的上海老球场。

这座球场不对外开放,球场上打球的英国人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40年之后,这里会成为上海小朋友的“迪士尼乐园”。

1953年,上海市人民政府收回这座球场,并改建成西郊公园。1954年5月25日,西郊公园开放,但只开了10天就被迫关闭了—因为日游客量最高达到了15万人次,园内花木被大规模损坏,园外的交通也严重堵塞。

一个月之后西郊公园重新开放,用的方法和现在的故宫一样—限流,每日限4万张门票。

几乎是西郊公园开放的同时,上海市人民政府得到了来自国务院的通知—一头来自云南西双版纳的大象将被交到上海饲养、展出。

这个有关大象的通知使得西郊公园变成了动物园。

不过,那头大象并不是版纳,她的名字叫“南娇”。南娇最著名的事迹是“离家出走”。《档案春秋》报道:“一次夜里打雷,南娇吓得从象房西边一扇门逃出去,一直逃到七宝,把农田踩踏得一塌糊涂。”媒体前辈陆老师说,他的一位同学住在七宝老街,当天早上起来,推不开家门,邻居大喊:“你家门口有头大象!”这便是南娇。

到20世纪70年代,南娇年近八旬,西郊公园是靠大象起家的,没有大象怎么行?西郊公园想出的对策是—组织捕象队,去西双版纳密林再抓一次。

这个举动获得了当时有关部门的批准,捕象的整个过程相当艰巨,这从当时拍摄的电影纪录片《捕象记》当中就可以看出。

当时正处于动荡年代,一些人进入国有保护林区开林拓荒,大象生活的热带雨林被侵占,大象失去了生存空间,开始滋扰居民,发生过一些大象伤人事件。但一听说捕象,当地人都不愿意,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大象是神象,是丛林之王。最后,捕象队还申请了解放军和民兵的武装支援。

要找到大象,需要积累许多方法。比如要学会闻大象的气味,并且隐蔽在下风向,这样才不会被大象发现。不过,云南丛林气候瞬息万变,地形复杂。据说,人一不小心摔倒会立刻弹起来,因为地上有无数蚂蟥等着吸血。

捕象队只能靠着一点点信息去寻找,比如新鲜的、光滑的粪便和被踩碎的竹子,等等。麻醉剂的剂量和针头的大小选择也一波三折。

最终,一年之后,终于捉到了小象版纳。大家还花了很长时间驯化版纳,给她吃拌了白糖的饭团,帮她洗澡,最后还是用拖拉机拖着,才把她从林子里弄了出去。

1973年,《捕象记》播出之后十分轰动,版纳也成了西郊公园的新一代明星大象,我们心心念念的“象鼻头”正是版纳。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捕象记》背后其实隐藏了很多事实。

电影中讲述,在捕获版纳和拍摄捕象的整个过程中,捕象队动用了解放军武装力量,一次人象狭路相逢,有一位解放军战士开枪,结果不小心打伤了自己。电影没有讲述的是,捕象队情急之下用冲锋枪射死了一头大象。不过,当年出版的《捕象记》连环画里还原了这一事实。

在陈晓卿老师的《见证·影像志—捕象记》里,当时负责抓捕大象的西郊公园兽医华宝发证实了这个说法。他表示,自己作为兽医,当时的心情是特别复杂的。

打中大象之后,需要立刻去给大象打解药,这恰恰是因为之前出现过解药打得不及时而导致大象死亡的情况—实际上,在整个捕象过程中,由于麻醉剂用量不准确,药死了两头大象。随后,又捕到两头大象,分别因麻醉剂过量和饲养不善死亡。

也就是说,为了把版纳带回上海,西双版纳牺牲了5头成年野象的生命。

牺牲者还不止于此。《捕象记》里记录,除了亚洲象,队员在丛林里还看到了双角犀鸟,也曾经打算抓回去供大家观赏。《捕象记》导演罗拯生回忆,犀鸟当时正在孵蛋,因为捕捉方法不对,队员折断了犀鸟的翅膀,鸟和蛋都没能成活。

根据《中国的亚洲象研究》中的数据,这次大规模的捕捉行动,“给保护区内的野象群和其他珍稀动物带来了极大的震动。捕象过后,这一带原来较大的亚洲象群就分成了很多小群,有少数还迁徙到勐腊方向,游走出国境……这次捕象队在自然保护区的活动,为一些不法分子带了一个坏头,此后猎杀野象的事件逐渐多了起来。据不完全统计,捕象队走后的几年间,仅勐养一带就有10余头野象被非法猎杀致死”。

到达上海生活的“外来妹”版纳,在1974年嫁了出去,她的丈夫是来自北京动物园的“八莫”。饲养员说,版纳的母性极强,1978年,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便不再卧地睡觉,夜晚只是靠着墙休息,为的是日夜守护自己的小宝贝。2006年某日,小象在运动场玩耍,一不小心滚到沟里去了,版纳一着急,自己也跳了下去。长达40年的站立对她的关节和脚底造成了慢性损伤—版纳被捉的那一年,她才7岁,夜晚,捕象队听了一夜象群凄厉的叫声,那是版纳妈妈的呼唤。

也许,也是在那个夜里,版纳破碎的心里残存了一个愿望,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的孩子,绝不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再次发生。

她在上海生活了46年,和八莫结婚45年,生了8个儿女。2018年11月25日,40年之后,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这一次,再也没能站起来。

上海动物园发布的有关版纳去世的消息中,有这样一段话:“版纳,谢谢你这位来自西双版纳的使者,作为动物园里少见的野生象,你成了划时代的符号。随着人们动物保护意识的觉醒,大象的盗猎已经逐年减少,极少数官方捕获野生象中一员的你,一定很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吧!愿一路走好,梦回美丽的西双版纳,那里有你的世界。”

是的,我们需要谢谢你,因为你,我们的作文总有各种写作素材;因为你,我们童年的梦境变得充满冒险;因为你,我们第一次知道了亚洲象的坚强和善良。谢谢你版纳,谢谢你陪伴了我们的童年,陪伴我们长大,而这一切,是以牺牲你的童年为代价的。

我们都欠你一句“对不起”。

愿这世上再无版纳。